湯荻
木子:
是為了安慰我,你才在微信里說“以后會來許多華人”嗎?
身為游客,我不想見其他游客,更不想見到華人,中國13億人口,回國后低頭不見抬頭見,還不夠煩的?
我那微信談的是唐人街,是以他鄉(xiāng)為家的華人社區(qū),可是社區(qū)中稀見華人,我自問:發(fā)生了什么?我在回溯過去,你在前瞻未來。
唐人街位于(古巴哈瓦那)中心區(qū),國會大廈西側(cè)。若不是街區(qū)道路上立有中西雙語的牌子和路標,若不是中國政府在面對國會大廈的音譯為“德拉貢奈斯”的龍街口豎了個“華人街”牌坊,若不是偶見幾家中餐廳,吾會戇嗒嗒不知已入地界。走遍整個街區(qū),我只撞見一位老年華人,我們視線相交,擦肩而過。Jen提到一位老嫗,在街頭售賣味精和女兒從美國捎來的中國調(diào)料,借此打發(fā)日子,會不會是她?
京城也有畫廊的意大利常青在拉瑤街原金鷹戲院開了家分店,正在舉辦古巴藝術(shù)展??逅埂ぜ尤R高亞展出北京奧運期間攝制的《蛇年》,片中,他走訪哈瓦那華人,請他們講述對當代中國的了解及古巴華人現(xiàn)狀。在此,我原文抄錄片尾字幕:
首批華人于1847年6月抵達古巴:610個中國苦力中,571個抵達海島,被迫從事收割甘蔗的苦役及代替奴隸。
1848年至1878年,在離開中國口岸的全部141515個華人中,約124937人抵達古巴。剩下的16578人死于航海。
中國苦力的解放進程始于1853年。
1859年,有證據(jù)表明,一家華人客棧在桑哈街和拉瑤街的街角開張,它是迄今為止哈瓦那華人街區(qū)的心臟地帶。
一則人口分析讓我們推測,至1875年,又有5000華人移民古巴。
19世紀下半葉誕生的哈瓦那唐人街經(jīng)歷了迅速發(fā)展,在隨后一百年中成為拉美最重要的華人社區(qū)。
20世紀中葉,基于主要由其居民從事的商業(yè)活動,哈瓦那唐人街經(jīng)歷了顯著成長。
有關(guān)社區(qū)信息,請查閱三份報紙,一是商業(yè)報,另兩份是國民黨和共和黨的官方報紙。
1980年,只有4302個華裔在哈瓦那生活。2008年,他們不足300人。
文中諸多重要信息。首先,雖然西班牙與英國于1817年簽署公約,廢除黑奴買賣,但古巴暗渡陳倉,最后換湯不換藥,竟以中國苦力取而代之。
其二,苦力清一色男性,可想而知,他們?nèi)⒇毧嗟暮谌伺詾槠蓿浜蟠氡貨]有納入1980年的華裔統(tǒng)計(原文original Chinese)。可以肯定的是,直至20世紀中葉,華人被貶為Chinamen,男子常被視作同性戀。拋妻離子,他們大多是經(jīng)濟移民或苦力后裔。
其三,不足300人,三份報紙,但報紙一說出現(xiàn)在末行人頭統(tǒng)計上面,估計目前僅剩一份,其他兩份已成史料。藝術(shù)家走訪了一位八旬老人,至少在2008年,他仍在堅持用鉛字油印小報,不知稿源和出版周期如何?
其四,同前,文中的共和黨(原文Republican)若不是和國民黨同時期,就是指以后的社會黨或共產(chǎn)黨,估計2008年也僅剩一黨了。昨游不大的華人公墓,發(fā)現(xiàn)“中國國民黨先同志之公墓”和“華僑社會主義同盟公墓”兩碑,前者立于1952年,后者立于1990年,今天我路經(jīng)社會主義同盟總部。倘若不足300人,還分黨派,那就祈望他們搞好統(tǒng)一戰(zhàn)線。
還有,20世紀中葉,也即舊政最為糜爛墮落和革命如火如荼的近十年間,“唐人街經(jīng)歷了顯著成長”。謝了,加萊高亞,但我知道,并讓我們直面歷史,那些年間,唐人街更以鴉片窟、妓院和性表演著稱,其中,哈瓦那臭名昭著的上海戲院位于桑哈街,只要有人出價,挺著普里阿波斯(Priapus)碩大陽具的“超人”甚至可以表演撕心裂肺的肛交。論述古巴革命的所有書籍均提及這家戲院,它也出現(xiàn)在《教父》第二集中。不知這些淫穢場所是否由華人經(jīng)營?至少上海戲院不是,謝天謝地,并已被拆除。
此外,除一年輕人,片中所有華人都操標準國語。延續(xù)傳統(tǒng),首先得延續(xù)語言,他們談到難以為繼的華語學校。晚些時候結(jié)識的一位瑞士古巴人告訴我,以前的華人特別排外,其開設(shè)的功夫等課程拒收外人。關(guān)上大門,哈瓦那的華人在勉為其難地堅守自己的身份,但他們中的很多人已是耄耋老人,還能走多遠?
最后,華人的歷史折射出古巴的歷史。藝術(shù)家從20世紀中葉一躍而至1980年,二十年間,華裔人口銳減,毋庸諱言,除卻中古通婚,最重要的原因仍是去國。我不禁自問,離開古巴時,他們選擇何處為家?
我已走到唐人街東界,我的視線已越過“華人街”牌坊,前方是1929年竣工的國會大廈,它盜版美國國會,但高出396厘米,耗資2000萬美元,不曉得算成今天的銅鈿會是多少?這是一位路人告訴我的,和我們一樣,他們也熱衷數(shù)字,但我沒興趣,黃昏來臨,我惦記著去濱海大道喝一杯。
聶魯達咖啡館,街面座位全給占了,我走近一位獨飲男士,問可否入座。“當然,當然,尤其是如此美麗的一位女性,請坐?!彪m早過青澀年華,但一天暴走和興奮過度后,這話聽著還真讓人受用。他就是那瑞士古巴人。我們開始聊天,聊到唐人街,聊到他在哈瓦那的老母,聊到他如何移民德國,最后定居瑞士,他的孩子,他如何堅持讓他們學母語?!耙粋€人怎能不學母語?如果你對孩子表示愛,你怎么……我只能用母語,我不會其他語言。”
他問起我的古巴印象,當我提到古巴會變化很快時,他抬高嗓門:“你覺得?是嗎?這算快嗎?那么多年了,你能自由出行,古巴人不行;你能投票,古巴人不行;你能掌握各種信息,古巴人不行。那么多年了,古巴人不會忘記自己是古巴人,是的,但這不夠?!蔽覜]透露我是非典型中國人,或許我也不該以他這位非典型古巴人為例,但我愿意相信,面對強勁的“北風”,古巴人民會自尊自重,因為他說得對,他們不會忘記自己是古巴人。
迷人的濱海大道,華燈初上,與殘光中的天空交相輝映,我已經(jīng)喝下兩杯“椰林飄香”,我還能喝第三、第四杯,一邊等待高朋來訪,在海堤上的窮人會客室相聚,就和以前的上海外灘一樣,但我那親愛的來電提醒,世界上還有一個我不能棄而不顧的人。
告別時,他——我都不記得他的名字——堅持由他來支付賬單。這是我今天第二次接受素昧平生者的善意和慷慨。
祝好。
哈瓦那,2015年12月17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