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
演播廳的鎂光燈來得太過閃爍,晃得人眼花繚亂。舞臺正中央布藝沙發(fā)上那個長發(fā)微卷的女生就是我,27歲的林小米。不用去照鏡子,我都能想象到此刻自己的樣子,恰到好處的微笑,優(yōu)雅如教科書般的坐姿,以及在我頭頂閃閃發(fā)亮的那一圈光環(huán)——留美攝影新星。
“俗話說一個好漢三個幫,那林小姐在事業(yè)上取得這么大的成就,有沒有特別感謝的人呢?”主持人溫柔的聲線在空氣里一圈一圈地蕩開。
沒有片刻思索,我開口:“當然有?!?/p>
“那他一定對您的創(chuàng)作提供了很大的幫助?”
我想了想,說:“嗯,他騙了我。”
明顯在劇本之外的回答,讓主持人和臺下的觀眾一齊愕然。
Chapter2
小時候看過《倚天屠龍記》,還記得張無忌的媽媽說:越漂亮的女人越會騙人??墒?,陸之揚,你讓我知道了,越好看的男人也越會騙人。
15歲那年,我曾經(jīng)對著陽臺上那一棵仙人球起誓:寧可被媽媽打死也絕對不當好學生。不為別的,就希望那個被我叫做爸爸的人,能夠多關心關心他這個不成器的女兒,和這個搖搖欲墜的家。
可是,那時的我卻忘了什么叫弄巧成拙。很快地,我看到父母開始無所忌憚地吵架。再后來,沒有絲毫意外地,我就成了一個填信息表時必須劃上單親一欄的“半個孤兒”。
爸爸收拾行李離開的那天,我沖出房門小心翼翼地扯上他的衣角,顫抖著嗓音開口:“爸爸,你真的不要我和媽媽了嗎?”
他沒有回答我,只是說了一句:“小米,爸爸不會不管你的?!?/p>
高一那年,我終于明白了他這句話是什么意思。
九月份開學的時候,他送了一張一中的錄取通知書給我,那一張紅色的卡紙仿佛要染紅了殘血般的夕陽才肯罷休。滿天彩霞下,我親眼看著自己的親生父親擁著一個陌生女人轉(zhuǎn)身離開。
那可是一中啊,他的確沒有不管我呢!
Chapter3
于是,16歲的我,順理成章地成為了一中唯一一個讓老師一提起來就焦頭爛額的差等生。私自裁剪校服,漠然無視校規(guī),公然頂撞老師,那時的我好像無惡不作。反正早就把自己定義成另類,索性也就說服自己不去在乎別人的眼光。就在我準備這樣渾渾噩噩過完三年的時候,陸之揚毫無征兆地闖進了我的生命。
雖算不上什么王子拯救睡美人的美好劇情,但我好歹也曾經(jīng)濃墨重彩地出演過。
高一下學期,新來的班主任大概實在是看不下去我這樣敗壞一中的學習風氣,下定決心要讓我改邪歸正。
在經(jīng)過了前面幾次的戰(zhàn)略失敗之后,老師最后對我實施的政策是“以優(yōu)帶差”。
這世界上有一種最遙遠的距離,叫好學生和壞學生,我和陸之揚就是這樣。他成績年級第一,我雖然也是第一,但是得倒過來看。所以他坐在我旁邊的時候,我忍不住偷偷瞥了他一眼。
我承認,他長得挺好看,棱角分明的輪廓,緊皺的眉頭像依偎的山巒。唯一的不足就是太白了,一個男孩子長得那么白凈,肯定是個沒腔調(diào)的小綿羊。
我暗暗在心里琢磨,要怎么大展拳腳才能讓這個沒腔調(diào)的小綿羊離開我的世界,可事實似乎跟我想象的有點不太一樣,因為他嫌棄我的程度遠遠要高于我嫌棄他。
“同學,你能把你桌上的垃圾扔掉嗎?”這是他對我說的第一句話,語氣里盡是不加掩飾的嫌惡,不耐心的表情點綴得恰到好處。
我當然不會照做,反而更是變本加厲地將桌子搞得亂七八糟,本以為他會當場發(fā)火,或者像我的前幾任同桌一樣去向班主任告狀。
可是,都沒有,他依舊坦然地坐在廢紙堆里寫著數(shù)學習題冊。這次,倒是換我有些不淡定了。
Chapter4
不得不說,陸之揚的確是一個很講究時效的人,不論是學習還是其他。坐在我旁邊的第二天,他就已經(jīng)徹底打破了在我心中小綿羊的形象。
當我趁著老師不注意偷偷從后門溜進教室的時候,他正認真地在草稿紙上寫寫畫畫,專注的樣子似乎已經(jīng)不屬于這個世界。
學習的人最沒趣了,我撇撇嘴并沒有打算去理他,可是一坐到椅子上就聞到一股垃圾放久的酸臭味。心中突然有種不好的預感,低頭一看,果然,我的桌子里滿滿當當?shù)亩际抢?/p>
“你這是什么意思?”我瞪著他低聲吼道。
誰知道他頭也不抬淡淡地回了一句:“我以為你比較喜歡垃圾。”坦蕩蕩的語調(diào)那么理所當然,沒有一絲一毫“犯罪者”該有的心虛。
不知道為什么,他的報復我并沒有生氣,反而是有些莫名的雀躍。大概是因為他是第一個沒有用不屑的目光將我排除在外的人吧,對于這個肯接納我的同桌,哪怕他用了一種并不友好的方式,但我的心里是有點感激他的。
所以,很多年以后我還是清楚地記得他,一個擁有薄荷味微笑的男生。他笑起來的樣子很好看,只是笑意永遠帶著一種禮貌的疏遠,有些清冽,就像是薄荷一樣。
第一次看見他的笑容是一個極其悶熱的課間,我像往常一樣趴在桌子上睡得不省人事,也不知道是什么征兆,我夢到自己正被一群人追殺。適時地,一陣尖銳的刺痛感從胳膊肘上傳來,“啊”的一聲我從椅子上跳起來,掀開凳子就往外跑,嘴里還喊著:“別殺我,救命?。 ?/p>
也許是我分不清夢境和現(xiàn)實的樣子有些好笑,又或者是我疼得呲牙咧嘴的樣子太過滑稽,他沒忍住輕笑出聲。聽到他的聲音我總算是回過神來,看了一眼他手里的作案工具——圓規(guī),我氣急,大喊了一聲:“陸之揚,你有病是不是?”
他也不惱,只是指了指桌子上那一條用修正液畫上去的白線:“樹獺,你越界了?!睒浍H是他起給我的外號,因為他說我除了吃就是睡,活生生就是一只樹獺。
圓規(guī)、三八線、小肚雞腸,我越來越分不清老師到底是想讓他拯救我,還是讓我拯救他。
Chapter5
弄明白這個問題的時候,已經(jīng)是高二了。也是在那一年,我知道了這世界上有一種無可奈何叫無力辯解。
期中考試結(jié)束后,教導主任氣勢洶洶地沖進教室說我們班的成績造假。我一向并不關心成績單上的情況,卻從他的話里也聽了個大概,不過就是懷疑有人拿到了考試題的答案。我抱著看好戲的態(tài)度,準備看看到底是哪個倒霉蛋,可惜我怎么也沒想到,那個倒霉蛋竟然就是我自己。
陷害還是栽贓?我也不知道,但是那一張紙的確就是答案,而且也確實是從我的桌子上飄下來的。
“林小米,我就知道是你,除了你不會有人能干出這樣的事?!背掖蠛按蠼械哪莻€胖子就是教導主任,那篤定的語氣就好像是親眼看到我偷走了答案一樣。
“我沒拿。”我雖然不在意自己在老師眼中的形象,卻絕對不會承認自己沒做過的事情。
“做錯事情還不承認,你爸媽就是這么教你的?”
一句話正中我的軟肋,我就像一只戰(zhàn)敗的公雞瞬間沒了氣焰,只能直直地盯著他,然后在他那一副近1000度的近視鏡里看到自己沒出息地哭了,提起袖子抹了一把眼淚,我說:“我爸不要我,我媽不管我,誰來教我?”
我明顯感覺到對面的人有一剎的怔愣,不知道是同情還是什么,教導主任放軟了語氣,說:“老師只是想讓你說實話,只要……”
“是我拿的?!贝竽泻ⅹ氂械那鍧櫳ひ魪纳砗髠鱽?,陸之揚永遠都是這么受人矚目,哪怕只是簡單的一句話也可以讓所有的人都瞪大眼睛。
再后來發(fā)生了什么我不知道,所有人都不知道,就像所有人都不知道那份答案到底是誰拿的。但是,我知道,肯定不是我,也肯定不是他,因為他可是陸之揚??!
我用平生最小的音量向他道謝的時候,他很難得沒有惡言相向,破天荒地笑得燦爛:“林小米,沒想到你也有犯慫的一天??!既然想謝我,那就幫我寫作業(yè)吧?!?/p>
“什么?”我像是被閃電擊中了一樣,久久沒有反應過來,他說讓我?guī)退麑懽鳂I(yè)。我不敢置信地掐了自己一下,疼,不是做夢。
Chapter6
他的解釋是,書上的題都太簡單了,但是作業(yè)又必須得交,所以我就成了那個最佳的勞動力。自那以后,從我口中喊出他的名字時后面都會跟上一句:“這道題怎么算?”
有人說,奇跡是努力的另一個名字,我是相信的。在我努力地幫他寫了一年多的作業(yè)之后,林小米三個字居然出現(xiàn)在了成績單的第一頁。做夢都不敢想的成績,被印刷在白得發(fā)亮的A4紙張上,那時候離高考只有三個月了。
一寸、兩寸,我用手比劃著,我們之間的距離終于縮短了,考大學這件事也終于被我提上了日程。
“陸之揚,你想去哪上大學???”
“浙江?!?/p>
“江南啊,你不會是為了在雨巷里遇到一個丁香般的姑娘才去的吧?”
“林小米,你腦子里都裝的是什么?”
我自動忽略了他嫌棄的神色,卻把浙江這個地名牢牢記在了心里。那時,我是相信自己一定可以和他一起的,但意外總比明天要先來。
謝師宴上爸爸醉酒后的幾句話,讓我們只能分道揚鑣。他說:“多虧了陸之揚這孩子,別說兩萬塊了,給他多少錢我都愿意?!?/p>
我想過無數(shù)個他會幫我的理由,卻從沒想過竟是如此粗陋。就像被沉進了一個可怕的夢魘,冰冷得沒有一點溫度。我不懂,為什么我的陽光總是席卷著暴雨如約而至。爸爸是這樣,媽媽是這樣,他也是這樣。甚至都沒有親自去質(zhì)問他的勇氣,我同意了父親送我去美國的提議,像個烏龜一樣一躲就是9年。
Chapter7
我明顯的神游讓主持人有些尷尬,她輕咳一聲掩飾難堪:“今天節(jié)目組特地找來了林小姐小時候的照片,大家想不想看看呢?”
觀眾很配合地沸騰起來,我也有點好奇,到底是哪一張照片?
大屏幕閃出的是10歲的林小米,扎著兩個羊角辮,臉上是最令人艷羨的笑容,手里拿著一張獎狀站在人群中。那是四年級吧,一次數(shù)學競賽獲獎的照片。
我仔細打量著這一張不知從何而來的照片,卻在目光落到照片邊角那一抹同樣拿著一張獎狀笑得開心的身影上時,眼淚沒有絲毫征兆的滾落。
陸之揚,原來,你說的是真的。
還記得高三的某個午后,我曾經(jīng)問過他:“陸之揚,你為什么要這么幫我?”
他說:“因為我想讓你變回之前的林小米。”
“說得好像你真的見過從前的林小米似的?!?/p>
“也許,我真的見過也說不定呢?”
回憶一幕幕浮現(xiàn),那么鮮活,讓人痛心。嘴唇張張合合好幾次,終于連成一句不完整的話:“這照片是哪里來的?”
“這是一個ID叫‘雨巷遇不到樹獺姑娘的癌癥患者博客里的照片?!闭f完后主持人又補了一句:“照片已經(jīng)發(fā)布很多年了,發(fā)布者也已經(jīng)離世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