維舟
鄉(xiāng)紳阿隆索·吉哈納癡迷于游俠小說,尤其崇拜小說中十全十美的騎士阿馬迪斯,為此化名堂吉訶德,效仿阿馬迪斯,開始了自己的騎士冒險。在這個耳熟能詳?shù)奈膶W(xué)人物身上,法國學(xué)者勒內(nèi)·基拉爾卻看到了不同尋常的東西。他指出,堂吉訶德有了阿馬迪斯,便拋棄了自我,他不再自主選擇自己的欲望對象,而由阿馬迪斯“替”他選擇,換言之,他欲望著阿馬迪斯的欲望。
按傳統(tǒng)的理解,人的欲望都是自生自發(fā)的,從主體(人)到客體(具體欲望)只需一根直線予以圖解?;瓲杽t認為,人永遠不是自身欲望的根源,在社會與文化的作用下,個人欲望不是一種主動、本能、自然的產(chǎn)物,欲望永遠源自“介體”——也就是“他者”。這個“他者”成為欲望者與欲望對象間的中介,對欲望對象的追求也就蛻變成了對“他者”的模仿。到最后,與其說人們欲望的是客體,毋寧說人們欲望的是介體。所以,堂吉訶德作為欲望主體、騎士理想作為欲望客體,凌駕其上的阿馬迪斯正是這個“楷?!薄八摺被颉坝轶w”。從這個意義上,表現(xiàn)三方關(guān)系的圖形該是一個三角形。
從古希臘戲劇、中世紀騎士傳奇,到但丁、塞萬提斯、莎士比亞、拉辛、斯丹達爾、福樓拜、陀思妥耶夫斯基、普魯斯特、馬爾羅、加繆等人的文學(xué)作品,基拉爾不斷辨識出這個致命的三角形。比如在《紅與黑》里,于連仰慕拿破侖,“一個默默無聞又沒有財產(chǎn)的中尉,靠他的劍成了世界的主人”,拿破侖作為介體,使于連對將軍的地位與權(quán)勢產(chǎn)生了強烈的欲望。又比如在《追憶逝水年華》里,馬塞爾心心念念著貴族的世界,而“蓋爾芒特家那邊”就成了介體,他艷羨蓋爾芒特家族成員的出身、財產(chǎn)、優(yōu)雅的風(fēng)度,不斷神化蓋爾芒特家的地位和魅力,并亦步亦趨地進行效仿,直到進入蓋爾芒特家的社交圈,大失所望,嗒然若喪。基拉爾有意將此類小說視為一個辯證整體,指出派生三角欲望的個人史與集體史,一定會走向空無、幻滅與死亡。
基拉爾是著名哲學(xué)家、人類學(xué)家、文學(xué)批評家。他的學(xué)術(shù)生涯約略可以劃分為三個階段:欲望結(jié)構(gòu)研究、社會暴力研究、基督教研究,代表作包括《浪漫的謊言與小說的真實》(1961)、《暴力和神圣》(1972)等?!队麕缀螌W(xué)》由“基拉爾學(xué)派”成員編選,甄選了基拉爾的七篇論文,集中于“欲望模仿”主題,自中世紀傳奇故事中的典雅愛情,直到當代小說的情色描寫,試圖通過文學(xué)大師的作品勾勒西方世界的欲望史。而那個“地獄般的三角”,解釋了人與人之間持久的競爭,揭示了人際關(guān)系中永久的暴力,也描摹了人們內(nèi)心世界的滿目瘡痍。
基拉爾的“欲望模仿論”指出:人的本質(zhì)是空無、沒有自我,因此人的自由只有兩種模式,神的模式和人的模式,前者是宗教的模式,后者則是“他者”的模式。當現(xiàn)代社會宣布“上帝死了”,“他者”便接替了上帝的位置,接受主體的崇拜。斯丹達爾曾經(jīng)說:“現(xiàn)代人為什么不幸福?因為我們虛榮?!睋Q言之,虛榮是現(xiàn)代人最強烈的欲望。人只欲求他人所欲求的東西,所謂“最聰明的廣告不對我們說某某產(chǎn)品質(zhì)量精良,而是告訴我們‘他者都躍躍欲試”。睿智的法國思想家托克維爾早在19世紀就意識到,正在到來的社會是一個平等的社會,但是“平等產(chǎn)生的欲望與平等所能提供的滿足欲望的手段之間的對立,使人們感到痛苦和疲憊”。在普遍的競爭、攀比、羨慕、嫉妒、仇恨中,無論是愛情、地位、財富,還是其他個人成就,都被毒化,人們只對他人的欲望垂涎。更可怕的是,這種欲望模仿還具有極強的傳染性質(zhì),每個人都活在他者的目光之下。
《欲望幾何學(xué)》的第一篇文章論及中世紀法國最早的騎士傳奇《伊萬》,揭穿“典雅愛情”的本質(zhì)乃“一種聲望競爭”。淑女們傾心于聲名鵲起的騎士,這些騎士就像當今的歌星和球星。當大家同場觀技,全場人的欲望便匯聚到一點,嫁給優(yōu)勝者,對于女人來說,自然會感覺遂了心愿。然而,當騎士刀槍入庫、與妻子卿卿我我,一旦聽不到觀眾雷鳴般的掌聲,女人的愛情怕是要從源頭上枯竭。依照騎士的邏輯,女人應(yīng)該愛上殺死她男人的兇手,因為女人永遠對勝利者一往情深?;瓲栔赋隽诉@種聲望競爭背后的暴力和荒謬。
基拉爾“欲望模仿說”的精微深刻,在《拉辛——詩人與榮耀》一篇里曲盡其妙。黑格爾曾經(jīng)提出“主奴辯證法”,基拉爾則在精神分析領(lǐng)域?qū)⒘α筷P(guān)系的不對等和相互轉(zhuǎn)換做了絕佳的演繹。比如在拉辛的名劇《安德羅瑪克》里,安德羅瑪克是特洛伊英雄赫克托爾的妻子,庇呂斯是希臘英雄阿喀琉斯的兒子,特洛伊淪陷后,安德羅瑪克淪為庇呂斯的奴隸,但是庇呂斯偏偏對她一見鐘情,反過來百般討好。而安德羅瑪克對新主人則無比冷漠、毫不動情?!氨M管就武力而言,庇呂斯是贏家,然而安德羅瑪克僅憑對他冷若冰霜這一條,周身便閃耀出更崇高的光輝。安德羅瑪克是她主人的主人,庇呂斯則是他奴隸的奴隸?!被瓲栔赋?,“冷漠”作為絆腳石,尤其增加了欲望的傳播機會,并由此衍生出主人與奴隸兩種不同的處境和地位?!袄淠娜怂坪蹙邆淞巳巳硕枷胩骄科鋳W秘的那種閃光的控制力。他仿佛處在一個封閉的天地中,滿足于自身的存在,悠哉悠哉不受任何干擾?!闭沁@種神秘和不可捉摸,給冷漠者披上了神性的外衣,把他/她放置在主人的位置。
法國作家勒內(nèi)·基拉爾與他的著作《欲望幾何學(xué)》
所謂主奴辯證法,是說人際關(guān)系中力量的不均衡,往往有一方必須忍受屈辱,就是說其欲望永遠得不到滿足,而另一方經(jīng)常受到關(guān)注,被過度的厭倦所折磨,甚至從情人被貶抑的欲望中也找不到可以維持榮耀的東西。《安德羅瑪克》的四個人物分別處于三個相同的結(jié)構(gòu)里:俄瑞斯忒斯追求赫爾彌俄涅,赫爾彌俄涅不愛他;赫爾彌俄涅追求庇呂斯,庇呂斯不愛她;庇呂斯追求安德羅瑪克,安德羅瑪克不愛他。欲望的受害者無不期盼盡早結(jié)束痛苦,俄瑞斯忒斯確實想放棄赫爾彌俄涅,而赫爾彌俄涅也確實想放棄庇呂斯,庇呂斯也確實想放棄安德羅瑪克。每個人都真心實意想繞開欲望,因為只有繞開欲望,才能使欲望得到滿足?!霸跊Q心棄欲與任性縱欲這二者之間,我們以為有天壤之別,其實不然?!?/p>
大凡欲望,皆為人之弱點。將欲望等同于介體,由此衍生模仿、攀比、嫉妒、競爭、投降各種荒誕劇,是現(xiàn)代人的普遍現(xiàn)象,可以稱之為“本體病”。臨終前的堂吉訶德高呼:“我是阿馬迪斯·德·高拉和他綿延不絕的子孫的死敵……今天靠著仁慈的上帝,我付出了代價,吸取了教訓(xùn),我痛恨他們?!币坏┤宋锵裉眉X德一樣否定介體,人物便從奴隸地位解脫出來,這也是人們從“本體病”的枷鎖中解脫出來的唯一途徑??蓢@的是,堂吉訶德與臨刑前醒悟的于連一樣,還只是“少數(shù)幸福者”,絕大多數(shù)人深陷“欲望模仿”的痛苦之中。最極端的如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不再有無嫉妒的愛情、無嫉羨的友誼、無厭惡的向往。“人們互相詛咒、互相唾罵,可是不一會兒,就有人匍匐在敵人腳下,摟住敵人的雙腿。懷著崇敬的仇恨、跪在泥沼中甚至鮮血里的敬仰,就是中介造成的沖突的最后形式?!碑敶鐣锔毡榈?,則是大眾在暴力與色情的文化中膜拜介體,變成無能的窺視者,去窺視他人虛假的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