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非常市長(長篇小說連載)

2017-04-26 20:37舒中民
啄木鳥 2017年5期

舒中民

第一章

駕車駛?cè)氚腿值亟纾瑵M眼都是碧翠的山野,讓肖志銘賞心悅目。身邊的妻子王玫也一個勁兒感嘆:“哇,好美!”

他們在香鋪服務(wù)區(qū)稍作停留,即將開工、貫通東西的高鐵將在此經(jīng)過,并設(shè)立停靠站。這里距巴戎市區(qū)僅五十公里,那片披著濃綠的山野將成為巴戎又一個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一個財源拓展地,對于巴戎的發(fā)展具有重要意義。高鐵在巴戎???,這是肖志銘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爭取來的,也是他就任巴戎市長之前給這個城市的一份厚禮。

還有不到半個小時就要出高速了,王玫問:“他們不會在高速出口接你吧?”

“應(yīng)該不會。我說過不需要任何歡迎儀式,何況,我們這不提前來了嗎,沒幾個人知道。”

從本心講,肖志銘不喜歡這種迎來送往,但這種現(xiàn)實他無力改變。老同學華少懷對此非常不以為然,他曾經(jīng)對肖志銘說:“現(xiàn)在是你走馬上任,當然可以拒絕別人迎接你。萬一以后來個官比你大的,你去不去迎接?怕是你也不能免俗吧?既然如此,也別攔著別人迎接你。只要你自己心如止水,別人怎么做與你何干?”

王玫是比較贊同華少懷的觀點的?!拔矣X得,應(yīng)該讓他們派車來接,沒必要非得開我們這輛老掉牙的紅旗明仕。”

肖志銘笑了:“這你就不懂了。如果我一個人在巴戎,一舉一動都是公務(wù),用公車當然沒問題。現(xiàn)在你在巴戎掛職,我們夫妻倆總會有私人活動,沒有這個寶貝還真不行。”

省公安廳安排一批中層干部下市州公安局掛職,考慮到肖志銘的實際情況,讓王玫掛職巴戎市公安局副局長,為期兩年。

“其實你沒必要這樣以市為家,還有常務(wù)副市長付彬冰呢,市長侯定革離職的幾個月,還有你在中央黨校學習的這段時間,他不一樣干得好好的嗎?”

如何對待付彬冰,肖志銘確實還沒做好準備。付彬冰曾是市長職位最強勁的競爭對手,論資歷比肖志銘還老,可不知道為什么,關(guān)鍵時刻,付彬冰忽然放棄。如今,競爭對手成了自己的副手,這分寸該怎么拿捏?

轎車進入市區(qū),穿過主道,遠遠望見市政府門口圍著一大幫人。王玫說:“看來,付彬冰是不想讓你感到太冷清啊?!?/p>

“是嗎?”肖志銘在心里揣測是誰搞的這套花架子,一邊想著應(yīng)對的法子。高調(diào)出場是要擔風險的。

轎車在離政府不遠的泊位停下。肖志銘的心在下沉——沒有鮮花,沒有掌聲,圍在門口的每一個人都拉著一張黑沉沉的臉。那是上訪的人群。

在巴戎幾年,群眾上訪堵門、靜坐的事,肖志銘見多了。特別是去年,國家立項修建貫通全省的高鐵,卻不從巴戎經(jīng)過,全市人民群情激昂,怪罪政府沒有努力爭取,為此多次上訪。這些事都是肖志銘處理的,每一件都處理得圓圓滿滿,沒有產(chǎn)生負面影響。但今天,群眾堵門卻令他心涼。

“是不是付彬冰故意給你下不來臺?”王玫脫口而出。

“別亂說,誰都不希望發(fā)生這種事?!?/p>

付彬冰即使不想跟肖志銘站在同一個戰(zhàn)壕里,也不可能由著性子在這種看得見的地方跟肖志銘較勁兒。而且他是常務(wù)副市長,信訪是他分管的工作之一,出了狀況,不僅是給肖志銘添亂,他自己也不好交代。

肖志銘讓王玫開車回住處,他下了車,向市政府大門走去。圍堵大門的群眾有上百人,有的站著,有的坐著,有的胸前掛著大紙牌,有的拉著橫幅,上面寫著:“我們要吃飯!”

從橫幅的內(nèi)容上,很難看出他們的具體訴求。肖志銘順著墻根擠過去,門邊有個身穿粉底紅花中裙的青年女子扭頭看了他一眼,讓肖志銘心里微微一動。這個女子一頭烏黑潤澤的秀發(fā),目光閃閃,面容姣好,無論模樣還是氣質(zhì),都與周圍這一群灰頭土臉的上訪人員大相徑庭,對比十分強烈。女子大概也意識到肖志銘不是一般人物,目光一直追隨著他。肖志銘干脆停下腳步:“妹子,這么一大群人圍在這兒,都是為了什么呀?”

“維護正當權(quán)益!”女子喊出一句口號,眉角的黑痣生動地顫悠著。

“人都沒活路了!”旁邊一個大媽接口說,“高鐵從香鋪過,我們舉雙手贊成。但政府不僅不給修附屬道路,還要克扣我們的土地補償金,讓我們喝西北風去!”

肖志銘心里一震。高鐵項目的征地拆遷剛剛啟動,補償還沒開始,怎么就克扣了補償金?而且,附屬道路都是納入了規(guī)劃的,怎么說不給修建呢?這是哪兒來的謠言?“你們怎么知道要克扣補償金呢?”

“當官的說了,農(nóng)村的土地不值錢,不能按規(guī)定賠償,設(shè)站已經(jīng)讓香鋪占了便宜,道路就應(yīng)該由當?shù)丶Y修。當官的都活在豬欄里了!這是什么狗屁話!”

這話當然沒道理,而且這樣的話一個農(nóng)村婦女是捏造不出來的?!澳銈兿蚪煌ú块T反映過嗎?”

“反映什么呀!”大媽啐了一口,“村長說了,反映沒用,必須給今天回來上任的市長一個下馬威,看他管還是不管!”

自己回巴戎不是秘密,但今天到市政府上任的消息,卻不是一個村長能知道的。這幾天,市里領(lǐng)導都在打聽肖志銘回來的事,知道他今天回巴戎的,只有付彬冰、秘書長何慶明等少數(shù)幾個人。

肖志銘正揣測著,旁邊有個絡(luò)腮胡滿臉狐疑地打量他片刻,轉(zhuǎn)臉對那個大媽一瞪眼睛:“誰讓你胡說八道的?”

大媽頓時噤聲。肖志銘沒搭理那絡(luò)腮胡,四周看了看,現(xiàn)場的人群里有市公安局刑警支隊重案隊隊長單勇、奈巴公安分局副局長姚曉林,還有維穩(wěn)辦主任陳磊,他們都穿著便衣,混跡在上訪的村民中收集情況。他向單勇使了個眼色,離開人群,很快,單勇、姚曉林、陳磊都圍攏過來。

秘書長何慶明不知從哪里冒了出來,一個勁兒向肖志銘檢討。接著,何慶明介紹了一下目前的情況,跟肖志銘了解到的差不多。何慶明申明,群眾反映的情況是外地經(jīng)驗,市政府并沒有這種想法。

情況基本明了,肖志銘決定跟群眾直接對話。何慶明讓保安搬出幾把凳子,單勇等人護著肖志銘往大門口擠。接著,大院里傳出動靜,付彬冰帶著一干人跑了過來。上訪人群頓時騷動起來:“領(lǐng)導來了,領(lǐng)導來了!”

何慶明找來個喇叭,對著村民喊:“大家靜一靜,靜一靜!肖市長剛剛從北京回來,他有話跟大家說?!?/p>

肖志銘接過喇叭,穩(wěn)穩(wěn)地站上板凳:“香鋪的村民們,請大家聽我說幾句!你們是即將為巴戎做出重大貢獻的人,為了巴戎的經(jīng)濟發(fā)展,為了巴戎人民出行便利,你們有的將失去世代耕耘的土地,有的將離開世代居住的祖屋,你們的奉獻,巴戎八百萬人民永遠不會忘記!同時,你們的付出也會獲得回報,因為高鐵的建設(shè),香鋪將成為我市又一個經(jīng)濟開發(fā)區(qū),你們將是第一批受益者!”

這話說到了村民心里。人群頓時安靜下來,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肖志銘身上。肖志銘繼續(xù)說:“這是我作為市長第一次和大家對話。在這里,我表一個決心,只要我肖志銘在市長位置上一天,按國家政策該補償給大家的土地房產(chǎn)苗木賠償金,少一分錢,大家拿我是問!按國家政策該修的附屬工程,該搞好的基礎(chǔ)建設(shè),少一項,大家拿我是問!”

“好!”不知是誰帶頭叫了一聲,人群中立刻響起一片掌聲。

掌聲未落,又有人質(zhì)問:“肖市長,你能做主嗎?那些包工程的都有背景,他們的靠山比你這個市長官大得多!”

“不管他們有什么背景,誰都不能違反國家政策!”肖志銘鏗鏘有力地說,“中央的決心有目共睹,這些日子以來,受到處分的違紀官員還少嗎?如果誰敢打老百姓這些血汗錢、保命錢的主意,我就把他告到省里,告到中央!”

又是一陣經(jīng)久不衰的掌聲??幢娙说那榫w都緩和了,肖志銘說:“現(xiàn)在還是征地拆遷階段,希望大家從長遠利益出發(fā),多多支持施工單位的工作。要相信政府,不要聽信謠言。大家聽我一句話,都回去吧,天快黑了,別耽誤了正事……”

等村民們?nèi)可⑷ィ荷呀?jīng)降臨。第一次以主人的身份坐在寬敞的市長辦公室里,肖志銘沒有體會到原以為會有的激動甚至得意,只感到一身疲憊。

手機響了,是市委秘書鄭基文打來的,說王書記請他一起去機關(guān)食堂就餐。肖志銘本想準備一下,明天再向王書記報到。現(xiàn)在看來,王書記肯定聽說了市政府門口的上訪事件,要聽他的匯報。

匆匆趕往機關(guān)食堂,市委書記王志光已經(jīng)在等他了?!爸俱?,你離開三個月,我可是天天盼著你回來?!?/p>

肖志銘趕緊說:“身在其位不能為書記分憂,市政府的工作還讓您操心,真是慚愧?!?/p>

兩人坐進機關(guān)食堂里的一個小包廂,吃飯的間隙,肖志銘先將在中央黨校學習的情況簡要做了匯報,接著細說了下午香鋪村民的上訪事件。肖志銘認為,這次事件還只是苗頭,以后可能會有更多同類事件發(fā)生,建議高鐵建設(shè)指揮部下設(shè)一個維穩(wěn)組,抽調(diào)民警參與維穩(wěn)工作。

“我也有這個想法,你回來了正好?!蓖踔竟庹f,“前段時間你不在家,有人建議由別人來抓高鐵工程。但我想,這是國家級項目,應(yīng)該由市里的主要領(lǐng)導掛帥,而且又是你爭取來的項目,所以我堅持由你來擔任這個指揮長。”

肖志銘有些遲疑:“書記,這事是不是再考慮一下?付彬冰同志是分管交通的,由他來抓高鐵建設(shè)順理成章。指揮長還是您來當,該做的工作,我一定全力協(xié)助。我在黨校學習期間,彬冰同志主持市政府的工作,的確很是辛苦?,F(xiàn)在我回來了,他就輕松了,也有精力抓這個工作了?!?/p>

王志光沉吟片刻:“高鐵建設(shè)兒戲不得,方方面面的關(guān)系還得靠你協(xié)調(diào),你就不要再推托了?!?/p>

飯后,肖志銘一邊往政府辦公大樓溜達,一邊盤算著接下來的工作。要成立維穩(wěn)組,首先要跟公安通氣,抽調(diào)一個合適的人選。這個人不但要擅長辦案,還應(yīng)該具備相當?shù)慕M織協(xié)調(diào)能力,同時要品質(zhì)好,能抵得住誘惑。

他掏出手機,撥通了市公安局局長單毅然的電話。單毅然正好在大院里散步,相距只有幾十米遠,剛通上話就照面了,兩人都不由得莞爾。寒暄兩句,肖志銘提出了維穩(wěn)組抽人的要求。單毅然面露難色:“肖市長,您說的那種人,差不多就是個完人嘛……您當過公安局長,又當過政法委書記,公安局的情況您還不了解?這樣的人不好找啊。即便找到了,哪個公安局長舍得放?”

肖志銘笑了:“完人說不上吧。你好好想想,提不出候選人,我就當你是舍不得,不支持我的工作?!?/p>

“一上任就給我出難題。好吧,公安局里的人您隨便挑,只要您點出名字,我就把他送到您跟前?!?/p>

手機響了。單勇看了看屏幕,已是凌晨三點。自從擔任重案隊隊長,深更半夜的電話成了家常便飯,一個電話或許就是一起命案,電話過后往往就是與兄弟們一起研究死尸,不論碎尸、毀尸、腐尸,都不得不對看到的東西硬起心腸,這幾乎改變了他對生活、對世界的看法。

妻子胡曉玲早就適應(yīng)了,刺耳的手機鈴聲甚至沒有讓她翻一下身。單勇看了一眼熟睡的妻子,輕手輕腳下了床,到客廳里接通了電話。

“單隊長……快來,市政府門口有人被殺了!”

深更半夜,街上根本沒有出租車。好在公安局大院和市政府離得不算太遠,單勇一路小跑。氣喘吁吁趕到市政府門口,一眼就看到了血。從大門往東墻花圃約十來米的地面,已被血浸染得一片艷紅,粘稠的血泊里還有雜亂的腳印。

“我們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值班保安李大鐵指著一地的鮮血說,“我就迷糊了一會兒,醒過來就聞到一股血腥味……”

花圃里的血更多,血水深入松軟的土地,還飛濺到高高的圍墻上。尸體就倒在圍墻邊,看到死者眼角的黑痣,單勇馬上認出來了,這不是昨天參與上訪的那個女人嗎?她依然“穿”著粉底紅花中裙,仰面躺在花叢里,盛開的月季在她身邊東倒西歪,胸部以下被一層艷麗的花瓣覆蓋,像是有意而為。

刑警隊的人馬很快就到了。拍照、攝像率先進入,痕檢、法醫(yī)有條不紊地進行。近距離觀察才注意到,死去的女人幾乎全身赤裸,看上去像是“穿”著的中裙,只是凌亂地蓋在身上,掀開裙子和花瓣,見多識廣的法醫(yī)蘇希也不由得一聲驚呼。

死者的身體像是被絞肉機絞過,胸部、腹部、胯部全是傷口。只有那張臉龐,仿佛被人刻意擦拭過,沒有泥土、沒有血痕,眼睛緊緊地閉著,月牙似的嘴角掛著深深的怨懟。

“可能是咬痕。”蘇希指著尸體的胸口,“夠變態(tài)的……”

單勇點點頭。除了咬痕,還有一樣東西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指著死者的左腹部:“那是些字吧?”

蘇希擦掉尸體左腹的血跡,自上而下兩行字模糊地顯露出來:“喜歡誰,就是誰?!?/p>

不一會兒,肖志銘來了。殺人案發(fā)生在市政府門口,他當然不能坐視不理。他也認出了死者。沒想到,不過十多個小時,曾經(jīng)鮮活的生命就成了一具血淋林的尸體。更糟糕的是,這是個上訪人員。巴戎市的歷史上還沒發(fā)生過上訪人員慘死的事。他剛剛上任,一切還沒開始,卻遭遇了她的死亡;而她,可能也是平生第一次來到市政府門口……那就從處理她的死亡開始吧。

有人輕輕碰了碰肖志銘的衣角,回頭一看,是單勇?!靶な虚L,請您暫時退出現(xiàn)場,我們要進一步勘查?!?/p>

肖志銘點點頭,示意單勇跟他一起來到外圍?!斑@個案子,讓喬副局長擔任專案組長,你任副組長。你要隨時把偵查情況以及你對偵查工作的想法告訴我,能做到嗎?”

單勇不知道肖志銘為什么這么說,但他堅定地回答:“我盡力而為?!?/p>

“那就辛苦你了!”說著,肖志銘對何慶明做了個手勢,然后轉(zhuǎn)身走進保安值班室。

不一會兒,何慶明把聽到消息匆匆趕來的各位領(lǐng)導都帶進來了。肖志銘首先對單毅然說:“偵破工作不用我多說,我希望下午上班前能看到前期的偵查情況。”接著,他轉(zhuǎn)向何慶明,“這是一起嚴重的刑事案件,我們所做的每一件事都會引起上級及媒體的關(guān)注。你馬上協(xié)調(diào)宣傳部,通過新聞報導引導輿論。”

付彬冰眉頭緊鎖:“肖市長,媒體馬上就會蜂擁而來,還有那些微博、微信,如何應(yīng)對媒體要有一個總體方案。”

“勘查要盡快結(jié)束,現(xiàn)場要盡快恢復,所有消息只能通過宣傳部門一個口徑發(fā)布。毅然,我和彬冰同志參加你們的第一次專案研究會,時間最好安排在今天?!?/p>

肖志銘的語氣斬釘截鐵,但心里卻有一種巨大的挫敗感。他真的很懷念當年在公安局的日子。而現(xiàn)在,他是市長,坐在這個位置上,他就不能再親自去處理某些具體事務(wù)。他的安排、他的部署有人在執(zhí)行,他的任務(wù)就是確保他們將所有的工作做好。但他自己只能等待,等待單毅然的報告,等待勘查結(jié)論、驗尸結(jié)果,等待發(fā)現(xiàn)線索。也許要等幾天,等幾個星期,甚至更久……

他的目光越過窗欞。窗外晨曦微露,新的一天又要開始了。

第二章

肖志銘在北京培訓期間,王均差點兒在中央黨校附近租房住。他知道,領(lǐng)導干部平時被人服務(wù)慣了,突然脫離服務(wù),在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會很不自在;他還知道,肖志銘在北京熟人不多,即使有些同學朋友,不過偶爾聚個餐,要搞服務(wù),那不可能。那么,服務(wù)工作只有他王均來做。他要為肖志銘提供最好的服務(wù)——只要能拿下巴戎段高鐵項目工程建設(shè)權(quán),讓他做什么他都愿意。

他先是在黨校門口的華麗賓館訂了一間長租房請肖志銘住,肖志銘借口校規(guī)嚴,拒絕了。接著,他每天開車在黨校門口等著,接肖志銘吃飯喝酒,可肖志銘跟他吃過一次就再也不出來了。

守株待兔失效,王均又把肖志銘的老同學楊一方搬了出來。那天,正好付彬冰等巴戎市政府的領(lǐng)導專程來北京看望肖志銘。楊一方獲悉,讓王均訂一個大點兒的包廂,再去機場幫忙接機,把付彬冰等人請到飯店里。

這種情況下,肖志銘就不能再躲著王均了。來到飯店,眾人相見,肖志銘拉著王均的手給巴戎的客人介紹:“這位是楊一方的朋友王均,京城富商,也是我們巴戎的恩人,高鐵在我們巴戎設(shè)站,他可是幫了大忙的?!?/p>

付彬冰以及同來的喬燭岡、何慶明、交通局局長王南林、發(fā)改委主任黃一鳴其實早就聽楊一方介紹過,這會兒又是一通客氣。

聽肖志銘這樣介紹自己,王均很高興,言談舉止間更是故意顯示出與肖志銘非常親密的樣子,讓肖志銘心里一個勁兒后悔。剛剛當選市長的時候,王均給肖志銘打電話祝賀,順便問到巴戎高鐵的事,表示想?yún)⒓庸こ谈倶?。肖志銘知道王均打的什么主意,但又不好輕易拒絕,只得含含糊糊地應(yīng)付。私下里他向楊一方打聽王均有沒有競標的實力,楊一方勸肖志銘謹慎一點兒,他也不太清楚王均的底細。如今,這個王均天天纏著自己,肖志銘頭都大了。

席間,付彬冰有意把話題往招商引資上面引,說像王均這樣的富商應(yīng)該多到巴戎走走,巴戎是一塊處女地,有商機。王均便趁機說了有意參與高鐵項目巴戎段工程競標的事。何慶明等人不明就里,一齊附和,付彬冰卻把目光轉(zhuǎn)向肖志銘。肖志銘只得對交通局長王南林說:“交通工程這一塊在你碗里,既然王老弟有意競標,今后你們就多溝通。我們既要堅持招投標原則,也要拿出最優(yōu)惠的政策,為投資者搞好服務(wù)?!?/p>

王南林說:“請市長放心,這是您千辛萬苦爭取來的工程,我會盡力?!?/p>

付彬冰春風滿面地端起酒杯:“王總,這杯酒有兩層意思,一是肖市長在北京有您這樣的好朋友照顧,我們放心;二是我們來看望肖市長,幸得您如此高規(guī)格接待,表示謝意?!?/p>

一句話把王均跟肖志銘緊緊地扯在了一起。這種強扯正是肖志銘忌諱的,他不知道付彬冰是有意還是無意。不過,這個場合他也不便解釋,畢竟王均是以自己朋友的名義招待這些人的。這時他已經(jīng)打定主意,今天這頓飯絕對不能讓王均結(jié)賬。趁著王均和付彬冰互相敬酒的工夫,他悄悄示意楊一方先去把賬結(jié)了。

說話間,付彬冰與王均已連干了三杯。兩人一個坐在肖志銘的左邊,一個坐在肖志銘的右邊,中間隔著肖志銘,說話很不方便。肖志銘干脆讓位,付彬冰也不客氣,一屁股坐在肖志銘的主位上。與王均鬧了一會兒酒,兩人就開始稱兄道弟了。肖志銘冷眼旁觀,看他們親熱的樣子,不像是第一次見面。

飯后,肖志銘陪著付彬冰一行去賓館。王均似乎還有話跟肖志銘講,故意落后一步,與肖志銘并肩而行。這時,肖志銘的手機響了。他掏出來一看,笑著對王均說:“禹總打來的,想必是要在電話里問候你?!?

“禹藍田?”王均的臉色陰晴不定。

之前肖志銘來北京活動,爭取高鐵在巴戎設(shè)站,禹藍田身為總工程師,原計劃與王均聯(lián)手拿下這個工程的承包權(quán),但最終還是知難而退,而且勸說王均也及時收手,不要再覬覦這個項目。王均心下狐疑,這當口兒禹藍田打電話來是什么意思,難道是故意拆自己的臺?

肖志銘把電話遞過來:“要不要和禹總打個招呼?”

王均接過手機,臉上的微笑已經(jīng)僵硬:“您好,禹總。”

電話那邊禹藍田說:“早就跟你說過,別再用原來的老套路搞工程,尤其是巴戎的工程。你怎么還死纏著肖市長呢?”

王均冷冷地哼了一聲:“你不是說過不再干預(yù)了嗎?我怎么搞是我的事,不勞你操心?!?/p>

在肖志銘面前,王均毫不避諱他與禹藍田的矛盾。他料定禹藍田肯定會把他的事說給肖志銘聽,既然如此,那就沒必要藏著掖著了。王均沒再和禹藍田說話,把手機還給肖志銘。肖志銘又跟禹藍田聊了幾句,最后說:“您放心,一切都會按照招投標原則辦理?!?/p>

掛斷電話,肖志銘快步追上走在前面的付彬冰等人,這次,王均沒再跟著。

王均和禹藍田在一次飯局上偶然相識。那時禹藍田正為升總工程師的事四處托人,王均主動表示可以為他提供一些方便。后來禹藍田順利晉升總工程師,王均功不可沒。兩人從此成了莫逆之交。有那么幾年,他們一個利用規(guī)劃設(shè)計特權(quán),對地方政府威逼利誘,一個打著工程公司的幌子參與圍標綁標,兩人一起合作過多個項目,每個項目都賺了大錢。

實話實說,巴戎這個項目,如果沒有禹藍田的規(guī)劃設(shè)計,很難通過審批。因此,禹藍田理所當然地認為巴戎市政府應(yīng)該以工程建設(shè)權(quán)作為報答。他和王均甚至已經(jīng)商量好了分成的比例。誰知肖志銘在他的老校友、本地頗有實力的商界人物華少懷的幫助下,做通了禹藍田的工作,禹藍田從巴戎實地勘測歸來,口吻完全改變,堅決拒絕參加高鐵項目巴戎段的招投標。

王均措手不及,正苦于無處下手時,他舅舅方大偉曾經(jīng)的老部下、如今肖志銘的頂頭上司、省委副書記全思誠來京辦事,順便看望老領(lǐng)導。這是王均做夢也沒想到的機會。來人位高權(quán)重,能建立起這一層聯(lián)系,還怕拿不到巴戎段高鐵工程?

方大偉知道外甥的心思,宴請全思誠的時候,自然要叫上他。赴宴途中,王均在古玩市場轉(zhuǎn)了一圈,選了個看上去品相不錯的玉如意。省委副書記什么禮物沒見過?但并非什么禮物都敢收。玉如意既有本身的價值,又有祝福的意韻,再加上舅舅的面子,想來他不會拒絕。

趕到飯店,舅舅為他們做了介紹。王均本人的外貌氣質(zhì)都不差,從小在皇城根長大,又是高干子弟,見過世面,舉止得體,全思誠對他印象很好。三人邊吃邊聊,全思誠隨口問起王均在哪里高就,王均說:“自己有個工程公司,主要承建橋梁、高速公路、鐵路,去年成功競標高鐵的兩個標的,最近工程剛剛結(jié)束,已經(jīng)進入試運行階段?!?/p>

“嗯,還真是年輕有為啊?!比颊\不住點頭。

王均本希望全思誠能接著問:“目前我省正在啟動高鐵建設(shè),不知小王有沒有意向呢?”可惜,他沒有接著說下去。

他為什么不提這事呢?王均尋思,那可是省里拉動經(jīng)濟的大動作,是官方關(guān)注的焦點。再看舅舅,他更詫異了。舅舅明知道他為何而來,卻也不把話題往高鐵上引,只顧和全思誠喝酒聊天。王均是聰明人,馬上就轉(zhuǎn)過彎來。他們一個請吃飯,一個看望老上級,名義是敘舊。也許,舅舅很想點破,全思誠也樂意幫這個忙,但誰也不愿意先開口,他們得把敘舊的戲演足。

思來想去,王均決定自己來說。等一瓶酒喝完,王均正準備吩咐服務(wù)員再來一瓶,全思誠立刻叫停,說之前已經(jīng)和老首長商量好,就喝一瓶,老首長歲數(shù)大了,喝多了傷身。于是,王均起身給全思誠盛了一碗湯,恭恭敬敬端到他面前。全思誠感嘆:“其實,這碗湯應(yīng)該由我給方部長盛才對?!?/p>

“有小輩兒在,哪能讓您動手?”王均說著也給舅舅盛了一碗,“平時天天在生意場上應(yīng)酬,難得有機會和您這樣的老前輩接觸,我這是受教育來了。當著老前輩的面,我也訴訴苦。商場和官場一樣,也不好拼啊。政府的制度框著你,客戶刁難你,同行擠壓你,一說全是眼淚……”

王均這番表白雖是有的放矢,卻也十分自然,為進入正題做了很好的鋪墊。全思誠心里早就跟明鏡似的,既然方大偉在這種場合把外甥叫來,就是為了讓他提攜。至于怎么提攜,無非是多透露信息,提供政策支持,方方面面多加照顧。但是這些話方大偉不便說出口,由王均來說效果更好——當著老領(lǐng)導的面,你總不能拒絕小輩的請求,何況這小輩還是老領(lǐng)導的外甥。

王均也不知自己說得是否中聽,事到如今,他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發(fā)了。接著,他就把話點穿:“全叔叔,我想?yún)⑴c高鐵項目巴戎段的建設(shè)。這段工程是我?guī)椭鴧f(xié)調(diào)下來的,我很希望能善始善終?!?/p>

“哦,有這回事?”全思誠一副十分感興趣的樣子。

王均將肖志銘來北京爭取高鐵在巴戎設(shè)站的過程說了一遍,只是將所有的協(xié)調(diào)工作都說成了自己的功勞。

“這么說,你是巴戎的功臣了?!?/p>

“功臣不敢說,但我對自己爭取的工程有感情,想把它打造成樣板工程!”

王均這話說得十分動情,全思誠轉(zhuǎn)頭對方大偉說:“外甥像舅,一點兒不假,都是性情中人!”

“謝謝全叔叔夸獎?!蓖蹙脵C掏出玉如意,遞到全思誠面前,“初次見面,無以為敬,一塊拙玉,祝全叔身體健康,萬事如意。”

“這不是見外了嗎?”全思誠面色微微一沉。

方大偉在一旁看著,面帶微笑,但沒有吭聲。王均繼續(xù)說:“晚輩的一點兒心意,也不是什么值錢東西,還望全叔笑納,不然小侄真是無地自容了?!?/p>

全思誠哈哈笑了,沒有推辭,也沒有伸手來接。王均明事,早就準備了禮品袋子,用一塊絨布包好玉如意,放進袋子里,只等著這頓飯吃飯,送到全思誠的車上。

從飯店出來,全思誠對王均說:“下個月你舅舅到我們省調(diào)研,你也來吧,我們好好聊聊。”

一個月后,方大偉啟程去省里調(diào)研。下了飛機,全思誠已經(jīng)率一干人等在接機口等候,省委組織部副部長歐安威熱情地接過行李:“好久不見,方老還是老樣子。”

“老啦,就要回家種田了。”方大偉把王均拉過來,“以后就要看這些年輕人的了?!?/p>

全思誠趕緊把王均介紹給大家。一行人互相客氣著,上了省委派來接機的考斯特??妓固伛傠x機場,但沒有馬上進市區(qū),半道下了高速,拐進了一座農(nóng)家庭院。

全思誠說:“我知道您老喜歡在家里吃飯,可惜我家莉莉去了云南。你看這個地方可不可以?”

“最好,最好?!狈酱髠フf,“好久沒看到莉莉了,別忘了替我問候她啊?!?/p>

眾人客套著下了車,全思誠正準備把方大偉讓進屋子,一個中年男子迎上來,恭恭敬敬地說:“全書記好?!?/p>

全思誠一愣,隨即反應(yīng)過來:“小付啊,你怎么在這兒?”

“我要到省委匯報工作,剛下高速,順路在這兒填填肚子,真是巧了。”付彬冰說。

全思誠當然明白這只是托詞,也不深究:“那就一起吃吧,歐部長你是熟悉的,還有幾位北京客人。”

“會不會打擾首長?”付彬冰謹慎地問。

“沒關(guān)系?!比颊\向方大偉等人介紹了付彬冰。

客套完了,付彬冰像服務(wù)員一樣跑里跑外,張羅著端茶倒水上菜。都安頓好了,幾個人圍坐桌邊,歐安威說:“方老,今天您過來,全書記特地從家里拿了一瓶窖藏紅酒,您品品?!?/p>

說著,歐安威小心地給方大偉倒了半杯,又給全思誠倒好。最近,全思誠對歐安威青眼有加,這讓他下市州當一方諸侯的想法進一步膨脹。他早就認識方老,也知道方大偉跟全思誠的關(guān)系,他得緊緊抓住方老這根藤。

付彬冰的心思與歐安威一樣。打聽到全思誠要去接方大偉,就通過歐安威安排了這場農(nóng)家樂里的巧遇。王均是何等樣人,早就清楚付彬冰、歐安威的小九九。給首長們敬過酒,他再次端起杯:“歐部長、付市長,以前就因公事叨擾過你們,今天我以個人的名義敬你們一杯,聊表謝意。”

“小付、小歐,”全思誠說,“像王總這樣的青年才俊,你們今后可要多打交道。”

飯局結(jié)束,考斯特開進省委迎賓館。方大偉被安排到客房里休息后,付彬冰向全思誠匯報了巴戎市政府門口的殺人案。上午全思誠已接到肖志銘的電話,知道發(fā)生了這樣一起案件,但付彬冰添油加醋一說,全思誠的眉頭越皺越緊。

“此案事關(guān)重大,一定要查明原因,抓住兇手,從嚴從快處理?!?/p>

“說到原因,恐怕跟高鐵項目有關(guān)。死者參與上訪,又在上訪地死去……”說到這兒,付彬冰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

“這話怎么講?”全思誠追問。

“高鐵項目建設(shè)一直由肖市長直接抓,他學習期間,提出借鑒外地經(jīng)驗,創(chuàng)新巴戎土地征拆形式的意見,按百分之八十的比例支付農(nóng)民土地賠償金,其余百分之二十用于修筑附屬道路?!备侗虮f,“不過,對他這個意見我持保留態(tài)度,所以在政府常務(wù)會議上沒有形成決議,沒有具體實施。我估計是有人把肖市長的意見傳了出去?!?/p>

“亂彈琴!”全思誠思忖片刻,“我還是剛才的意見,先全力破案,志銘同志如果再有什么不符合實際的想法,報告我,我來處理?!?/p>

從賓館出來,付彬冰約王均和歐安威來到一家會所。

歐安威調(diào)侃:“怎么樣老付,被原來的下屬管理著,感覺還行?”

“唉,別提了,剛一上任市政府門口就發(fā)生血案,今后的日子恐怕不好過?!备侗虮鶉@了口氣,“要是歐部長來我們這兒當書記,那我們可就燒高香了?!?/p>

“要我說,歐部長很快就會下去當書記?!蓖蹙f。

這話說到了歐安威的心里:“王總有什么高見?”

“跟緊全書記,當市長百分之百,當書記百分之六十;跟緊周書記,當書記百分之百?!蓖蹙f,“用不了多久,歐部長就能跟緊周書記?!?/p>

“此話怎講?”

王均笑而不答。付彬冰意識到兩人要私下交流,便借口安排服務(wù)離開了。

歐安威耐不住內(nèi)心的急迫,小心地問:“剛才……王總的話沒說完?”

王均問:“不知歐部長跟周書記私交怎么樣?”

“這個……沒有私交,除了公事,甚至沒機會跟周書記說上一句話?!?/p>

“您是省委組織部的領(lǐng)導,知道北京的部長秘書黎啟明嗎?”

“當然,他隨部長來我省考察過。不過,只是知道而已,我哪里高攀得上?”

王均淡淡地說:“他是我的鐵哥們兒。”

歐安威一臉敬畏地看著王均,等著他的下文。

“他可以給周書記打招呼,甚至能讓更有影響的人物為您說話。其實嘛,當個能夠一言九鼎的一把手,說難真難,說容易也容易,主要看有沒有高層關(guān)照。跟高層搭上線當然不是那么簡單的事,可不是有我在呢嗎?只要您看得起小王,不論是建立關(guān)系,還是方方面面打點的費用,都包在我身上,我保證讓您兩年內(nèi)達成心愿?!?/p>

天下沒有免費的午餐,歐安威問:“王總需要我做什么?”

“幫我拿下省內(nèi)高鐵工程的標的。您已經(jīng)看到了,全書記那里肯定沒問題,我只是需要一個具體的傳話人。您就打著全書記的招牌動動嘴,具體事由我去做。”說著,王均摸出一張卡遞給歐安威,“下周我約好黎啟明在北京見面,機票就在這里?!?/p>

歐安威心中一顫。早聽說京城人神通廣大,何況此人舅舅是某部領(lǐng)導,更是手眼通天。想到這兒,他推開王均的卡:“王總,機票不用您操心。有消息告訴我一聲,我馬上飛過去。您的事,我會全力以赴?!?/p>

這時候,付彬冰回來了,身后還站著一排比基尼女郎。王均把幾個美女挨個兒摟了一遍,挑了四個最水嫩的推給付彬冰和歐安威,讓他們一人帶走兩個??此麄兏髯赃M了包房,他把剩下的幾個小姐都打發(fā)走,坐在休息廳里閉目養(yǎng)神。

約莫半個小時后,付彬冰先出來了。王均笑著問:“怎么樣?還滿意嗎?”

付彬冰滿面紅光:“滿意,太滿意了?!?/p>

王均掏出錢包,對跟著付彬冰出來的兩個小姐說:“都到我這兒來?!?/p>

可是,兩個小姐嘟著嘴,不挪步子。王均走過去摟住兩個小姐:“怎么,還想繼續(xù)玩兒?。俊?/p>

兩個小姐幾乎同時觸電一般驚叫起來。王均感覺有異,手上的勁松了松:“怎么啦?”

一個小姐用蚊子般的聲音答道:“他……他咬人。”

這時王均才注意到,兩個小姐身上有幾塊血紅的咬痕。真看不出來,這個付彬冰的愛好還挺特別。最后,王均付了雙倍費用才把兩個小姐打發(fā)走。

歐安威還在包房里沒出來,等他的工夫,兩人隨口閑聊。付彬冰問:“你跟肖志銘感情不錯吧?”

“感情?那人一副馬列相,一點兒不講感情?!?/p>

付彬冰把香鋪村民上訪,死了一個鬧事女人的事說了。王均對此很感興趣:“呵呵,夠他喝一壺的,如果省委因此免了他,一了百了?!?/p>

“哪有那么容易?”付彬冰說,“不過,這事也許能給他提個醒,如果他知難而退,讓出指揮高鐵建設(shè)的權(quán)力,那可就遂了你的心意了?!?/p>

“你放心,如果我遂了心意,一定也讓你遂心意?!?/p>

“這事得好好謀劃,需要獲得全書記的全力支持?!鳖D了頓,付彬冰接著說,“全書記的支持重點是把肖志銘從市長位置上拿下去?!?/p>

“全書記那里我來負責,而且,我在北京也給你找到了能打招呼的人?!?/p>

付彬冰知道他指的是那位高官的秘書。如果他說的是真的,當然是好事。但他懷疑王均也把這位秘書許給了歐安威。要是這樣的話,那個秘書恐怕就不值錢了。不過,他沒有把這種情緒表現(xiàn)出來:“王總,我等你的好消息?!?h3>第三章

市政府門口的鮮血已經(jīng)清洗干凈,花圃也經(jīng)過整理,然而空氣中的那一絲血腥味,卻似乎總是揮之不去。上班的干部們交頭接耳、東張西望,但昨晚驚悚的景象他們是看不到了,只得照例涌向各自的辦公室。對他們來說,生活一如往常。

對肖志銘來說就不一樣了。他知道,案件一天不破,市政府就不可能恢復正常。之前近二十年的警察生涯,他非常清楚哪些事件會轉(zhuǎn)化成危機,哪些不會。市政府大門口發(fā)生的事情,對他的政治生命將是一場嚴峻的考驗。能經(jīng)得起這場考驗嗎?他實在回答不了這樣的拷問。市長任期至少四年,理應(yīng)為巴戎人做些力所能及的事情??涩F(xiàn)在,他不知道自己還有沒有這樣的機會。

他剛剛參加了第一次案情分析會。現(xiàn)已查明,被害的女人叫劉白,昨晚十二點多鐘,她接到一個未登記機主的手機號發(fā)來的短信,約她在市政府門口見面,然后帶她去“happy”。顯然,發(fā)信人并未帶她去“happy”。是發(fā)信人殺了她,或者指使別人殺了她?還是在發(fā)信人趕到之前,她就已經(jīng)被殺害了?

無論發(fā)信人是不是兇手,這個人很關(guān)鍵,應(yīng)該是劉白的熟人,而且關(guān)系十分親密。他們?yōu)槭裁醇s在市政府門口見面呢?劉白是香鋪人,也許,對于巴戎市區(qū),她只熟悉這個地方;也許,這是發(fā)信人有意為之。所有跡象都表明,劉白的被殺是有預(yù)謀的。但單勇的發(fā)言卻出乎所有人的意料。

根據(jù)現(xiàn)場證據(jù),單勇分析了作案細節(jié)和兇手的人格特質(zhì)。他認為現(xiàn)場不合乎邏輯。遮蓋尸體的鮮花,殘忍的毀尸手法,刀痕、咬痕,以及腹部刀刻的字跡,讓單勇得出結(jié)論,兇手只有一人,而且是一個嚴重的精神病患者,有長期病史。他不一定認識死者,卻可能居住在案發(fā)地附近,或經(jīng)常在附近游蕩。從毀尸留字的行兇方式來看,兇手對女性有著愛之深卻得不到的憎恨。

喬燭岡不太認同這個觀點,他認為發(fā)信人或者說兇手可能是出于極端仇恨的心理殺人毀尸,也可能是故意模仿變態(tài)殺人的手法,從而轉(zhuǎn)移警方的視線。

肖志銘是個老刑警,對犯罪現(xiàn)場有獨特的感覺。他相信單勇的心理側(cè)寫,但也沒有否定預(yù)謀說,無論如何,現(xiàn)場的線索都是支持預(yù)謀殺人這種判斷的。分析會最后沒有形成結(jié)論。

回到市長辦公室,肖志銘撥通了省委周書記的電話,匯報目前的進展:一、輿論已得到了正面引導,負面消息該刪除的都已刪除;二、死者身份已經(jīng)查明,并通知了家屬,善后事宜正在有序處理;三、已派出工作組赴當?shù)亓私庥嘘P(guān)高鐵拆遷補償方面存在的問題,相信不久就會有結(jié)論。

省委書記周懷翎對他的匯報不置可否,卻說出一番讓肖志銘感覺非同尋常的話:“志銘,省委提名由你擔任巴戎市市長,是因為省委認為你有處理復雜棘手局面的能力。在常委會上我說過,你剛毅果斷,有化險為夷的本事。現(xiàn)在,該是印證我這個說法的時候了。每一個地方都會有不同的聲音,它既是對我們的警醒,反照出我們的缺陷,也能鍛煉我們的能力。你明白我的意思嗎?”

“明白,書記?!?/p>

“有情況隨時向我匯報。此事的處理只能成功,不能出錯。”停頓片刻,周懷翎又補充了一句,“我擔任省領(lǐng)導這么久,這是第一次如此關(guān)注一個僅僅涉及一條人命的案件。”

掛斷電話,肖志銘沉思良久。周書記的話意味著,省委常委里已有反對他的聲音。窗外,洞薩江正沐浴著落日的余暉,案發(fā)后的第一天就這么過去了。處在圍繞劉白之死逐漸形成的風暴中心,肖志銘仍然相信,自己能夠從容不迫。

他細細回想著案情分析會上各組的匯報,覺得有幾個細節(jié)值得品味。一是周邊群眾沒人反映聽到吵鬧或尖叫的聲音,說明兇手對劉白實施了突然襲擊,并且馬上讓受害人喪失了反抗能力;二是值班保安竟然沒有注意到任何情況,是當時被支走了,還是故意隱瞞?三是這場奇怪的約會,為什么正好是昨天晚上,為什么正好在市政府門口,為什么正好是那個上訪的女人……

門口傳來腳步聲?!靶な虚L,你準備出去嗎?”

“你有事?”肖志銘看到維穩(wěn)辦主任陳磊出現(xiàn)在門口。

“關(guān)于那個案子,我有點兒想法……”

“好,跟我下樓走走?!毙ぶ俱懸贿吺帐皷|西一邊問,“有什么想法?”

“我覺得那個手機號碼有待深挖。既然劉白看到信息趕來相會,說明她對這個號碼的主人并不陌生,可是,劉白并沒有把這個號碼加入手機通訊錄……可能出于特定的目的,這個號碼只與她一個人聯(lián)系?!?/p>

“這個‘特定很有意思。你是說,只要圍繞這個‘特定開展工作,一定能查出發(fā)信息的人?”

陳磊堅定地點點頭。

看到肖志銘和陳磊走出辦公樓,司機劉達寧正準備把車開過來,肖志銘卻沖他擺擺手,轉(zhuǎn)身朝后面的家屬樓走去。

肖志銘沒有回家,徑直走向家屬樓北面的連排別墅區(qū),在一個裝著遮陽棚的花圃邊停下腳步?;ㄆ岳锓N著劍蘭、鐵樹等花木,還有一排七八株君子蘭,竟然株株射箭,有的還射了兩三支,爭奇斗艷,煞是好看。

“事情處理得怎么樣?”正在侍弄花卉的老人問。

肖志銘恭恭敬敬地回答:“還好,偵查和善后工作在同步進行?!?/p>

“這件事主要牽連的人是你。說實在話,我有些為你擔心,但很遺憾,現(xiàn)在我?guī)筒簧夏??!?/p>

肖志銘聲音低沉:“我會查清真相的。萬一結(jié)果真如我們猜想的那樣……”

“已經(jīng)有明確線索了嗎?”

肖志銘搖搖頭:“剛開了案情分析會,尸檢報告還沒出來,DNA檢驗也還沒有結(jié)論,現(xiàn)場雖然到處是血,但沒有找到第二個人的血樣。有一個可疑的手機信息,暫時沒查到發(fā)信息者的身份,刑警支隊的單勇還提出了精神病人作案的可能?!?/p>

“看來,你還是抓住了一些要點。但我還是要提醒你,要結(jié)合高鐵上訪事件,從有人搗亂的角度考慮問題,不是單純的刑事案件那么簡單。”說著,老人抬手指了指右邊的假山,“‘劍試一痕秋,巖傾水斷流,這起事件就是你的試劍石?!?/p>

肖志銘轉(zhuǎn)頭凝視著山石上刻著的兩個鮮紅的大字:“試劍”。

單毅然的辦公室也就是肖志銘當年當公安局長時的辦公室,還是以前的老樣子,只是兩株綠色植物不斷更替,墻上的鏡框里有了單毅然的身影。

看到肖志銘推門進來,單毅然難掩驚訝。他知道肖志銘喜歡輕車簡從,但作為市長,不打一聲招呼獨自來到下屬單位,似乎有些過于簡慢了。單毅然心中涌起無限感慨。權(quán)力歷來就是眾星拱月,不論那些星是否真心誠意,卻給了領(lǐng)導者萬事俱在掌握的感覺。但肖志銘從來不在乎這些。

作為市長,肖志銘下的是全市經(jīng)濟發(fā)展這盤大棋,其中當然包括各類重點工程。無關(guān)的,他不會關(guān)注,否則,就會陷入沒完沒了的瑣碎事務(wù)之中。劉白被殺,按常理,只是一樁極其簡單的刑事案件。這類案件連單毅然都不必太過操心,肖志銘卻在剛剛參加了案情分析會之后,又獨自追到公安局,可以想見他對此案的重視程度。

單毅然起身相迎:“市長親臨,不知有何指示?”

肖志銘說:“走,到刑偵支隊去?!?/p>

兩人直接去了單勇的辦公室。辦公室里十分整潔。一張全家福放在辦公桌的右側(cè),鏡框里男女老少其樂融融的笑臉令人頓生感觸。全家福照片一般是夫妻帶孩子,或者是兒女跟父母,單勇桌上的全家福里卻有七個人。

單勇正埋頭研究案卷,見市長和局長走進來,慌忙起身。肖志銘的目光離開全家福,移到單勇面前的案卷上,他微微有些詫異:“你看的不是劉白的案卷?”

“不是,”單勇解釋,“劉白被殺案雖不需要串并,但我聯(lián)想起以前有些類似的案件,就翻出來查查,看是否有遺漏的線索?!?/p>

肖志銘不禁上下打量單勇,真是“吃著碗里看著鍋里”。不僅是公安,任何一個部門都需要這種主動想事、積極干事,不墨守陳規(guī)的人。

“很喜歡破案?”

“是?!眴斡碌幕卮鸷芎啙?。似乎意識到什么,他瞟了瞟跟在肖志銘身后的單毅然,又補充說,“破案是我的工作,也是我的事業(yè)。我從小就渴望當一名刑警,渴望為公安事業(yè)奮斗終身。”

肖志銘不禁莞爾。單毅然趕忙解釋:“小單這話聽起來像宣誓,但百分之百是他的真心話?!?/p>

肖志銘微微一笑:“只要渴望干事,在哪里都能干出一番事業(yè)。”

單勇聽出了潛臺詞,心里頓時一沉。他從基層民警干起,一步一個腳印,如今已是副處級的重案隊隊長,正是他一展抱負的時候。他真心不想離開目前的崗位。“市長說得對,但……”

肖志銘沒容他說下去:“我知道你的意思?!?/p>

單勇明白,現(xiàn)在已經(jīng)不容他討價還價了。他穩(wěn)住心神,平靜地說:“我服從組織安排。”

頭腦清醒,工作主動,同時又低調(diào)沉穩(wěn),不卑不亢,肖志銘暗暗點頭,這正是他需要的人。他相信,換一個崗位,單勇會有更大的成就。他和單勇握了握手,在單毅然的陪同下離開了刑偵樓。作為市長,到哪里去,去多久,做什么,可以表現(xiàn)得不經(jīng)意,但拿捏一定要到位。

把肖志銘送回辦公室,陳磊沒有急著離開。肖志銘向他投去疑問的目光:“還有事?”

陳磊說:“有幾條消息可能對您有用,我想向您匯報一下?!?/p>

肖志銘輕輕地哦了一聲,抬腕看了看表:“能不能長話短說?”

陳磊看到他桌面上的日程安排表,上面排得滿滿的,今晚可能還有應(yīng)酬?!岸陶f也可以。但涉及一些重要的人和事,我怕幾句話說不清楚?!?/p>

肖志銘拿過安排表看了看,晚上要接待一個從澳門回來的巴戎籍客商,宴請后還有洽談會,恐怕不會散得很早。他沖陳磊點點頭:“如果你覺得需要立即說,那就盡量簡單些?!?/p>

陳磊清清嗓子:“你在北京培訓的三個月,巴戎進行了一系列人事調(diào)整,特別是市政府這邊。付彬冰不愿意去市委擔任副書記,因為提任的幾個副市長基本上都是他的人,包括秘書長何慶明,還有,新調(diào)來的常委、副市長李秀清跟他參加過兩次省委黨校的培訓……”

“李秀清?”肖志銘不相信李秀清會摻和到付彬冰的陣營里。

“據(jù)說李秀清跟付彬冰有過命的交情。多年前他們一起上華山旅游,李秀清險些墜崖,其他同學都不敢過去相救,是付彬冰攀過一道險坎,把李秀清拉了上來,他對李秀清有救命之恩。而且,李秀清是付彬冰做工作,從省委全思誠副書記那里要來的?!?

“付彬冰能跟全副書記說上話?”

“全副書記的秘書楊程原是省公安廳的宣傳干部,跟我是同班同學。他透露說,巴戎副廳級以上干部調(diào)整期間,付彬冰一直待在全副書記身邊。昨天晚上付彬冰還跟全副書記在一起吃晚飯。付彬冰顯然在構(gòu)建新的權(quán)力結(jié)構(gòu),想把整個市政府控制在手里,留給您的,只是一個殘局?!?/p>

這個說法在肖志銘看來有點兒夸張了,偌大一個市政府,哪是他付彬冰一個副市長說控制就控制的,自己這個正職市長都不敢說這樣的話。

陳磊繼續(xù)說:“他們這個小集團鐵板一塊,付彬冰除了不定期去省城見全副書記,其余時間都在搞小集團聚會——酒會、茶會、牌會,每次聚會都是商量怎么安排政府人事,怎么對付您?!?/p>

如果這是真的,這個付彬冰簡直瘋了,政府又不是他的小家庭,他能隨心所欲地控制嗎?

“還有,他在小集團里透出口風,全副書記答應(yīng)很快就讓他當市長,至于您……”陳磊斟酌了一下措辭,“上面會派專人來調(diào)查您的問題。”

肖志銘不怒反笑:“市長是人大選舉的,全副書記說讓付彬冰當,付彬冰就能當上嗎?再說,我坐得正,行得正,他們能把我怎么樣?難不成他們要栽贓陷害?”

“這也不是沒有可能。高鐵項目一直是您主管的,到目前為止還什么方案都沒拿,但高鐵沿線的村里已經(jīng)謠言四起,都說您要克扣政府給村民的補償。那個小集團里的人最近經(jīng)常往下面走,到處散布風聲,說政府正在借鑒外地經(jīng)驗。公安局喬副局長到香鋪派出所的時候甚至說,政府決定將香鋪的土地補償金按百分之八十支付,讓派出所一定要做好維穩(wěn)的準備。這次上訪就是他們四處活動的結(jié)果,劉白被害案件,顯然也是針對您的……”

肖志銘的電話響了,商務(wù)局長報告說,已接上澳門客商,下榻在道一巴戎山莊。陳磊明白肖志銘馬上就要走,趁著他接電話的空當,幫他把辦公桌收拾整齊,提上他的包,站在門口等候。

掛斷電話,肖志銘沖陳磊擺擺手,兩人一起下了樓。陳磊沒再說什么,但剛才他告訴肖志銘的這些情況,信息量已經(jīng)夠大的了。

按照常理,付彬冰擔任副書記合乎官場慣例。一方面,兩人曾是競爭對手,對手爬到他上面,兩人搭檔肯定有些別扭;另一方面,副書記排名比常務(wù)副市長靠前,正職市長也不過是副書記,兩人的黨內(nèi)職務(wù)算是平級,這樣容易贏得心理平衡。付彬冰放棄看上去對自己有利的位置,待在原位不動,這其中必有緣故。

陳磊點破了其中的奧秘。不過,肖志銘還是覺得難以置信。理論上講,經(jīng)過省委提名、人大選舉、中央黨校培訓,他的市長位置已經(jīng)穩(wěn)固。要在短期內(nèi)扳倒自己,僅僅耍點兒小聰明是不夠的。再說,在政治智慧方面,自己比付彬冰毫不遜色。

劉達寧已經(jīng)把車停在樓門口,陳磊為肖志銘打開車門。上車前,肖志銘對陳磊說:“我打算把你調(diào)到政府辦公廳當副主任,你要有個思想準備?!?/p>

自從看到市政府門口慘烈的兇案現(xiàn)場,肖志銘的睡眠變得支離破碎起來。他睜眼觀察黑夜的形狀,但黑夜像液體一樣流動,也許任何隱性的、黑暗的、躲著見不得人的東西都是這樣。四周空空蕩蕩,無聲的冷漠從皮膚沁入意識,引領(lǐng)他進入夢境。

他坐著古老的馬車,走了很久很久,越過山,渡過河,馬車停下來時,面前是一座巍峨的建筑,一座城堡。那是一座典型的西方式建筑,城堡的四角矗立著尖塔,猶如某座山脈上連綿突兀的山峰,任何人站在城堡前都會感覺自己渺小無比。

城門緩緩開啟,肖志銘走了進去。寬廣的廳堂里空空蕩蕩,肖志銘置身于一團幽藍的昏暗之中。身后通往外界的門轟然關(guān)閉,他只有繼續(xù)往前走。廳堂的盡頭又是一道巨大的門,他試著用手去推,門竟然自動開啟,他進入了城堡的第二個房間。第二個房間和大廳一樣寬廣,依然空空蕩蕩。肖志銘聽到身后的門關(guān)閉的聲音,他繼續(xù)往前走,迎面又是一道巨大的門。門自動開啟,他進入了第三個房間。

身后的門關(guān)閉,迎面的門開啟……肖志銘穿過一道又一道門,進入一個又一個房間,仿佛無休無止,永無盡頭。門,房間,房間,門……循環(huán)往復。每次他都覺得應(yīng)該是最后一道門了,可是穿過這道門,仍然有下一道門在等著他。門是為房間準備的,房間是為誰準備的呢?顯然不是他,他只是這里的匆匆過客。他感到心力交瘁,終于,他支撐不住,頹然坐在地上……

身體突然下墜的懸空感把他從睡夢中驚醒。他發(fā)現(xiàn)自己仍躺在床上,渾身都是汗水。

肖志銘緩緩神,起身簡單洗漱了一下,穿上運動衣出了門。才五點鐘,東方的天空微明,整個城市被淡淡的霧氣籠罩著。四處寂寥無人,肖志銘出了家屬院的后門,順著軍干休養(yǎng)所往梅溪風光帶跑去。

城市仍在睡眠之中,偶有早起的晨練者和清潔工的身影,到處是一派安寧祥和的景象。這正是多年來他夢寐以求的。他相信,只要他在巴戎,這個城市會變得越來越好。但市政府門口的殺人案給這個城市,給他的心里籠罩上一層揮之不去的陰影。

昨晚與澳門客商會談后,單勇向肖志銘做了專門匯報,重申他的觀點,即此案系精神病人所為。同時,單勇也指出,這起案件的發(fā)生不是偶然的,僅精神病人的出現(xiàn)就存在多個疑點:一是平時沒有精神病人游蕩的市政府門口怎么突然出現(xiàn)了精神病人;二是如果精神病人系專人送過來的,送人者出于什么目的,是不是為了利用精神病人達到其殺人的目的;三是送人者必須對這個精神病人非常了解,比如精神病人的病情、習慣以及在精神失常的情況下是否有行兇殺人的可能等。

總之,送兇手來到市政府門口的人就是這起殺人案的主謀。這個人為什么要殺害劉白?他跟高鐵項目有沒有利益關(guān)系?

香鋪村村長叫吳德平,劉白被殺的前一天,他來過巴戎市,自稱是為了協(xié)助政府平息上訪事件。從調(diào)查情況看,吳德平約見劉白的嫌疑最大,但因為許多事情需要進一步查證,單勇還沒有驚動他。

劉白被殺案到底是一起普通刑事案件,還是圍繞高鐵項目這個焦點,預(yù)謀打亂他陣腳的政治事件,一直是肖志銘思考的問題。他問過單勇,單勇沒有正面回答,只是說:“事實會證明一切?!?

想到這兒,肖志銘不自覺地搖了搖頭。他對單勇的回答不滿意,但不等于對單勇不滿意。如果自己是單勇,能否有如此高的偵查水準,如此快的偵查速度?他說不上來。

前方一聲輕輕的鳴笛,把肖志銘的思緒拉回現(xiàn)實。灑水車迎面駛了過來,所過之處,都籠罩在一片水霧之中。肖志銘轉(zhuǎn)了個彎,進入一條小區(qū)道路,準備繞道回家。這個小區(qū)位于巴戎市中心,曾是最老舊的居民區(qū),也是巴戎首個棚戶改造區(qū)。興之所至,肖志銘拐進小區(qū)。瀝青的路面,標準的房舍,綠化、安保、物業(yè)一應(yīng)齊全,這樣清靜優(yōu)美的居住環(huán)境多好啊,與從前那個污水橫流的老居民區(qū)完全是兩個世界。

不遠處傳來卷閘門的嘎嘎聲,他下意識地扭過頭。透過灰蒙蒙的霧氣,他看到對面的車庫門開了,轎車旁有一男一女在熱烈擁吻。他想避開,不料踢飛了一顆小石子。一男一女聽到動靜,連忙松開擁抱,躲到車后面。

肖志銘有些尷尬。他已經(jīng)看清了,車庫里是一輛紅旗H7,車牌號也眼熟——那是常務(wù)副市長付彬冰的公務(wù)用車。肖志銘不知道對方是否認出了他。想想應(yīng)該不會,此時晨霧很重,能見度不高,而車庫里亮著燈,從明處看暗處是看不太清晰的。何況他也沒看清對方的臉,只感覺男人中等身材,稍有些富態(tài);女的年紀不大,身材高挑,長發(fā)披肩。

男人的體形有點兒像付彬冰,三七開的發(fā)型也像,但肖志銘不敢肯定。也沒準兒是別人。這個居民區(qū)的改造工程是付彬冰負責的,也許司機或者秘書在這里弄了房子,也可能他們以前就住在這里。不過,他還是暗暗記下了車庫上面顯示的住宅門牌。

回到家里,肖志銘隨口跟王玫提起這事。

“你的常務(wù)副市長?”王玫的表情有些不可思議,“看他那樣子,比你還古板,也能有這種事?不過話說回來,這年頭,只有他們想不到的,沒有他們不敢做的。”

“我沒看清長相,乍一看,輪廓的確有點兒像。如果是在別處碰見,我可能就上去打招呼了?!?/p>

他下意識地扭過頭。透過灰蒙蒙的霧氣,他看到對面的車庫門開了“哪個住宅區(qū)?”

“向陽小區(qū),就在梅溪風光帶旁邊。”

“你記下門牌號了嗎?”

“8棟2門1502?!?/p>

“哦,那容易,過會兒我就可以查到戶主是誰。”

肖志銘沉吟片刻:“還是別多事了。萬一我看錯了,對方就是普通夫妻或者情侶,你那么一查,不是侵犯人家隱私嗎?”

“問題是,肯定不是普通夫妻?!蓖趺嫡f,“現(xiàn)在中紀委通報查處的干部,哪個沒有這方面的問題?”

肖志銘知道王玫說得對,但還是有些猶豫。這么調(diào)查自己的副手合適嗎?況且還是讓王玫去查。

“我不會給你捅婁子的。或許,這事早就不是秘密了。”王玫說,“連你都能發(fā)現(xiàn),其他人會不知道?天真吧?!?h3>第四章

都說進了市政府的門,就有希望踏上升官的快車道。單勇卻仿佛一個筋斗跌進云里,不僅不踏實,而且失去了方向感。他覺得市政府里很怪,不論是辦公室、停車場還是食堂,總有些人湊在一起嘀嘀咕咕,等你走過去,他們立馬就散了,讓人有一種說不出的緊張感。單勇是刑警,對異常氛圍特別敏感,長時間處在這種狀態(tài)中,他覺得自己也變得和那些人一樣神經(jīng)兮兮了。

他不是自愿來市政府的,更不是奔著什么官位??偞谵k公室里無聊,便下樓到大院里溜達。信步走到辦公區(qū)后面的家屬院,看到那里有一座假山,綠得像一塊青玉,一時性起,拉開架勢伸胳膊踢腿,打了一套擒敵拳。

“喲,這是誰呀,這么有閑情逸致?”身后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

單勇扭頭一看,一個老人正站在對面的苗圃前沖他喊話。老人一手拿著大鐵剪,一手提著個鐵壺,打扮像個花匠,說話的語氣卻有些居高臨下的意味。作為花匠,這人不算年輕了,頭發(fā)斑白,少說六十往上,但相貌清矍,身材瘦削,身子板看上去很硬朗。

“您好!”單勇微笑著回應(yīng),走到老人身邊,接過老人手里的水壺,“這里的花木培育得真好啊。”

老人也不客氣,自顧修剪著一些旁枝錯節(jié),漫不經(jīng)心地問:“你是路過,還是在這里上班的?”

“我是抽調(diào)到這里的工作人員,四處走走,熟悉熟悉環(huán)境?!?/p>

“呵呵,有些干部在這里工作十幾年,從沒到過這兒?!崩先苏Z氣平和,但問的話卻有些咄咄逼人,“抽調(diào)到哪個部門?叫什么?”

單勇想,也許這位老者曾經(jīng)在領(lǐng)導身邊工作吧,有了領(lǐng)導的派頭,也說不定是領(lǐng)導的親戚?!拔医袉斡?,抽調(diào)到高鐵指揮部維穩(wěn)小組。請教大叔貴姓?”

老人挑剔地打量了單勇一番,終于釋然似的微笑著點點頭:“哦,你就是單勇,我聽說過你,辦案是個好苗子。調(diào)到這里來,是不是覺得有些不樂意?”

“服從組織安排唄,我就是領(lǐng)導手里的一根棍,他想咋掄就咋掄?!边@是單勇的心里話。

“話是不錯。不過,要讓領(lǐng)導掄得順手,掄得有力,還要看你的水平。政府不比公安局,這里舞臺大,觀眾多,婆婆多,嘴子雜,干好了是你應(yīng)該的,干不好,挨罵的可不僅僅是你一個人!”

這老人肯定不是一般人,這話也不是一個普通花匠能說出來的。單勇心中感嘆,市政府家屬院里藏龍臥虎啊!

老人繼續(xù)說:“肖市長抓過政法工作,懂得安定局面的重要性,所以在高鐵指揮部設(shè)立維穩(wěn)組。這可是個新鮮事物,以前的工程建設(shè)雖然都動用警力,付出的人力物力也許比現(xiàn)在還多,但專設(shè)維穩(wěn)小組還是第一次。小組的工作怎么做,沒有經(jīng)驗可以照搬,你要自己摸索。眾目睽睽之下,你還不能戰(zhàn)戰(zhàn)兢兢,顯得自己是個生手。得暗地里吃苦練功,明亮處,就像你剛才一樣,打一套漂亮的組合拳?!?/p>

單勇心里猛一陣發(fā)熱,老人這是在點撥自己嗎?這個老人似乎跟肖志銘很熟悉,知道抽調(diào)他是肖志銘的主意,處處在為肖志銘考慮。老人是誰?難道他是肖志銘家的……

在精神病院圍墻外溜達了一個多小時,單勇才邁步向大門走去。“吱呀——”鐵門突然打開一條小縫。

“哎喲,你這是找誰呀?”門后閃出一個女人,叼著根香煙,手里噼里啪啦地按著打火機,卻沒冒出火苗。

“來,我給您點上?!眴斡绿统龃蚧饳C,從門縫間遞進去。

“嘻嘻,你這是跑出去轉(zhuǎn)了一圈,不適應(yīng)外面的生活,又回來了?”女人噴出一口煙霧,放肆地打量著單勇,“怎么稱呼?”

“大勇?!眴斡码S口說。眼前的女人三四十歲,化著濃妝,身上濃烈的劣質(zhì)香水味熏得單勇不自覺地后退了一步。雖說這女人口無遮攔,卻可能是極好的消息來源?!澳闶沁@里的家屬?”

“你才是這里的家屬呢!”女人伶牙俐齒,“我叫婷婷,來這里隨便轉(zhuǎn)轉(zhuǎn)。”

“隨便?精神病院也可以隨便來?”

“當然不是誰都可以。比如你這種人,就只能從圍墻爬出爬進?!?/p>

“你是說里面的病人?”

“你不就是病人嗎?嘻嘻……”女人輕佻地笑著。

單勇不再搭理女人,敲了敲門衛(wèi)室的窗戶,把警官證遞過去:“我找你們院長?!?/p>

片刻后,一個微微跛足的男子打開鐵門招呼單勇:“跟我來?!?/p>

等單勇進來,跛足男子先關(guān)好鐵門,然后在頭前領(lǐng)路,引著單勇向里面的一座三層小樓走去,步履無聲,腳步輕盈,跟他瘸腿的形象完全不相稱。小樓底層裝著一道鐵門,門上有紅漆的“請按門鈴”字樣,只是油漆已發(fā)黑剝落,想必門鈴早就失效。瘸子用鑰匙打開門,讓單勇進去,自己留在外面。

單勇按照瘸子的指引上到二樓,一個光著上身的男人迎過來?!拔医嘘懶★w,是這里的院長。”

“我來了解些情況。”單勇說,“最近院里有沒有出院病人,或者逃跑的患者?”

“沒有。逢年過節(jié)出院的多些,現(xiàn)在正是農(nóng)忙,親屬都希望他們待在醫(yī)院里。至于逃跑,那是不可能的,我們這里管理規(guī)范……”

“可以借你的電腦用一下嗎?”單勇打斷他的話,從兜里掏出一個U盤晃了晃。

陸小飛把他領(lǐng)進辦公室,桌上的電腦開著,單勇把U盤插到主機上,點開一段視頻,指著視頻上一個正翻墻而出的身影:“這個人是誰?是你們醫(yī)院的病人還是職工?”

“這……這是從哪里拍到的?”院長顯然認出了視頻里的人。

“這是公路的電子監(jiān)控?!眴斡抡f,“你應(yīng)該熟悉這堵墻還有這個人吧?”

陸小飛抄起桌上的電話:“老茍,把任小毛帶到二號治療室。”

治療室在兩百米外的住院樓。陸小飛步履匆匆,領(lǐng)著單勇往二號治療室趕去。半道上,他的手機響了,單勇聽到手機里一個氣喘吁吁的聲音:“陸院長,任小毛……不見了!”

此時,任小毛躲在醫(yī)院貯藏室的角落里,蜷縮成一團。他盡量讓自己鎮(zhèn)定下來。通常,奶奶總有辦法安慰他,消除他的緊張情緒,可是這一次,他看不到奶奶。

昨晚他想翻墻時,碰到了瘸腿茍,只好乖乖地回到了病室里。翻開破書,本以為盯著書里的裸體女人可以緩解內(nèi)心的焦慮,但他失敗了。那些圖片讓他回想起以前的事情,那血腥的一幕幕清晰地在他的腦際閃過,他禁不住渾身顫抖。

任小毛每周都要去看奶奶,跟奶奶說會兒話。但那晚不是他的計劃。那天下午,一個親戚出現(xiàn)在他的病房里。任小毛簡直不敢相信,親戚給了他幾百元錢,還說可以開車送他回去。這對他是個誘惑。畢竟他每次回去看望奶奶,來回要走好幾個小時,有車的話,那就是分分鐘的事。

但是,親戚并沒有把他送回家。半路上,親戚接到一個電話,說有急事,要立即趕回去,只得把他放下。臨走時,親戚叮囑他,說巴戎很亂,要他注意安全,還給他一把刀防身。事情是在親戚離開后發(fā)生的。

任小毛夢游般來到一道氣派的大門前,門口站著一個天使般的女人,那正是他夢中的女神,比破書上的裸體女人美麗百倍。他躡手躡腳地跟過去,看到女神臉上蕩漾著勾魂的微笑,他興奮不已,猛地撲了上去……女神渾身無力地癱倒在他懷里。任小毛又驚又喜,繼而發(fā)現(xiàn)女神身上的血,原來他手里的刀插進了女神的細腰。

血引起任小毛一瞬的驚悸,但懷里的溫香軟玉依舊令他亢奮,任他揉任他捏任他咬……他足足折騰了一個多小時,才悄悄地消失在夜幕里。

回到家,奶奶仍坐在原處。他跪在冰柜前,向奶奶述說了整個過程,他終于得到了一個女人,他終于成了男人。但奶奶不再同他說話。他求她開口,她就是不理。他不知道自己做錯了什么,他想問奶奶,為什么要這樣對待他。他生氣地掀開冰柜的蓋子,冷氣迅速形成的水霧附著在保鮮膜上,模糊了奶奶干癟脫形的臉。

“就算這事做得不該,我以后再也不做了,行嗎?”任小毛哀求道,“那女人真的很可愛,真的,我還想帶回來給你看看呢。不過你放心,沒有人能把我從你身邊搶走……”

奶奶還是不開口。任小毛緩緩地蓋上冰柜。奶奶一定是嚇壞了,一時不知道該說什么。她不會丟下孫子不管。奶奶把他從小一把屎一把尿地拉扯大,嬌著他,慣著他,怎么會丟下他不管呢?他嘆息著關(guān)上燈,關(guān)上門,悄悄地離開奶奶,徒步返回了精神病院……

單勇不是精神病醫(yī)生,但他接觸過理智、聰明、愚蠢、癲狂、偏執(zhí)等種種類型的人,他知道只有陷入精神崩塌深淵的人才會制造出那樣的毀尸現(xiàn)場。他抱著試一試的想法調(diào)查精神病院,在公路電子監(jiān)控視頻中發(fā)現(xiàn)了那個爬墻的身影。現(xiàn)在,陸小飛在視頻里認出了任小毛??衫掀堈f他昨晚親自將任小毛押回了病室。那么老茍說的是真話還是假話呢?任小毛那晚殺人后再沒回來,抑或是回來后又跑了?

單勇立即向副局長喬燭岡報告,請求派警犬搜尋。刑警隊帶著警犬迅速趕到精神病院,搜查、勘查、詢問同步進行。不到半個小時,外面?zhèn)鱽砣吐暋⑿[聲,有人在高喊“找到了”……

蜷縮在地上的任小毛像只待宰的脫毛狗,驚慌失措,渾身顫栗。他大概一米六出頭,體重怕不足九十斤,瘦弱、無力、蒼白、失神。單勇沒見過活著的劉白,但他看過法醫(yī)報告:劉白身高一米六三,體重五十五公斤,身體健康,每天挑擔耕地干農(nóng)活。

任小毛能輕易制伏劉白嗎?單勇深為懷疑。

黃昭陽曾經(jīng)以為,只要技術(shù)過硬,在單位總能闖出一條路來。但他很快便意識到這種觀念是完全錯誤的,技術(shù)只是工具,別人真正看重的是你手里的資源,是你解決問題的能力。

在通訊大廈的停車場泊好車,黃昭陽去了技術(shù)總監(jiān)的辦公室??偙O(jiān)叫徐治文,跟黃昭陽打過近二十年交道,不僅在專業(yè)領(lǐng)域合作愉快,私下里求黃昭陽辦點兒事,只要不超越法律范疇,黃昭陽都盡力幫忙解決。這回輪到黃昭陽求助,他自然答應(yīng)得十分爽快。

徐治文帶著黃昭陽走進機房,技術(shù)員們一齊站起來。“公安局的同志遇到一些麻煩,需要立即解決,你們放下手頭所有的工作協(xié)助一下?!毙熘挝姆愿?。接著,他轉(zhuǎn)向黃昭陽,“黃支隊長,具體是什么事,你給他們說說?!?/p>

事情是單勇求上門的。單勇一說,黃昭陽便明白,這事真的有些棘手。不過,在徐治文面前,他一臉若無其事的樣子?!靶∈乱粯?,只要對一個手機號碼進行點對點定位?!彼p巧地說,“我查過了,這個號是你們推出的優(yōu)惠號,沒有實名登記,使用者只跟一個手機聯(lián)系過?!?/p>

“你是說通過點對點定位查找使用人?”一個年輕的技術(shù)員問。

黃昭陽點點頭。

技術(shù)員卻沖徐治文輕輕搖了搖頭。徐治文問:“怎么回事?”

技術(shù)員語氣遲疑:“我們恐怕沒這個能力……”

徐治文疑惑地看著技術(shù)員。黃昭陽不會打無把握之仗,之前一定跟懂得這項技術(shù)的人聯(lián)系過,知道誰能解決這個問題才會專程找誰。

黃昭陽當然是有備而來,他問技術(shù)員:“你看能不能采取循蹤追擊的辦法來解決這個問題?!?/p>

“循蹤追擊?”技術(shù)員明白了黃昭陽的意思,但還是覺得不太實際,“那需要很多人力物力,需要很長時間。而且,我們只能解決技術(shù)問題,具體怎么找到目標……”

“追擊小組我已經(jīng)安排好,只要你們定位了某個點,小組就會趕過去。我們再追蹤小組里正在通話的一部手機。一旦這部手機與定點手機的點位重合,是不是就可以確定定點手機的具體位置?”

“這樣行不行?”徐治文問技術(shù)員。

“這倒是可以試試。”說著,技術(shù)員將給劉白發(fā)信息的手機號輸入追蹤程序。這個手機號跟劉白的手機號之間的通話和短信聯(lián)系共計八次,其中通話三次,短信五條。幾秒鐘的工夫,這幾次聯(lián)系經(jīng)過的通訊基站全部呈現(xiàn)出來——

新戎縣香鋪鎮(zhèn)香鋪村基站通話一次,短信兩條;沙巴區(qū)市政府基站通話兩次,短信三條。其中香鋪村基站的兩條短信是上訪前一天晚上發(fā)出的,通話則是上訪當天清晨七點五十分。沙巴區(qū)的兩次通話,一次是中午十二點,一次是下午五點。三條短信,一條是下午三點半,一條是晚上九點一刻,一條是午夜十二點一刻。

黃昭陽要求著重定點手機使用人在香鋪村的具體位置。追蹤數(shù)據(jù)顯示,香鋪村的兩條短信是在同一個點發(fā)出的,通話卻離開了那個點,因為技術(shù)限制,兩點之間的距離到底有多遠很難估算。

追蹤小組迅速趕到香鋪村,帶隊的是支隊的老牌偵查員趙特林。他根據(jù)黃昭陽指示的方位,直奔香鋪村的中心地帶。

黃昭陽面前的電子地圖上有兩個點,一個是鎖定的短信發(fā)送點,一個是趙特林手機的移動點。黃昭陽指示趙特林向短信發(fā)送點靠攏,如果趙特林的手機定位點與鎖定的短信發(fā)送點重合,他們的這次追蹤任務(wù)就算成功了。

不過,黃昭陽按照屏幕定位點的方位發(fā)布指令,說的是直線方向,趙特林小組實地追蹤,遇到的地形卻復雜多變,池塘、田野、山坡、房屋,想保持直線是很難的。這是一次艱苦的嘗試,趙特林抱著十二分的耐心,一步一步摸索著前進,逐漸向定位點靠近。

這時,其他幾位技術(shù)員也都圍了過來,目瞪口呆地看著黃昭陽發(fā)布指令,看著電腦屏幕上那個移動的點緩緩向鎖定點靠攏。一個技術(shù)員贊嘆:“太不可思議了,我們怎么沒想到這種簡易的定位法呢?”

香鋪是一個近兩千人口的大村,趙特林小組目前所在的位置是香鋪二組。這個組有兩百多村民,七十多戶,村里池塘、果園、房屋縱橫交錯,讓趙特林在執(zhí)行黃昭陽的指令時費盡周折。一個半小時后,趙特林終于聽到黃昭陽欣喜的聲音:“往九點鐘方向,進入鎖定點。”

九點鐘方向是一棟新建的小洋樓,前有庭院,后有果園,門面氣派,顯然是一戶家境不錯的人家。趙特林詳細描述了他看到的情況。黃昭陽說:“找個借口進去,進一步印證定位的準確度?!?/p>

趙特林上前敲門,開門的是個中年女人。“大嫂,我們是縣里搞社會調(diào)查的,請問男主人在家嗎?”

“哦,可不巧,德平上鎮(zhèn)里去了?!迸丝蜌獾卣f,“進來坐吧?!?/p>

“那謝謝嫂子了?!壁w特林說著,邁步進了院落,跟著女人走進寬敞的堂屋里。

這時,手機里傳來黃昭陽激動的聲音:“重疊了,重疊了,就是這里!”

單勇很快查明了自稱婷婷的女人的住處。他不想亮明身份驚動房東,也不想像嫖客一樣交錢住進去。他守候在精神病院圍墻外的出租屋樓下,待有人進出時,找機會跟進去。

婷婷看起來大大咧咧的,但很注意安全。她的房門外面設(shè)了兩道鐵門,平日除了房東介紹的男客,其他人概不接待。但今天,她有些心不在焉,前面一個男人走后,她懶得起床檢查門關(guān)好沒有,就那么慵懶地躺在床上,想自己的心事。

“吱呀——”門響了,一個男人閃入房間。

“你?”婷婷猛地坐起身。

“是啊,咱們又見面了?!眴斡路瞪黻P(guān)好門,在房角里找了個凳子坐下來。

婷婷已經(jīng)知道他是警察了,表情有些畏縮,趕緊抓起件衣服套上。

單勇贊許地點點頭:“這樣才像談話的樣子。”

“喂,你是在我家里?!辨面帽M量保持鎮(zhèn)定,“就算你是警察,也不能隨便闖進來。有什么事,你快點兒說?!?/p>

“好,我也不想浪費時間?!眴斡抡f,“告訴我,那個男人是誰?”

“哪個男人?”

“前天下午你陪著進入精神病院的男人。”單勇盯著她的眼睛。

婷婷避開單勇的目光:“我沒有陪過什么男人,也不知道你在說什么?!?/p>

單勇突然站起身,把婷婷拽到窗口:“你看見那根電線桿了嗎?上面有什么?那是攝像頭,只要你從那里經(jīng)過,一舉一動都能記錄下來。還有,每天有多少男人進你的屋子,進來多長時間,什么時候出來,攝像頭都記錄得清清楚楚。你肯定知道法律上對你這種行為是怎么規(guī)定的?!?/p>

婷婷并沒看電線桿上有什么東西,單勇這番話把她嚇住了。其實,他指給婷婷看的電線桿光溜溜的,上面什么都沒有。如果真的安裝了治安電子防控攝像頭就好了,視頻里會留下那男人的影像,只要輸入戶籍人像對比系統(tǒng),十有八九可以比對出是誰。現(xiàn)在,只能用這個辦法了。

單勇繼續(xù)說:“樓下還有我的兩個同事,顧及你的顏面,我沒有亮明身份驚動房東,也沒有讓同事一起上來。如果你不識相,我只好把你和房東一起帶到公安局去!”

沉默了一會兒,婷婷終于開口:“他是房東介紹的,我不知道他叫什么,住哪里,只知道他開著一輛小四輪面包車?!?/p>

“還有呢?”單勇淡淡地問。

“還有……”婷婷嘆了口氣,“那人對我挺好的。我想有機會再約他,所以……留了他的電話。”

任小毛供述,他奶奶仍生活在他們原來居住的老房子里,他每周從精神病院翻墻出來,就是為了看望奶奶。

奈巴公安分局副局長姚曉林帶隊前往任奶奶的家。家里空無一人,到處布滿蛛網(wǎng)、蒙著灰塵,看上去已經(jīng)很久無人居住。盡管如此,各種居家物品擺放整齊有序,一點兒也不像一個嚴重精神病患者經(jīng)常光顧的地方。率先進入的民警認真地察看了一圈,接著就掀開了冰柜門……砰的一聲,民警手一哆嗦,冰柜門脫手,重又蓋上。

“怎么啦?”姚曉林詫異地問。

民警臉色蒼白,呼吸都有點兒困難:“他……他奶奶……在冰柜里?!?/p>

姚曉林走過來,掀開冰柜門,身子不由一陣戰(zhàn)栗。任奶奶蹲坐在冰柜里,雙眼深陷,皮膚干癟,臉膛灰黑,身體早已僵硬成冰。

根據(jù)屋子里遍布的灰塵判斷,任小毛每周回來,都只是在冰柜前停留。冰柜前的瓷磚干凈光滑,有跪拜擦痕,看來任小毛跟奶奶的感情十分深厚。或許是一種變相的“俄狄浦斯情結(jié)”,他將對奶奶的愛,演變?yōu)閷ζ渌缘暮?。但任小毛的攻擊不會有特定的目標。那么,是不是幕后指使者正好掌握了他的心理,誘使他殺害劉白呢?

把任小毛帶到市政府門口的人叫李巴東,婁戎人,自稱是任小毛的舅舅。昨天下午,婷婷給他打了電話,他趕來赴約時,被守在那里的偵查員帶到了公安局。

李巴東的長相十分普通,矮矮胖胖,面色黝黑,一副木訥的樣子。單勇跟他聊起了家常:“這幾年在巴戎都干些什么?”

“給工程隊打小工,有時開小四輪車送貨,晚上幫著工地看守材料?!崩畎蜄|說,“十多年前我在婁戎打架惹了禍,只好跑出來。這個工程隊的老板是我遠房表兄,所以就投靠了他,十多年了,還沒混出個樣來?!?/p>

“這些年你一直跟著這個老板?”

“是啊,也怪我自己沒出息,喜歡玩點兒帶彩的。表兄看不起我,一直給我最苦最累的活干,又不掙錢?!?/p>

“不掙錢,為什么還跟著他呢?”

“沒地方去唄,這里畢竟還有口飯吃?!?/p>

單勇突然問:“你是什么時候知道任小毛住在精神病院的?去看過他幾次?帶了些什么東西給他?”

李巴東想了想:“兩年前我就知道他住了院,只是我混得不好,沒臉去看他。我養(yǎng)活自己都難,更沒錢買什么東西給他?!?/p>

“你不老實?!眴斡抡f,“你送了黃色畫報給他,是不是?”

李巴東賭咒發(fā)誓:“那絕對不是我給他的,我怎么能給一個精神病人帶那種東西,那不是害人嗎?”

“那天你為什么突然去看他?”

“家里人打電話來,問我姑媽怎么樣了?!崩畎蜄|說話的時候像在背書,“我好多年沒去看望她了,姑媽具體住什么地方都想不起來,便想先去看看小毛,讓小毛告訴我詳細地址??墒牵∶娏嗣?,他固執(zhí)得什么似的,不肯說,要我半夜在圍墻下面等,他要帶我一起回去看姑媽。他還管我要錢,沒辦法,我給了他兩百……”李巴東看了看單勇的臉色,接著說,“那天晚上我本來應(yīng)該在工地上看材料的,為了給家里交差,就開著小四輪偷著跑了出來??勺叩桨肼罚0碴犻L查崗,打電話問我在哪兒,我嚇得要死,只好讓小毛下了車……”

“你在哪里放下任小毛的?”

“大概是臨津門附近吧。他一下車,我掉頭就往回趕,也沒細看是什么地方?!?/p>

“你知道市政府門口發(fā)生了殺人案嗎?”單勇問。

“從電視里看到了……”意識到單勇的言外之意,李巴東趕緊說,“警察同志,我可沒有殺人啊,那天一接到電話我就回去了……天地良心,我要是有一句假話,天打雷劈!”

單勇相信李巴東沒說實話,但暫時拿他沒辦法,只好先行收押,繼續(xù)訊問任小毛。面對警察的訊問,任小毛要么拒不開口,要么就說得不著邊際。醫(yī)生說,這是精神分裂癥的典型表現(xiàn),他分不清幻覺和現(xiàn)實,對于與他當前的意識割裂的東西,很難有清晰的記憶,或者說,他拒絕回憶。比如在任小毛的供述里,他把殺人過程說得十分詳細,甚至非常享受。他仿佛不是在殺人,而是在和受害者談戀愛。他割出的每一刀,他在受害者身上留下的每一個齒痕,他都在反復品味。但他對李巴東卻沒有一點兒印象。李巴東是誰,為什么來找他,找他時說了些什么,一句也答不上。甚至李巴東是不是送了他兩百元錢,這兩百元錢放在哪里,他都說不上來。

單勇堅定地認為,任小毛不過是別人手里的工具。姚曉林勸他:“你能不能不這么固執(zhí)?精神病人看到美女,一時控制不住自己,殺人毀尸,這不順理成章嗎?何況,市局喬局長已經(jīng)認可了這個作案過程,他剛才在樓下接受記者采訪時說案件已經(jīng)成功告破。他是專案組組長,是正主,我勸你別跟他唱反調(diào)?!?

“你說的都是表面現(xiàn)象。被害人是香鋪的,是香鋪人把她約到那里的,約她的手機只跟她聯(lián)系過,這是疑點之一;這個親戚李巴東,出現(xiàn)得這樣巧,是疑點之二;還有高鐵上訪的事……”

姚曉林打斷單勇的話:“你說的這些都有道理,我是老警察,我能不明白?不過,你還記得吳戒之吧?他可是你的好朋友,現(xiàn)在還在巴寧那個鳥不拉屎的地方掛職呢。”

單勇沒有吭聲。

吳戒之原是監(jiān)管支隊政委,因為作風問題被降職,不久后,又被牽連進一起網(wǎng)絡(luò)發(fā)帖誹謗事件,受到紀委的調(diào)查,險些脫掉警服。所謂的作風問題,是單勇調(diào)查清楚的,栽贓陷害者已經(jīng)受到處理;發(fā)帖誹謗事件也查清了,跟吳戒之沒有絲毫關(guān)系。但此事不了了之,沒有人為吳戒之恢復名譽,還把他發(fā)配到了巴寧。據(jù)說這一切都是因為他得罪了副局長喬燭岡……

第五章

聽說縣干部進了家門,吳德平立即跟鎮(zhèn)政府聯(lián)系,詢問是不是有縣領(lǐng)導下鄉(xiāng)調(diào)查,還向鄰近村求證,得到的回答都是否定的。家里人說,來人操巴戎口音,衣著整潔、說話和氣、舉止得體,絕對是干部模樣,還背著一種帶天線的儀器。吳德平腦海里突然跳出兩個字:“警察”。

恐懼因子像蚊蠅一樣在吳德平心里迅速繁殖。他是個見過世面的人,對科技發(fā)展的了解雖然都屬于道聽途說,但科技用于破案,讓公安機關(guān)對人的控制幾乎處于無縫狀態(tài),這一點他是明白的。他坐不住了。

“賈總,忙什么呢?”他撥通了巴戎建筑工程公司賈新才的手機。最近,這個人跟他拴成了一條繩上的螞蚱。

對方調(diào)侃:“你不給我事干,我哪有什么可忙的?”

“我一個村干部,哪有這個能耐?”

“你那兒可是香餑餑,不然,怎么會有那么多人盯著你?”

這話更是讓吳德平忐忑不安:“誰盯著我了?”

“付市長唄,”賈新才笑著說,“他特別交代我要跟你搞好關(guān)系,你丟一根小骨頭,夠我吃好幾年的?!?/p>

吳德平舒了一口氣:“老板最近有什么指示嗎?”

“一個字:穩(wěn)。讓你不要心急,只要穩(wěn)過這段時間就行?!?/p>

“可是,警察到處在調(diào)查呢,已經(jīng)進了我的家門?!?/p>

“我的人已經(jīng)被抓走了?!辟Z新才不以為意,“這些都是意料之中的,急什么?”

“來的警察背著機器,豎著天線,那可不是鬧著玩的,要是真查出什么來……”

在高科技面前,誰敢擔保不露痕跡?畢竟李巴東是他賈新才的工人。如果查出吳德平,就可能牽連到自己。不過,在吳德平面前,他還是要保持鎮(zhèn)定?!澳阋呛ε戮瓦^來一趟,當面說說。我約一下喬局,看他能不能幫我們拿個主意?!?/p>

掛斷電話,賈新才愣愣地看著手機。李巴東落網(wǎng),并沒有讓他擔心,因為那是他們拋出去的死魚。但警方利用高科技手段展開偵查,那就難說了。他領(lǐng)教過公安科技的厲害,去年他就差點兒栽進去,至今心有余悸。萬一警方查出他與李巴東的交往,特別是他與李巴東的錢命交易……

他趕緊接上吳德平,一起進了一座不起眼的小院。沒有霓虹,沒有牌匾,沒有任何標志,里面卻是富麗的會所格局。

喬燭岡愜意地坐在沙發(fā)上,犀利的目光打量著他們倆:“什么事這么緊張兮兮的?”

賈新才小心翼翼地說:“不知劉白被殺的案子,現(xiàn)在查得怎么樣了?我們想聽聽局長的教誨。”

喬燭岡皺著眉頭:“這事能怎么樣?還不全在我們的掌握之中?我是這個案子的專案組長,該怎么破案,我說了算。”

“破案是當然的,只是我們擔心,他們這么深挖下去,比如李巴東,如果都是他一個人做的當然好,可萬一牽連到別的什么事、什么人……還有,劉白為什么出現(xiàn)在那里,會不會牽出其他什么來?”

“會牽出什么來?你們留下了什么把柄?”喬燭岡的目光轉(zhuǎn)向吳德平。

吳德平馬上否認:“沒留下什么,一切都按計劃進行?!?/p>

賈新才說:“我們擔心公安的科技手段。劉白接到的電話雖然沒有登記,但跟她聯(lián)系過幾次,會不會被定位?還有李巴東,他也有電話聯(lián)系,還有經(jīng)濟往來……”

“不怕定位,巴戎沒有這么先進的儀器。至于李巴東的經(jīng)濟往來,你們不會傻到用自己的賬戶給他存錢吧?”喬燭岡緊盯著賈新才的眼睛,“會不會?”

賈新才搖頭:“那當然不會。只是他家里本來一貧如洗,突然冒出來一大筆存款,這本身就十分可疑。”

喬燭岡不耐煩地擺擺手:“這點兒小事,你自己去擺平,我不管。還有其他事嗎?”

吳德平吞吞吐吐:“我……還有一個事兒。今天有人到我家里,自稱是縣里的干部??晌覇柋榱丝h里鎮(zhèn)里,都說沒派人來香鋪村。會不會是警察?”

“領(lǐng)頭的長什么樣?”

“我家女人接待的,說是一副公家人的樣子。”

喬燭岡嘴一撇:“等于沒說。是警察也沒什么奇怪的,劉白是香鋪人,如今死了,警方到村里調(diào)查很正常。再說你是村長,既然來了村里,當然要去你那兒?!?/p>

賈新才附和:“老吳,喬局都這么說了,這下你放心了吧?不過,喬局,我想多一句嘴,我聽說案犯已經(jīng)抓獲,事情都已查清,是不是該結(jié)案了呢?”

喬燭岡哼了一聲:“結(jié)案是你說了算的?”

“不,不,不,”賈新才連說三個“不”字,“是我多嘴。不過,如果再讓警察查下去,我怕會拔出蘿卜帶出泥。可不能讓警察把工作做細,也不能讓他們擴大調(diào)查,不能給他們機會……”

下午,警令部通知單勇參加專案總結(jié)會。單勇心里“咯噔”一下,一切來得這么突然,似乎就是為了讓他措手不及。他撥打肖志銘的電話,一直占線。匯報已來不及,即使肖志銘知道了,恐怕也不能阻止,因為結(jié)案本身就是為了肖志銘,為了給市政府挽回聲譽,重樹形象。

他梳理了一下案情,將坐實的證據(jù)列在一張紙上,將疑點和續(xù)查的線索列在另一張紙上。僅僅針對精神病人殺人案,現(xiàn)有證據(jù)已經(jīng)形成證據(jù)鏈,達到了結(jié)案要求。但如果串并續(xù)查的線索,案件性質(zhì)就發(fā)生了改變,那就不是單純的精神病人殺人案,必須進一步追查主謀。

手機響了,想必是催促他去開會。單勇提起公文包,瞟了一眼手機屏,是黃昭陽的電話。

“開會去嗎?”黃昭陽問。

“在路上呢。”

“你讓我調(diào)查的事,匯報嗎?”

單勇遲疑了一下,斟酌著說:“領(lǐng)導為什么急于結(jié)案,我不知道。但我想既然現(xiàn)在就結(jié)案,肯定只需要精神病人殺人的證據(jù),那我們就圍繞相關(guān)證據(jù)匯報。你就匯報喬局長安排你調(diào)查的事情就行了,我們的調(diào)查情況,以后找機會再說?!?/p>

會議室里人已到齊,副市長、公安局長單毅然宣布開會,各小組首先匯報了各自的偵查情況,喬燭岡又沿著單勇的思路講了幾個疑點,不過,他認為那些疑點完全可以忽略不計。

“好,大家辛苦了。”單毅然接著總結(jié),“目前,證據(jù)確鑿充分,犯罪嫌疑人歸案,而且對罪行供認不諱?,F(xiàn)在,專案組正式做出破案結(jié)論。此案的發(fā)生對市政府造成了很不好的影響,在社會上也造成了一定的恐慌,盡早結(jié)案有利于挽回影響,樹立政府和公安機關(guān)的良好形象。大家還有什么意見沒有?”

單勇知道自己無法阻止結(jié)案,但他覺得有必要重申疑點,為下一步悄悄擴大偵查埋下伏筆。他說:“結(jié)案我沒意見,但疑點有必要澄清……”

單毅然揮揮手,果斷地說:“那些疑點與案件沒什么必然聯(lián)系?!?/p>

“可是,被害人為什么到市政府門口去,李巴東本應(yīng)該把嫌疑人帶到他奶奶的住處,為什么半道把嫌疑人放下,而且,從精神病院到嫌疑人奶奶家,沒必要途經(jīng)市政府,為什么……”

喬燭岡打斷他的話:“單市長要去參加市里的會,時間很緊。你提出的疑點,我跟單市長討論過,表面上看的確存在疑問,但一件事情的發(fā)生,既有必然性,又有偶然性,不能把偶然性的行為當成必然性來分析?!?/p>

單勇想起姚曉林的提醒,想起遠在巴寧的吳戒之。姚曉林提醒得對,吳戒之就是自己的前車之鑒。于是他不再爭辯:“是,兩位局領(lǐng)導說得對。我只從偵查的角度想問題,偏激了?!?/p>

單毅然和喬燭岡同時綻開了笑臉。喬燭岡接著說:“單市長,根據(jù)我們的調(diào)查,李巴東在劉白被殺案中起了重要的協(xié)同作用,雖然他協(xié)同的主觀性無法查證,但作用是客觀存在的,我建議呈報逮捕,并移送起訴?!?/p>

至少不都是壞消息,單勇想。把李巴東關(guān)進看守所,他就可以名正言順地對李巴東所在的工程隊進行調(diào)查,進一步查實他有沒有高鐵的背景,有沒有香鋪的關(guān)系。他相信,劉白被殺案的背后有一張巨大的網(wǎng),李巴東也好,莫名的手機號也好,劉白也好,香鋪村村長吳德平也好,都是這張網(wǎng)上的一個結(jié)點,而圍繞高鐵項目的陰謀,才是這張網(wǎng)的綱繩。

第二天早上一上班,單勇停好車正要進辦公樓,迎面看見肖志銘從里面出來?!靶危銇淼谜?,省委全副書記來巴戎視察,你跟在我身邊,好有個照應(yīng)。”

全思誠上午在婁戎視察,吃過中飯就往巴戎趕,現(xiàn)在已在路上了。如果是以前,市里的主要領(lǐng)導該到高速路口迎接,現(xiàn)在中央明令禁止,但市委門口的迎接禮儀不能缺。

單勇跟著肖志銘往市委門口走,抓緊將劉白案的偵破過程簡要匯報了一遍。為了與局領(lǐng)導保持一致,他沒有詳細匯報案件的疑點,只說已經(jīng)符合結(jié)案要求。肖志銘問:“對手機號碼的定位調(diào)查有什么發(fā)現(xiàn)嗎?”

“那個號碼共使用過八次,其中三次在香鋪,五次在巴戎。在香鋪的兩條短信是從村長吳德平家發(fā)出的,一次通話在距村長家一百五十米的山坡上;巴戎的五次聯(lián)系,兩次在市政府門口,一次在梅巴大道七天假日旅店門口,一次在巴戎汽車南站,最后一條約會短信也是在汽車南站發(fā)出的?!?/p>

“這個情況還有哪些人知道?”

“只有我和黃昭陽。”單勇說,“沒有您的指示,我沒敢向單副市長和喬副局長匯報?!?/p>

肖志銘沒有表態(tài),讓單勇在值班室等著,自己走進了常委樓。全思誠來了,他要主動向市委書記王志光匯報,得與王志光保持一致。

王志光的秘書鄭基文已趕到高速路口,正窩在車里,死死地盯著南互通收費站出口。全思誠一行的車牌號他已打聽清楚,只需盯緊牌號,就知道領(lǐng)導是否到達。

這時,一輛車“嘎”地停在前面,車頭斜斜地擋住了鄭基文的視線。司機問鄭基文要不要過去講一下,讓他們往里面移一點兒。說話間,兩個人從轎車里鉆出來,副駕駛室出來的那位年紀小些,但看起來像是主子,駕駛員跟他說話的時候恭恭敬敬,同時四處張望著,仿佛在觀察有沒有人注意他們。

鄭基文恰巧看到了駕駛員的正臉——市公安局常務(wù)副局長喬燭岡。他來這兒干什么呢?難道一個公安局副局長敢頂風冒險到這里來迎接領(lǐng)導?再看另一位的背影,中等身材,著裝平實,顯然不是單毅然,單毅然的身材要比這個人高大許多……終于,這個人微微側(cè)轉(zhuǎn)身,鄭基文看清了他的臉,是付彬冰。如果不是往市級領(lǐng)導里面猜,鄭基文還真認不出來。付彬冰一副路人面孔,幾乎毫無特色。

正詫異間,一輛城市越野、一輛豪華轎車先后駛出收費站,正是鄭基文牢記在心的兩副號牌。付彬冰迎了上去,與豪華轎車上的人熱情地打招呼,接著就被請上車。喬燭岡則獨自駕車跟在后面。鄭基文立即撥通了王志光的電話:“全書記一行兩輛車已經(jīng)過了收費站?!?/p>

“好,你們隔遠一點兒跟在后面?!蓖踔竟庹f。

“還有一個情況,我看到付彬冰副市長上了全副書記的車。”

王志光放下電話,看了身邊的肖志銘一眼。肖志銘顯然聽到了全部對話,但王志光不提,他也不好說什么。兩人默默出了辦公室。

市委秘書長李瑞白正在集合其他常委。這種場合不需清點人數(shù),大家雖然都是市里的頭面人物,但跟省委副書記見面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都懂得珍惜。肖志銘掃了一眼常委們排成的“八”字,里面真沒有付彬冰。

省委的車很快進入市委大院。王志光恭敬地迎上前去拉開車門,全思誠下車的時候,手一直放在門把手上,下車后,又自己動手用力關(guān)上車門。接著,他滿面笑容地與王志光、肖志銘握手。

事后,肖志銘想起全思誠拉著車門的動作,感覺很有意思。這個動作說明什么呢?是表明他對王志光的不信任,還是害怕享受開車門的腐???

與兩位一把手握過手,全思誠走向“八”字里的各位常委,一一和他們握手。這時,肖志銘身后傳來汽車??柯?,付彬冰從車里沖出來,迅速排到“八”字后面,正好趕上最后一個跟全思誠握手。他裝成在外面辦事,急急忙忙趕回來的樣子,顯然是不想讓班子里的同仁知道他跟全思誠的特別關(guān)系。全思誠也幫著他圓謊,一邊握手一邊說:“在外面忙,趕不回來也不用急?!?/p>

迎接儀式結(jié)束,眾人簇擁著全思誠上了常委樓。全思誠這次來,主要是視察基層黨建工作。高巴縣呈報了一個經(jīng)驗材料,說基層黨建工作帶動經(jīng)濟發(fā)展,列了很多數(shù)據(jù)。全思誠很感興趣,決定在全省推廣。

進了會議室,客套話都說完,他隨口問起:“我從岳戎、婁戎一路走來,發(fā)現(xiàn)各地都在積極籌建過境高鐵,不知你們有沒有動起來?”

王志光便將市委曾經(jīng)簡單議過的意見說了幾點,無非是高度重視、出臺措施等。

“項目到手,建設(shè)是重頭戲啊,必須安排一位腦子活、點子多、組織協(xié)調(diào)能力強的同志來抓,這樣才能把項目抓好抓實。志光啊,你是一把手,不好抓得這么具體。說起來,志銘為爭取項目出了大力,只是,你是政府一把手,精力分散太多……”全思誠打著哈哈,雖然沒有直接否定,但這樣說已經(jīng)算是否定了。接著,他又點評了其他幾個常委,感覺都不合適。“當然,我只是在正式開會前拉拉家常,具體如何安排這個指揮長,你們常委會研究。照我看,彬冰同志資格老、經(jīng)驗足、腦瓜子靈活,抓這樣的重點工程倒是蠻合適的,不知現(xiàn)在分管哪方面的工作?”

王志光說:“彬冰同志分管財經(jīng)貿(mào)及交通工作。”

“哦,”全思誠偏過頭看看付彬冰,“分管交通正好聯(lián)系高鐵嘛。”

大家一齊沉默。緩了好一會兒,王志光才回答:“志銘同志剛從中央黨校學習歸來,市委的有些分工還沒來得及細分,我們準備深入研究一次,將有關(guān)工作全面抓起來?!?/p>

全思誠卻沒有沿著他的話往下說:“市政府門口的殺人案怎么樣了?”

王志光說:“這是志銘同志親自抓的。案子已經(jīng)破了,人也抓到了,是一個變態(tài)的精神病人作的案。”

“你們上報的材料我看了,如此兇殘,也只有變態(tài)的精神病人才做得出來。志銘不錯啊,這么快就抓了人,破了案,不愧是警察出身。”全思誠打著哈哈。

肖志銘注意到,全思誠一跟他說話,或者說到他的時候就打哈哈,在旁人眼里肯定怪怪的。官場上的人都是政治觀察員,善于從領(lǐng)導的言行神態(tài)分析政治生態(tài),上級領(lǐng)導說到誰是什么神態(tài),說了多少句,很快就會有人總結(jié)?,F(xiàn)在,全思誠對他這個態(tài)度,讓他渾身不自在。

全思誠在巴戎的視察剛好一天。第二天吃過中飯,就要去寧戎市。中午吃飯時,全思誠鄭重其事地向王志光、肖志銘推薦了一個人,還把那個人拉到了飯桌上。這個人肖志銘當然熟悉,就是王均。王均一上來便親熱地向肖志銘打招呼,肖志銘只得應(yīng)付著。

把全思誠送走,王志光、肖志銘本想議一議工作,剛就高鐵指揮部的成員安排問題說了個頭,便都沉默了。

指揮長人選問題,王志光的意思是由肖志銘擔任,如果肖志銘執(zhí)意不肯,那就自己任指揮長,付彬冰任常務(wù)副指揮長。這樣,表面看還是付彬冰主持工作,其實指揮權(quán)在自己手里,付彬冰想耍花招,也得經(jīng)過自己這一關(guān)。但全思誠點名讓付彬冰任指揮長,把王志光逼到了懸崖邊。

肖志銘專門跟王志光匯報了王均的事,并重提北京的經(jīng)歷。這段經(jīng)歷他去年就匯報過,在這里重提,是為了說明如果王均參加競標,他會堅決按原則辦,讓王志光放心。對于王均與他的交往,他會隨時向王志光匯報。

王志光告訴他,王均幾天前也找過自己。肖志銘知道,這是王志光在向他表明書記市長一條心。肖志銘便說:“我這兒也剛送走一個人,省路橋公司的,說是我父親以前的下屬?!?/p>

“看來,光這些公司的人來拜訪,就夠我們忙的。”王志光說,“把好這道關(guān)不是件容易的事,如果讓付彬冰擔任這個指揮長,他會不會給我們捅出什么事情來呢?”

肖志銘知道王志光是想起了李方宏的事。去年,李方宏為了爭奪市長之位,可謂機關(guān)算盡,良知盡失,最終進了監(jiān)獄。后來查明,付彬冰也是李方宏案件的參與者,只是沒有拿到確鑿證據(jù),沒對他做出處理。但是,付彬冰從此在王志光心里失去了信任。對自己不能信任的人,王志光怎么放心把重點工程交到他手里?

回到辦公室,肖志銘開始清理桌上堆放的各種報刊和文件。秘書還沒到位,他在外忙碌了兩天,辦公桌上便堆滿了東西。忽然,他注意到一摞報紙有些鼓,以為里面夾著信件。把報紙抖了抖,果然掉出一個大信封,信封上印著省路橋公司的名稱。將里面的東西抽出來,竟是兩扎紅色的百元大鈔。他愣了愣,沒想到省路橋公司來拜訪的那個家伙手腳這么快,在自己的眼皮底下做小動作,自己居然沒發(fā)現(xiàn)。

這是任市長以來第一次有人向他行賄。他以前處理過許多類似的事情,當領(lǐng)導,拒賄退賄最考驗智慧,當面送的,就當面退,退不掉的就直接交紀委??墒?,交紀委畢竟太張揚,太傷關(guān)系,這種情況越少越好。這次,他也不想通過紀委的途徑。路橋公司塞這個紅包其實就是為了探路,這么大的工程,他們出手絕對不會如此寒酸。他要斷了他們的念想,同時,也想考驗一下單勇。

肖志銘打電話把單勇叫過來:“這兩天給我當秘書,有什么感觸,是不是特無聊?”

單勇實話實說:“是我沒進入角色,不會做服務(wù)工作。”

“讓你這個大偵探給我當秘書是屈才,不過,我還是有件秘書的事想讓你去做?!毙ぶ俱懓涯莻€信封遞過去,“有人給我送了兩扎錢,你幫我退回去。但在退的時候不能傷了和氣,還要留個心眼,明白我的意思嗎?”

第六章

接到肖志銘的任務(wù),單勇沒有直接找省路橋公司的人,而是像破案一樣,先摸了底。送錢人叫戴曉勁,省路橋公司副總經(jīng)理,祖籍巴戎,跟單勇的妻子胡曉玲的外公還是一家人。單勇巧妙地把自己抽調(diào)到高鐵指揮部的信息傳遞到胡曉玲外公的耳朵里。當天晚上,戴曉勁找上了門。第二天,兩人相約在西湖居吃午飯。

戴曉勁十分健談,從國家大事到家庭利益,扯得天花亂墜,一頓飯下來,兩人親熱得勝過親兄弟。飯后,單勇把一個印著他公司名稱的大信封推到他面前。戴曉勁一愣:“這是……”

“兄弟面前不說假話,這次高鐵項目競標,從中央到市里都行了文,堅決杜絕腐敗行為,行賄者一律取消競標資格。這次可是動真格的。我們是兄弟,我才從肖市長手里把這個拿出來退給你。如果不是關(guān)系近,肖市長把這個往紀委一交,你的事就黃了。”

“真的?”戴曉勁還有點兒不信。

“你昨天到我家時,我還不知道你的事。今天早上聽市長說起,我才求的情。”

這個解釋合情合理,不由得戴曉勁不相信了?!靶值埽悄阏f我該怎么辦?”

單勇真誠地說:“把錢收回去,做好競標準備。不過呢,菩薩易拜,小鬼難纏,有些負責具體事務(wù)的,該發(fā)辛苦費的大方點兒沒關(guān)系。肖市長這邊你放心,有我呢,只要你有實力,肖市長絕對會關(guān)注你?!?/p>

處理好退錢的事,單勇側(cè)面了解了一下高鐵項目的進程。聽說岳戎的招標工作已基本完成,婁戎前期籌備工作充分,只差最后一錘子,巴戎的項目建設(shè)指揮長還沒有定,工作是付彬冰在做,招標方案初稿出來了,但王志光讓征求專家意見。如果招標方案出臺,單勇決定向肖志銘推薦省路橋公司,資質(zhì)實力是沒的說,戴曉勁這個人也實在,抓出的工程應(yīng)該不會差。

把肖志銘交代的事情辦妥了,單勇來到市長辦公室匯報,正好碰到陳磊。這時,陳磊已是辦公廳副主任,其實是給肖志銘當秘書。陳磊告訴單勇,過一會兒肖市長要就老干部活動室的建設(shè)問題召開現(xiàn)場會,有事要抓緊時間匯報。

進了肖志銘的辦公室,肖志銘招呼他坐下:“這幾天你躲到哪兒去了?怎么不見人?”

單勇說:“劉白案還有些掃尾工作要做,另外,我還查出其他一些疑點?!?/p>

“我跟你交代的事,辦得怎么樣了?”

“已經(jīng)辦好了?!眴斡掳炎约赫掖鲿詣诺氖乱晃逡皇f了一遍。

肖志銘笑了笑,不置可否。單勇這招雖然幼稚些,但問題算是解決了,而且沒傷和氣,這個客商也留了下來。“說說看,關(guān)于劉白被殺案,你又查出些什么?”

單勇說:“李巴東租住的房子在精神病院北側(cè),是一棟高層的五樓。站在房子的窗口可以看到任小毛活動的兩個關(guān)鍵地點,一個是任小毛每周爬進爬出的圍墻口,一個是任小毛最喜歡躲在里面看黃色畫報的儲藏室。如果用望遠鏡,可以清楚地看到任小毛在儲藏室里面干什么。李巴東的住處就有一架高倍望遠鏡。他通過觀察,了解了任小毛的習慣,有預(yù)謀地利用任小毛殺人。我還調(diào)查了李巴東的收入情況,殺人案發(fā)生的前一天,他的銀行戶頭突然存進十萬元,被捕后,他妻子又存入五萬元??汕懊媸畮啄?,他從沒一次性存入超過萬元的錢款?!?/p>

肖志銘點點頭:“你給我說這些,需要我做些什么?”

“您還記得那個手機號嗎?它跟李巴東是兩條線,這兩條線緊緊圍繞著劉白被害案,我覺得這起案件與高鐵項目有重大關(guān)系。”

“你是想專門去調(diào)查這些事?”

“是的,但我不能出面。我是指揮部的人,他們會對我有所警惕?!眴斡抡f,“所以我想請您出面,抽調(diào)幾個得力的人,組成秘密調(diào)查組?!?/p>

肖志銘有些猶豫。僅憑單勇說的疑點,立即成立專案組理由不夠充分,但他不想打擊單勇的積極性。而且,對于劉白被害案匆匆結(jié)案,他也是有保留的。如果他還在刑偵崗位上,他的判斷跟單勇基本一樣——這里面確實有很多貓兒膩。同時,單毅然對他把單勇調(diào)走多少有些意見,如果再去抽調(diào)公安局的精干警力,肯定會有抵觸情緒。肖志銘擔任過公安局長,基層的想法,他充分理解。

這時,陳磊敲門進來:“肖市長,付市長等您一起去看老干部活動中心?!?/p>

肖志銘點點頭,正準備離開,卻忽然停下來問:“承建老干部活動中心的工程隊叫什么名字?”

陳磊回答:“巴戎建筑工程公司。”

這不就是李巴東所在的建筑公司嗎?總經(jīng)理肖志銘也認識,叫賈新才。去年丹霞路舊城改造導致信訪事件,肖志銘仍記憶猶新。思忖片刻,肖志銘對單勇說:“走,一起過去,你注意看看那里的情況?!?/p>

果然是賈新才出面接待。不過,工地的情況卻是付彬冰親自介紹的。原來這個工地是他聯(lián)系的點,建筑公司也是他給推薦的。

看完工地,賈新才請各位領(lǐng)導到公司視察。付彬冰正要拒絕,肖志銘率先說:“好啊,我們本土的建筑公司,有這么好的資質(zhì),這么強的實力,很不容易。我們應(yīng)該大力扶持嘛?!?/p>

賈新才的公司原來設(shè)在沙巴區(qū)的城中心,后來搬到了精神病院的北側(cè),就在高速公路巴戎南互通的引路旁邊。這里交通便利,但排場卻大不如前,僅一棟三層小樓加一個院子,裝修簡陋,占地面積不足五百平方米。

一行人進了二樓會議室,一個衣著體面的女人端了一箱礦泉水走進來。單勇一愣,這女人居然是李巴東的妻子吳文敏。查案子的時候單勇見過吳文敏,那時她還是個邋遢的家庭婦女,現(xiàn)在卻成了標致的職業(yè)女性。

肖志銘在聽賈新才的介紹,單勇趁機四處觀察。會議室南側(cè)的窗戶可以看到精神病院和李巴東的住處所在的高樓,直線距離大約兩百米,吳文敏在這里上班,確實挺方便。

下樓的時候,單勇有意走在最后,他看到吳文敏待在財務(wù)室里,便走了進去:“你是什么時候到這里來做事的?”

吳文敏顯然認出了單勇,十分拘謹:“老李被關(guān)了,我們娘兒倆沒有生活出路,賈總關(guān)心,我就到這兒做事來了?!?/p>

“你這身打扮,我差點兒都認不出來了?!眴斡罗揶?。

吳文敏的臉一下子紅了,囁嚅著說了聲:“謝謝?!?/p>

單勇下了樓,肖志銘正在跟賈新才握手告別?;厥姓穆飞希ぶ俱懻f:“小單啊,你在我辦公室說的事情,我思量了一下,現(xiàn)在不能急。等你有了過硬的證據(jù),再按你說的辦。”

單勇和姚曉林相約去了市公安局的射擊訓練場。今天打靶的警員挺多,靶位緊張,兩個人只給安排了一個靶位。一見面,姚曉林便酸溜溜地說:“喲,大組長,每天待在首長跟前,還有空接見我這平頭百姓?”

單勇心里有點兒不是滋味。說實在話,兩人同在巴戎公安局這么多年,只是彼此認識而已,關(guān)系真正密切起來,還是去年偵辦針對肖志銘的系列案件的時候。那時,在單勇眼里,姚曉林是肖志銘的親信,自己只是個會辦案的刑警而已??捎惺裁崔k法呢?自己沒有跑關(guān)系的天賦,想學也學不來。

肖志銘把單勇抽調(diào)到高鐵指揮部,單勇當面不敢說不去,但在單毅然面前明確說自己不想去。單毅然說:“你不想去,姚曉林還急得抓耳撓腮呢!”

后來單勇聽說,姚曉林為此找過肖志銘,肖志銘沒有同意。單勇知道姚曉林是為這個維穩(wěn)組長的事別扭。他今天把姚曉林約來,是為了和他說事情。是公事,但內(nèi)容涉及肖志銘個人,需要絕對靠得住的人去辦。如果是在去年,單勇對姚曉林不會有任何不放心,可現(xiàn)在,單勇有點兒拿不準了。

十發(fā)手槍子彈,對于熟練的射手來說,很快就能打完??山裉靻斡乱恢奔胁涣诵纳瘢可鋼粢淮?,都需要重新調(diào)整一下。姚曉林在后面喊:“怎么啦,這么孬,養(yǎng)尊處優(yōu)慣壞了?”

單勇心里有些冷,沒有回答,靜下心來,打空了彈夾。對面靶位響起提示音:“該組訓練已結(jié)束,請驗靶。”

單勇摁了一下驗靶開關(guān),人形靶自動出現(xiàn)在驗靶屏上。九環(huán)、九環(huán)、十環(huán)、十環(huán)……最后統(tǒng)計下來,靶面上的總環(huán)數(shù)竟然是一百零八環(huán)。一共十發(fā)子彈,怎么會超過一百環(huán)?單勇驚訝地望向管理員的方向。

“是不是十顆子彈打出了十一個彈孔?”一個聲音在身后響起,回身一看,竟是市局技偵支隊長黃昭陽。

“黃支隊長好槍法?!币粤衷谝慌再潎@。

黃昭陽沒搭理姚曉林,沖單勇笑道:“呵呵,不會攪了單隊長的興致吧?”

“是你打的?你這可是違規(guī)啊?!痹掚m如此,看到黃昭陽,單勇還是很高興,這尊神可得好好供著,時刻用得上的?!按蛲炅藳],我們找地方聊聊?”

“你還有空跟我聊天啊,用完我不就扔了嘛?!秉S昭陽揶揄。

“我哪敢扔你老哥啊,時刻想陪著你,就怕你沒時間。”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把姚曉林晾在了一邊,姚曉林幾次想插話都找不到機會。黃昭陽跟單勇下了靶場,見姚曉林還跟在后面,扭頭問單勇:“你現(xiàn)在也帶小弟了?”

“黃支隊長說笑了,我是約姚局長一起來打靶的?!?/p>

“打完了嗎?”

“打完了?!?/p>

“打完了怎么還膠在一起,夫妻嗎?”黃昭陽絲毫不掩飾想趕姚曉林走的意思。

姚曉林只得停下腳步,跟黃昭陽、單勇說再見。技偵是刑偵的支撐,誰都不敢得罪這尊大神,姚曉林也不例外。只是他想不通,自己好像沒有得罪過黃昭陽,黃昭陽怎么如此冷眼相對呢?

單勇跟著黃昭陽走到門外停車坪旁的綠化帶里,在樹蔭下漫步。黃昭陽問:“那個案子結(jié)了,你讓我調(diào)查的情況還要不要?”

“當然要?!眴斡抡f,“案子匆匆結(jié)了,但疑點更突出。我向肖市長建議成立一個專案組,他沒同意,讓我查出更多證據(jù)再說。老兄啊,我的證據(jù)只能來自你這里?!?/p>

黃昭陽嘿嘿一笑:“現(xiàn)在知道叫我老兄了,叫爹也沒用?!?/p>

“只要你肯幫忙,叫爺爺都沒問題。”單勇順竿爬,“我是真的沒辦法了?!?/p>

“現(xiàn)在有兩個問題需要核實??杉紓墒菃叹珠L分管的,出差辦案都得他審批,我這邊抽不出警力,有些事必須你去辦?!?/p>

“沒問題?!?/p>

“那我們?nèi)ゼ紓芍行摹!秉S昭陽說著上了自己的車,單勇坐進副駕駛。“目前的兩條線索,一是我們找到了使用那個號碼的手機,在手機上提取了一枚稍微有些模糊的指紋,需要嫌疑對象的指紋進行對比;二是我們監(jiān)聽到幾段通話錄音?!?/p>

“太好了。指紋的事我來想辦法,我們先去聽聽錄音?!?/p>

進了支隊長辦公室,黃昭陽拿出一部手提電腦。技偵支隊長的電腦真是高端,只幾秒鐘就完成了開機程序。單勇一眼便看到桌面上有一個叫“錄音”的文件夾。

“是全聽,還是先聽關(guān)鍵的?”黃昭陽問。

“只聽有信息量的,那些家長里短就算了?!?/p>

黃昭陽點開一個帶星號的音頻文件,里面?zhèn)鱽韮蓚€男人的對話——

“姓吳的,我×你八輩祖宗,你害死我老婆,我跟你沒完!”一個男人的聲音,歇斯底里的。

“你別亂說,我怎么害你老婆了?”另一個男人的話沒什么底氣。

黃昭陽摁下暫停鍵,解釋說:“這個姓吳的就是香鋪村的村長吳德平,我們監(jiān)控的就是他的手機?!?/p>

“真是太謝謝了,老兄,你想到我前面去了?!眴斡抡f,“聽意思,另一個男人是劉白的丈夫?她丈夫雙腿殘疾,基本沒有行為能力,中氣倒還很足?!?/p>

錄音繼續(xù)——

“就是你殺的,是你把她哄到城里去的!”劉白的丈夫有些哽咽。

“怎么是我哄去的?我是政府的人,她隨著大家去城里鬧事,我代表政府勸他們回來,可她不聽勸,不回來?!?/p>

“哼,人家都說我老婆是你殺的,你得賠錢。你睡了我老婆那么久,現(xiàn)在出事了,想不認賬,沒門兒!你要是不賠錢,我就死到你家里!”

“你這人怎么那么混?別人說你就信?殺了她對我有什么好處?我本來還想幫你爭取一些福利,讓你活得舒服一些,你要是相信別人的話,那你就找別人去吧。”

這話杵到了對方的軟肋上,劉白丈夫的嗓門低下去了……

下一段錄音是一個女人的聲音,哭哭啼啼的,先是質(zhì)問村長為什么害死她女兒,聲稱要找一群娘家人到村長家說理去。

這樣的錄音有好幾段,透露的信息都一樣:劉白是村長吳德平的情婦,村里人都說劉白是吳德平害死的,她的家人要到吳家討說法,要他賠錢。按說殺害劉白的兇手已經(jīng)抓獲,村民們?yōu)槭裁催€說是村長所為呢?僅僅是劉白的家人要錢的借口,或者另有隱情?單勇覺得應(yīng)該去香鋪村走一趟。

錄音繼續(xù)播放,這次是村長吳德平打出的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