呂雪萱
真是太可怕了,我什么時候變成音樂神童了?
事情怎么會發(fā)展到這種不可收拾的局面?
我發(fā)誓:我一點兒也不希望、更萬萬沒有想到事情會變成這個樣子……
都怪陳老師,只是音樂課嘛,她干嗎非得這么認真?都是爸爸不好,他干嗎總是這么心軟,當初他要是堅持不肯幫我,今天不是什么事也沒有?還有,阿毛也不好,他為什么都沒發(fā)現(xiàn),要不然就可以早點勸我了呀。
唉,腦袋里亂成了糨糊,都沒辦法想事情。我實在想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發(fā)生的。對了,一切都要從陳老師說起。
陳老師是這學期才調到我們學校的音樂老師,據(jù)說她還在學校念書的時候,就是音樂才女,非常出名。陳老師一來,校長就讓她從中年級教起,不必去教整天愛唱愛跳的低年級小朋友。
陳老師的個子不高,她那圓圓的臉蛋總能讓人聯(lián)想到滿月。不過,她的聲音和脾氣可不小。實在很難想象,個子那么小的陳老師,竟然能發(fā)出那么大的聲音,連坐在最后一排的同學都覺得震耳欲聾,而她的脾氣,我們則在第一堂課就結結實實地領教了。
那天,陳老師扛著教具,不像上音樂課,倒像是來上自然課。從前我一直以為,只有自然課老師,才會有這么多圖表。
她有點吃力地把教具掛在黑板上,開始講起樂理。樂理多難懂啊,大家都無法集中注意力,紛紛交頭接耳,竊竊私語。陳老師依然講得非常起勁兒,還叫了三個同學起來回答問題。可是一連三個“不知道”的回答,終于把她的怒火點燃了。
陳老師把教具重重地放在講桌上,大聲說:“都五年級了,這么簡單的樂理都沒弄明白,還交頭接耳,老師昨天做教具做到半夜呢!”
全班同學都嚇了一大跳,定定地看著陳老師。所幸救命的下課鈴聲響了,陳老師瞪著我們,然后一字一句地說:“運用老師今天所教的樂理,回去創(chuàng)作八小節(jié)樂譜,下周上課的時候要檢查,誰也不能偷懶啊!”
放學回家的路上,我的心情真是糟透了。阿毛邊踢石頭邊嘀咕:“連音樂課都有家庭作業(yè)了……”
我一路聽他嘟嘟囔囔的,忍不住對他說:“你可別嘮叨了,我也一樣蒙。今天陳老師講了半天,我一點兒也聽不懂?!?/p>
“可我知道你一定會有辦法的?!?/p>
阿毛就是這樣,完全地信任我。我們同班三年多,他一向佩服我,我也很喜歡和他做朋友。雖然他的功課不怎么好,可是人很可愛,上體育課打躲避球時,還會保護我。我們每天一起上學,一起放學,形影不離,標準的鐵哥們兒。
回到家,爸爸正在客廳看報紙。我哭喪著臉沖過去,擰著眉頭,說:“爸爸,我連晚飯都吃不下了。”
“媽媽正在做你最愛吃的紅燒獅子頭,還沒看到就說吃不下了?”爸爸微笑著摸摸我的頭說,“今天在學校發(fā)生什么事了?”
我把音樂課“天大”的難題告訴了爸爸,他好像很感興趣似的,說:“課本拿出來,借我看看?!?/p>
他看了看,笑瞇瞇地說:“這不難。”
“你當然覺得不難,你以前念書的時候就是合唱團的,跟陳老師有得一比?!?/p>
“真的不難。來,爸爸教你。”
教了半個鐘頭,爸爸開始對我的理解能力感到懷疑:“還不會?咦,你不是一直都很聰明的嘛,每次數(shù)學都是一教就會?!?/p>
“樂理比數(shù)學難多了??!”突然,我靈機一動,“爸爸,干脆你幫我寫,只要寫八小節(jié),下次上課要檢查的?!?/p>
“這……恐怕不太好?!卑职置媛峨y色。
“拜托了,幫個忙,交不出來,陳老師會發(fā)火的。”我夸張地說。我急于解決這個大難題,因為我已經聞到紅燒獅子頭的香味了。
“這……好吧,不過我得先講好,下不為例!”
吃過晚飯,爸爸跟妹妹借來她的玩具鋼琴,伸出一根食指,差不多就是一個琴鍵的寬度,“叮叮咚咚”敲了一陣,像變魔術似的,八小節(jié)一下子就寫好了。
“這么快!哇,爸爸,你是天才!”
“哪里哪里,”爸爸的臉上一陣得意,“不是我吹牛,以前我念書的時候,我的老師還一直鼓勵我朝作曲的方向發(fā)展哩!”
一個星期很快就過去了。到了音樂課時,教室里充滿了緊張的氣氛,好像在拍間諜片一樣,大家都在不斷地問過來,問過去——
“陳老師是不是故意嚇我們?。克娴臅z查嗎?”
“我敢打賭,一定沒人能完全寫出來!”
……
陳老師真的檢查了。結果全班一半以上的人一個音符都沒寫!陳老師的臉拉得老長,圓臉都快拉成長臉了。她把交上來的作業(yè)本,一本一本地彈,每一本都不成調,要不然就是像念經。陳老師的眉頭皺得很緊,看起來都能夾死一只蒼蠅了!
突然,陳老師頓了一下,把手中的作業(yè)本再彈一次。我感覺到自己心跳加速,臉上也燙燙的,因為陳老師正在彈我作業(yè)本上的樂譜!
陳老師把作業(yè)本翻到封面,看了一下:“王大明!”
“完了!被陳老師發(fā)現(xiàn)了?!蔽野到胁幻?,十分不安地站了起來。
陳老師走到我面前,說:“你完成得非常好!坐下吧?!蔽宜闪艘豢跉?,可是也不敢再看她一眼,趕快紅著臉坐了下來。
陳老師隨即向大家宣布:“大家應該向王大明多多學習,今天沒交作業(yè)的,回去全部重寫,下周我再檢查,下周再不交或者亂寫的,我要罰他不停彈琴二十分鐘?!?/p>
我發(fā)現(xiàn),所有的同學對我都不太一樣了,尤其是“學霸”們,看我的眼神,滿含崇拜,真是“史無前例”?。“⒚宸伊?,尤其是在音樂課后,他因亂寫被陳老師罰了彈琴。他邊揉著手邊問我:“奇怪,那么難的東西,你怎么寫得出來?。俊?/p>
“這個嘛,其實也沒什么了?!蔽艺绽氯贿^,阿毛和和同學們都認為我是太過謙虛。每次只要有同學問我:“王大明,你可不可以教我寫樂譜?”我只要說:“很抱歉,我只會寫,不會教,而且我寫的也不怎么樣嘛?!睂Ψ揭欢〞f:“你好棒,陳老師那么喜歡你,可是你一點兒也不驕傲?!?
我哪里敢驕傲,尤其是在陳老師圈著我的肩膀,驕傲地對別的老師說——“這就是我班上的王大明,他對作曲很有天賦”時,我心里真是充滿了不安。不過,所幸別人都看不出來,最近還有同學問我:“你當了兩年的文藝委員,想不想競選班長?我們一定支持你。”
日子似乎過得還不錯,只是有一個麻煩,那就是要找爸爸替我寫音樂課的作業(yè)可真是愈來愈難了。他開始愈來愈不干脆,每次都推三阻四的:“不行,我沒有空?!睂嵲谵植贿^我的“纏功”,他又總說:“大明,我覺得這樣實在很不好,你應該練習自己寫寫,不會的地方我再教你?!?/p>
“可是我一點兒都不會?。 蔽铱迒手?,心里很害怕,怕爸爸真的不肯替我寫,也怕我的謊言明天就要被揭穿。爸爸每次總是勉為其難地答應了。只是我花在哀求上的時間愈來愈久。有一次,爸爸硬是讓我狠哭了一個鐘頭,才在“下不為例”中答應幫我。
有一天,上完音樂課,陳老師照例要我?guī)退兆鳂I(yè)本。我送作業(yè)本到辦公室時,看到她正在吃藥,她的臉色不太好。大概是看到我在看她的藥,她主動告訴我:“是胃藥,我只要太緊張、太忙了,就會胃痛?!?/p>
我不知道該說什么,只奇怪為什么老師也會緊張,老師不是很厲害嗎,有什么好緊張的?
“老師想教你彈鋼琴的事,回去跟爸爸媽媽商量了沒有……”
“商量了?!蔽覈肃橹?,“他們不準,說怕耽誤功課?!?/p>
陳老師有點大聲起來:“你有沒有告訴爸爸媽媽,老師說你很有作曲的天賦,值得好好栽培?”
“說了……”
“他們還是不準?”
“嗯……”
“那——”陳老師想了一下,“要不要我親自去拜訪你爸爸媽媽,跟他們解釋?”
“不,不,不!”我尖叫起來,陳老師嚇了一大跳,身子不由得抖了一下。我發(fā)覺自己失態(tài)了,著急地說:“陳老師,我再跟他們說說看!”
陳老師看著我,有些同情地問:“爸爸媽媽對你的管教一定很嚴格,對不對?如果我去跟他們說,他們會怪你,可能還會打你,是嗎?”
我不知道該如何接腔,急得快哭了。陳老師八成看我臉色不對,安慰道:“好,那我先不找他們談,我再想想好了。”
我垂頭喪氣地轉身離去,心里滿是自責,覺得很對不起爸爸媽媽,他們才不會過于嚴厲或者打我呢,他們對我最好了,只是我根本沒跟他們說陳老師要教我彈鋼琴的事,我根本不敢說呀。
“等一下,老師差一點忘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陳老師又把我叫了回去,興奮地說,“剛才校長告訴我,同意我辦音樂資優(yōu)生教學成果會了,到時會有很多來賓,你和其他幾個表現(xiàn)比較好的同學要表演現(xiàn)場作曲。大明,你是老師的主角,我相信你一定會好好表現(xiàn)。我準備下周上課時就宣布這個好消息。”
我真不知道那天我是怎樣回到家的。完了,我終于要被揭穿了?,F(xiàn)場作曲?這不是要我的命嗎?大家馬上就會發(fā)現(xiàn),原來我是一個騙子!
“音樂資優(yōu)生竟是超級大騙子!”我仿佛看到了校刊的頭條標題。說不定連報社記者都會跑來采訪,然后把我受陳老師重視以及被揭穿的經過登在報上,到時我走在街上,就會有人對我指指點點。完了,我覺得我的一生就要毀了。
一回到家,媽媽就問我:“怎么回事?臉色這么難看?”
“爸爸呢?”我覺得自己兩腿發(fā)軟。
“爸爸出差了,要很晚才回來,我們先吃飯吧。對了,明天你上完才藝班早點回來,剛才有位陳老師,說是你的音樂老師,打電話來,很客氣地說明天想來家訪。好奇怪,怎么是音樂老師要來家訪?你知不知道是為了什么事?”
我躺在床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瞪著時鐘,一直等到夜里兩點多,爸爸才回來。我聽到爸爸的聲音,飛快地沖到客廳的時候,媽媽簡直大吃一驚:“大明,你是怎么回事?到現(xiàn)在還不睡!”
我一看到爸爸,就情不自禁地哭了起來:“爸爸,我有話要跟你說?!?/p>
“有話明天再說!”媽媽說。
“沒關系,沒關系。”爸爸拍拍媽媽的肩膀,“我到大明房間,說一會兒就出來,不影響他休息?!?/p>
爸爸聽我抽抽搭搭地說完事情的經過后,只把我抱在懷里,輕輕地拍著我的背。隔了老半天,他才平靜地說:“其實都怪爸爸不好,當初一時好玩才幫你做功課,沒想到一發(fā)不可收拾。唉,事到如今,也沒別的辦法了,明天陳老師來家訪的時候,爸爸會跟她解釋,當然,也要跟她道歉。”
夜里折騰得太晚,我第二天上學遲到了。我終究還是要面對這可怕的一天,我真希望不必面對。
一走進教室,我就覺得氣氛怪怪的,大家都以一種既嚴肅又夸張的表情在“嘰嘰喳喳”地討論。阿毛靠過來,悄悄告訴我:“你知不知道,最疼你的陳老師,昨天晚上胃潰瘍急診,好危險。”
我第一個念頭是陳老師不會來家訪了,但隨即又為自己如此自私的想法感到慚愧不已。
聽說陳老師住院,爸爸沉思半晌,提議道:“這樣吧,我們合寫一封信,向陳老師坦白,然后把信夾在禮品里,去醫(yī)院探望陳老師時一并交給她?!?/p>
我點點頭。如果一定要坦白,那用寫信的方式似乎比面對面說要稍微好一點……
我們到醫(yī)院的時候,陳老師正在沉睡,她的臉色有些蒼白。我和爸爸沒有多逗留,留下一籃水果,還有那封寫了兩個鐘頭的信后就離開了。
過了兩天,校長給了我一封信,封口糊得死死的?!笆顷惱蠋熞肄D交給你,”校長開玩笑地說,“好神秘啊?!?/p>
我捧著信,到操場盡頭那棵我最喜歡的大榕樹下,坐下來拆開信封,仔細地讀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