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下嬋娟

那是屬于芳草香花和詩歌的日子，被霏霏的煙雨溫潤著，隨著流水東去，入我古典的夢里。清明，是三月和風一聲溫柔的呢喃，是紫燕翅膀上一縷純凈的天光，是城郊牧童唇邊短笛的悠揚，是游子與仕女出城的腳步翩然聲聲。

“游人不管春將老，來往亭前踏落花”。最后一枝花在清明里裹滿紅妝，卻又在晚風中香魂離散。過了這草熏風暖的日子，任它花事如何爛漫，開到荼蘼，都沒有了春天的清新明凈和詩情畫意。

“小樓一夜聽春雨，深巷明朝賣杏花”。慵懶遲起尚未梳妝的閨閣美人推開長窗，賣花女水靈靈的叫賣聲回蕩在青石板的深巷?！笆篱g何物最動人，二月杏花八月桂”。南宋的放翁彼年六十二歲，寫著“素衣莫起風塵嘆，猶及清明可到家”。明明是慣會“金戈鐵馬”“氣吞殘?zhí)敗钡匿撹F靈魂，卻將這臨安春雨寫得春情搖曳。千年后的我們知道并且記得，他曾與他鐘愛一生的那個女子，在風光秀麗、氣清景明的春日邂逅。那日清明，今又清明，而人生看得幾清明。

“去年今日此門中，人面桃花相映紅。人面不知何處去，桃花依舊笑春風?！遍L安南郊那個不知名的姑娘一定會惱恨這個美麗卻致命的春日。風流才子馬踏青郊，芝蘭玉樹，亭亭卓立，舉手輕叩她門扉，端著茶水出來的姑娘臉龐妍麗過門前桃花。目注神馳情搖意奪，落第的崔護敏于心卻訥于言，又或者，他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人面不知何處的美麗遺憾終身停留在詩人心上，也隨著年年清明笑對春風的桃花千古流傳。這從古至今踏青游春的美麗清明，帶來多少歡樂就留下多少傷感。陌上的春花已開，卿可緩緩而歸。卻有幾多偶然相遇的靈魂，一見傾心一眼萬年?！爸貋砦乙酁樾腥?，長忘曾經過此門。去歲相思見在身，那年春，除卻花開不是真?！?/p>

這如詩如畫亦如酒的日子值得盛唐和兩宋所有的文人傾盡筆墨、吟詠謳歌。但清明是屬于小杜的，“清明時節(jié)雨紛紛，路上行人欲斷魂。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四句二十八個字清麗如畫流情婉轉的小詩，如風流才子二十四橋上吹奏的一曲笙簫，伴著杏花的風姿和醇酒的甜香入人肝腸，余韻邈然，風華絕世。

這時節(jié)是要掃墓祭祖的?！澳媳鄙筋^多墓田，清明祭掃各紛然。紙灰飛作白蝴蝶，淚血染成紅杜鵑”。這傳始于古代帝王將相的“墓祭”之禮，成為流傳千年的華人傳統(tǒng)，讓我們一代代的緬懷先人，慎終追遠。清明節(jié)的墓祭來源于寒食節(jié)，那個“春城無處不飛花，寒食東風御柳斜。日暮漢宮傳蠟燭，輕煙散入五侯家”的“禁煙火，吃冷食”的中國傳統(tǒng)節(jié)日。蔓延兩千余年，曾被稱為民間第一大祭日的寒食節(jié)，因為與清明節(jié)太過接近，而被越來越隆重的清明假期收歸所有。

春秋時期，跟隨晉公子重耳逃避迫害流亡國外，又在途中“割股奉君”的介子推是國人千年來的“忠君之典范”。這春秋時的貴族，在公子重耳一統(tǒng)霸業(yè)時卻隱居綿山，做了一名不食君祿的隱士?！笆扛史偎啦还?，滿眼蓬蒿共一丘”。求人心切放火焚山的晉文公重耳沒有等來復出的介子推，那藏在老柳樹洞里帶血的衣襟剖白著一位逝去人臣的赤膽忠心?！案钊夥罹M丹心，但愿主公常清明?！睘榱思o念介子推，晉文公下令將這一天定為寒食節(jié)，并曉諭天下，把寒食節(jié)的后一天定為清明節(jié)。

窗透初曉，日照西橋云自搖的日子，是清明雨上。涓涓心事托蝴蝶紙錢說給故人聽。思君如流水，何有窮已時。這綿延不斷的思念唯有在清明這一天，找到相同的方式，傳遞給那九泉之下陰陽兩隔的人。

傷心欲絕在清明日對酒的宋人高翥祭掃之余也說：“日落狐貍眠冢上，夜歸兒女笑燈前。人生有酒須當醉，一滴何曾到九泉！”詩人的勸慰感人心魄，發(fā)人深省。而天地有情，霏霏紅雨，依依楊柳，裊裊白萍都用大自然最明潔清澈的姿態(tài)撫慰人心。

這時節(jié)是要蕩秋千的。“滿街楊柳綠絲煙，畫出清明二月天，好是隔簾花樹動，女郎撩亂送秋千”。那真是彩袖飛舞，香風細細，女孩子笑意盈盈軟語嬌聲。“兩重門里玉堂前，寒食花枝月午天。想得那人垂手立，嬌羞不肯上秋千”。韓偓是濃麗而深情的，體貼著那女子青澀的芳心。那是清明節(jié)秋千架上的欲說還休，是詩人的各自風流一種愁。

這時節(jié)瓦藍的天空上飛許多風箏，“草長鶯飛二月天，拂堤楊柳醉春煙。兒童散學歸來早，忙趁東風放紙鳶?！边@是線裝書里的江南，是我夢里的唐宋。長橋的盡頭有春水映梨花，浮游的鷗鷺在清溪邊啄食出洞的魚蝦，“泥融飛燕子，沙暖睡鴛鴦”，長腳的蜈蚣遠去在澄澈的碧空，金魚鼓著活靈活現(xiàn)的圓突大眼，誰家的小姐素手剪斷那消災解難的長線。

插柳的人們將自家的門楣和屋檐裝飾得青青可愛，這“明眼”的習俗，據(jù)說能夠辨明鬼邪，守護家門。遲到的書生溫文地笑著，說：“莫把青青都折盡，明朝更有出城人?！?/p>

斗雞并不總是與紈绔子弟相連，這“日沉月上且斗雞，醉來莫問天高低”，“錦帶休驚雁，羅衣尚斗雞”的娛樂活動體現(xiàn)著古人悠閑的生活情調。興致高昂的人們由清明開始斗雞，直到夏至方止。那時“寒食清明小殿旁，彩樓雙夾斗雞場。內人對御分明看，先睹紅羅被十床”。

蹴鞠是必不可少的游戲，在繁華的盛唐曾經出現(xiàn)過“球不離足，足不離球，華庭觀賞，萬人瞻仰”的情景。杜夫子在《清明》一詩中如是說：“十年蹴踘將雛遠，萬里秋千習俗同。”想來那真是美好熱鬧的春日。

人山人海的蠶花會，迎蠶神，搖快船，鬧臺閣，拜香凳，打拳，龍燈，翹高竿……你所有能夠想象到的精彩隆重，都在清明時節(jié)一一上演。射柳，牽鉤，斗草，那些風雅勇武的游戲，在千年的清明中代代流傳。

油綠如玉，糯韌綿軟的清明美食有著形象樸素的名字，青團子。蒿餅聞得到野外苦艾濃烈的香氣，馓子是寒食節(jié)的“寒具”，史書上說它香脆精美，隨著那禁火節(jié)氣的沒落，它的精美細致與品種繁多也無人能夠再次品味。

“一味螺螄千般趣，美味佳釀均不及?！鼻迕髀萦兄钊损捪延蔚拇竺?，而唐朝的張志和，戴著青箬笠，穿著綠蓑衣，于斜風細雨中怡然垂釣，留下“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的千古名句。

“梨花風起正清明，游子尋春半出城。日暮笙歌收拾去，萬株楊柳屬流鶯?！边@是扶老攜幼舉城賞春的清明，笙歌鼎沸，鼓吹喧天。游人去而禽鳥樂，滿天滿地，都是流鶯滴瀝。而明天更有唯恐春將老去的詩人，“輕衫短帽，扁舟小棹，幾度旗亭。斗草踏青天氣，買花載酒心情。”

這節(jié)氣有著一種萬物清澈明朗的可愛氣息，它一半是憂傷，一半是歡喜，憂傷和歡喜糅合在一起的十五天，便是古典東方最樸素最動人的情懷和美麗。

清明是什么？

清明是高遠的藍天，潔白的云朵，是吹面不寒的楊柳風，是沾衣欲濕的杏花雨，是燕子，是蝴蝶，是池塘里日夜“咕呱”的青蛙，是孩子們手中捉著的風箏，是仕女輕薄的春衫和她們回眸的盈盈淺笑，是才子一生不能釋懷的偶遇和傷情。

是我們共同的思念，慎終追遠，敦親睦族。

清明是周邦彥的那首《萬里春》。“我愛深如你。我心在、個人心里。便相看、老卻春風，莫無些歡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