南書百成
我有過很多老師,或嚴(yán)厲或溫和,卻再沒有第二個能被稱為“師父”的你。
很多年后我見到了許多可以用來形容你的詞。卻再沒遇到過那樣一個你。
一
我很難回想起與你的初見。
那日,直到踏進(jìn)武館的前一秒,我腦海里對于“散打教練”這個詞的畫面想象。都還停留在武俠小說之中那些須發(fā)花白、精神矍鑠、仙風(fēng)道骨、老氣橫秋的老人家身上。
所以,當(dāng)你起身走到我面前,笑吟吟地問我為什么想要學(xué)散打的時候,我覺得我是眩暈了三秒鐘的。
那時候在我面前頓住腳步的青年,穿了一身雪色的道服,微微笑起來的時候眉眼彎得恰到好處,挺直背脊時如同—株修竹。
你說,你是我的散打教練。
我立在原地愣了半晌,原本想好的諸如“為了鍛煉身體”和“為了保護(hù)自己”之類的借口。那個瞬間都在你的眼神之下無處遁形般地一股腦消失掉了:“為了……中考體育滿分。”
“那要好好練習(xí)啊?!蹦阈σ獠粶p,聲音溫潤依舊,“我姓沙,三點水的那個字?!?/p>
我被這個“殺老師”的稱呼嚇得一愣,半晌之后才再度傻傻開口:“這個姓……是個動詞吧?”
我想你一定不是第一次遇到提出這個問題的學(xué)生,所以才會顯得有些懊惱:“叫我的時候可以不帶姓。”
“那……叫師父可以嗎?”
你微微一愣,聲音之中幾乎帶了無奈“好!”
我在武館學(xué)散打的第一天。是在你略帶無奈卻充滿笑意的目光之中開始的。
那時候,當(dāng)真陽光甚好。
二
我一直覺得我在那個散打班里是一個很奇怪也很另類的存在—雖然周圍都是同齡人,卻只有我一個女孩子。
大概也是這個原因,你才對我格外照顧。也格外……喜歡讓我跑步。
那時候我總是沿著體育館的外圍逆時針跑步,你便反方向徐徐踱步而來。途中那些偶然的相遇,很久之后都在傍晚赤橙色的夕陽余暉里化作了你唇邊那抹清淡的笑,沉在回憶的彼岸里熠熠生輝。
只是,師兄們做俯臥撐的時候,我在跑步,師兄們背手蛙跳的時候,我在跑步,師兄們對打練習(xí)的時候,我還在跑步……
我終于忍不住發(fā)問:“師父,為什么我總是在跑步?”
你遙遙地朝我揮了揮手,笑得極慈祥:“省省力氣,別問了,還有兩圈沒跑呢,八戒。”
我一定是腦回路堵了才會主動管你叫師父。
但就是那時候那種美其名曰“素質(zhì)訓(xùn)練”卻頻頻讓我求生不能的長跑練習(xí),使我在最后一次體育模擬考中,拿到了長跑滿分。
我興奮地坐在操場的樹蔭下發(fā)短信,告訴你我終于把可怕的八百米跑到了滿分,你只回復(fù)了簡簡單單的一句“好,乖徒弟”。而我,已經(jīng)在腦海里完完整整地勾勒出了你看到短信時唇角的弧度。
大概因為你是常笑的人,所以我才能記得這樣清楚。
大概因為你是不肯發(fā)火的人,所以我才能也記得這樣清楚。
師兄們對打時出現(xiàn)摩擦是家常便飯,但真正打起來便又是另一回事了。那天的場面太混亂,我?guī)缀跤X得你是從天而降把扭打成一團(tuán)的兩個人分開的。
當(dāng)時。你帶著滔天的怒氣和洶涌的威壓。
在那之前,我從沒想到過那樣愛笑那樣溫和、讓人覺得沒有攻擊性的青年,身體里可以爆發(fā)出如此強大的氣場。
你在眾人小心翼翼的呼吸聲里沉默了很久。讓所有人煎熬地過了一個世紀(jì)似的,最后才落下一聲沉重的嘆息:“沒有事不過三的說法,在我這里,連第二次都不許有?!?/p>
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見你發(fā)火。
后來有師兄心有余悸地向我提起前些年你發(fā)怒的樣子,言語之間不寒而栗,間或帶了對你身世添油加醋的傳奇敘述。
我從不相信你會是一個很兇的人,無論師兄的話有多高的可信度,無論你究竟在什么樣的環(huán)境之中長大。
我最初見到你的時候,人群之中抬眼的一瞥,你正與其他幾位教練一起排練一套為祖父誕辰而表演的武術(shù)操。那時候你穿著那套雪色的道服,劍尾一束明黃的流蘇,揮劍提氣,抱拳出腿都精準(zhǔn)利落,明明握劍,卻斂了所有戾氣,起落折身之間,衣袖之中只剩明月清輝,落步而過之處,仿佛塵埃也要開出花來。
那時候我就想,心有猛虎,細(xì)嗅薔薇,說的大概就是這樣的你了。
三
體育中考是在一陣夏末的驟雨之中結(jié)束的。我一路撐著傘努力避開路上的水洼,直到踩著一雙幾乎濕透的運動鞋踏到武館的木地板上。都還沒有想好告別的話。
那時候武館里沒有其他學(xué)生,你坐在落地窗前的藤椅里,小幾上文火烹了茶。外面雨聲未停,你便望著窗外花圃里在微雨中搖曳著盛開的薔薇。唇角噙一抹似有若無的笑。
我不是第一次見到這樣的畫面,可每一次卻都像是第一次見到一般,整顆心平靜得像是沉進(jìn)了深海里,連輕盈輾轉(zhuǎn)過你常服衣角的微薄涼意,仿佛都在這樣一個瞬間里變得溫暖柔和起來。
我在你對面坐下來。
你抬眼看了看我,難得沒有多說什么,沒有問我考試的結(jié)果也沒有問我最后一堂課還打不打算上,只抬手落盞,把唇畔的笑意消隱到裊裊的淡霧之后去。
“不喜歡嗎?”蒸騰的薄霧在鼻息之間化作了一股清幽的銀針香氣,你見我遲遲沒有下一步動作,忍不住輕聲發(fā)問。
“師父,我要走了?!蔽衣犇氵@么問,只覺得不知道眼沖該往哪里放,便下意識地抬手推了推眼鏡。
你微微一沉吟:“沒關(guān)系,我聽你爸爸說過了。”
“我以前八百米跑不了滿分的事情,也是他告訴你的嗎?”我忍不住皺了皺眉頭,“最初學(xué)散打是為中考,如今離開也是為了中考?!?/p>
“其實這并沒有什么不對?!蹦泐D了頓,才繼續(xù)道,“你有想要做的事情,那很好,但那不該是你放棄那些應(yīng)該被完成的事情的理由……這兩者并不相悖?!?/p>
“就像我喜歡橙子汽水,但也不討厭君山銀針一樣嗎?”我沉默一陣。低頭望向杯中挺立的銀針。
“不一樣。”你的語氣微微一沉,“我不喝橙子汽水,是因為我這里只有君山銀針。”
話音初落之時,有一道陽光從厚重的云層之后滑落下來,正正落入我的手心。
往日里你教過我許多,教我如何打拳如何出腿,時至今日我卻都不大想得起來了,倒不及最后那天的言猶在耳,來得真切一些。
“就好像,如果我現(xiàn)在告訴師父,我不喜歡君山銀針,但出門右轉(zhuǎn),也依舊可以讓爸爸給我買一罐橙子汽水一樣。對不對?”
沉默了許久。我忍不住抬起頭。
你愣了愣,目光漸漸柔軟下來:“對……乖徒弟?!?/p>
我望著你,想起初見時透過窗縫綴到你衣袂上的那束陽光,想不到竟是早已在時光之中絢爛成晨了。
于是我終于明白。原來那日里你內(nèi)斂而去的不是戾氣,而是玉一般灼灼的光華。
我最后想到的一件事情是若你生在千年之前。大概會是一位手持玉骨折扇的少年俠客,這一生都能在父母的庇護(hù)下安樂無憂,只言陌上軒朗,公子溫潤無雙。
四
你問我還要不要留在武館上最后一堂散打課,我故作正經(jīng)又無比任性地說,誰讓你總是嘲笑我踢高鞭腿時連站都站不穩(wěn)。我再也不想回來上課了。
但事實上,我那晚原本是真的想出現(xiàn)在你面前,跟你好好地道別的。
只是,最終我也沒能將此付之行動。那天為我補課的老師因一場測驗而拖了堂,當(dāng)我從卷子堆里艱難地爬出來時,已是華燈初上了。
那是我未及完成的事,是關(guān)于你,是關(guān)于我們沒來得及好好說上一句的再見與珍重。
只是或許,離別本就是一件沒有期限的事情。
后來,我偶爾也會在老師們用指骨有意無意地敲打著黑板講題講得眉飛色舞的時候又想起你來。你沒有講臺,可你同樣是我的老師,與其他的每一個人一樣無可替代。
后來我開通了微信,在聯(lián)系人里找到了你的名字,發(fā)出添加請求之后卻再也沒有收到過回信。
后來的后來,不知道究竟是在哪一天,我們之間的聯(lián)系就這樣斷了。
我想你大概是見慣了這樣的離別,抑或你本人冥冥之中并沒有收到那樣一條好友的申請訊息。
但無論如何,都正如你那日所說的一般,路還長,我的選擇也還很多,沒有誰能陪誰到最后,這接下來的一段路,要自己走。
此去山高水長,歸無定期,只望珍重,歲月風(fēng)平?。?/p>
我的,老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