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湄
火車上
火車的咔嚓聲擊打著村莊
河流;擊打著鐵軌旁的小藍燈
和循聲而來的晨曦
遠山依稀,一閃而過的小土丘
青中糅雜著黃。北風吹著空曠的田野
吹著電纜上一簇簇灰色標點似的麻雀
也吹著田埂上稻草人的孤單
吹一群烏鴉
落入我安靜的眼眸中。烏鴉顛覆了
作為烏鴉的寓意——
安詳,從容
輕輕拍打翅膀,或者走動在長長的鐵軌上
……下一站就是平涼了
車廂里空氣沉滯,我獨自一人
把眼睛貼在車窗上
像與骨肉相會
我,隨風跑動的樹木
一片空地,像路標
落在慢下來的鐵軌附近
車行鎮(zhèn)原
陽光以直角投射到斑駁的黃土層
投射到稀稀疏疏的枯草和狂狷的樹木上
云朵上的天空藍得心碎?;暮铍[的生命
黃土絕密的啞語正在被老鷹的翅影破譯
蒼莽,高拔
車如甲殼蟲在高原上爬行,九彎十八拐
高亢蒼涼的秦腔里
它一步一步落下的轍印,說著行走的沉重
說著將在“面朝黃土背朝天”幽深的山溝溝里
沉落長風和落日悲壯的燃燒
高原劍柄般在我們面前懸掛
陽光巡視著山巒,溝壑
漂洗著它的萬里高峻和冷寂
神奇,神秘,混沌原生
車行走著,在這片高峰上的高原
我們蜿蜒地看見:
村莊,梯田,窯洞,山一樣的西北漢子
耕作,煙火,肥羊膏脂
在塬上
這父性的黃土
這母性的黃土
這高高在上的黃土塬
生長人也生長牛羊,野草,莊稼
高原巍巍,血性悲愴
草籽亂飛
一個人走如奔兔
一首民謠唱得呼天搶地
一葉落木擋住西風的去路
打開你的編年史:
“周人崛起于慶陽”
戰(zhàn)場,尸血,金戈鐵馬
打開你,就打開一則傳奇
風一吹,就有錚錚青銅之響
流淌在你最平緩的部分
流蕩張揚的生命走到天上去
在復述的天空
捕捉迷住眼睛的風沙
捕捉一枚枚濃郁粗獷的漢字
捕捉你——
曾經的“一滴海水”
行走,奔跑,然后在你的一紙黃土地——
恍惚,敬畏,淚流滿面,這皇天后土——
我一生都可能無力涉足的土地
我正在認識的絕版的地理
風刮著磅礴的陽光
在黃土上種養(yǎng);草繩般,我在你的“隴”字上
盤坐——
在北石窟驛
我們像一群陽光,雪,風
在你落葉的時節(jié)抵達
而你正大興土木
城墻,城門,城樓,垛口,廊柱,殿堂
一頁頁展開
而我寧愿相信,這些景物早就在,來自古代
恍若舊時的驛道飄起了雪
回望走過的腳印,它們在和路交談
證明某年某月我們來過的榮譽和浩蕩的聲勢
西北風吹著
在這蒼茫之域,仿佛一時之間人聲鼎沸
國破山河在,打馬歸去的討伐者
灑下一路血腥和酒氣
商販,牧人,耕者
仿佛千年前的人流,車馬,都涌向這里
“像海水舔著岸”,一張張臉
浮在你的城墻,垛口,水街……
一面光輝的詞語來歷很久
其實,北方是中國的龍脈,我們一路遷徙
已忘記了來時的路徑和記憶
一只大鳥飛來,落在垛口
它長長的喙伸進你的身體
唯有它,獲得你的蒼茫和深邃
唯有它,像一路的塵土和雪花,落在這里
北石窟寺
太陽在荒寂的高原上旋轉
北石窟寺內佛肅穆安詳,菩薩虔誠含蓄
守著寺中的秩序
關閉耳朵,我們身后的事物
除了佛像,皆是空物
一切看起來,是真的
是佛的一粒種子
救活一個荒原
這背山面水的崖壁
古老的面孔上
窟龕296個,石雕造像2126身
壁畫69.7平方米,碑刻8通……
它們是一部入冊的史書
觀佛于壁上
傳說七佛為北魏先祖,是一行
傳說222窟的佛像是武則天化身,是另一行
從北魏起
這史詩般的宏篇巨制
傳遞北魏、西魏、北周、隋、唐、宋的風貌
整個北石窟寺,遍地是古跡
百年后的我們,也是
從石雕開始,也必將從石雕結束
我想,待黃昏時分,日落之后
這偌大的北石窟寺
佛和菩薩說著空無,本初
開始吟詩,誦經,暢談靈魂
用著各自故國的方言
想各自的前塵和后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