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德林
很多中國人都是有諾貝爾獎情結的,關于這一點,見仁見智的討論并不罕見。但凡諾獎得主,往往能受到我們的高度關注甚至膜拜;我們的許多作家乃至普通的文學愛好者都能對歐內(nèi)斯特·海明威、多麗絲·萊辛、讓·保羅·薩特、米哈伊爾·肖洛霍夫等諾獎得主的作品如數(shù)家珍。心照不宣的是,那些來自歐美“大國”的諾獎得主更容易得到我們的持久厚愛,而那些來自“小國”的諾獎得主倘若沒有與“大國”建立起結構性的聯(lián)系,比如取得“大國”國籍,則可能遭遇我們在某種意義上的“薄情”。其間的一個例子便是1992年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圣盧西亞詩人、劇作家、畫家德里克·沃爾科特(Derek Walcott,又譯德瑞克·沃爾科特)。
作家,2017年3月17日逝世,享年87歲
對大多數(shù)中國人而言,無論是圣盧西亞還是沃爾科特,都很可能是陌生的。
圣盧西亞是位于加勒比海向風群島東部的一座火山島,那里景色秀美,既有美麗的海灘和珊瑚礁,更有獨特的加勒比風情,可謂是度假的天堂,吸引著世界各地的無數(shù)觀光客。1930年,沃爾科特出生在圣盧西亞首都卡斯特里市的一個不無文藝氣息的家庭,父親是英國人,以畫水彩畫維持生計,酷愛詩歌和戲劇,母親是一個脾氣欠佳的非洲裔人,以教書為業(yè),業(yè)余時間從事社會工作和劇本創(chuàng)作。難怪沃爾科特回憶自己的童年時總會說,他是在“一個暴躁的母親和一屋子書堆中長大的”。1953年,沃爾科特從西印度大學畢業(yè)以后,先后在圣盧西亞、格林納達和牙買加的多所中學任教;70年代中期以后,他作為客座教授和駐校詩人出入于多所美國大學,包括紐約大學、耶魯大學和哥倫比亞大學等名校,最后則扎根于波士頓大學創(chuàng)作系,在那里執(zhí)教長達20余年。
最初,沃爾科特是作為畫家被培養(yǎng)的,但他卻首先在詩歌創(chuàng)作上獲得了成功:14歲時初次在當?shù)貓蠹埳习l(fā)表了詩作,19歲時自費出版了第一部詩集《詩25首》,并且收回了成本。盡管天賦過人,沃爾科特一生勤勉,同時在戲劇和詩歌方面取得了輝煌成績,其中戲劇以《猴山之夢》《記憶》《最后的狂歡》為代表,而詩歌中較有影響者則包括《年輕人的墓志銘》《在綠夜里》《星星蘋果王國》《船難幸存者》《仲夏》《海葡萄》《奧美羅斯》(又譯《奧梅洛斯》)和《白鷺》等。
透過他的這些作品,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沃爾科特一生中不懈地追求著三樣東西——他生活于其間的加勒比海、用于寫作的英語、記憶中的非洲祖先。它們交織在他身上構成了花毯式的復雜關系,而他終其一生探求這種關系,并勉力借助詩歌和戲劇表現(xiàn)出來。
《奧美羅斯》講述的是漁夫阿基里與他以前的伙伴、現(xiàn)在的出租車司機赫克托為漂亮女仆海倫爭風吃醋的故事,大氣磅礴地展示加勒比風情,它的發(fā)表讓沃爾科特獲得了“當代荷馬”“加勒比地區(qū)最偉大的詩人之一”等美譽。雖然這些標簽未必準確,但眾所周知,加勒比?;蛘呶饔《热簫u可謂沃爾科特生活和創(chuàng)作的主要源泉之一;盡管成名后他主要生活、工作在美國,但每年夏天都會回到加勒比。一方面,無論在地理上或者歷史上,加勒比的位置都是獨一無二的,它既是歐洲、非洲和美洲的連接點,又是英國、西非和北美詩歌傳統(tǒng)的交叉點。另一方面,這個地區(qū)堪稱種族混雜、宗教互滲的大熔爐。沃爾科特本人的血統(tǒng)也非常復雜,一如他在長詩《“飛翔號”縱帆船》中所寫到的那樣:
我只不過是一個喜歡大海的紅種黑人,
我受過良好的殖民教育,
我體內(nèi)有荷蘭人、黑人和英國血統(tǒng)。
所以,沃爾科特深感自己是一個“被分割的孩子,生錯膚色”,思想、生活和創(chuàng)作中充滿了似是而非的困惑與矛盾,一如其經(jīng)常被人引用的《遠離非洲》所表現(xiàn)的:
可我如何
在這個非洲與我所愛的英語之間作出選擇?
出賣兩者,還是奉還它們給予的?
面對這樣的屠殺我怎能冷靜?
背棄非洲我又怎能生活?
無處不在的困境,尤其是血統(tǒng)的混亂導致了沃爾科特的身份危機,迫使他不停地追問“我是誰”?宣稱“要么我誰也不是,要么我就是一個民族”,雖然他深知,“歷史在不同的地方有著不同的進程。加勒比社會既是新的,又是舊的。說它是舊的,是從歷史的角度講;說它是新的,是從在這么塊彈丸之地有著多民族的經(jīng)歷講。從智力的觀點看,加勒比的經(jīng)歷是非常令人鼓舞的。那里是印第安文化、中國文化、亞洲文化和地中海文化的混合區(qū),甚至非洲文化也經(jīng)常出現(xiàn)在那里……”
這樣的困境雖然賜予了沃爾科特一些現(xiàn)代詩歌的重要技巧,比如反諷與悖論,但他還是因此選擇了自我放逐,先是在加勒比海范圍內(nèi)從圣盧西亞到特立尼達,然后越出加勒比地區(qū)到了他被視作黑人的美國,而促成他完成這一切的,則一如評論家所指出的,是語言,尤其是語言的最高形式——詩歌:“他是基于這樣一種信念,即語言比它的主人或仆人都要偉大,因此,作為語言最高形式的詩歌是兩者自我改善的工具,就是說,它是獲得一種高于階級、種族甚或自我等等定義的身份的方法?!?/p>
毋容置疑,沃爾科特是一位語言大師,他使用的大部分是標準英語;我們可以從他對雙關語、諧音、頭韻法的使用看出,他對英語的駕馭之嫻熟、運用之自如,已達到登峰造極的境界,或者一如英國著名詩人、英語專家羅伯特·格雷夫斯所言:“沃爾科特處理英語時,對英語內(nèi)在魔力的領悟要比他大部分(如果不是所有)生于英語地區(qū)的同代人來得深刻?!蔽譅柨铺刈髌返闹形淖g者傅浩先生也有同感:“他用熟練的國際語言為那些‘旅游者生動地描述了島國風情和歷史,以深刻的透析和巧妙的類比贏得了他們的理解和同情。這需要高度的技巧和對兩種文化的深切理解。”
這樣一來,在詩歌的海洋里,沃爾科特是漂泊的小船而不是固定的小島,在有效超越種族、國家和地區(qū)的同時,有效超越了各種主義和流派,成功地發(fā)現(xiàn)了“我之為我”。
正是在這個意義上,俄裔美國詩人、諾貝爾文學獎獲得者約瑟夫·布羅茨基指出:“你可以說他是自然主義的,表現(xiàn)主義的,超現(xiàn)實主義的,意象主義的,隱逸派的,自白派的,等等”。沃爾科特自謙“我沒有風格”,卻因此恰到好處地表現(xiàn)了加勒比生活的豐富性與多樣性。
沃爾科特的基于加勒比的創(chuàng)作,尤其是他的詩歌創(chuàng)作幫助他贏得了不少榮譽。當然,自不待言的是,在沃爾科特所獲得的獎項中,最為重要的莫過于他憑借作為“具有偉大的光彩、歷史的視野、獻身多元文化的結果”的史詩《奧美羅斯》捧得的1992年諾貝爾文學獎。此間尤其值得一提的是,在20年之后的2012年,沃爾科特憑借一部“動人的,技術上無懈可擊的作品”,即呈現(xiàn)老之將至后愛的消失和死亡臨近的《白鷺》,獲得了艾略特詩歌獎,不但因此為我們提供了“會成為衡量其他詩歌作品的準繩”,而且證明了他的自我超越。“無論是獲諾獎前還是獲諾獎后,德里克·沃爾科特都是一個勤奮的寫作者。他年過八旬獲艾略特獎應是歲數(shù)較大的,這是歐洲一個重要的詩歌獎,競爭激烈。沃爾科特在得諾獎之后獲得艾略特獎,至少表明他在寫作上仍在不斷超越自我?!?/p>
作為“我們面前的巨人”“今日英語文學中最好的詩人”,沃爾科特固然不乏漢語譯者,但多少有些令人尷尬的是,迄今為止,已然面世于中國的沃爾科特專集僅有兩部,一部是河北教育出版社在2004年推出的由傅浩翻譯的《德瑞克·沃爾科特詩選》,一部是廣西人民出版社在2015年推出的由程一身翻譯的《白鷺》。
“對于這樣一個重量級的大詩人來說,目前的漢譯與沃爾科特的成就是根本不相稱的?!?/p>
同樣有些令人尷尬的是,我們尚未清楚地意識到沃爾科特可謂是殖民文學的鼻祖,可以啟發(fā)我們對殖民主義清算的思考,一如他在接受訪談時所暗示的那樣:“我寫了一首詩,名叫《船難幸存者》。我跟太太說我要出去,到特立尼達那兒去獨處一個周末。我太太同意了。我一個人坐在一間海濱的屋子里寫出了這首詩。我腦子里有個西印度藝術家的形象,他守在一個船難的地點……這里的海灘一般都空蕩蕩的——只有你,大海,以及你周圍的植被,你獨自一人,你和你自己。”
2017年3月17日,圣盧西亞不朽的詩人、諾獎得主沃爾科特因病辭世,而我們將在他的異彩紛呈的詩歌元素中繼續(xù)活著。
(作者為社科院外文所研究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