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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子

2017-04-25 09:50:11高巧林
雨花 2017年4期
關(guān)鍵詞:阿牛工分

高巧林

1

夏忙一結(jié)束,生產(chǎn)隊長王宜福就組織全隊男女勞力開會,評定上半年度工分。

工分是集體生產(chǎn)年隊里的命根子。

通常,男勞力干一天活能掙十四五個工分,扣除逢年過節(jié)和風(fēng)雨阻隔等休息日,全年累計四千多個工分。女勞力干一天活能掙十一二個工分,全年累計三千多個工分。年終分配時,每個工分大約可得五分錢。以戶計算,扣掉平時生產(chǎn)隊發(fā)放的糧草、瓜果、豬肉等實物支出和五一國慶等節(jié)日預(yù)支款后,尚有多余的人家叫黑字戶(會計用黑墨水鋼筆記賬),扣不夠而反欠的人家叫紅字戶(會計用紅墨水鋼筆記賬)。生產(chǎn)隊里三十來戶人家,黑字戶小半,紅字戶居多。黑字戶也有區(qū)別。多的能分到七八百元,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麣鈧鞅樗泥l(xiāng)八村;中不溜秋的能分到三四百元,也算不錯了;最少的只能分到一二百元,甚至更少,但眼前也會為之一亮。紅字戶人家也有大中小之分,所欠款額數(shù)十?dāng)?shù)百不等。黑字戶人家真好,分配夜會結(jié)束后,男主人興沖沖回到家,湊著油燈,指頭上抹一下口水,美滋滋數(shù)鈔票,數(shù)了一遍又一遍,最后,還會慷慨地獎給兒女們一些。第二天,腳底生風(fēng)上鎮(zhèn)去,購年貨,沽老酒,扯新布,置鍋碗,泡混堂,上館子,哪樣都很顯擺。紅字戶開心不起來,只能非常有限地領(lǐng)些帶有照顧性質(zhì)的春節(jié)預(yù)支款,割四五斤豬肉,買兩三棵大白菜,從家中木桶里掏幾升籮黃豆,去大隊豆腐坊,換得半籃子豆腐干,替孩子們縫制一兩件粗紗布衣,見個新頭,大人就不考慮了,將舊衣裳洗洗干凈,或者將里子翻過來穿,將就著,鞭炮天禮響之類的物品就不買了,往門上貼一幅春聯(lián)算了。

壽根家五口人,夫婦倆掙工分,三個孩子吃死食,年終分配時總會欠上數(shù)十元紅字款。

老婆仙英特別愛面子,以為當(dāng)紅字戶非但沒錢花,還有精神上的恥辱,抬不起頭。于是,如何多掙工分,盡快撤掉紅字戶這頂幌子,成了仙英夢寐以求的心頭大事。一年春節(jié),全家人帶上一竹匾甜糯糯的紅印子米糕和一紙包香噴噴的紅祁茶葉,興沖沖搖著船,去鄰村走親戚。坐著閑聊時,有人無意間說到年終分配的事,問仙英,是黑字戶,還是紅字戶?誰料,仙英尷尬得無地自容,最后,竟然撒謊說,黑字戶。回家后,仙英羞辱交加,嗚嗚泣泣大哭了一場。

壽根覺得又虧欠老婆了。原先的虧欠在于婚姻。他窮,其貌不揚,而仙英呢,長得如花似玉,最后,靠了媒人的三寸不爛之舌,才把她從外村“騙”了過來,湊合這門親事。當(dāng)然最終,免不了受人諷刺—鮮花插在牛屎里?,F(xiàn)在的虧欠在于評不到頭等工分。雖說,壽根干活還算不錯,坌地挑擔(dān)、割麥揚谷、圓篩碼垛、罱泥掏糞,哪樣生活都干,但也得承認,他個頭不高,才一米六五光景,臂上胸口的老鼠肉(肌肉)比不上其他男勞力,干活時的爆發(fā)力也很難跟人匹敵,所以,既往幾次評工分時,一直比頭等男勞力少去一分,或者半分。而這,真是撤不掉紅字戶幌子的直接原因。

那天早晨,公社廣播站第一次播音才結(jié)束,全隊男女勞力就抖落衣褲上的泥斑和塵灰,帶著夏忙里積淀下來的腰酸背痛和皮黑肉紫,搬個小木凳,帶把老蒲扇,兜上些零散小吃,心事悠悠地聚集在壽根家場門前老槐樹底下的泥地上。

泥地足有兩間屋地大小,黑黝黝的泥土里密密地鑲嵌著被行人踩得溜光潔白的螺殼蜆貝,乍一看,猶如綴滿星星的深邃夜空。

太陽尚且躲在云堆里,從老槐樹上投下的影子淺淡若無,從村南頭吹過來的涼風(fēng)一陣接一陣,讓人省了搖蒲扇的力氣。

幾戶人家的雞們轉(zhuǎn)轉(zhuǎn)悠悠上前來湊熱鬧,偶爾還能啄到從開會人手指縫里漏下來的面餅和瓜子之類的屑粒。有時眼花,錯把溜光潔白的螺殼蜆貝當(dāng)作充饑之物。

壽根很歡迎王隊長把評工分會場安排在他家的老槐樹下,并且手勤腳快地盡了不少地主之誼—一大早,操起一把自制的茅草大掃帚,嘩嚓嘩嚓把樹底下的枯葉雜物打掃干凈,潑上幾盆清水,讓泥地越發(fā)濕潤陰涼;把家里所有的凳子搬到老槐樹下,給匆忙中沒帶凳的人一個方便;花掉兩大捆麥秸,煮上一大鍋香噴噴的大麥茶,供與會人解渴潤喉;等等。

當(dāng)然,壽根不傻,盡了這些地主之誼后,心里隨即有了小算盤—在自家場地上評工分,說話時就多了幾分底氣,好像運動員在主場上與人比賽,多少沾點光,無論是地理優(yōu)勢,還是心理優(yōu)勢;再則,全隊男女享受了這老槐樹底下的陰涼,坐了這舒適的凳子,喝了這可口的大麥茶,還好意思評低場地主人的工分?

男勞力們大多為一家之主,也是干重頭活的主力,所以稱為上手。既是上手,也就有資格翹膀擱腿地圍坐在樹陰中央,吧嘖吧嘖地抽煙,把持著一大半的話語權(quán)。

女勞力們作為下手,也就謙卑地坐在人群外圍,靜靜地聽著,不到萬不得已,輕易不會說話,否則,會有“船艄上前”之嫌。要說能占上便宜的,便是沉著頭,嗚哧嗚哧做起隨身帶上的針線。這,也算是“假公濟私”。

唯獨壽根老婆仙英沒帶針線活??陀^上說,仙英是這片場地的女主人,需要張羅。譬如此刻,仙英正拎一把小巧玲瓏的彩繪白瓷銅手檔茶壺,從鍋里舀了大麥茶,再一一替人沏上,咕咕啰啰的茶水聲細小而動聽。

有人竊竊說,仙英好像《沙家浜》里的阿慶嫂。

這話不假。雖說,仙英只是一身穿舊了的粗布衣,只是一張白嫩而又讓一日日的太陽曬得紫紅的臉,只是一雙留著幾分纖細卻在年復(fù)一年的辛勤勞作中變得粗糙如砂的手,然而,她帶著微笑替人沏茶時的動作依然是優(yōu)雅不俗的,顫巍巍墜在后腦勺上的那一個盤香狀的發(fā)髻也是那樣地好看。

仙英也渴了,將奶頭樣的茶壺嘴送到口里,喝得挺過癮。喝畢,才放下茶壺,就有一只男人的手從她身側(cè)伸過來,將茶壺接過去。仙英一睨,是王隊長的手。王隊長有事,才匆匆趕到老槐樹底下。顯然,王隊長也渴了,所以牛喝龍汲一般,將茶壺喝了個空。這倒是無可厚非的,真正讓全隊男女狐疑竊笑的,是王隊長接過茶壺上口猛喝時的那一瞬間—王隊長明明見到,這茶壺嘴才讓仙女含過喝過而口水未干,但他接過去猛喝之前,既沒有象征性地倒掉幾滴,又沒有信手抹一抹茶壺嘴。別說鄉(xiāng)下人常常因環(huán)境制約和勞作辛苦而有些邋遢,顧不了衛(wèi)生,譬如,田頭活忙時常用沾滿泥巴的手抓東西吃;隨手從地里采摘的瓜果還來不及洗一下就往嘴里塞;捏在手里的面餅或米糕不小心掉在雞屎狼藉的泥地上后也舍不得丟棄;等等,但有一條,似乎特別嚴格:人與人之間的口水是不可摻和混淆的,除了一家人,夫妻間。

王隊長仿佛并沒有覺察到在場人的這一反應(yīng),只顧帶著猛喝后的酣暢,用手背抹一下嘴,然后,當(dāng)仁不讓地坐上倚傍在老槐樹邊的小方桌,大聲宣布,評工分開始。還說,老規(guī)矩,評工分采用民主集中制方式,先由本人自報,再由大家評定。

隨后的事實證明,這自報互評方法誠然是好,但難度不小—有人爽快,有自知之明,自報的工分不上不下,恰如其分,這樣,讓大家評定時很省勁,附和著說聲同意即可;有人低調(diào),客氣,把自己的工分往低等級里報,這也好辦,大家爭著說些順?biāo)饲榈脑?,把那人的工分往上抬一些便是;所難的是,有些人出于這樣那樣的私心雜念,或者拗氣鬧情緒,故意把工分報高一大截,給大家出難題。

第一個出難題的人,是素有“歪皮匠”之稱的阿牛。對于“歪皮匠”這個綽號,誰也說不上它的來歷以及恰切的含義,但誰都明白,它指的是那些吊兒郎當(dāng)粗魯野蠻但骨子里并不太壞的人。阿牛真是這樣的人—鄰居家好好地養(yǎng)了條狗,誰料哪一天,被他剁掉了尾巴,從此,那狗不只成了驚弓之鳥似的,還動輒攻擊人;去水田里耘稻時,從頭到腳抹上爛泥巴,別人笑話他,他卻振振有詞地說,免得蚊蟲叮咬;王隊長每次安排他活兒時,他總是愛理不理,一副很不情愿的樣子,最后,王隊長生氣了,不替他安排活,他這才急了,連聲說,我服從,我服從,但終究是“歪皮匠”,干起活來好像夏天里的陣頭雨,緊一陣,松一陣,三三兩兩,稀稀落落,沒個長久心。

王隊長問阿牛,報多少工分?

阿牛說,頭等。

王隊長一愣。

眾人面面相覷。

明擺著的,阿牛報二等才差不多。但有誰愿意做兇人,說實話?縱然掌握著大半個發(fā)言權(quán)的上手們也都成了啞巴,有人是開口了,但盡說些不痛不癢模棱兩可的話。

王隊長苦口婆心反反復(fù)復(fù)地啟發(fā)大家,實事求是,放開膽子說,但效果始終不佳。

一時間,老槐樹底下的生氣和活力全讓肆意鼓噪的知了們占去了。

最后,王隊長當(dāng)判官,拍板說,給阿牛二等。

阿牛不服,沖著王隊長大吵大鬧。

好在,王隊長久經(jīng)沙場,身經(jīng)百練,而且素有“打架時拳頭大,相罵時嘴巴兇,干活時力氣大”這三大強勢,所以最后,還是把阿牛鎮(zhèn)住了。

因為不時“卡殼”,評工分的進度慢如老牛破車。

藏在云堆里的太陽突然光芒四射地蹦出來,把老槐樹底下的陰涼趕走,把村南頭的涼風(fēng)堵住,讓滾熱如火的陽光碎片從枝葉空隙間漏下來,最后,逼迫人們挪動坐位,使開老蒲扇,不停地擦汗。哦,遇到“慢開天”了。

這時,嘰里咕嚕的饑腸聲也來擾亂人心。那個年代,種田人三四個月才買一次肉輪一次葷、全年每人只吃一兩斤計劃菜籽油,這樣,也就讓薄薄的胃袋子近無脂肪,而對于食物的消化能力,卻比石磨差不了幾多。此刻,開會人吃進肚里的三碗早粥早已消化殆盡。

各家上村小校的孩子放中飯回家后,一個個闖進會場,嘰嘰咕咕纏著各自的媽媽,說,快餓死了,快點回家做飯去。

壽根的大兒子秋紅,上二年級,學(xué)習(xí)不錯,當(dāng)上了班長,這樣,也就更切急切,使勁扯著仙英的衣袖,一遍遍喚著媽媽,趕快回家做飯,還說,要不,下午上學(xué)會遲到的。

誰都巴望,上午的會議趕快結(jié)束吧。

王隊長卻說,大家忍著點,下午他要去大隊里開生產(chǎn)隊長會,沒時間,務(wù)必在吃午飯前將工分評結(jié)束。

最后一個自報互評的,是壽根。

壽根知道,拖到這會議末梢評,有利也有弊。利者,大家餓得慌,懶得說反面話,順從人家自報的算了;弊者,大家早也沒了耐心,一開口就沖人,貶人,被評的人稍不留神,就會讓工分往下跌。

王隊長照例問壽根,報多少?

壽根說,一等。

樹陰里的氣氛再度跌入凝重與尷尬。

壽根既緊張,又興奮—不知大家認可不認可?如果這次真能評到一等工分的話,那么,走在村人面前時就可挺起腰板來,在老婆仙英心中的地位準會提升許多,更重要的是,年終累計工分可以突破四千大關(guān),分配時可以撤掉紅字戶這頂討厭的“帽子”。

想到這,壽根不由得睨了一眼仙英。

仙英回饋他的,是外人難以察覺的微笑。

王隊長照例啟發(fā)大家,看看,壽根自報一等,如何?

誰也不說。

沉默足足持續(xù)了五六分鐘。

壽根很難受,挨批斗似的。甚至有些懊悔,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少報一分半分呢。

大家怎么不說話?難道你們沒看到壽根干活時有多賣力,而且從不會偷私乖嗎?仙英一改往常的溫柔,大聲嚷嚷。

殊不知,這一嚷嚷,反把會場上的沉默引向深處。仙英的形象一下由阿慶嫂變成了潑婦。

有意思的是,王隊長順著仙英,厲聲吼道,男人們的嘴巴怎么沒了?開個口會死嗎?女人們趕快放下針線,像個開會的樣子!

眾人依然不說,只讓心里的種種想法浮泛在遮遮掩掩的目光里。

王隊長大手一揮,說,就給壽根一等,散會!

眾人啦啦啦作鳥獸散。

壽根看看四下里無人后,悄悄走到王隊長跟前。王隊長以為壽根有別的事找他,所以說,沒時間了,有事明天再說。壽根知道王隊長誤會了,于是攔住王隊長,特意說,我想謝謝王隊長。然后,摸摸索索從口袋里掏出一包勞動牌香煙。

勞動牌屬中等檔次,每包二角三,紅色紙煙殼上印著一位舉著鐵錘的工人和一位手持鐮刀的農(nóng)民,抽上它也算可以了。比它次的是勇士牌,每包一角二,白底紅條紋的紙煙殼上印著武松打虎的鏡頭,大多男人都抽這個。比它好的是飛馬牌,蔚藍色的紙煙殼上印著一匹奮力騰飛的駿馬,只是,抽的人不多,除了村上的一位公辦教師,其他人只在逢年過節(jié)時才闊氣地買上一二包。

壽根這包勞動牌香煙是昨天傍晚偷偷去村頭雙代店(代銷代收)買的,不,是用三個雞蛋兌換的。紅字戶都這樣,把舍不得吃掉的雞蛋賣給雙代店,再用這錢買吃的用的,包括油鹽醬醋香煙肥皂紅糖糙紙等。一個雞蛋一兩二三錢重,折合七八分錢。有時,雞蛋存放時間過長,或許變了質(zhì),雙代店營業(yè)員準會把雞蛋放在耳邊,呼哧呼哧搖晃一陣子,聽聽有沒有因散黃而蕩動的聲響。當(dāng)然,這方法挺不靠譜。

王隊長惑然—你壽根平時舍不得多花一分錢,也從不抽煙,今天卻像個爺們,來了這派頭?

壽根伸出粗糙笨拙微微顫抖的手,將紙煙殼上的封條拆下,撕開一個只露出二三個煙頭的小口子,然后,急著從小口子里拔煙??上?,香煙紙盒緊挾得很,怎么也無法拔出煙來,而粘在手指上的,是從煙頭里拔掉了一根根暗黃色、香噴噴的煙絲。

王隊長笑了笑,一把從壽根手里奪過煙盒,伸出兩個指頭,往口子上啪啪地彈幾下,一支空了小半個頭的香煙很快乖乖地探出來。

壽根急忙重新將手插出口袋,掏出一盒火柴,打開,取上一根,劃亮,搖搖晃晃遞向已然叼在王隊長嘴邊的香煙。只是,平時不會抽煙的人必定也不會點煙。沒錯,壽根遞上去的一朵火花在香煙那一頭飄忽了好一陣,依然沒有成功,最后,差一點燒著王隊長嘴邊的胡須。

回家路上,壽根夫婦不停地念叨著,王隊長對他家如何如何好—平時像自己人一樣親熱,三天兩頭去他家坐坐,聊聊,喝茶;一次,壽根跟阿牛為一點雞毛蒜皮的事吵架,差一點挨打,幸虧王隊長站出來勸阻;去年冬天,生產(chǎn)隊里發(fā)放從公社里安排下來的三床照顧棉被,王隊長硬是給了壽根家一條;還有……

2

第二天,王隊長安排壽根和阿牛一起去村西白蕩湖軋水草。

那個季節(jié),湖底里的鞭子草、龍須草、象耳草等水生植物長得碧綠鮮嫩,豐茂多姿,一點也不遜色于岸上的莊稼。

水草可漚成莊稼田所需的有機肥料。那時,鄉(xiāng)農(nóng)資部門才有碳酸氫銨、氯化鉀、過磷酸鈣、氮磷鉀等化肥供應(yīng),但可惜,有了錢也買不到化肥,計劃經(jīng)濟時代物資匱乏嘛。無奈,莊稼人只得沿用數(shù)千年農(nóng)耕生產(chǎn)老辦法,把人畜糞料和人工漚的草塘泥等視作當(dāng)家肥。

所謂軋水草,就是將一把把長柄鐵齒扒掛在慢慢行駛的篷帆船舷邊,沉入湖底,軋得一扒扒淤泥糊糊的水草。軋水草人輪番著收起長柄鐵齒扒,將一扒扒水草裝進船艙。最后,將滿滿一船水草運到莊稼田一邊的空地上,一扒一扒地碼成五六尺見方半人高的水草垛,漚上三四個月。秋播時,把晾干漚醒了水草垛扒開,破碎,敲松,摻入大糞,攪成臭氣熏天肥力充沛的糞塘泥,然后,將一擔(dān)擔(dān)糞塘泥挑進麥田間,或者埋入油菜垅里。

昨夜睡覺前,壽根特地關(guān)照仙英,明天早點起床,早點做早飯。

只是,夜間無風(fēng),天悶熱,蚊蟲又多,加上老想著白天評工分場面上的情景,所以,仙英很晚才進入真正的睡眠狀態(tài)。最后,靠身體里的生物鐘幫忙,頭通雞才叫響,仙英就警覺地醒了。等壽根扯著短褲睡眼惺忪地走到灶邊時,仙英已經(jīng)把一大缽頭熱氣氤氳的米粥和一碟酸脆可口的腌黃瓜放在了八仙桌上。另外,仙英還替壽根準備了帶上船的午飯。做午飯并沒有另花柴草,而是,用漏勺子,從將開未開的米粥鍋里撈起一海碗半生半熟的米粒,在粥鍋上擱一只竹片碗架,把海碗放上碗架,借著煮粥的火力蒸上八九分鐘,米粒就變成米飯了。下飯菜是蠶豆爿炒咸菜。這道簡樸廉價的農(nóng)家菜做起來挺不容易—將老干蠶豆浸泡回軟,剝殼,對半掰開;去菜鹵缸里撈一把咸菜,漂水,擰干,剁碎;起油鍋,放入少許辣椒沫和大蒜沫;將豆爿和咸菜放在油鍋里,哧里咣啷焙炒二三分鐘,加水煮四五分鐘。這時,菜還沒出鍋,酸溜溜香噴噴的味道已經(jīng)填滿屋子,令人口水不禁。

壽根走進船舫棚時,還不見阿牛的影子。好在,壽根知道阿牛的德性。過了好一會兒,也就是壽根正忙著整理櫓篙篷帆時,阿牛才頭戴大鷹帽款式的麥秸編草帽,身穿半新舊白府綢短袖衫,手拎盛放午飯的小竹籃,大模大樣地跨上船板。乍一看,好像是走親眷或者上縣城去的。

壽根隨和,非但一點也不計較,還微笑著跟阿牛打招呼,你來了。

阿牛帶著沒睡醒的樣子,懶洋洋回話,嗯。

……

老天作美,湖風(fēng)不緊不慢。清水底下的水草們有情似的,對著懸在頭頂高空的藍天晴日,對著飛翔在湖面上空的蒼鷹白鷺,對著穿梭在清流細浪中的魚蝦,對著站在船板上咿咿呀呀搖櫓的壽根和阿牛,輕輕曼曼地舞動碧綠柔軟的身姿,淡淡幽幽地散發(fā)清新而腥味的氣息。

船至湖心,擱櫓,開始豎檣掛篷。但由誰將半抱粗、丈把高、百二三十斤重的檣桿豎起來?在篷帆船上干過活的人都知道,豎檣需要經(jīng)驗和很大的爆發(fā)力,更需要背與肩、腳與手、眼與神的協(xié)調(diào)配合。

阿牛有經(jīng)驗,力氣大,既往壽根和他一起軋水草時,總是由他負責(zé)豎檣。而壽根呢,總是通過多軋幾扒水草加以彌補。而這下,坐在船梢邊的阿牛竟然沖著壽根陰陽怪氣說,還是讓得頭等工分的人豎檣吧。

其實,壽根早有料想,并一點也不生阿牛的氣。將心比心嘛。只是,壽根趨近檣桿時,特意關(guān)照阿牛,說,豎到節(jié)骨點時(檣桿豎過45度角后的一瞬間)請你扶一把。說罷,帶著舉重運動員出場一般的悲壯與豪邁,往手心里吐上些許吐沫,頻頻地搓了搓,然后,屏足氣,使足力氣,抱住檣桿?!班辍睓{桿擱上肩頭。頓時,壽根的臉脹成豬肝一般,壽根的頸脈凸成一根根粗壯的草莖,壽根的身體不由得左搖右晃。還好,檣桿一點點地沉頭,揚尾,就位,直至順利插入檣孔。壽根撐開雙腳,將身體前傾至與檣桿成直角,然后,一步一聳地往前扛。50度角,60度角,70?度角,檣桿朝著90度角目標(biāo)慢慢地豎起。只是,豎到節(jié)骨點時,這個死阿牛依然若無其事地坐在船艄邊。壽根只得拼上孩時剩下的吃奶力氣,發(fā)起最后沖刺??墒堑姑?,一陣急速旋轉(zhuǎn)的“鬼風(fēng)”突兀掠過檣梢,加上不知什么時候躺在船板上的一根篷桿繩把壽根的腳絆了一下,于是,檣桿“乒”地墜落,船兒激烈晃動,湖面上濺起紛亂的水珠和浪花。不遠處,水鳥驚叫著飛走,魚兒潑辣辣躍出湖面。

阿壽冷笑著,起身,上前,將半浮半沉于湖面的檣桿撈上船,輕松而熟練地豎起,隨后,將重重疊疊的篷帆嘩嘩啦啦地扯個滿幅。

船得了神使似的,悠悠地行駛。

壽根埋著頭,一屁股癱坐在船板上。

阿牛這才憐憫地伸手,將壽根扶起,問,傷著什么了嗎?

壽根指著腰,扭了扭,說,還好,就這里有點疼。

“啪啪啪—”一柄柄系在船舷上的鐵齒扒拋入湖水。

壽根沒有忘記,應(yīng)該勤快地拋扒收扒,多軋些水草,彌補豎檣這事的虧欠??上В恳蝗桃凰嵋慌ひ惶鄣?,怎么也無法出手出腳地干。

好在,阿牛似乎已經(jīng)原諒他了。

不知收起哪一扒水草時,壽根眼前驟然一亮—一只銀元大小的“六月黃”河蟹驚乍乍地爬動在扒兜里的水草上。說起來,這不稀奇。多少魚蟹龜鱉正在湖底水草叢生里游弋,嬉戲,追逐,覓食,抑或打盹,屙屎,等等,這樣,也就難免一個疏忽,蒙在被鐵齒扒攪蝕了的渾水里,裹在順?biāo)掌鸬乃堇?,最后,升出水面,逃遁不及,落到束手待擒的田地。一般而言,軋一天水草,逮到斤把湖鮮并不算多。

壽根抓蟹時靈機一動,對阿牛說,今天逮到的湖鮮全歸你,讓你晚上有下酒菜。

阿牛瞪大眼睛說,真是?

壽根說,當(dāng)然真的。

阿牛樂了。進而得意地想象著,坐在家門前的暮色晚風(fēng)里,挨著散發(fā)著宜人清香的絲瓜架下,一邊品嘗鮮美無比的油煎蔥烤紅湯湖鮮,一邊呷著從“手榴彈”(瓶器形如手榴彈、二兩半裝、價格二角五分的小瓶白酒)里倒出來的醇香撲鼻的“三點水”(老酒)。

壽根也樂了,因為此后,阿牛軋水草的勁頭特別大,而他呢,真可以讓扭傷的腰醒著點。

風(fēng)吹帆鼓,船行扒動。寧靜遼闊的湖面上傳開阿牛與壽根的閑聊—

阿牛自言自語說,娘的,昨晚老婆不讓近她的身。

壽根說,為啥?你老婆長得水靈靈的,正當(dāng)年,怎么會不要你那個?

阿牛氣乎乎說,都是王隊長害的。

壽根假裝不明白,問,王隊長怎么害你這個?

阿牛說,老婆罵我,為什么非要跟王隊長吵架?今后不怕讓王隊長給我和家里人穿小鞋?所以……

壽根安慰說,吵過罵過就算了,王隊長這人不長記心。

阿牛不同意壽根的觀點,說,王隊長不是個人!

壽根反駁,那是你的氣話。

阿牛固執(zhí)說,不是的,我早就看透這家伙了。

壽根依然不認可,說,王隊長這人豪爽,仗義,心腸好。

阿牛等了等,睨了睨壽根,說,傻瓜,你知道不,這家伙為啥老是護著你?護著你的老婆?護著你的家?

壽根一愣,反過來睨著阿牛,并急切地等待阿牛把藏著的話說出來。

阿牛遠兜遠轉(zhuǎn),問壽根,要是我說了,你會生我的氣嗎?還有,你肯保證,不跟別人說,這話是我阿牛說的嗎?

壽根擱下鐵齒扒,無奈地讓一條筷子長的硬刺魚溜走,罵道,你個死胚,還不知我的人心嗎?

阿牛真說了—這家伙是個好色鬼,纏著你老婆了。

壽根一聽這話,不由得心慌意亂,醉酒似的腳步差一點離開船板。但他很快鎮(zhèn)靜下來,并及時作出應(yīng)有的反應(yīng),說,不會的,沒有這碼事。

阿牛冷笑著,說,信不信由你。

壽根嘴上是這樣說,心里卻很難受,腦袋瓜里也是倒?jié)M了漿糊似的,一片混沌。

阿牛似乎后悔了,說,算了,當(dāng)我沒說。

沉寂了好一會兒后,壽根終于軟著口氣,正面問阿牛,這事你是親眼見到的,還是聽別人說的?

阿牛如實說,聽別人說的。

壽根窮追不舍,說,你說的這個別人是誰?

阿牛爽快地說,這就不方便說給你聽了。

壽根就此碰壁。最后,只得沉默著,獨自捉摸,猜想,假設(shè)—無風(fēng)不起浪,要是王隊長跟仙英沒這檔子事,那怎么會有人說呢?當(dāng)然,也有可能,阿牛壓根兒在騙人,意在抹黑王隊長,讓我也恨王隊長,如果真是這樣,那么就可以完全放心,把阿牛的話當(dāng)作沒臭氣的空屁。順著這思路想也通,常言道,眼見為實,耳聽是虛,凡自己沒親見的事,大可不必較真,而且,自古到今都一樣,在男人與女人這個問題上是最容易被人捕風(fēng)捉影的。

3

傍晚,壽根掛著異常難堪的臉色,一步一拐地走回家。

秋紅帶著弟弟和妹妹早就站在老槐樹下,望眼欲穿地盼著爸爸回來。因為聽媽媽說,爸爸軋水草回來,一定有湖鮮帶回來的,有了湖鮮,吃晚飯時就了鮮美的口福。

爸爸—兄妹仨一邊喜滋滋大喊,一邊小鳥一般撲向壽根。但很快,三張小嘴不約而同地合攏了,噘起了,因為,爸爸手里空空如也,除了盛午飯用的那一只裂紋密布的海碗。

壽根哀兵似的跨進家門。

仙英正在柴火熊熊的土灶上做晚餐。換在平時,晚餐是米粥,因為糧食緊缺。這天,仙英考慮到壽根軋水草辛苦,并有湖鮮帶回來,所以多淘了一升米,燒了米飯。但扭頭一看壽根那模樣,禁不住問,怎么啦?

壽根皺著眉頭,沒回話。一則,猜不透老婆是問他的臉色,還是問他這一步一拐的行姿?抑或問他為啥兩手空空?再則,心里一直在琢磨,自己是不是真戴上了“綠帽子”?第三,雖說不敢直接盤問仙英,到底有沒有這事,但也想通過無言的冷峻與沉著,對仙英來一番察言觀色,有無異常,有無破綻。

仙英覺得不對勁,手中的勺子重重地敲打在鍋沿上,追問,你個死鬼,到底怎么啦?

壽根這才慢慢坐定,輕描淡寫說,腰扭傷了。并且,不得不規(guī)規(guī)矩矩地正視仙英,一點點地修復(fù)起如同既往一般的慎微、謙卑和臣服。

仙英放下勺子,沖壽根白了一眼,然后轉(zhuǎn)身去內(nèi)屋,從櫥抽屜里取出一張她自己曾經(jīng)貼過的狗皮膏。

哪里知道,壽根一見狗皮膏,心里又多了幾分不快—

過年前,仙英在石磨上牽米糕粉時,不慎扭疼了腰。恰巧,一位走江湖郎中路過。壽根叫住江湖郎中。江湖郎中讓仙英俯臥在屋檐邊的春凳上,松開褲腰帶。江湖郎中大吼著,信手揮起一張小木凳,直往頭頂上猛擊數(shù)下,然后,開始飛腿劃拳,呼呼運功,伸出手掌,往酒精燈上來回醮火,并反復(fù)搓揉,最后,把熱辣辣的手掌貼在仙英白嫩嫩的腰部,反來復(fù)去地按,揉,擠,壓。仙英忍不住疼,刺耳的尖叫仿佛床上來了高潮。這無妨,問題在于后來,不知是有意為之,還是無意疏忽,江湖郎中的手掌居然滑雪似的,一點點往下。這樣,仙英的半個比腰部愈加白嫩的屁股也就借著明晃晃的陽光,赤裸裸地暴露在了包括王隊長在內(nèi)的圍觀者眼前。說起來,這不能怪誰,鄉(xiāng)下人平時沒啥稀奇可看,圍觀成了司空見慣的事。壽根咬著牙,喘著粗氣,差一點對江湖郎中動粗,或者沖著圍觀者都大吼一聲,快滾開!最后還好,仙英的白嫩處總算被一張抹著傷藥粉沫、被酒精燈烤得粘爛如泥的狗皮膏掩蓋住了大半。仙英受不了燙,又是一聲尖叫。

現(xiàn)在,壽根望著這張狗皮膏所生出的不快,已經(jīng)跟那個江湖郎中無關(guān),跟其他圍觀者也無關(guān),而有關(guān)的,唯有王隊長。壽根依稀記得,當(dāng)時王隊長站的位置,離仙英才三四尺遠,而且,王隊長的目光猶如抹了油一般,賊亮賊亮的。

此刻,仙英已經(jīng)就著煤油燈,將干硬開裂的膏泥烤化,搓和,托起,然后,走到壽根身背后,叫壽根掀開腰眼處的衣衫。

貼個屁!

壽根這一歇斯底里的狂吼令仙英大為震驚,深感突兀,于是,一邊沖著壽根大罵,一邊將狗皮膏擲向窗外。

空氣凝重的屋子里氤氳著膏藥的余香,還有一縷縷從灶鍋上飄出的焦臭味。

仙英這才重新回到灶上,揭開鍋蓋,操起勺子,將燒糊了的米飯鏟了又鏟。

4

燃燒了一天的太陽躲進西邊的遠山,蜇伏了一晝的蚊蟲們成群結(jié)隊地漫舞在異常悶熱的空氣里。

壽根一家在異常沉悶的氣氛里匆匆用完了焦糊糊的晚飯。

三個孩子聽到村道上有小伙伴在呼喚,也就一溜煙出門,捉迷藏,抓“強盜”,逮螢火蟲,玩哪樣都樂。

仙英繃著臉,將一堆碗筷重重地往鍋里一丟,舀進幾瓢涼水,懶得洗。然后,搬個小竹椅,獨自去場角邊乘風(fēng)涼。

乘風(fēng)涼是鄉(xiāng)村夏日里的一道風(fēng)景。白天,男女勞力在田頭頂著烈日干了一趟活、流過一身汗后,必定會來到陰涼處乘一會兒風(fēng)涼,或曰歇一會兒煙(通常,男勞力歇息時會抽煙解乏,故稱“歇煙”,又恰巧,“歇”與“吸”諧音),而這里所說的陰涼處,通常指河岸邊的樹陰下、水風(fēng)車基上的草涼棚間和瓜地里的看瓜棚里,等等。這些去處真是涼快,非但曬不到火辣辣的太陽,還可吹上一陣陣涼爽爽的野風(fēng)。也因此,那些喜歡說暈段子的男人一下來了精神,把男人和女人的事說得暈天黑地,俗不可耐。也有人實在累了,乘著乘著時會情不自禁地打起呼嚕,甚至舒舒服服地躺在草簾子或木板上酣睡一小覺。晚上乘涼無需顧及太陽,去竹園邊場頭上找個風(fēng)口處即可,而且,比白天里的乘風(fēng)涼多了幾份從容與悠閑—沐著銀亮亮的月色星光,伴著閃閃爍爍的螢火,坐在涼悠悠的竹椅上,啃著香噴噴的瓜子,輕輕地搖著蒲扇,聽能說會道的人講稀奇古怪的故事,欣賞哪位民間樂人奏出的悠揚絲竹。

換在往日,壽根也會跟仙英一樣,去場角邊乘風(fēng)涼的,乘罷風(fēng)涼后,還會卸下客堂間上的兩扇木門,找?guī)讞l長凳,去屋檐邊搭上一張寬大的露天夏鋪,鋪上涼瑟瑟的篾席,掛上通風(fēng)透氣的夏布帳子,最后,讓一家人橫橫豎豎地睡在夏鋪上,美美感地享受夜野里的涼爽和星月交暉的景致。

但今晚,壽根什么興致都沒了—在門口轉(zhuǎn)悠了一陣后,直著僵硬的腰,一聲不響地走進蚊聲灌耳、熱浪洶涌的臥室,準備早點睡。

壽根,今晚你去公場上看夜吧。窗外傳來王隊長突兀的喊話聲。

哎,好的。才躺到床上的壽根迅速撐起身,爽爽快快地回話。因為在他看來,看夜是個美差使—只消帶上蚊帳草席,去公場上睡一夜,天一亮,就可記上半個工時,最終,額外地多得好幾個工分。

公場在河對岸,堆放著尚未曬干的麥種,需要看夜防盜。

河不寬,才二十來米的樣子,但沒橋,靠一條兩端系著長長纜繩的扯渡船。

壽根每扯一把纜繩,都得忍受來自腰部的鉆心疼痛,但挺來勁,因為壽根一直在想,賺這幾個工分無需出力流汗,多合算。同時又在想,今晚不在家睡,可以避免跟仙英之間的尷尬與沖突。

麥種是地勢高爽、泥土肥沃的田塊里種出來的,又經(jīng)過剔除癟穗、揚棄野麥和篩去雜質(zhì)等幾個環(huán)節(jié),最后留下近兩千斤顆粒飽滿的優(yōu)良麥種。麥種堆在公場中央,成“大饅頭”狀。“大饅頭”表面蓋上一個個防盜印章。印章是由一個海碗大的木疙瘩雕成的,標(biāo)記是五角星陰刻圖案。印章平時存放在王隊長家里,誰也不準擅自動用。

壽根借著淡淡的月色,查看過“大饅頭”上的五角星印章完好無損后,才放心地鉆進臨時張開的白紗蚊帳,躺在一邊的露天地鋪上。只是,既往頭一著枕就會呼呼嚕嚕入睡的他,今晚睡意全消,直到夜深人靜。

睡不著,就透過密密麻麻的蚊帳布細孔,愣愣地看月亮,幽幽地想心事—白日里,阿牛說,王隊長纏著你老婆了;昨日里,評工分會場上王隊長直接含住仙英才喝過的茶壺嘴;近年來,王隊長為何對他和他的家特別好?今晚里,王隊長為何安排他來公場看夜?多年來,自己一直以娶到一個漂亮老婆而深感驕傲與榮耀,沒想到,鮮花越香,就越招花蝶野蜂。

想到想著,壽根的心慌得厲害,額上的虛汗也在一顆顆地滲出來。甚而,禁不住展開一個似可觸摸到的想象—或者,王隊長安排他來公場看夜,是別有用心的;又或許,此時此刻的王隊長正偷偷走進他家的門,甚至已經(jīng)……

壽根睡不住了,忍著腰疼,起身,走出蚊帳,急匆匆來到河邊。

沒料,登上渡船彎腰扯渡時發(fā)現(xiàn),連著河對岸的那一根纜繩沒了。

壽根的心又是猛地一震!進而敏感地料定,這纜繩是有人故意解掉的,而這人,十有八九是王隊長。

情急之下,壽根只得游水過河??墒牵驗閭难慌輿鏊?,越發(fā)地疼,越發(fā)地不能動彈,再說,游到河心時,右腳肚子突然犯上“雞腳瘋”,抽搐又僵硬,這樣,如果不是及時抓住渡船舷板,準會沉入河底的。

最后幸好,壽根終于赤著腳,掛著水淋淋的短褲,偷偷摸摸地走到了自己的家門口。伸手,試著往門上輕輕一推。門樞微微地動了。門沒上閂,說明仙英在等著王隊長。當(dāng)然也有可能,王隊長已經(jīng)進了門,與仙英茍合了。

壽根不由得咬緊牙關(guān),握緊拳頭,準備立即沖進屋去,來個捉奸成雙。但轉(zhuǎn)念一想,不行,自己不是王隊長的對手,怎么辦?再則,仙英如果來個一不作二不休,死不要臉地護著王隊長,怎么辦?還有,真把王隊長逮個正著,又能怎樣?難道,今后真可以離開王隊長了?難道,今后不跟仙英過了??

一陣無比痛苦的思量后,壽根選擇了妥協(xié)與忍耐。

窗下的泥地上響起噔噔的拳擊聲。

過了一會兒,窗欞里探出一束束微弱的燈光。

壽根猶如趨光的蛾子。踮起腳尖,將眼睛貼近窗欞。

可惜,燈光刁人,一下熄滅了。

眼睛沒了用場,就改用耳朵。

耳朵告訴他,臥室里隱約響起吱吱嘎嘎的床顫聲。

他的身體一下軟成了面團,雙腳也沒了支撐力。不過,當(dāng)他拼作力氣重新起身,再次站到窗口凝神細聽時,那吱吱嘎嘎的床顫聲沒了。于是,剛才的判斷開始逆轉(zhuǎn)—或許,那吱吱嘎嘎的床顫聲是仙英翻身時弄出來的。

夜色深重,月華西沉。

壽根決意不再自尋煩惱了,趕快回公場看夜去,畢竟那幾個工分也是連著幾許責(zé)任的。才轉(zhuǎn)身走,就發(fā)現(xiàn)左腳底下粘著爛菜葉似的東西,挺討厭。于是努力彎下僵硬的腰,伸手抓住那東西。一抓,手指上就拈了爛雞屎似的,但嗅覺知道,不是爛雞屎,而是吃晚飯前被老婆擲到窗外去的那張狗皮膏。

丟掉狗皮膏后,準備游水過河回到公場。可是才下水,腦袋竟然一下清醒了—去查看一下王隊長的露天夏鋪,不就水落石出了?

王隊長家跟壽根家隔著兩幢房屋,走百來步就到了。王隊長的露天夏鋪搭在水墻門邊上的空地里,風(fēng)涼又安靜。

壽根做賊一般,戰(zhàn)戰(zhàn)兢兢走近王隊長的夏鋪。隔著麻布蚊帳,無法看清王隊長在不在夏鋪上。于是,默默地蹲下,靜靜聽。聽來聽去,既沒有呼嚕聲,又沒有翻身時弄出的任何聲響,哪怕是皮肉與篾席的輕微摩擦聲。而有的是,哪家豆架上的紡織娘一直在不知疲倦地鳴叫,哪家宅上的一聲聲狗吠冷不丁劃破深邃的夜空,另外還有的,是用嗅覺得到信息—夏鋪里留著王隊長的煙味。煙味這東西挺頑固,很容易附著在別的東西上。也就是說,此刻壽根是嗅到了煙味,但不證明王隊長人在。

壽根再次心慌,頭脹,腳軟。那個仿佛觸摸得到的可怕而窩囊的想象再次激活—王隊長這狗娘養(yǎng)的,難道真的跟仙英睡在一起了?

也有可能,王隊長睡得死,所以沒有絲毫動靜?;谶@樣的僥幸心理,壽根站起身,朝四下里張了張,然后,伸出一只手,輕輕地撩開蚊帳口子。睜大眼睛朝蚊帳里一看,里邊隱隱約約躺著個攤手撇腿的人。但不等他弄明白這攤手撇腿的人到底是不是王隊長,耳邊突然撲進一聲驚恐的尖叫。

聽得出,尖叫的人是王隊長的老婆。

5

天亮后,全隊人開始沸沸揚揚地議論兩件事—之一,昨夜哪位花心男人去撩王隊長女人的蚊帳了。之二,壽根看夜時擅自離開公場,麥種被人偷走了大半。

壽根焐灶懶貓似的,瞇著惺忪的眼簾,從“大饅頭”一邊的蚊帳里鉆出來,然后,結(jié)結(jié)巴巴辯駁,誰離開公場了?我,我……

“噼——”壽根還想說什么,卻被一記耳光堵住了。

王隊長收起火辣辣的手掌,沖著壽根大罵,你個混蛋,我昨晚搖船去水田里捉火鱔,順便路過公場查看,就是沒見你人!

壽根啪地跪下。

不久,上級派來專案組,開始徹徹底底地偵查這兩個案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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