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夏問于孔子曰:“居父母之仇,如之何?”
夫子曰:“寢苫枕干,不仕,弗與共天下也!遇諸市朝,不反兵而斗!”
這是《禮記·檀弓》中孔子與學生的一段對話:子夏向孔子請教說:“對于殺害父母的仇人應該怎么辦?”孔子說:“睡在草墊子上,枕著盾牌,不擔任公職,時刻以報仇雪恨為念,決心不和仇人并存于世。不論到什么地方,武器都不離身。就算是在市集上或官府前碰到了,也要拔出武器和他拼命?!?/p>
可見,先賢孔子遇到這種事,也不能冷靜。幾千年的圣賢如斯,何況小兒于歡?
于歡刺殺辱母者一案再一次凸顯了人情倫理與法律適用的激烈沖突。這場悲劇在拷問全社會(包括司法者),當至親在遭受凌辱以及侵害時,當執(zhí)法者無法成為保護我們的依靠時,我們當如何自保及保護至親?
我一直在思考,如果報道所述事實真實準確,那么于歡不這樣做,他還能怎樣做?
司法,無外乎情與法的度量衡,它不僅關乎紙面規(guī)則的兌現(xiàn),還關乎規(guī)則背后的價值追求,更關乎人心所向、倫理秩序。
在啟動監(jiān)督程序之外,
最高檢還應敦促涉案檢察機關自省
山東聊城市中級人民法院的一紙判決,已經(jīng)挑戰(zhàn)了國人樸素的價值認同,并因此引發(fā)了公憤。
作為一個法律人,我們必須指出,執(zhí)法者在執(zhí)法時的懈怠必須被認定為是一種嚴重的違法,出警警察面對非法拘禁的遲疑,給了凌辱者恣意,給了于歡母子以絕望。這也逼迫于歡在狹窄的空間內尋求私力自救。惡勢得不到禁絕,弱勢得不到庇護,是本次悲劇的痛點。
警察法第六條規(guī)定:公安機關的人民警察按照職責分工,依法履行下列職責:(一)預防、制止和偵查違法犯罪活動;(二)維護社會治安秩序,制止危害社會治安秩序的行為。且不說出警警察是否看到或了解到于歡母子遭受的凌辱,11個索債人對于歡母子的非法拘禁,執(zhí)法者必當遏制。警察法第二十一條規(guī)定:人民警察遇到公民人身、財產(chǎn)安全受到侵犯或者處于其他危難情形,應當立即救助;對公民提出解決糾紛的要求,應當給予幫助;對公民的報警案件,應當及時查處。
但令人痛心的是,出警警察卻給出“要債可以,但是不能動手打人”的錯誤授權。什么叫要債可以,法律要求任何人必須依法行使自己的權利,要債必須在法律規(guī)定的范圍內主張債權本息,這才是法律意義上的“要債可以”。非法拘禁、侮辱人格、打罵威逼、索取高利等非法行為均被禁止。
該案引起社會高度關注后,我們驚喜地看到,最高人民檢察院派員赴山東閱卷,啟動法律監(jiān)督程序,履行監(jiān)督職責。無疑,這給本案帶來一劑程序正義的興奮劑,值得贊譽。亡羊補牢未為晚矣!我們也更希望看到,最高檢敦促涉案檢察機關自省。本案屬于典型的公訴案件,必須經(jīng)由管轄權的人民檢察院審查確定之后才可以提起公訴。刑事訴訟法規(guī)定,檢察院審查案件時,必須查明犯罪事實、情節(jié)是否清楚,證據(jù)是否確實、充分,犯罪性質和罪名的認定是否正確。
顯然,在行使公訴職責時,檢察機關有義務審查案件的各種事實。即便在審查起訴環(huán)節(jié)中無法做到認定于歡構成正當防衛(wèi)決定不起訴,但也至少可以做到在訴訟過程中,提出合理的量刑建議。
國家公訴人,代表的是國家公訴,懲治犯罪不是唯一目的,不偏不倚才是國家的胸懷。希望最高檢在本次法律監(jiān)督程序中,公布涉案檢察院的量刑建議。如果檢察機關嚴格地執(zhí)行了刑事訴訟法等有關法律法規(guī)的規(guī)定建議輕刑,法院仍然要執(zhí)意判處于歡重罪,檢察院可提出抗訴。但顯然,該案中涉案檢察機關的公訴行為及裁判下達后的反應是值得商榷的。
警察怠于行使職權時,
私力救濟是否該上位
于歡拔刀護母事件發(fā)生后,最引爭議的,莫過于判決書中認定不存在正當防衛(wèi)的理由:“雖然當時于歡人身自由受到限制,也遭到對方侮辱和辱罵,但對方未有人使用工具,在派出所已經(jīng)出警的情況下,被告人于歡及其母親的生命健康權被侵犯的危險性較小,不存在防衛(wèi)的緊迫性?!蹦敲磫栴}是,有誰能面對11人之眾以暴力和拘禁方式對其母親公然侮辱侵害時,還能如司法者一樣從容?還能那樣理性地行使自救權利?
于歡是否應該被鼓勵積極行使刑法所賦予的正當防衛(wèi)權利?根據(jù)刑法第二十條規(guī)定:
為了使國家、公共利益、本人或者他人的人身、財產(chǎn)和其他權利免受正在進行的不法侵害,而采取的制止不法侵害的行為,對不法侵害人造成損害的,屬于正當防衛(wèi),不負刑事責任。
正當防衛(wèi)明顯超過必要限度造成重大損害的,應當負刑事責任,但是應當減輕或者免除處罰。
對正在進行行兇、殺人、搶劫、強奸、綁架以及其他嚴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采取防衛(wèi)行為,造成不法侵害人傷亡的,不屬于防衛(wèi)過當,不負刑事責任。
很顯然,裁判者將于歡的行為排除出正當防衛(wèi)范疇,是對該條第三款“對正在進行行兇、殺人、搶劫、強奸、綁架以及其他嚴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做了相當保守的理解并用于司法裁判。從法理上講,這一條款對犯罪形態(tài)的列舉并非全部列舉,裁判者不宜做過于狹隘的理解,法官應做符合法理的寬泛裁量。
從公開的案件信息可知,11位索債人員持續(xù)對于歡母子實施非法拘禁,掌摑于歡母親、用鞋底堵嘴、向其前胸彈煙灰、在她面前露出下體、對于歡本人也極盡侮辱……這些行為都是在公眾場所,在眾目睽睽之下的公然肆意凌辱。這些人的行為至少涉嫌觸犯非法拘禁罪和侮辱罪、誹謗罪。這樣的犯罪行為應當被立即制止,在代表著公權力的出警警察怠于行使職權時,私力救濟就被迫上位。
因此,我們無權要求于歡一味躲避,忍辱偷生,更不能以最嚴苛的標準要求于歡恰如其分地防衛(wèi)以示正當防衛(wèi)的適當性。
法律不是冰冷的法條,它充滿著人性正義和倫理情懷。司法者不同于智能機器人,他們有責任基于客觀事實充分考慮于歡處于什么樣的處境中憤怒而為。誠然,法庭很多時候都充滿著理性主義、專業(yè)主義,但一個文明健全的社會,貌似理性、專業(yè)的判決并非無懈可擊。
于歡案件判決令那么多人難以釋懷,一定有哪個環(huán)節(jié),是可以完善的。當輿論向司法呈遞出良知的愿望時,司法應當回贈以條理分明、論證周嚴的法律人格。
于歡的罪與非罪、罪輕與罪重,需要法理的縱深論證和情理的平行權衡,最終施以公正的評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