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軍
上期內(nèi)容提要:
被人販子拐走十三年的兒子終于找到了,心情激動的看守所管教劉樹林有許多設(shè)想,他要彌合十三年的感情缺失,盡最大的努力,給兒子一個美好的未來。萬萬想不到,兒子的記憶庫里沒有留下親生父母的哪怕一丁點兒痕跡,依舊“認賊作父”,割舍不斷對人販子一家的情感依戀,對劉樹林這個正版爹,只有冷漠、疏離和抗拒。從循循善誘到拳腳相加,為了讓兒子真正回到自己身邊,劉樹林進行了各種嘗試,可換來的只有親生兒子刻骨的仇恨。眼下,劉樹林遇到了更大的麻煩,兒子早戀了……
一
小天還是休學了。
班主任老師找過我好幾次,各科老師都反映小天跟不上課程,最直觀的證據(jù)就是小天的考試成績。小天的學習熱情也漸漸冷卻——在班里,他是年齡最大的,個子最高的,也是學習最差的,這讓他對上學越來越抵觸。有時候,早上明明出門上學了,老師卻給我打電話說這孩子根本沒在學校露面。我先是好言相勸,繼而拳頭威脅,都不管用。這回,就連唐利的那一套也失效了。
我火了,揪住小天就要揍。周鳳蓮將小天護在身后:“有你這樣的爹?動不動就打自己的兒子,算什么能耐?你這樣的爹能教育出好孩子來?”
母親這回也沒站在我這邊:“小天再小,也得要臉。你讓小天再考慮考慮?!?/p>
我說:“課程耽誤不起啊。他本來成績就差,再停一段時間不上學,那不是更跟不上了?”
小天說:“跟不上就跟不上,我不上學了,我出去打工,自己掙錢自己花?!?/p>
“你放屁!”
眼看我和小天又要吵起來,母親趕緊把我轟出家門。
為了緩和與兒子的關(guān)系,最后還是我作了讓步,讓小天先休學一段時間。但我也不能讓小天閑著,他喜歡電腦,就讓他在家自學,吳媚又為小天買了許多學習電腦的書籍。她還和我商量,既然小天對電腦感興趣,趁這段時間休學,給他報個班算了。我哪有不同意的道理?
心情不好的時候,我就會把精力放到工作上,工作能讓我忘掉一切煩惱。
我把全室人的資料重新整理了一遍,一個人一個人地過。這些人都是資源,我不僅要管理好他們,更要研究和琢磨他們。在看守所里,我挖出來的線索無論數(shù)量還是質(zhì)量,年年名列第一。我源源不斷地給羅治彪提供線索,羅治彪感慨說,萬萬沒想到看守所成了第二刑警隊。當然,我這么做也有私心,我是在不斷地向羅治彪表明我對刑偵工作的“忠誠度”。
其他在押人員都挖得差不多了,還有一個人讓我不放心。我一直感覺冷建強身上還有事兒,他的疑點太多。
前段時間,我給放屁精段磊安排過挖冷建強的任務(wù)。按照我的要求,段磊主動和冷建強接觸,兩人打得火熱。自兩個西班牙人來看守所參觀后,我一直對他們跟冷建強說了什么很感興趣。我聽清楚的兩個單詞,一個是“桶”的意思,一個是“火”的意思。我想不通西班牙人為什么一直向冷建強強調(diào)這兩個詞,就讓段磊設(shè)法去套冷建強的話。冷建強的嘴很緊,關(guān)于那兩個詞,一點兒口風都不露。但是,段磊卻有別的收獲,冷建強向他透露了一個案件線索,還和一個政府干部有關(guān)。
萬洪先是市財政局預(yù)算科的科長,已進入財政系統(tǒng)后備干部梯隊,聽說就要提拔成副局長了。這樣的人竟然吸毒,讓我感覺不可思議。
根據(jù)我提供的線索,羅治彪安排隊上民警蹲守。公務(wù)員生活比較規(guī)律,好蹲。蹲到第三天,民警報告說萬洪先開著車出去了,比較可疑。隊上先后動用三輛車對他進行接力跟蹤。抓捕萬洪先之前,羅治彪給我打電話,問我有空沒有,有空就過去一趟。我還有點兒奇怪,我只是提供線索,難道抓人還要我出面?我一個看守所民警,參與抓捕也不合適啊。
見了面,羅治彪告訴我:“幾個中隊長都撒出去了,這事我去不方便,小青年們辦事又不牢靠,你帶隊去?!?/p>
我明白了,羅治彪很有可能和萬洪先認識,因此才“不方便”。羅隊又囑咐我:“你參與行動的事千萬別告訴所里,不然你領(lǐng)導會有想法?!?/p>
這個他不提醒我也明白。我是看守所的人,參與刑警隊的行動,說出來不是給領(lǐng)導添堵嗎?
參戰(zhàn)的幾個小青年都比我小好幾歲,他們拿我當領(lǐng)導了。到了城鄉(xiāng)接合部的一個村子,我們下了車。萬洪先為什么到這里來?我想,也許是有親戚住這兒吧。為了防止村民生出事端,我徒步進村。村子只有一條路通到外邊,警車就放在路邊,車里留一個人作為后備,一旦犯罪嫌疑人沖出包圍圈,車里的人就派上用場了。
萬洪先出沒的院落是一處舊房子,兩間堂屋,一間配房,如果租的話一年的房租也不超過三千塊錢。我想起了抓許五四的情形,兩家的情況有些相似。墻頭不高,一個小青年爬了上去,跳進院內(nèi)打開門。進了院子,我先查看了一下四周的環(huán)境,房門是普通的木門,窗戶外卻安裝了鋼筋護欄。顯然,我們要進屋,就得破門。
屋里,萬洪先和一個女孩兒吸完了毒,兩個人情欲大發(fā),當場就辦起事來了。窗戶的隔音不是很好,幾個小伙子的耳朵都支起來了,屋里的喘息聲一陣陣傳來,床板被壓得嗝吱嗝吱響。這時候人的警惕性最差,破門而入一般不會遇到反抗,而且沒穿衣服,即便跑也跑不了多遠。我示意一個小伙子踹門。
沒想到,那門雖然是木頭的,卻全是實木,結(jié)實無比,小伙子連踹了七八腳都沒踹開,最后還是用膀子撞開的。其他民警進屋抓人,我守在門口把好最后一道關(guān)。
人一沖進去,發(fā)現(xiàn)被窩里只有一個姑娘,萬洪先跑哪兒去了呢?幾個民警到處找,突然,一個光腚猛地從窗簾后面躥出來,撒丫子就往外跑。民警剛要追,一個白影擋在了門口。那姑娘一絲不掛,雙臂伸著,攔住了所有的人。
幾個小伙子如狼似虎,一般人根本攔不住,可眼前這情況,他們不敢亂動。萬一人家喊上幾嗓子非禮,鄰居們圍上來鬧事就麻煩了。幾個小伙子和一個裸體姑娘,這事根本扯不清楚。還好我在門口守著,任姑娘攔著其他人,我先把跑出來的萬洪先摁在地上。
二
接下來就是訊問。萬洪先當然要死扛,可他不知道警察的手段。那幾個小子也真會整,從抓獲到帶回隊里,一直不給萬洪先穿上衣服。萬洪先雙手捂著下邊:“警官,我還是有人權(quán)的。你給我穿上衣服吧,哪怕穿個褲衩也行。”
民警雙手一攤:“哎呦,出來的時候忘了拿你的衣服了。你先忍著點兒吧?!?/p>
也不能怪警察,這年頭兒,警察辦案受制約太多,不能刑訊逼供,不能誘供,但還得想方設(shè)法把口供套出來。這也算是一招吧。
萬洪先急了:“大哥我求你了,你讓我穿上褲衩我什么都交代?!?/p>
萬洪先都撂了之后,羅治彪現(xiàn)身了。一進門,看見萬洪先被銬在鐵椅子上,沖民警發(fā)了火:“怎么搞的,不是讓你們對萬局客客氣氣的嗎?”
民警唯唯諾諾,一個勁兒向萬洪先道歉。羅治彪讓其他人都出去,但留下了我。這樣,既在形式上滿足了雙人訊問的需要,也可以互相作個證。領(lǐng)導想的就是周全。
羅治彪給萬洪先打開手銬,又換了把椅子讓他坐:“老萬啊,你這事麻煩了……”
萬洪先只是吸毒,沒參與販毒。但作為一名公職人員,這事要是公開出去,他就徹底玩完了。萬洪先說:“老羅,這事你得幫我?!?/p>
“你我什么關(guān)系,我當然想幫你??梢坏┪彝ㄈ诹?,就是包庇你,萬一將來這事捅出去,板子就得打到我身上?!?/p>
“你放心,我們幾個都不說,沒人知道?!?/p>
“我可以保證不說,那幾個小青年就難說了?!绷_治彪指指我,“你知道他是干什么的嗎?”
萬洪先搖了搖頭。
“這位呀,是我們公安系統(tǒng)里的作家,正在寫一部和吸毒人群有關(guān)的報告文學,需要點兒素材?!?/p>
我接上話說:“萬局,今兒我得好好采訪采訪你,你可是公職人員涉毒的最好樣本。”
萬洪先連連擺手:“作家,可別,我不是吸毒,我以為是催情的,根本不知道是毒品。”
都這會兒了,他還敢不認賬,羅治彪給他來了手狠的:“老萬,你說是讓你老婆來領(lǐng)你呢,還是讓單位的人來領(lǐng)你?”
“別呀,你這不是要我的命嗎!”
羅治彪笑:“跟你開玩笑,你看你還急眼了?!?/p>
萬洪先終于明白了形勢:“老羅,你幫了我,我也能幫上你啊。你們的事我一定想辦法?!?/p>
刑警隊一直想置辦現(xiàn)場勘查車、指紋活體采集儀等設(shè)備,局里報告打上去了,財政局一直擱著不辦。這項建設(shè)是公安部要求的,局里提交了公安部的正式文件。萬洪先給我們打官腔,說公安部的文件不好使,我們認的是財政部的文件。想買設(shè)備,你們得等政府統(tǒng)一采購。
政府統(tǒng)一采購的程序慢得要死,不知要等到猴年馬月,而省廳要求今年上半年必須落實到位,否則考核時一票否決??磥?,羅治彪這是在曲線“救國”啊。
擺出那個驚天動地的姿勢幫助萬洪先逃跑的姑娘,我一眼就認出來了。
唐月月看到我,頓時傻眼了。也不再攔著屋里的警察,她一手捂著下邊,一手捂著胸,哆哆嗦嗦地叫了聲“劉哥”,也不知是凍的還是嚇的。我提醒她:“你還是捂臉吧,臉重要啊?!?/p>
唐月月說:“你都認出我來了,捂臉沒意思了?!?/p>
“你還知道沒意思!”我讓唐月月穿上衣服。人在緊張之下動作難免變形,唐月月用了一分鐘才套上一條褲腿。
訊問萬洪先時,我讓小李在他辦公室里看好唐月月?,F(xiàn)在放走了萬洪先,意味著唐月月也沒法兒處理了,也得放走,但唐月月還不知道這一點。進了小李的辦公室,小李以為我是來訊問的,想配合我做做筆錄,我沖他搖搖頭,他馬上會意,起身離開了。
見屋里只有我一個警察,唐月月跟我套近乎:“劉哥,你不是看守所的嗎,怎么還跟著抓人了?”
我抬手就給了唐月月一記耳光。唐月月被打蒙了,捂著臉沒敢吱聲。“連抓帶關(guān)服務(wù)一條龍,不好嗎?”
“好……”
“那房子是你租的嗎?”
“是?!?/p>
“吸粉好玩嗎?”
“好……不好玩。”
我繼續(xù)給她施加壓力。我要從她嘴里聽到真話?!澳愠鰜碣u什么價?”
“劉哥,我不是出來賣的?!?/p>
“那你是干啥的,談戀愛?”
“就是談戀愛。我喜歡萬局長,萬局長人好,老實?!?/p>
“老實個屁!”我掏出個U盤放在她面前的桌上,“你談戀愛還好這口?”
萬洪先和唐月月被控制后,我仔細地檢查了一遍“作案”現(xiàn)場。我想弄清楚,他們?yōu)槭裁磿x擇這么個地方,而不是去酒店開房。結(jié)果,我發(fā)現(xiàn)電視機架子上藏著一套偷錄設(shè)備。
唐月月低下頭。我知道她在考慮怎么交代才能既讓自己脫身,又能最大限度地保守秘密。我不能給她考慮的時間。于是,我把U盤插到電腦上,點開視頻文件,還把聲音調(diào)到最大。電腦屏幕上,萬洪先和唐月月顛鸞倒鳳,十分快活。聽到響動,小李也從隔壁跑過來。唐月月的臉紅得像涂了血。我轟小李走,小李說:“讓我再看會兒?!?/p>
“看你個頭!回家看你老婆去!”
小李吐吐舌頭,跑了。我問唐月月:“好看不?”
“不好看?!?/p>
“那就再看一會兒。”
“劉隊……好看。”這種精神折磨實在是太有效了,唐月月眼淚都快下來了。
感覺差不多了,我問:“為什么要偷拍?”
唐月月不說話。我從小李的抽屜里翻出一本法律書擺在她面前:“你吸毒的事呢,我就不細問了,事實清楚,人贓俱獲。你要有心理準備,可能要在戒毒所里待上一段時間了?!?/p>
其實,吸毒者第一次被抓,是不會被強戒的,我就是為了嚇唬她。果然,唐月月嚇壞了:“劉哥,你可別!我知道強戒所,那里不是人待的地方,聽說新去的女犯會被他們折磨死……”說著,唐月月?lián)渫ü蛟诘厣希皠⒏?,只要不送我去強戒,你讓我干什么都行!?
“干什么都行?”我上下打量她,心里合計著火候夠不夠,是不是該給她再施加點兒壓力。
“干什么都行!我今天晚上就可以跟你走,我保證不告訴吳媚?!?/p>
我哭笑不得,她以為我是萬洪先那路貨色呢?!澳俏铱刹桓遥阋窃俳o我錄上,我不就完了?”
“劉哥,我哪兒敢啊……”
“你感覺我會同意嗎?”
唐月月沉默片刻:“不會……”
“那不就得了。我呢,也不需要你干什么。想不去強戒,可以,想讓我把你放了,也不難。只要你給我說實話,為什么要偷拍?”
“我……我怕萬局把我玩膩了,再甩了我,就像唐總……”她的話說了一半就咽回去了。
我心里一沉,馬上想到了吳媚。
唐月月接著說:“萬哥是大官,有職務(wù)的人,我想攀上這個高枝??伤@樣的色狼,甩個女人還不是家常便飯?我手里有這東西,就不怕了……”
三
國華進來時,我正給網(wǎng)監(jiān)科的李發(fā)榮打電話。李發(fā)榮是個話癆,說起來沒完,我又不好意思先掛,只好和他天南海北瞎扯。國華就坐在我對面等著,我想他肯定是有事。
打發(fā)掉李發(fā)榮,國華說:“劉哥,有件事跟你說,你別怪我。”
他的表現(xiàn)好奇怪。我笑了:“還沒說啥事呢,我怎么就怪上你了?是不是小天惹到你了?”
國華的臉紅了,吞吞吐吐半天,最終還是說了:“我不能再見小天了……昨天,他居然……親我……”
我的笑容僵在臉上。短短兩天,我受到了雙重打擊,昨天是來自吳媚的,那是唐月月透露的信息,今天是來自小天的。來自小天的這個更讓我揪心,難道小天的性取向有問題?看守所里同性的在押人員之間偶爾也有這種事,但大多數(shù)跟性取向無關(guān),純粹是憋的。一旦放出去,他們的這種行為也就停止了??晌覂鹤印?/p>
我把許五四提了出來。雖然他現(xiàn)在不在我的室了,但今天我值管教班,值班管教擁有對所有在押人員的管理權(quán)。
許五四被我整怕了,不清楚我這回葫蘆里賣的什么藥,蹲在地上不敢出聲。我給他點上一支煙。最近所里對煙管得越來越嚴,管教談話時給犯人一支煙,就是一種待遇。有時犯人為了一支煙,會交代室里的很多事情。
許五四沖著天花板舒舒服服地吐了一個大煙圈,我問他:“你發(fā)現(xiàn)沒有,咱們的兒子有問題。”
我用了“咱們”一詞,這讓他頗感意外。在許五四面前,從仇人到“咱們”,我的底線在一步步放低。
“什么問題?”
“他喜歡男人。”
許五四吃了一驚:“你胡說,這不可能!”
要放在平常,就憑“胡說”這個詞我也得好好修理修理他,今天我沒在意,我也希望我是胡說。我特意問了許五四以前有沒有把小天當成女孩兒養(yǎng),這也是導致性取向不正常的一個主要原因。但許五四一口咬定,根本沒有這種事情。
我和吳媚商量小天的事該怎么辦。吳媚說:“我覺得小天不會有這方面的問題?!?/p>
“這話怎么說?”
“我是女人,我熟悉男人看女人的眼光,小天第一次見到我的時候,就是男人看女人的眼光?!?/p>
“那小天對國華的舉動怎么解釋?”
“肯定是有目的的,具體因為什么,我猜不著。你讓國華和小天接觸,就是為了讓國華影響小天對你的看法。不過,國華缺心眼兒,做得太明顯了,小天不會看不出來。也許小天認為,國華就是你安插的間諜。通過這個舉動,至少可以讓國華不敢再見他。”
吳媚的說法有些道理,但我需要事實來證明。我決定盯住兒子的一舉一動,看他葫蘆里賣的到底是什么藥。小天目前正在休學,吳媚給他報了個電腦培訓班,小天很感興趣,迷上了編程、辦網(wǎng)站,還經(jīng)常到市圖書館的電子閱覽室去,生活比較規(guī)律。監(jiān)視兒子,對我來說并不費勁兒。
很快,我就發(fā)現(xiàn)兒子的確有情況。
我穿上警服,開著單位的警車到了天虹賓館。警車和警服幫助了我,沒有出示警官證,我就從前臺查到了房間號。
我敲響了616房間的門,一個女人在里邊問:“找誰?”
“派出所檢查?!?/p>
門剛剛打開一條縫,我就闖了進去,把里面的人嚇了一跳。
知道了我和小天的關(guān)系,李英愛非常拘束地坐在床上。我看著她的身份證,證件上的照片比她本人顯年輕?!澳愣啻罅耍俊?/p>
李英愛說:“身份證上不是有嗎?”
“證上的是證上的,現(xiàn)在我在問你?!?/p>
“三十八……”
她只比我小兩歲。這個年齡的女人當我兒子的女朋友,我以前想都沒敢想過??涩F(xiàn)在,這個女人,我兒子電腦班上的同學,在賓館開了房,正等著我兒子呢。
許五四是單身,小天的成長環(huán)境中一直缺少母親的角色,而李英愛身上母性的成熟吸引著小天。之前國華告訴過我,韓星李英愛是小天的偶像,眼前這個李英愛不僅與韓星重名,連長相氣質(zhì)都有點兒相似之處。
十分鐘后,兒子推門進來了??匆娢以谖堇铮瑑鹤鱼蹲×?。李英愛一見小天,淚就掉下來了,好像受了天大的委屈。媽的,她可真會裝。
小天對我說:“我知道你不想讓我早戀,可我沒辦法,你不能看著我追求國華哥吧?”
我徹底明白了,兒子根本不是什么同性戀。魯迅說過,“中國人性情是總喜歡調(diào)和、折中的。譬如你說,這屋子太暗,須在這里開一個窗,大家一定不允許的。但如果你主張拆掉屋頂,他們就會來調(diào)和,愿意開窗了”。在兒子的這局棋里,國華就是屋頂,李英愛就是窗子。
我和兒子互相看著,兒子笑了,我也笑了。兒子笑自己聰明,我是笑中含著淚——我和兒子什么時候成了這種斗智斗勇的關(guān)系了?
小天說:“爸爸,李英愛的事,我們真得好好談?wù)??!?/p>
他終于肯叫我爸爸了,我期待已久的這聲呼喚,卻讓我心里難受至極。
四
經(jīng)歷過無數(shù)重要或不重要的飯局之后,我參加了一個由十六歲的兒子為我安排的飯局。兒子讓服務(wù)員上了白酒,我問他:“你什么時候?qū)W會的喝酒?”
兒子說:“跟著許爸爸出去打工時學會的,特別是冬天在工地上,不喝點兒酒干活兒沒力氣?!?/p>
我的心里五味雜陳,兒子這么小就被帶出去干活兒,也不容易呀。李英愛坐在兒子旁邊幫著倒酒,不說話。說實在的,我倒希望李英愛多多嘴,挑起一點兒火藥星來,我就可以發(fā)揮發(fā)揮,使出我的本事,但她一句話也沒有。
正琢磨著該如何處理兒子與李英愛的關(guān)系,兒子問我:“爸爸,你說我們怎么喝?”
我不能順著兒子的思路走:“今天光談事,不喝酒?!?/p>
“不喝酒,事就不好談了?!?/p>
“你看我,穿著警服,開著警車來的,確實不能喝?!迸聝鹤硬恍?,我給他看了我的手機短信,里面有市局督察支隊向全體民警群發(fā)的短信,省廳督導組來我們市檢查五條禁令的執(zhí)行情況,還公布了舉報電話。
兒子也飆上了:“爸爸,這是我回來后頭一次請您喝酒,您得給我面子。你的警車沒停到飯店門口,別人不知道,你再把警服脫了,沒人會拿你當警察。”
小天幾乎是在強迫我喝酒,要不是擔心徹底失去對兒子早戀問題的發(fā)言權(quán),我早就和他翻臉了。但現(xiàn)在我必須忍:“行,那我就少喝點兒?!?/p>
沒想到兒子喝酒還挺厲害,當然喝不過我,不過,這么小年紀,算是夠能喝的了。喝到最后,兒子不省人事了。李英愛沒坐我的車,自己打的回去了。我把兒子抱回車上,點上一支煙,仔細回味著我和兒子談話的內(nèi)容??吹贸鰜?,小天對李英愛“很滿意”,甚至威脅我,能不能和李英愛在一起決定著他是不是會繼續(xù)念書。這無疑給我出了道大難題。
半個小時后,我才啟動車子,可剛開出不到五十米,一輛車別了上來,差點兒和我撞上。我停下車,對方也停下了,車上下來三個人。他們是故意別我,我想我遇到麻煩了,敢別警車的一般都來者不善。
一個人過來敲我的車窗:“你下來,有點兒事談?wù)??!闭f著,手伸進包里往外掏東西。
我后悔沒帶警棍出來,現(xiàn)在我最擔心的是打起來兒子受到傷害。我迅速鎖死全部車門,將車內(nèi)配備的安全錘緊緊握在手上,如果對方要來硬的,我也只能拼了。沒想到,那人從包里掏出來的竟然是酒精測試儀。他隔著車窗向我亮了亮督察證,我一看還是省廳的,頭立馬就大了。
測完酒精值,對方記下了我的警號,上車離開了。根據(jù)公安部的五條禁令,民警如果被查出酒后駕駛警車,鐵定會被辭退。我的酒馬上就醒了,兒子還沒醒,對剛剛發(fā)生的事一無所知。我不能坐以待斃。咬咬牙,我一腳油門,悄悄跟上了幾名督察人員的車,一邊開車,一邊考慮著如何逃過這一劫,因為隨后而來的暗訪通報足以砸掉我的飯碗。
在離省城三十公里的岳普縣,暗訪組的車停在一家飯店門口,幾個人進店去了。我也停下車,先抽了支煙,拿煙的手都有些抖,煙霧熏得躺在后座的兒子咳了幾聲。我把兒子鎖在車里,跟了進去。
我問服務(wù)員剛才那三個人在哪個包間,自稱是他們的朋友,想表示表示。服務(wù)員說在202。我在服務(wù)臺上放了五百塊錢,說這桌的賬算我的。然后,我上樓推開了202的房門。
一進屋,我對著屋里的三個人鞠了一躬:“各位領(lǐng)導,我先自我介紹一下,我就是你們在祥城市查住的那位。我是祥城看守所的,叫劉樹林。我只有一個兒子,從小被人拐賣了,找了十三年才找回來,車上躺著的那個就是。我一高興就喝了兩杯,我不敢奢望各位領(lǐng)導能原諒我的錯誤,只希望你們在處理時,能考慮一下我家庭的實際情況,給我留一條活路。謝謝領(lǐng)導們了!”
說罷,我又鞠了一躬,迅速出了屋門,留下了一屋子的驚詫。
五
我已經(jīng)想清楚了,我這樣做的結(jié)果只有兩個,要么有效,要么火上澆油。但我沒有選擇,只能豁出去了。此后的三天,我惶惶不可終日,每一次手機鈴響都讓我心驚肉跳,直到公安信息網(wǎng)上掛出了這次省廳暗訪活動的情況通報,上面沒有一點兒關(guān)于我的信息,我才確定我沒事了。也許是我兒子的遭遇讓暗訪組動了惻隱之心,放了我一馬。
吳媚問我與兒子談得怎么樣。我說:“兒子不同意和李英愛分手?!?/p>
“事關(guān)兒子一輩子的幸福,他們必須分?!眳敲囊卜Q小天為兒子,讓我很欣慰。
對吳媚的意見,我不置可否。和兒子的這個飯局雖然荒唐,但畢竟是一種交流,讓我覺得我們之間的關(guān)系似乎有了好轉(zhuǎn)。吳媚曾經(jīng)建議,讓我和兒子做朋友,那就先從吃喝朋友開始吧。
這個飯局的另外一個好處就是讓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依兒子的具體情況,李英愛根本不可能和他一路走下去,他們之間有巨大的差距,雖然現(xiàn)在還處在激情期,但熱乎勁兒一過肯定完蛋,時間會站在我這邊。與其執(zhí)意反對,讓他對我越來越抵觸,不如順其自然,讓這段孽緣自生自滅。
我以前一直反對兒子早戀,但現(xiàn)在卻同意了,真是世事難料。和吳媚一樣持反對態(tài)度的是母親和周鳳蓮。母親和周鳳蓮頭一回站到了同一條戰(zhàn)線上,都勸小天趕緊拉倒。小天卻拿我當擋箭牌,他對二老說:“這是我自己的事情,而且我爸爸也不反對?!?/p>
二老覺得我不可理喻。我當然不能告訴她們,如果我不同意,小天會給她們整個男人當孫媳婦,只好對她們說:“這年月,小學生都戀愛了,何況小天。小天的個子已經(jīng)和我一樣高了,他想找,就隨他吧?!?/p>
母親瞪著我:“樹林,你真混蛋!”
看得出來,兒子對這個年齡能當他媽的女人是很認真的。但李英愛就不好說了。為了掌握李英愛的情況,我從小天那兒套出了李英愛的手機號,然后假公濟私,讓刑警隊的朋友到電信部門調(diào)出了她的通話記錄。
根據(jù)李英愛的通話記錄,我掌握了她的關(guān)系人。在李英愛的近期通話中,我還發(fā)現(xiàn)了一個撥出號碼,通話時長是一分四十秒,再看撥出的時間,我?guī)缀跻罎⒘恕?/p>
晚上,我一個人待在客廳里,一支接一支地抽煙。我一遍遍地問自己,千辛萬苦把兒子找回來到底是對還是錯?我已經(jīng)默許小天和李英愛來往了,他為什么還這樣對我?
夜里一點多,母親起來了,上前奪過我的煙:“你抽了多少了?想抽死呀?幸虧小天睡著了,他要看見,還不得為了那個老婆子和你吵起來?”
我心想,吵就吵吧,既然心隔著萬水千山,就是在一個屋檐下又能有多少自在呢?這世上還能有誰讓我不設(shè)防?也就是母親了。我不由得緊緊抱住母親。長大以后,很少和母親有這樣的身體接觸了,我又聞到了母親身上那股熟悉的味道。
我的眼淚沾濕了母親的衣服,她輕輕撫摸著我的頭:“兒啊,有心事就說出來吧,別憋在心里?!?/p>
我不能說啊……向省廳暗訪組舉報我的竟然是小天。我想起來了,和小天吃飯期間,他拿著李英愛的手機去了廁所。我不該給小天看我們局里群發(fā)的警示短信啊。
“媽不該罵你混蛋?!蹦赣H輕聲地說,聲音有些哽咽。
“媽,不是這事?!?/p>
“難道是小吳要和你……也難怪,人家還這么年輕。”
“媽,您別猜了。是工作上的事……”我對母親撒謊了。
好不容易把母親勸回屋,我還是睡不著。也不知為什么,這兩年我失眠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我打開客廳的窗子讓煙味散去,然后出了門,徑直爬到六樓,從六樓樓梯間的小門上了房頂。
月亮很大很圓,樓頂?shù)娘L也大,呼呼地吹過耳際。
此時此刻,我真有種萬念俱灰的感覺。我身上至少有八處傷痕,被犯罪分子的刀砍過,我沒有傷心;被人報復(fù)過,我沒有傷心;被群眾罵過、誤解過,我沒有傷心??涩F(xiàn)在,我撐不住了。
我想找人說說話,拿起手機,通訊錄里有五百多人,可我能打給誰呢?我撥通了吳媚的號碼。剛聽到她的一聲“喂”,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地往下流。
我說:“我不能當著媽的面哭,不能當著兒子的面哭,不能當著領(lǐng)導和同事的面哭,就當著你的面哭吧……為什么有的東西一旦失去了,就再也回不來了呢……”
我的情緒感染了吳媚,她也哭了。我們兩個,一個在這頭哭,一個在那頭哭??蘖税胩?,吳媚問我在哪兒呢。
我說:“在我家樓頂上。”
吳媚明顯有些緊張:“樹林哥,你不會想自殺吧!”
“不會,至少現(xiàn)在還不會?,F(xiàn)在死了我就虧了?!?/p>
“對對對,你還沒等到兒子徹底回來,還沒給母親養(yǎng)老送終,當然虧了?!眳敲拿Σ坏卣f,“還有啊,你不能現(xiàn)在死,因為你還沒睡過我呢,這個最虧!”
我心里一熱,吳媚千方百計哄我,真是怕我自殺。
一
從網(wǎng)監(jiān)科出來,我開車來到了云嶺公司。已經(jīng)是快下班的點了,蹲了沒半小時,唐月月和吳媚騎著電動自行車并排出來了。我往下縮了縮身子,兩人都沒看到我。
我開車遠遠跟在她們身后,過了兩個路口,她倆分開了。我繼續(xù)跟著唐月月。唐月月將車停在一家超市門口,看來要進去買東西。我一腳油門沖了過去,車停到了唐月月身邊。她一看是我,一臉驚訝的神色。我示意她上車。唐月月乖乖坐在副駕駛上,大氣也不敢出。
“你那天說的話還算不算數(shù)?”
“啥話?”
“裝糊涂是吧?”
“算……”
我直接將唐月月拉到了一家賓館,開了房間,扯著她就進了屋。
這副霸王硬上弓的架勢把唐月月嚇住了:“你來真的!”
“不來真的,我還和你過家家?去洗個澡。”
“我沒帶換洗衣服?!?/p>
“我沒讓你換衣服?!?/p>
洗澡間里傳來嘩嘩的水聲,我把攝像機拿了出來。這是我專門從網(wǎng)監(jiān)科借的專業(yè)級設(shè)備。
不一會兒,唐月月出來了,真的什么都沒穿就橫到了床上。發(fā)現(xiàn)我拿著攝像機正錄著,她一把扯過被子蓋上:“劉哥,你干嗎?”
“不干啥,拍下來作個紀念?!?/p>
“你……真變態(tài)……”
“還不是跟你學的?你可以拍別人,我就不能拍你?你想想,我只有拍了你才安全,要不然你纏上我,或者告訴吳媚,那怎么辦?”
唐月月明白了,我?guī)齺?,不是要睡她,而是要整她。她想穿上衣服,但衣服在沙發(fā)上,她要拿到就得光著身子爬出來。她只好用被子蒙上頭,一邊躲閃著我的鏡頭——其實我根本沒開機。
對付唐月月這種人,你要是好好問她,她一句實話也沒有。人在不穿衣服的時候都比較配合,這招男女通用。我還是在抓萬洪先的時候受到的啟發(fā)。
“你偷拍政府官員到底想干嗎?”
“上回我不是告訴你了嗎?我怕被他甩了?!?/p>
我放下攝像機:“我先給你上上課吧?!?/p>
唐月月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上什么課?”
“電腦掃盲?!苯又?,我給她講了數(shù)據(jù)分析員如何分析硬盤的事兒,只要有專業(yè)軟件,這很容易做到。
“你騙人。我已經(jīng)格式化了。”她顯然不知道被格式化的存儲器還能復(fù)原,對她來說,這可是高科技。
“是不是騙人,你看看就知道了?!蔽矣玫臄z像機里,裝的正是唐月月那臺偷錄設(shè)備使用的TF卡。
網(wǎng)監(jiān)科的李發(fā)榮對那張TF卡進行了檢查,發(fā)現(xiàn)容量只使用了15%,也就是說其余部分是空白,但并不代表以前沒有存儲過數(shù)據(jù)。他用專業(yè)軟件對空白部分進行處理,還原了三段視頻,都是偷拍的男女情事。其中兩段的女主角是唐月月,男主角不同,其中一個我認出來了,是工商局副局長李海洋。還有一段,女主角沒錄到臉,但男主角是王守善。我終于明白王守善在唐利面前為什么這么熊包了。
看了視頻,唐月月不吱聲了,她在盤算著怎么過眼前這一關(guān)。我就坐在旁邊等著,反正今天不搞個水落石出,她就別想脫身。
唐月月在被窩里窩了兩個多小時,想上廁所,但要去廁所就得光著身子跑出來,她只好忍著。又堅持了一陣兒,她受不了了,終于開口:“這是老板交給我的工作?!?/p>
“你老板是?”
“劉哥,你就不要明知故問了?!?
“我就是想確認一下。唐利還給你安排這種工作?”
“我是‘燕子?!?/p>
“你老板間諜小說看多了,還活學活用?!薄把嘧印笔强烁癫獙iT用于色相公關(guān)的女間諜的外號。我問,“看來你們禍害的官員不少,可公安局怎么沒接到過報案?”
“官員們出了這種事,都怕丟人,沒人會說出來?!?/p>
“你們干這事,唐總對你們也得有個說法吧?”
“我們‘燕子每完成一個任務(wù)都有獎金,擺平一個給一萬,更重要的是可以隨便吸粉?!?/p>
這又是新線索?!疤评卸酒罚磕膬簛淼??”
“這我不知道,反正唐總說過,粉要多少就有多少?!?/p>
要多少就有多少,那到底是多少呢?
二
我開車拉著李海洋回刑警隊。刑警隊的小王和小李一左一右夾著他,垂頭喪氣的李海洋完全失去了在工商局里的威風。車到了看守所門口,我恍然大悟——什么腦子,怎么把人帶到這兒來了?小王和小李以為我來拿東西,也沒好意思提醒我。
我趕緊調(diào)頭。正好邱叢軍從里面出來,一眼看見我的車,也看見了車里的李海洋,趕緊上來打招呼:“李局過來辦事?”
李海洋支吾:“有點兒事兒……”
邱叢軍對我說:“樹林,開車小心點兒。”
到了刑警隊,李海洋一直沉默著,不說話。小李火了:“都這時候了,還拿什么臭架子呢!”
我示意小李住口,笑著說:“李局,你在我們面前死撐著真沒啥意思。要不,我們把片子放給你看看?”說著,我沖小李一努嘴。
“別放了……”李海洋說話帶著哭音,“我知道我扛著沒意思,可我還有臉說嗎……當初唐利把錄像發(fā)給我,我看了三十多遍,一邊看一邊哭,眼淚都哭沒了。從那天開始,我的尊嚴就不是我自己的了,我就變成一個木偶了,我的手腳都被姓唐的綁上線提溜著……前幾天,唐利給我打電話,他的號我不敢不接。他說他做生意缺錢了,想找我借一點兒?!?/p>
“你借了嗎?”
“借了。”
“多少?”
“二百萬……”
有組織地敲詐勒索政府官員,這個唐利不簡單呀,遠比我想象的要有魄力。我越來越覺得,他那個所謂的投資擔保公司就是一個幌子。
羅治彪的意思是馬上對唐利采取措施,我向他建議不要這樣做。唐利身上還有事兒,可能涉及毒品犯罪,相應(yīng)的偵查工作需要好好謀劃,千萬不能打草驚蛇。再說,色誘敲詐政府官員這種事具有極大的新聞炒作性,一旦抖摟出來,會引發(fā)祥城官場的大地震,影響將遠超林憲彬的舉報信事件。這事甚至公安局都當不了家,查不查、查到什么程度,還要看市領(lǐng)導的意思。
“你想繼續(xù)經(jīng)營經(jīng)營?”
“是。”因為案件涉及唐利,我毛遂自薦參與案件的進一步偵查,我對他的了解就是我最大的優(yōu)勢。
羅治彪當然希望我能參與,但我是看守所的人,他明著用我說不過去。我給他出了個主意,讓他跟邱叢軍打個招呼,就說當年我主辦的一起案子需要復(fù)查,讓我過去協(xié)助一下,前提是盡量不耽誤我在看守所的工作。果然,邱叢軍爽快地答應(yīng)了。
就我們目前發(fā)現(xiàn)的線索,羅治彪專門向牛玉國作了一次詳細匯報。牛玉國也知道其中的敏感性,馬上向市委曾賢書記作了匯報。我們的調(diào)查同時進行著,我再次提審唐月月。
“你們公司里一共有幾只‘燕子?”
“唐總都是單獨安排我們的工作,別人我也不很清楚。反正,我知道的有三個?!?/p>
“除了你,還有誰?”
唐月月說到最后一個名字時,我都快站不住了。我最擔心的事終于得到了證實?!巴跏厣剖菂敲淖龅??”
“是?!?/p>
“為什么要選王守善?”
“唐總的目標是隨意的,并不針對哪個特定的官兒。他從網(wǎng)上買來了祥城全部科級以上領(lǐng)導干部的通訊方式,讓我們發(fā)短信勾引人家?!?/p>
“這種信息也能買來?”
“你們干警察的,應(yīng)該比我清楚吧。再說,咱們這小地方領(lǐng)導的通訊方式也算不上什么機密。如果對方回復(fù)我們的短信,我們就說自己是云嶺公司的工作人員,想跟領(lǐng)導交朋友。如果對方上鉤了,我們就開房密拍視頻再‘借錢?!?/p>
“你也開房?”
“我不開,怕有公安查,租了一套農(nóng)村房,就是你抓我時的那套……”
我還想知道吳媚對付王守善的事兒,就視頻拍攝時間看,應(yīng)該發(fā)生在我們因林蘭的事兒上門求王守善之后。
“當時,王守善回了信息,說是愿意和我們交朋友,唐總就安排吳媚上。吳媚不愿意,說和王局認識,正有事求人家。她這么一說,唐總更感興趣了。他知道你和吳媚正談著,非逼著吳媚干。吳媚不干,唐總說不干就斷她的粉,吳媚沒辦法……”
我的心猛地一沉:“吳媚也吸粉?”
“吸?!?/p>
我想起來了,和吳媚相處的時候,她經(jīng)常犯困,有時哈欠連天,想留她在我家住,她卻執(zhí)意要回家?,F(xiàn)在看來,一定是毒癮犯了。
“唐利為什么非讓吳媚去對付王守善?”
“也許唐總就是想讓你戴綠帽子?!?/p>
唐月月以為我會發(fā)作,我依然克制著?!白觥嘧舆@事,吳媚是自愿的嗎?”
“不是?!?/p>
“那為什么還是做了?”
“她不敢不做……吳媚剛進公司那會兒,唐總對她可好了,雖然是秘書,簡直當老娘一樣供著。在吳媚面前,唐總就是一個親爹加大哥。其實唐總對每一任女秘書都這樣,估計吳媚有點兒戀父情結(jié),就上了唐總的套,和他好了。后來,唐總給吳媚錄了視頻。”
“你和萬洪先拍的那種?”
“對。所以唐總玩膩了以后,吳媚也不敢怎么樣。有段時間吳媚想離開公司,唐總就說,你第一天走,我第二天就把你的視頻發(fā)到網(wǎng)上。吳媚就不敢走了。后來唐總讓吳媚做‘燕子,吳媚也不敢不做。曾經(jīng)她還談過一個男朋友,被唐總攪黃了。現(xiàn)在吳媚都不敢談個對象——當然,你除外。”
“什么意思?”我的心又提了起來,盡管我已經(jīng)知道唐月月要說什么了。
“吳媚和你談是唐總安排的。”
“為什么?”
“這得問唐總了,我真不知道。其實,吳媚之所以對唐總服服帖帖的,也不光是因為視頻的事。就像控制我們一樣,唐總也用毒品控制吳媚。”
“他的毒品是哪兒來的?”
“是那兩個外國人……”
“科斯特和瑪拉涅斯?”
“你怎么知道?”唐月月有點兒吃驚。
“你們的事,我知道的比你想象的要多,所以,你撒謊前要考慮清楚?!蔽耶斎徊粫嬖V她兩個外國佬來看守所參觀的事,“外國人是干什么的?”
“技術(shù)員。唐總說有個農(nóng)業(yè)科研項目,需要專業(yè)的技術(shù)員。其實他是騙我們的,那兩個外國人根本不是什么農(nóng)業(yè)專家,他們連玉米的種植季節(jié)都搞不清楚。他倆就是唐總請來制毒的。這兩個老外很精,干活兒時不讓中國人在,可不知為什么,他們只信任冷建強。唐總就讓冷建強偷學技術(shù),只要冷建強把技術(shù)學過來,就可以把外國人甩了。沒想到冷建強才學到了一點兒,就進看守所了。聽說冷建強犯事那天,剛從外國人手里偷了個很重要的U盤,還沒來得及交給唐總。為了冷建強的事兒,唐總才找你幫忙,后來又托過蔣書記。但你和蔣書記都沒給他辦。唐總只好放棄,繼續(xù)用那兩個外國人?!?/p>
我告訴唐月月要放她走的時候,唐月月一臉驚喜:“不送我去戒毒了?”
“這回就饒了你。不過,今天的事,你如果說出去,或者告訴了你老板……”
唐月月聽明白了:“我誰也不告訴?!迸R走前,唐月月又對我說,“劉哥,你對我開恩,我也告訴你一件事吧。我唯一佩服的人就是你。唐總曾經(jīng)吹牛,說我們這群‘燕子戰(zhàn)無不勝,我們的裙子就是男人的金鐘罩,見一個收一個。我們開工以來,只敗了兩場——我敗給蔣書記了,別看蔣書記被唐總忽悠得什么似的,人品還真不錯,我怎么勾引都不上套;還有,就是吳媚敗給你了?!?/p>
“胡說!”我感覺唐月月可能是在離間我和唐利,雖然吃不準唐利讓吳媚接近我到底是為了什么,但我不認為自己這種無權(quán)無勢的普通民警也會是唐利的目標。
“我真沒胡說。劉哥,你和唐總是一個村的老鄉(xiāng),你們村就你們兩個有出息,唐利不想你混得比他好?!?/p>
我看著唐月月?lián)u搖頭,這理由太牽強了,我不信。
“實話告訴你吧,其實……是你的手段讓他怕了。冷建強剛進去那會兒,你就從犯人身上挖出了一個涉毒案子,當時唐總就嚇了一跳,他怕你從冷建強身上挖出他的事來?!?/p>
“所以,就想整個我的把柄出來?”
“吳媚主動投懷送抱,你都不理她的茬兒。你越不理她,她對你越有興趣。她跟我說過,你這人很靠譜,雖然離過婚,還有孩子,但比那些道貌岸然的男人強一萬倍。如果要嫁人,她就要嫁你這樣的,只是她覺得自己太臟,配不上你?!?/p>
“是我配不上她……”我不由黯然。
“再告訴你一個事兒,你一定要算我立功?!碧圃略抡f,“我以前也是唐利的秘書,和他好過。后來他故意疏遠我,我一氣之下又和冷建強好了……我知道冷建強還有個女朋友,比他進去還早,叫何梅,就在你們看守所里?!?/p>
三
回到所里,我問外提汪建國:“冷建強入所時搜身都搜到了啥東西?”
汪建國查了查記錄:“有錢包、銀行卡、鑰匙、衛(wèi)生紙,沒別的了?!?/p>
唐月月交代,冷建強從兩個西班牙人手里偷了一個U盤,這很可能是唐利制販毒的有力證據(jù)。冷建強到底把U盤藏哪兒了?
出入境管理科的信息反饋過來了,沒有查到科斯特和瑪拉涅斯的入境資料——他們是偷渡過來的。他倆來所參觀時對冷建強說的那幾個單詞,其中一個是“桶”的意思。在刑警大隊和市局情報處的幫助下,我查到了冷建強的大量信息,包括在被抓前曾出過一次交通事故。這起事故很蹊蹺。據(jù)事故大隊的民警講,出事的車輛上有二十余個桶,每個桶為五十升的容量,卻層層包裹,讓桶看起來大了幾圈,形狀也不統(tǒng)一,有的桶明明標注是水果,卻有刺鼻的魚腥味。出事后,云嶺公司很快來人將桶運走了。兩個西班牙人來所參觀時提到的“桶”,說不定就是交通事故里的桶,是在囑咐他不要交代交通事故的事兒。
還有一個單詞,開始我以為是“火”的意思,聽唐月月說起那個U盤,我才意識到我搞錯了。在西班牙語里,火的發(fā)音和U盤相似,他們是在問冷建強U盤的下落。我重新查看了當時的視頻,冷建強沒有回答他們——他是不會說的,只要手上有這個東西,唐利就一定會想方設(shè)法救他。
開車回家的路上,路過吳媚家所在的小區(qū),我心里五味雜陳。開著開著,我注意到有一輛車在跟蹤我。我當了那么多年刑警,被人跟蹤自然敏感。我先記下了車號——雖然對方可能使用的是假牌子。
下一個路口,我掉轉(zhuǎn)車頭,朝離家相反的方向開。拐了兩個彎,將車停在瑞爾福超市的停車場。對方如果想對我下手,超市不是好地方。停車前,我給國華打了個電話,讓他馬上查查剛才我記下的車號。
進了超市,后面那輛車的司機也跟進來了,是個男的,三十歲上下,體格挺壯實。超市的環(huán)境和監(jiān)控讓我感到相對安全,我裝作什么也沒發(fā)現(xiàn),慢慢悠悠地挑選商品。經(jīng)過雜貨區(qū)的貨架,我藏在兩個大貨架之間的凹處。片刻后,那個男子也東張西望地跟過來了。
我迅速沖出來,一把將他拖進凹區(qū),用一根拖把頂住他的肚子。猝不及防之下,他沒怎么反抗。我把他身上搜了一遍,發(fā)現(xiàn)一把刀子?!澳愀腋墒裁??”
“我沒跟你。”
“放屁,你跟了一路!敢跟蹤警察,你膽子不小?!蔽夜室獗砺渡矸?,為的是起到震懾作用。
“警察就了不起呀。你憑什么說我跟你?”
“身上干嗎帶著刀子?”
“防身不行呀?”
售貨員已經(jīng)注意到我們倆,可能是懷疑我們藏在這兒偷東西,忙過來看情況。那人趁機掙脫我的控制,撒腿跑了。我想追,售貨員卻帶著保安攔住了我。我只好出示證件,這么一耽擱,那人早跑超市外面去了。等我追出超市,連人帶車都不見蹤影了。
國華通過交警的信息系統(tǒng)查詢之后告訴我,車牌子是假的,查不到車主的信息。我拿著那把刀去了刑警隊的技術(shù)室,刀上只有我的指紋——那人是戴著手套的。
這個人我沒見過,應(yīng)該不是我管理過的犯人。但我在看守所這么多年,經(jīng)手了多少犯人我自己也說不清楚,保不齊忘了也有可能。犯罪分子報復(fù)警察或警察家人的事太多了,我趕緊梳理了一下自己整過的犯人,將最有可能打擊報復(fù)我的列了一個清單。
第二天,我趕到所里,告訴了國華我被人跟蹤的事兒,然后將清單交給他:“如果哪天我出了事,你就把這份名單交給辦案人員。”
國華皺眉:“劉哥,你胡說什么!這些天你都跑哪兒去了,神神秘秘的?”
這段時間我經(jīng)常不在所里,我不在時,我的室都由國華代管了。我說:“你按我說的做就可以,我必須保證自己出了事以后有人給我報仇?!?/p>
管教伍晶晶把403室的女犯全部帶到放風場,我提高嗓門兒宣布要“砸號”。當即,幾個女犯的臉上就掠過了慌張的神色,但是,我最關(guān)注的何梅卻沒有什么變化,一副事不關(guān)己的樣子。這有點兒出乎我的意料。
在監(jiān)舍里,伍晶晶和幾名女管教檢查得非常仔細,但還是一無所獲。她們對我的說法有點兒懷疑了。那種東西不太可能藏在身上,可外面又找不到,那只能說明根本就不存在。我不甘心,將最容易出問題的排風道、放風場又全部查了一遍之后,我注意到了鋪板。
與男區(qū)不同,女區(qū)的鋪板不是水泥抹的,而是木板。我反復(fù)摩挲著每一塊鋪板,終于,發(fā)現(xiàn)一塊鋪板上的釘子有些松動。再細看,不是一顆釘子,是四顆都松了。我直接用手指甲摳出那四顆釘子,鋪板掀開,下面有一個小小的空間,里面簡直就是一個小百貨店,花椒、茴香、打火機、香煙、指甲刀,還有一枚精致的U盤。
這塊地方是五鋪的,何梅被叫了過來。面對伍晶晶的問話,她一口咬定自己什么也不知道。伍晶晶說:“你的鋪位出了問題,你不會說是別人干的吧?”
何梅死咬著嘴唇,就是不吱聲。
“你不說是吧?”伍晶晶沖我一指,“可以,我把你交給男警。男警審起人來,車輪戰(zhàn),二十四小時連軸轉(zhuǎn),你連上個廁所都別想。告訴你,在看守所里,只有好人壞人,自由人在押犯,從來沒有男人女人。你想上廁所,要么當著男警的面,要么就憋著!”
我心里暗笑,伍晶晶這小丫頭忽悠起人來還真是把好手,國華要是落到她手里,絕對一捏一個準兒。
何梅怯了,偷偷看我,我自信我的面相不會讓她懷疑我做不出這種事兒來。我對伍晶晶說:“對這種人廢什么話,交給我就行了?!?/p>
“伍隊,別別……我全說。”何梅交代,花椒、茴香是她在幫廚時偷來的,香煙和打火機是提審時從提審民警那里摸來的。
“U盤呢?”伍晶晶厲聲質(zhì)問。
四
我把冷建強提了出來。以前我提他時常給他一根煙抽,這回我直接讓他上了鐵椅子。我的喜怒無常冷建強已經(jīng)習慣了,他忐忑地看著我,不知道這回我打算怎么對付他。
我給冷建強倒了一杯水,他喝了。他不敢不喝,怕我誤會他嫌杯子臟。等他喝完了,我說:“建強啊,這杯子我剛用過,不過忘了告訴你了,我有乙肝?!?/p>
冷建強臉上的肌肉抽搐了一下:“劉哥,你拿我開心呢?!?/p>
“我是拿你開心呢?!蔽倚α?,突然話鋒一轉(zhuǎn),“昨天女區(qū)出事了,何梅被人打了?!?/p>
“不可能!她昨天還到放風場里去了,我親眼看……”話沒說完,冷建強意識到自己說漏嘴了。他的話證明,他認識何梅。
“你和何梅什么關(guān)系?”
“就是認識?!?/p>
“不只是認識吧。何梅的QQ空間我看過,里面的照片還真不少,說實話,她挺會秀恩愛的。”
冷建強知道瞞不住我了:“她是我女朋友……劉隊,不是我故意瞞您,我是不好意思說。她比我進來得早,我以前就給她送過衣服存過錢,知道她在哪個室。要不是何梅進來,我也不會進來?!?/p>
“這話怎么說?”
“何梅要是不進來,我也不會去強奸婦女。我憋得時間長了,沒處發(fā)泄,才……”
“你要是真憋得慌,不是還有唐月月當備胎嗎?”
冷建強傻眼了,他想不到這事我都掌握了?!疤圃略抡椅彝妫植皇峭嬲娴?,是為了報復(fù)唐總,給他戴頂綠……”
我打斷他的話:“建強,你行啊。我管過的人這么多,我感覺你本事最大?!?/p>
“劉隊,你……過獎了?!?/p>
“這可不算過獎。你看,高升干過廚師,當過企業(yè)小經(jīng)理。許五四,能拐走人家的孩子自己養(yǎng)起來。細兒,在自己身上藏毒品,讓我們一通好找。放屁精段磊,人多活泛,能賣線索掙錢。林憲彬沒死前,活兒都不用干,有人主動替他干??梢艺f,這些人都不如你,他們那么多人,能往女區(qū)里傳東西的,只有你一個?!?/p>
最后一句話我點題了,冷建強的眼珠快速轉(zhuǎn)動著,他在對我的話做評估——我到底知道了什么,知道到什么程度。“劉隊,你能說明白點兒嗎?”
U盤的內(nèi)容昨晚我就看了,現(xiàn)在我想知道他是怎么把U盤帶進來的,入所清身竟然都沒清出來。冷建強說是藏到肛門里了,跟細兒的手法如出一轍。
“你是怎么知道何梅那里能藏東西的?”
冷建強明白我這里有“貨”,不敢不說實話:“我還在外邊的時候,何梅給我寫信,說她想什么時候‘割草就什么時候‘割草。她說的‘割草就是剪指甲的意思,當時我沒在意,等我進來了,才發(fā)現(xiàn)在押人員想剪指甲,只能向管教要指甲刀,還得由管教監(jiān)督著剪。我就知道她有指甲刀,還有地方藏?!?/p>
冷建強的東西是勞動號關(guān)蒙傳遞到女區(qū)去的。女區(qū)有時會有些重活兒,需要找男區(qū)的勞動號幫著干,這給了關(guān)蒙接觸女監(jiān)室的機會。
我把關(guān)蒙找了過來。關(guān)蒙嘴硬,就是不說是誰指使的。如果是其他在押人員指使的,他犯不著如此遮遮掩掩,那么,指使他的人八成是警察。
“你想回室了吧?”我問他。
“警官,我不想回室?!被厥乙馕吨プ杂?。在監(jiān)區(qū)內(nèi)干勞動號,雖然累點兒,但比監(jiān)室里自由些。人最怕的還是失去自由。
“勞動號表現(xiàn)不好,就得回室?!?/p>
關(guān)蒙都帶上哭腔了:“警官,您大人有大量,千萬別送我回室?!?/p>
“不想回室就好好交代清楚。”
我讓關(guān)蒙寫個詳細的書面交代。關(guān)蒙原原本本地寫下了王長茂安排他傳遞物品的過程。事后,王長茂還給了他一包火腿腸吃。冷建強答應(yīng)王長茂,只要幫他捎東西,就給他一萬塊錢的好處費。
五
科斯特住院了,是燒傷。唐利托人在安貞醫(yī)院安排了最好的病房。
出事的只是科斯特,瑪拉涅斯沒事。我托醫(yī)院里的熟人幫我打聽打聽科斯特的傷情,熟人回話:“燒傷科的大夫說了,是爆燃氣體灼傷,說不定是沼氣?!?/p>
我心里有數(shù)了。結(jié)合U盤上的制毒視頻,我估計兩個西班牙人采用的制毒工藝是國際上最先進的氮氣冷凝結(jié)晶法。用這種方法制造毒品產(chǎn)量高、成色好,但易燃易爆,容易發(fā)生事故??扑固刈≡阂欢ㄊ且驗橹贫靖C點發(fā)生了爆炸。
按照羅治彪的安排,我去看望科斯特之前,先主動約唐利:“老唐,我們看守所領(lǐng)導想去看望看望科斯特?!?/p>
這顯然出乎唐利的意料:“只有一面之緣,你們領(lǐng)導還想著我的外國專家?”
“那當然了,我們領(lǐng)導還想著瑪拉涅斯呢,也想慰問慰問他,要不然你帶著他一塊兒來吧?!?/p>
“這也是你們的心意,那我就安排安排?!?/p>
羅治彪帶人埋伏在病房外,我在醫(yī)院門口迎接唐利。趁唐利還沒來,我先給吳媚打了個電話:“你在哪兒呢?”
吳媚說:“在防疫站。”
我奇怪:“在防疫站干什么?”
吳媚有點兒生氣:“你還問我!小天給你打了多少遍電話你都不接,只能給我打了。”
因為要行動,我把手機調(diào)成靜音了。我趕緊問:“出什么事了?”
“小天在路上被狗咬了,我領(lǐng)著他來打疫苗?!?/p>
“傷得重不重?”我立刻緊張了。
“應(yīng)該不礙事。那狗可真不小,不知是什么人家養(yǎng)的,聽說咬了好幾個人了。”
剛掛斷電話,唐利帶著瑪拉涅斯過來了。我手里拿著花籃,笑著迎了上去,花籃幾乎要扣到他們兩個的頭上。
唐利說:“你們看守所還真仁義?!?/p>
我說:“這還不是為了讓你有面兒。科斯特到底怎么傷的?”
“別提了,我們的綠色能源——沼氣池出了問題。你說,燒了誰不好,偏偏燒了老外。”
唐利和瑪拉涅斯進了屋。科斯特在病床上躺著,唐利注意到他的手被手銬銬在床欄桿上。
“你們所長呢?”唐利緊張地問。
“所長沒來,我們刑警隊長來了,唐老板?!?/p>
羅治彪上前亮出警官證,還沒來得及開口,反應(yīng)敏捷的唐利猛一把拉過瑪拉涅斯,一手勒住了他的脖子,分明是拿他當人質(zhì)的架勢。我早有預(yù)料,一腳踹到唐利的褲襠里。唐利一聲尖叫,聲音大得差點兒頂破了屋子。
唐利的制毒窩點位于農(nóng)業(yè)基地最北側(cè)靠近魚塘的地方,共有四棟灰磚建筑。第一棟供科斯特和瑪拉涅斯等人居住,第二棟為倉庫,第三棟、第四棟用防曬網(wǎng)偽裝后作為制毒工廠。核心的制毒環(huán)節(jié)由兩個外國人直接控制,其他工序另有十余人負責,還有專人利用魚塘養(yǎng)鴨養(yǎng)魚為掩護警戒放風。
唐利及兩個外國人落網(wǎng)后,其他涉案人員悉數(shù)被抓獲,羅治彪興奮地對我說:“樹林,我就是拼了老命也得把你弄到刑警隊來,這可是我們祥城市歷史上最大的一起制販毒案件?!?/p>
警方對制毒窩點進行搜查,繳獲了十余噸制毒化學藥劑,還有近七噸高純度鹽酸麻黃堿以及一大批制毒設(shè)備,價值上億。
制毒環(huán)節(jié)全部在農(nóng)業(yè)基地內(nèi)進行,云嶺公司的多數(shù)員工并不知情,但公司垮臺對社會穩(wěn)定的影響是巨大的。馬上就出現(xiàn)了擠兌潮,因為沒有了負責人,款也放不出去,受害人已經(jīng)在醞釀上訪了。局里不得不加快了案件調(diào)查處理的速度。
我找到羅治彪,詢問唐利指使他人色誘敲詐勒索官員的犯罪行為如何處理,因為吳媚作為參與者,已經(jīng)涉嫌犯罪。羅治彪說:“這塊兒牛局還沒讓動,他在等市里的指示。我們得慢慢來?!?/p>
現(xiàn)在我的心里萬般矛盾,從執(zhí)法的角度看,唐利所有的罪行都應(yīng)當?shù)玫角逅恪5渲猩婕皡敲?,如果動真格的,我就得親手把吳媚送進看守所。想想?yún)敲臑槲?,為小天,為林蘭,甚至為我媽做的一切,我要是這么干了,還是人嗎?
六
一般來說,新進來的在押人員要睡最后一鋪。唐利進來后,被放到了國華的室。國華直接讓他睡了四鋪。四是死的諧音——因為制販毒數(shù)量巨大,等待唐利的只有死路一條。讓死刑犯睡四鋪是一條不成文的規(guī)定,如果哪個室里有死刑犯,從睡覺的鋪位上一眼就能區(qū)分出來。我室里被槍斃的畢京福就睡了兩年的四鋪。
唐利的精神狀態(tài)出奇地好。他是個明白人,早計算出了自己的日子。我夸他想得開。唐利說:“老劉,我現(xiàn)在是活一天少一天,每天不過得好好的能行嗎?你又不能放了我。”
我問他:“想沒想過有一天我會把你整進來?”
“想過,誰讓你是條鯊魚呢?”
“說實話,我當初只是擔心你集資放貸會出事,真沒想到你能整這么大?!?/p>
“我也沒想到我能整這么大……”
“為什么不走正道呢?”
“你以為我不想走嗎?可我走得通嗎?我要是正道走得通,我的戶口能是山西的?我能把我的名字‘唐三連扔了,改叫唐利?”
唐利原名唐三連,是唐家的第六個孩子,往上有五個姐姐。為了生他這個兒子,老唐不遺余力,是我們老家有名的超生游擊隊。唐利從小就是沒有戶口的黑人。說起以往的經(jīng)歷,唐利有點兒激動。我給他點上一支煙,讓他平靜下來。
“你狗鼻子一樣的嗅覺一直讓我不踏實,每次和你打交道,我都有一種風聲鶴唳的感覺。你知道那是一種什么滋味嗎?”
“你要是沒做虧心事,就不會有這種感覺?!?/p>
“我好想也讓你嘗嘗這種滋味?!?/p>
“可惜你動手晚了?!?/p>
唐利笑了,我也笑了。以他現(xiàn)在的處境,今后也不會有機會對我下手了。
“我已經(jīng)做了,不過沒成功而已?!?/p>
這倒出乎我的意料。
“唐月月被你放回來之后,一直魂不守舍的。她沒敢對我說你查了她什么,但我估計你不會輕易放過這件事。我想找人做了你,可惜找的那家伙不行,看見你的塊頭,沒敢動手?!?/p>
我馬上明白了我在超市里遇到的那次情況,竟然是唐利安排的?!澳侨耸钦l?”
“唐月月的男朋友。”
“唐月月的男朋友不是冷建強嗎?”
“冷建強不是進去了嗎?這婊子特能發(fā)情,又勾了一個。老劉,你整唐月月整過了,整得她都想除掉你,你沒想到吧?”
第二次談話時,我對唐利說:“老唐,你對毒品的危害心知肚明,自己不吸毒,卻用毒品去禍害其他的人。就沖這一點,你就該抓?!?/p>
唐利說:“你知道我用毒品掙的錢都花到哪兒了?有一部分就用到了那幾百個儲戶身上。那些主動送錢到我公司參與集資的人模狗樣的公務(wù)員們,那些閑得整天扯淡的老頭兒老太太們,憑什么拿那么高的息?還不是喝我的血嗎?你劉樹林又怎么樣?還不是把十萬塊放到我這里?是我用毒品養(yǎng)活了你們這些蛀蟲?!碧评秸f越激動,“知道我的外號為什么叫半拉莊嗎?咱們老家,半個莊的路都是我唐利出錢修的,半個莊的機井都是我唐利出錢打的,村兩委的辦公樓也是我出錢修的。你看,我辦的好事這么多,我都數(shù)不過來,我想不全的你可以再補充一下?!?/p>
“那我就補充一下,你還玩了半個莊的女人。咱村幾個出來打工的小妮兒都被你上了吧?特別是像唐月月這樣長得水靈的,你以處朋友的名義玩人家,一邊玩一邊拍人家視頻,還讓人家染上毒癮。算起來你們倆還沒出五服,你也真好意思下手啊?!?/p>
唐利頭一回表現(xiàn)出了一絲不好意思:“這個……是我對不住她?!?/p>
“你對不住的人多了。你對得住吳媚嗎?好好一個女孩子到你公司應(yīng)聘,你把人家整成啥樣了?當工具控制起來?!?/p>
“我要不把小丫頭們控制起來,她們憑什么為我賣身?你別這么看著我。你以為你自己多高尚?為了往上爬,為了調(diào)回刑警隊,你敢說陰招你沒用過?”
我馬上想到了為林憲彬傳遞信息的事。雖然我最終沒跨出那一步,但我的內(nèi)心已經(jīng)動搖了。
見我遲疑,唐利笑了:“老劉,這說明我說的沒錯。不過,你也別有什么內(nèi)疚的想法。人不為己天誅地滅。現(xiàn)在我是落到你手里了,我呢,好好配合你管理,你呢,作為回報,也對我客氣點兒,讓我在升天之前,過幾天舒心日子?!?/p>
接下來的日子里,我讓國華給唐利減了干活兒的量。沒想到國華說唐利主動要求加量,還替別人干。這人這做派,我真有點兒佩服他了。
算起來,我和唐利是發(fā)小,我們在一個村里長大,一起撒尿和泥,光著屁股滿村跑,小學還在一個班里讀書,要不是他因為戶口的原因無法正常升初中,恐怕我們在一起的時間還要更長些。因為這些緣故,生活上我對唐利比較關(guān)照。我經(jīng)常提他出來談話,每次談話,只要我點上煙,一定給唐利抽上一支。我還交代大支,在打飯、發(fā)放副食等環(huán)節(jié)盡可能給唐利提供方便。
“大支”是看守所民警對勞動號頭目的稱呼,取意于帶領(lǐng)勞動號隨時接受民警的支配。我把這意思對大支說了,也就等于對所有的勞動號說了。
當然,也有人——比如國華——善意地提醒過我,不要和在押人員走得太近。不光是國華,所里多數(shù)人都不理解我為什么要對一個如此傷害過我和我女朋友的人這么關(guān)照。但我有我的考慮。唐利案件需要進一步深挖細查,這里面有大量的工作要做,我在生活上對他的照顧,有利于案件的進一步調(diào)查。雖然于私我恨不得扒了他的皮,但于公,我還得對他好一點兒。
事實證明這個辦法的確有效,唐利一點點地將毒品原料的購買渠道、銷集渠道交代了出來。他不是一次性說完,而是細水長流,他要將他的價值盡可能地延長。
有一次母親問我:“聽老家的人說,你們把唐利抓了?”
“對,是抓了。”我沒跟母親提我親自動手的事兒。
母親有點兒遺憾地說:“他可是好人啊。人家富了以后,為村里辦了不少好事兒……”
“媽,你不知道,他暗地里制造毒品,禍害了多少人!”
“是不是搞錯了?電視上天天說你們公安辦的冤案。”
母親不知道內(nèi)情,她只是本能地感覺唐利是個好人,被抓進去了可惜。我想,母親的看法也代表著多數(shù)村民的看法。
在村里人眼中,我們老家出了兩個闖世面的能人,一個是我,一個是唐利,但我們倆在村民中的口碑有天壤之別。唐利的口碑特好,因為他用掙來的錢為家鄉(xiāng)辦了不少好事。我的口碑特差,因為我不給鄉(xiāng)親們辦事兒。村上的小栓子搞詐騙被公安局抓了,他爹媽給我下跪也沒有避免小栓子進監(jiān)獄。我想,如果哪天我要是進了監(jiān)獄,村里沒準兒還有放鞭炮的。
一
這幾天忙著唐利的案子,沒顧上小天的事。沒想到,小天和李英愛的關(guān)系進展迅速。直到送家具的車開到樓下,小天才告訴我他和李英愛要結(jié)婚了:“爸爸,我結(jié)婚的事不是和你商量的,只是通知你一下,你喝不喝喜酒,隨不隨份子,隨你的便。總之一句話,你看著辦吧,反正你也不反對我倆在一起?!?/p>
這種語氣又把我惹火了:“你才多大,婚是你想結(jié)就能結(jié)的?你還不到二十二歲,到哪兒領(lǐng)結(jié)婚證去?”我的本意是靜等小天和李英愛分手,沒想到兩個人還玩起真的來了,我必須旗幟鮮明地反對。
小天說:“我們是先結(jié)婚,再領(lǐng)證?!?/p>
“這是胡鬧!”
“不是胡鬧。我們結(jié)婚,奶奶也同意了。”
這又出乎我的意料,周鳳蓮一開始是堅決反對的呀。我問周鳳蓮:“周姨,你真同意了?”
周鳳蓮說:“我們那兒的小青年結(jié)婚都早,一些像小天這么大的都抱上孩子了?!?/p>
我想不通李英愛用什么手段把周鳳蓮給擺平了,現(xiàn)在我和周鳳蓮在態(tài)度上完全倒了個兒,開始我默許她反對,現(xiàn)在我反對她默許,生活啊,真像演戲一樣。
看著工人往樓上搬家具,我問兒子:“你哪兒來的錢?”
周鳳蓮說:“是我的錢?!?/p>
我更詫異了:“周姨,您哪兒來的錢?”
小天說:“告訴你,家里不光你能掙錢,我也能掙!這錢都是我辦笑話網(wǎng)站掙的?!?/p>
“你一個半大孩子,隨便辦個網(wǎng)站就能掙錢?”
“你以為我的電腦是白學的?告訴你,我的水平比你們局里那些狗屁網(wǎng)警強多了。網(wǎng)站流量大了就能掙錢你懂不懂?算了,和你這種電腦盲說這些也沒用?!?/p>
我對電腦知識一知半解,還真不知道如何反駁他,只好說:“這房子的房主是我,你讓李英愛住進來,也得經(jīng)過我同意吧?”
“既然你承認我是你兒子,這房子就有我的一半,我老婆當然有住進來的權(quán)利。”
我冷笑:“就算李英愛能住進來,她住哪個屋?難道你們娘兒仨要睡一個屋?”
“這你不用管,我住的屋奶奶還接著住。我把屋子收拾了,只是為了有個臨時的去處。人家李英愛自己有住處,你就是請她來,人家也未必愿意?!?/p>
母親出去買菜了,我不知道她回來看到這種情形會是什么想法,會不會氣瘋了……
二
我發(fā)現(xiàn)吳媚的嘴邊起了片小水皰:“你臉上咋了?”
吳媚說:“沒什么,起潰瘍了,剛抹了點兒藥?!?/p>
我仔細看了看那片水皰,心里微微一沉。這片水皰和我們所里一個患皰疹的在押人員很像——吳媚得的可能是性病。
我?guī)е鴧敲娜チ税藏戓t(yī)院,仔細檢查之后,確認是皰疹。醫(yī)生說,還好發(fā)現(xiàn)得早,先做做藥敏測試,對癥用藥的話,這病不難治好。這話讓我放心多了。
我始終都沒問吳媚是怎么回事,吳媚也沒向我解釋。等吳媚打上吊瓶,我先去了趟刑警隊,接著去了王守善的辦公室。
見我來了,王守善頭也不抬。他應(yīng)該猜出了我來的目的,此前我已經(jīng)在電話里把他大罵了一通。我從他身后的書架上拿下一本書,一屁股坐到沙發(fā)上,撣了撣書上厚厚的塵土:“唐利一被抓,王局立馬意氣風發(fā)了?!?/p>
王守善猛地抬起頭來:“原來是貴客來了。樹林啊,這可都是托你的福啊?!?/p>
“我感覺也是,公安局無意間給你解了個圍?!?/p>
“何止是解圍呀,簡直是讓我迎來了人生的第二個春天?!蓖跏厣泼硷w色舞,他現(xiàn)在徹底卸下了心理包袱,“唐利派人色誘敲詐我們的事,你們公安怎么不追究了?因為你們不敢追了。我都打聽清楚了,這事涉及的干部太多,一旦曝了光,會極大影響我們祥城干部隊伍的形象,市委曾書記能愿意?沒有曾書記點頭,你們公安局敢查下去?”
我不禁搖搖頭:“你可真不要臉。”
“現(xiàn)在,需要要臉的可是你呀。”他挖苦我,“你頭上的綠帽子成打了吧?其中有一頂是我給你戴的。別說,我玩了那么多女人,有小姐,也有良家婦女,你小姨子……哦,應(yīng)該是你女朋友,是我玩得最爽的一個……”
這時,外面有人敲門,王守善大聲說:“別敲了,有事!”
外面沒動靜了。我強忍怒火:“王局,我承認你玩的女人是不少??赏媾司蜎]代價嗎?你的病是哪兒來的?這個病可得治啊?!?/p>
王守善連連點頭:“我明白了,一定是吳媚被我傳染了吧?你可以抓我啊。劉樹林,我玩你女朋友,還傳播性病,你這干警察的,為什么不把我抓起來?”
我沉默。
“聽說工商局的李副局長被你帶到刑警隊去了,可你不敢?guī)?。為什么?除了局里不讓你們查以外,還有一點,你怕你的女朋友因此出名,對不對?”他哈哈大笑,“你看,我給你戴了綠帽子,傳了你女朋友性病,你卻拿我沒辦法。不過,你也別抱怨。你老婆……哦,你前妻的事我不是給你辦了嗎?所以我們扯平了……你還別沖我瞪眼,在我面前,你還有資格瞪眼?”王守善突然間變了臉,“你可要記住,林蘭的事現(xiàn)在是解決了,可你要是惹惱了我,我一樣可以讓她滾……”
沒等他說完,我反手把辦公室的門從里面銷死了,又從包里拿出電警棍。王守善立刻緊張起來:“你想干什么?”
“別緊張,我不是要打你,我不想臟了我的手。”我把電警棍放到一邊,又從包里摸出一件東西,是我從刑警隊借來的一套密拍設(shè)備。剛才他得意忘形的時候,密拍設(shè)備一直在工作,我包上的拉索沒拉嚴,剛剛夠把探頭露出來。接著,我又拿出平板電腦,把密拍設(shè)備連到電腦上?!耙灰纯茨銊偛诺墓廨x形象?”
王守善的臉色變了。
“王局,你剛才說了那么多,不就是認為我窩囊嗎?那我就橫一把。臉我可以不要,警察我可以不干,吳媚的名聲我也可以不管。我一個小人物,把這些都豁出去,我還能失去什么?”我點開播放鍵,把平板電腦伸到他面前,他剛才的那副嘴臉都在里面呢。接著,我又點開一段視頻,是抓唐月月的時候網(wǎng)監(jiān)科幫我恢復(fù)的那些,其中一個男主角就是王守善?!霸鴷洸幌氩槟?,公安局不敢查你,但并不代表就沒人治得了你。你剛剛的那段演說,還有這段激情表演,回頭我可以放到網(wǎng)上公映一下……”
“別別……”王守善終于明白我不是在嚇唬他,現(xiàn)在,他的臉色比哭還難看,剛剛那副得意勁兒早跑到九霄云外去了,“樹林,咱們好商量,吳媚……你女朋友的病,我來跟醫(yī)院打招呼,最好的病房,最好的治療,不用你們出一分錢。還有……”
我搖搖頭:“這些我都不感興趣。現(xiàn)在,我只想看你自己抽自己的嘴巴,別太多了,一百下吧,但也別太輕了,我想看見血……”
外頭又有人敲門。我沖門外喊:“我正和王局商量要緊事呢,你下午再來!”等腳步聲遠去,我回頭看著王守善,“王局,還等什么,開始吧?”
三
我托安貞醫(yī)院的熟人安排吳媚住院時,為了方便使用我的醫(yī)療卡,是用我的名字登的記。醫(yī)院把電話直接打給我了:“你的女朋友叫劉樹林是吧,怎么是個男人的名字?”好在人家并沒有太追究這事,繼續(xù)說,“你最好能來一趟,有些情況我們得當面說?!?
我懵了。吳媚的情況真不好啊。
到了醫(yī)院,值班醫(yī)生直言不諱地告訴了我檢測結(jié)果,除了皰疹病毒外,送檢的血樣里還檢出了梅毒抗體陽性。我的腦子頓時一片空白。吳媚竟然還是個梅毒病毒攜帶者。這個王守善,真把吳媚害慘了,一下子傳給了她兩種性病。
我覺得還需要再確認一下,萬一結(jié)果錯了呢?而且這事怎么對吳媚說?我又安慰自己,怕什么,梅毒又不是艾滋病。
復(fù)查的結(jié)果還是陽性。
知道結(jié)果的當天晚上,吳媚從醫(yī)院失蹤了。我發(fā)了瘋似的到處找。但我心里也明白,如果吳媚不想讓我找到她,那我找到她的可能性也不大。我主要是擔心吳媚想不開。吳媚的心態(tài)一直是不錯的,但心態(tài)再好的人,怕是也架不住這種事。
找了三天,吳媚自己回來了。我站在樓梯口,她站在樓梯拐角,我們就這么互相看著。她總算平安,我的心放回了肚子里,兩條腿居然有點兒站不住了。吳媚一把把我摟住,頭緊緊地靠在我的胸前。
“樹林哥,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害怕了。真的,不信你聽聽我的心跳……”
“你到哪兒去了?怎么也不打個招呼?”
“對不起,樹林哥,我去辦了點兒事,是我自己的事,你就別問了,和你真的沒什么關(guān)系?!?/p>
我想起了安排后事,頓時又緊張了。
“你別擔心,我不會那么傻。”吳媚仿佛看出了我的心思,“樹林哥,我這輩子從來沒主宰過自己的命運。小時候被父母遺棄,進入社會又被人控制,還被人傳染了臟病,就連接近你也是唐利的主意??珊髞砟愀淖兞宋业南敕āL评f你為了找回兒子,在外面風餐露宿,之后也沒有再婚,我太感動了……你知道我為什么對你有好感嗎?是你對孩子的那份愛。我在孤兒院長大,沒體會過親情的溫暖,我的父母要是也能像你思念兒子一樣思念我該多好。很多時候,我感覺我和小天一樣可憐,我是沒人要的孩子。我就想和你在一起,想讓你像思念小天一樣時時刻刻思念我……
“其實,我早就知道我的親生父母在哪兒了。他們當初不要我,就是為了能要個兒子。后來,他們?nèi)缭傅玫搅藘鹤?,卻從沒想起過我?,F(xiàn)在,他們的兒子也長大了……我有好幾次偷偷跑去看他們,可一直不敢與他們相認,我不想打擾他們的生活?,F(xiàn)在,我更不敢了……我多想像其他人一樣,難過的時候,可以找父母傾訴啊……”
吳媚在我懷里哭成了淚人。
在我最痛苦的時候,看守所里走了兩個人。
伍晶晶調(diào)走了。市局缺人,從看守所的年輕民警中選調(diào)了一個。失去了在一個單位共事的機會,國華很失落。稍微讓他感到一點兒安慰的是,伍晶晶臨走前專門請他吃了一頓飯,這說明伍晶晶還一直感念他對她的好。
走掉的另一個人是許五四。他一審被判刑七年,沒有上訴,沒有上訴就意味著要投牢了。我同意小天和他見一面。雖然因為李英愛的關(guān)系,小天和我?guī)缀醯搅瞬徽f話的地步,但在這個時候,我必須給兒子一個交代,感情上的交代。
往監(jiān)獄押送時,犯人要兩人一組用一副腳鐐拴在一起,和許五四拴在一起的是高升。犯人都上了囚車,我打開自己的車門,小天一個猛子沖了下去。
許五四在車上,小天在車下。小天哭喊著,許五四也哭喊著——
“爸爸。”
“兒啊?!?/p>
“爸爸?!?/p>
“兒啊?!?/p>
“爸爸?!?/p>
“兒啊?!?/p>
……
囚車開動了,兒子追在車后,兩個人就這么一直喊著,直到囚車跑得不見了蹤影。我的眼睛濕乎乎的——我發(fā)現(xiàn)自己也一直在哭。兒子追囚車,我追兒子。兒子哭,我也哭。
忘了是誰說的,“沒有愛的人才是第三者”。在這場兒子與許五四的分別秀里,我多像是一個第三者。為什么許五四能這么徹底地奪走我的兒子?
四
我出事的那天夜里,國華做了噩夢。作為一個預(yù)備黨員,他不想用非唯物主義的觀點來解釋自己的體驗。但國華事后對我講,自驚醒之后,他就再也睡不著了,翻來覆去的。天剛亮,所里的電話過來了,是巡控魏群:“國華,出事了,你快來!”
國華趕到時,看守所大院里已經(jīng)集中了駐所中隊的全體武警,還有全所民警。唐利被五花大綁,還在大聲呻吟,一條腿上鮮血淋漓,120救護車嘶叫著駛進看守所。還有一具“尸體”靜靜地躺在三區(qū)管教室的地板上——那就是我,國華當時以為我死了,立刻想起了剛才的噩夢,哭得什么似的。
所醫(yī)田建法正在對我進行胸部按壓。救護車一到,他趕緊招呼大家把我抬上去。魏群告訴國華:“天快亮的時候,一區(qū)的唐利惹事兒,說想自殺。劉隊和他熟,就把他提到管教室談心。后來,我看見劉隊拿著飯盆出去了,以為他去打飯。突然,大門外響了一槍,又聽見武警在喊。我知道出事了,想起劉隊提出的在押人員還沒放回室里呢,趕緊過去看。結(jié)果……劉隊躺在地上,頭上滿是血,只穿著內(nèi)衣。我這才明白,是唐利襲擊了劉隊,換上他的衣服,拿著他的鑰匙、門禁和飯盆出去了?!?/p>
當然我沒死。在醫(yī)院里醒來,才想起自己挨了唐利一板凳。
我的蘇醒讓所里、局里大為寬心,當然,最開心的還是吳媚。從某種意義上說,正是我的受傷挽救了吳媚,她暫時忘記了自己的事,全心全意照顧我。否則,我真的擔心吳媚到底能不能挺過來。我從心底里相信這是上天的安排,是老天爺為了留住吳媚的命,用我的命作了賭注。
唐利逃出不到五十米,武警一槍擊中了他的大腿。子彈從腿部穿透,沒有留在體內(nèi),也沒有傷到骨頭。唐利只在醫(yī)院躺了幾天,就又回到了他做夢都想離開的看守所。作為極其危險的關(guān)押對象,唐利被送進了單獨監(jiān)室,上了鐐銬。
針對事件的調(diào)查迅速啟動。包室管教曹國華訊問唐利時,唐利的第一句話是:“劉樹林死了?”
“劉隊福大命大,你以為一凳子就要了他的命,做夢去吧!”
“我還以為他……當時,我還試了試他的呼吸,覺得他沒氣了我才跑的?!?
“放你的狗屁!”國華上前就是幾個大耳刮子,扇得唐利直咧嘴。
到了這步田地,再瞞三瞞四的也沒意思。唐利交代說:“等死也是死,跑了,大不了被一槍打死,沒多大區(qū)別。那天我是故意找事兒,我知道是劉樹林的管教班。那會兒天還沒亮,旁邊鋪的一個家伙下鋪方便時踩了我一腳,我就和他掰扯起來。巡控過來制止,我就嚷嚷著我不想活了。劉隊把我提出來,帶到管教室里談話。聊了一會兒,劉隊給了我一支煙,我看到旁邊有個凳子,就故意把煙掉地上,他低頭撿時,我抄起凳子砸在他頭上……”
看來唐利準備脫逃不是一天兩天的事兒,他了解到有了民警的鑰匙和門禁就能出第一道門。但第二道門就不那么容易了。雖然門禁也能打開二道門,但還有外提民警在值班。
“我換上劉樹林的衣服,用門禁打開二道門,出門的時候還舉著飯盆擋著臉。外提問了句是誰,我說我是劉樹林。他讓我把飯盆放下來,我一聽要壞事,撒腿就跑……”
國華冷笑:“你要是冒充別人也許就騙過外提了。劉隊的聲音哪個外提不熟,你冒充得了嗎?”
唐利也非常遺憾:“平時我留意了,辦案單位提審時,一般你們民警用門禁出門,外提從來不問。眼看著我都跑出看守所大門口了,武警對天鳴槍,我咬牙繼續(xù)跑,沒想到我穿著警服,武警也敢沖我開槍。要不是這一槍,我早就跑遠了,你們真不一定能抓住我,最起碼不能這么快?!?/p>
“你以為你能跑得了?幸虧你穿著警服,要不那一槍就不是打你腿了?!?/p>
“我知道跑不掉,但我就是想試試?!?/p>
國華又給了他一個耳刮子:“你可真不是人啊。整個兒看守所,數(shù)劉隊最關(guān)心你,你對他居然下得了手!”
五
我和唐利前后腳出院。我不僅沒被打死,連后遺癥都沒留下,僅僅是皮外傷,有點兒腦震蕩而已,不但是同事,我自己也很吃驚。我的命可真大。
我不恨唐利,他想活下去,只能對我下手,別的管教也不會給他這樣的機會。這樣的表現(xiàn)出乎國華的意料:“劉哥,當初是你教導我,給新號清身時看好鉗子和剪子,以免被人抓住機會。這次你為什么會犯這么低級的錯誤?”
我說:“人都有馬前失蹄的時候,這回我認栽了。但你記住了,我今天吃了一塹,你今后要長出一智,你絕不能再發(fā)生這種事情?!?/p>
王長茂也來看我了,見面就說:“老劉,你傻了吧,遇上這事,沒事也得多躺幾天,最起碼也要等局長來慰問慰問。”
他的第一想法居然是我可以靠負傷換來政治上的好處。我說:“慰問個屁,唐利是從我手上跑的,弄不好我還會撈個處分。”
“這不可能。雖然是事故,但所里處理得干凈利索。唐利出第一道門和你沒關(guān)系,你被打暈了對不對?過第二道門的時候,汪建國很警惕呀,沒給他機會。發(fā)現(xiàn)情況不對,他馬上就按了報警器。武警更警覺,唐利剛出大門就一槍命中。整個事件就像是一場實戰(zhàn)演習,我感覺這事所里不但不會處理人,還要大肆宣傳。當然,我們的工作也不是沒有瑕疵,但瑕不掩瑜啊?!?/p>
實事求是地說,王長茂的話說到了我心里。看守所最怕出事故,一出事故就得追到管理上,一追到管理上,往往就有玩忽職守的問題,責任民警和領(lǐng)導就得受牽連。但愿能像王長茂說的這樣吧。所里出的信息也給我吃了定心丸——《祥城市看守所成功處置一起在押人員脫逃事件》,這說明所里給這事的定性是正面的。
下午,王長茂進來向我傳話,邱叢軍找我。
進了邱叢軍的辦公室,才發(fā)現(xiàn)市局監(jiān)管處處長梁龍華和分管副局長劉利群都在。我趕緊向兩位領(lǐng)導打招呼。梁龍華倒是很隨和,沖我點了下頭,劉利群卻吸著煙,沒搭理我,這讓我心里有點兒不舒服。這當領(lǐng)導的架子也太大了吧?好歹我也是因公負傷。更讓我驚訝的是邱叢軍,他甚至都沒讓我坐下。
氣氛很是壓抑,梁龍華說:“你的傷不礙事了吧?”
我搖頭:“沒事了?!?/p>
邱叢軍說:“樹林,市局和監(jiān)管處的領(lǐng)導都在,你說說那天的情況吧,實事求是,不要有任何隱瞞?!?/p>
梁龍華說:“從局里的角度講,只有掌握了實際情況,我們才能保護你,希望你理解?!?/p>
他用了“保護”一詞,讓我心里直敲鼓,這可不是什么好兆頭。我感覺這事有可能被檢察機關(guān)問責,所里要是將責任往我個人身上推,那我就有大麻煩了。我心里千思量萬思量,以確保我說的每一句話都無懈可擊,最起碼不被幾位領(lǐng)導抓住把柄。
我感覺就我的處置而言,軟肋有兩個方面。一是讓在押人員接觸到了煙火。按照規(guī)定,煙火在看守所屬于違禁品,但在實踐中,為了更好地開展工作,在談話教育時給在押人員煙抽是比較普遍的現(xiàn)象。我給唐利煙抽雖然違規(guī),但也說得過去。二是提在押人員談話的時間??词厮鶊?zhí)法細則中規(guī)定,無特殊情況,夜間一律不準開監(jiān)室門,不準提出在押人員談話,但又沒有具體規(guī)定從幾點到幾點才算是“夜間”。我一口咬定我提出唐利的時間不是夜間,而是凌晨,這個點兒,來得早的值班民警已經(jīng)在所里休息區(qū)吃早餐了。
聽我說完情況,劉利群開口了:“這事如果處理不好,讓檢察院抓住了把柄,我想你應(yīng)該明白后果,從局長、分管局長、監(jiān)管處長到看守所長、副所長、值班民警,一連串的人都會受牽連,而你……”
他的話沒說完,但我已經(jīng)明白了,一旦檢察院揪住不放,我可能是最倒霉的那個,說不定會因為玩忽職守坐牢。
果然被領(lǐng)導言中,很快,駐所檢察室的楊主任帶著人找我了解情況。他一邊說一邊讓人在電腦上敲著筆錄:“你和唐利的關(guān)系怎么樣?”
我詳細解釋了一下我和唐利的關(guān)系,包括我們一塊兒長大。
楊主任說:“按照規(guī)定,包室民警與在押人員的談話每月不少于一次。你這個月與唐利談了十一次話,如此頻繁的談話說明了什么?”
這些談話都有據(jù)可查,看來,他們對監(jiān)控的調(diào)閱工作是極扎實的。我問:“楊主任,我談得多違反規(guī)定嗎?”
“不違反。”
“那不就得了。掌握一個在押人員的思想動態(tài)并不是一件很容易的事,特別是可能判處死刑的重犯,談話的次數(shù)是看效果而定的?!?
“你是一監(jiān)區(qū)的人,提唐利談話,為什么要到三監(jiān)區(qū)的管教室?”
“唐利說一區(qū)的管教室對著廁所,有味,我就換了屋。”
“三監(jiān)區(qū)管教室的監(jiān)控壞了,你知道嗎?”
“知道?!?/p>
“那為什么還去?”
“剛才不是說一區(qū)有味嗎?!?/p>
“為什么不去二區(qū),二區(qū)也沒味?!?/p>
他的提問讓我有些上火,照這么問,人走路先邁左腳還是先邁右腳是不是也得說明原因?而且我聽出來了,他懷疑我故意放跑唐利。這已經(jīng)不是管理上的問題了,而是涉嫌刑事犯罪。
“有沒有這種可能,你明知三區(qū)管教室的監(jiān)控壞了,所以才帶著在押人員去了那里。”
“呵呵,這個問題您讓我怎么回答?我回答不是,你相不相信?”
“那好,我換一個問題。你被擊昏,卻沒受多重的傷,這說明什么?”
這個問題徹底把我惹火了:“楊主任,我也想問你一個問題,是不是民警一定要被在押人員打死才能說明他沒有問題呢?”
“你先別激動。我們不是無緣無故這么問的?!彼岩环莨P錄甩到桌子上,“你自己看?!?/p>
我一看就傻眼了。這是調(diào)查唐利的訊問筆錄,他是這樣說的:“我對劉警官說,我不想死。劉警官說你要不想死,除非能跑出去。我問怎么才能跑出去呢?劉警官說這就要看你的腦子了,說完他一指自己的腦袋。我就明白了,劉警官想幫我。我們是老鄉(xiāng)加發(fā)小,他真是個夠意思的人。我和劉警官商量好了,我們做一個局,既能讓我出去,還不讓人懷疑他有問題……”
我一拳砸到桌子上:“這純粹是他媽的誣陷!”
“我還可以給你看一段東西。”楊主任讓記錄員在電腦上播放了一段視頻,是我和唐利談話的場面,看時間是一個月前。楊主任說,“你好好看看這個鏡頭?!?/p>
畫面上,我一邊和唐利談話,一邊指自己的腦袋。這段視頻和唐利的交代非常吻合,楊主任問:“你為什么指自己的腦袋呢?”
我一時想不起來那次我和唐利談了什么,可能與談話內(nèi)容有關(guān),也可能純粹是下意識的動作,但不論如何,跟暗示他逃跑沒有任何關(guān)系。
“這能說明什么呢?法院都疑罪從無了,你們是檢察官,不能搞有罪推定?!?/p>
“我們這是在給你機會。你好好想想吧,我們還會找你?!?/p>
他們走后,我有點兒納悶兒,既然他們懷疑我放跑了唐利,為什么不對我采取強制措施?但馬上我就明白了,原因只有一個,他們的證據(jù)不足,僅有唐利的口供是不夠的。
六
就事件的定性問題,市委政法委主持召開了公、檢兩部門共同參與的聯(lián)席會議。與會的有檢察院的檢察長、分管副檢察長,反瀆、監(jiān)所檢察、駐所檢察室等部門的負責人及公安局局長牛玉國、副局長劉利群,還有看守所、監(jiān)管、法制、紀檢、政工、刑偵等部門及武警方面的負責人。
會上,公檢兩家的意見發(fā)生了激烈沖突。檢察院提供了唐利的口供,我的傷情鑒定結(jié)果,以及我與唐利賬戶往來的情況,特別是唐利的公司近三年來每年向我轉(zhuǎn)賬一萬五千元的情況。在唐利羈押入所后,他公司的人還向我轉(zhuǎn)賬八千元。駐所檢察室的楊主任還提到,唐利是我和我女朋友吳媚的介紹人——他們竟然連這事都挖出來了。
看守所的態(tài)度是力挺我,認為我不可能有放跑犯人的動機——看守所挺我是當然的,否則就相當于承認看守所自身有問題。邱叢軍介紹說,我在唐利的擔保公司有十萬元的集資,每年都會有一萬五千元的返利。至于唐利被羈押后其公司向我轉(zhuǎn)賬的八千元,是手下人給唐利的生活費,我在第二天就存到唐利的個人生活賬戶上了,在押人員的家屬或朋友為他們存的每一分錢,所里都有賬可查。
更重要的支持來自刑偵大隊。羅治彪詳細匯報了通過我經(jīng)營唐利案件的情況。如果我有放跑唐利的故意,何必主動經(jīng)營唐利案件??梢哉f,如果沒有我,警方根本無法掌握唐利制販毒的事,也根本不會偵破這起我市有史以來規(guī)模最大的制販毒案件。
這一點讓牛玉國很吃驚,問羅治彪為什么不早匯報。羅治彪說:“牛局,老實說,這其中有我的私心,我一直欣賞樹林的才干,還想把他要回來。”
聯(lián)席會議沒有當場形成結(jié)論,很多情況還需要進一步調(diào)查。盡管有看守所和刑警隊的支持,但也有一些證據(jù)對我很不利,不能完全排除我被檢察院辦進去的可能。趁我還有行動自由的時候,我要把該做的事情做完。
今天我值管教夜班,下午五點接班,趁白天有空,我去了吳媚的新住處,一處只有四十多平米的小公寓。這里比她以前住的地方憋屈多了。
“今天你什么都不要干,就看電視吧。我要好好做一頓飯,讓你嘗嘗我的手藝?!眳敲膹谋淅锶〕鍪巢?,片刻,廚房里就響起鍋碗瓢盆的聲音。
我不知道吳媚是以一種什么樣的心境來給我做這頓飯。看了一會兒電視,節(jié)目沒一點兒意思,我注意到吳媚的床頭柜上放著錫紙。吳媚端著一盆面粉進屋,注意到我正在端詳什么。“樹林哥,我……吸毒,有三年了……”
“我知道了?!?/p>
吳媚沒出聲。
“其實我該早點兒知道?!蔽艺f。
“除了吸毒,我還辦過一些不好的事情……”
“我也知道了?!?/p>
吳媚開始和面,她力氣小,和著費勁,我起身幫她揉面。
“樹林哥,和你交往這么長時間,有許多事我一直瞞著你。許多時候我想告訴你,又怕你知道了,就不要我了。其實,即使你要甩我,我也完全理解。何況,現(xiàn)在我又查出了臟病……這頓飯就當是我為咱倆做的分手飯吧。”吳媚看著在我手里滾動的面團,淚水在眼眶里打轉(zhuǎn)?!拔疫@一輩子做了許多錯事,但我感覺我做得最正確的一件事就是沒和你那個。其實我早就想把自己交給你,可是我太臟了,我怕我不配……我真佩服我當初的決定?!?/p>
我放下面團,緊緊地抱住了吳媚,我手上全是面,吳媚手上也全是面,我們的衣服上都是一片白花花……
吳媚給我做的是蒸包,我最愛吃的謝家蒸包,天知道她怎么能做出和謝家蒸包一個味道的包子。我吃到肚子撐得受不了,可我還在吃,我要都吃光,因為那里面有吳媚掉進去的淚。
一
回所的路上我一直在想,萬一我因為唐利的誣告進去了,誰來照顧吳媚呢?吳媚到現(xiàn)在還沒有自己的房子,還在租房住。我以前一直以為她收入高,其實唐利將她吸粉的花費也算入了她的工資。她沒有多少積蓄,而我因為還房貸,也沒有多少存款。到了所里,我把一張銀行卡交給國華保管,那里有我從唐利公司提前退出來的十萬元錢。我囑咐國華,如果我出了事,就把卡交給吳媚。
第二天上午,我正在與在押人員談話,國華慌慌張張沖進管教室:“劉哥,檢察院的人來了。他們帶著,帶著……”
“捕人的手續(xù)?”我點點頭,把手頭的談話資料整理好,這些工作可能以后就由國華接手了。
楊主任帶著兩個年輕人進門后,毫不客氣地找了椅子坐下,掏出煙來點上。我也點上煙。我們都不說話,屋子里煙霧彌漫,場面就這么僵著。國華嚇得臉都綠了,他不明白——其實我也不明白,他們怎么還不動手?也許要等我把煙抽完?
我的煙還剩下三分之一,國華又遞給我一支幫我點上,徒勞地想讓我的自由之身多保持幾分鐘。我對國華說:“你去給楊主任倒點兒水。”
楊主任擺擺手:“不必了?!?/p>
跟著他來的兩個年輕人是剛分到駐所檢察室的,我不熟。他倆不時地向窗外瞄,盯著進進出出的民警和勞動號。抽完煙,楊主任終于開口了:“樹林啊,最近又寫東西了沒有?”
最近這段日子,我的文字確實荒疏了不少,也實在是沒那個心思?!安缓靡馑?,是我手頭懶了。”
楊主任冷笑:“有些文化人,辦起事來就是心里沒數(shù)。”
我納悶兒,這是在說我嗎?我寫得少和辦事心里沒數(shù)有聯(lián)系嗎?這時,兩個年輕人發(fā)現(xiàn)王長茂進來了,沖楊主任使了個眼色,楊主任站起身:“樹林,我們先干活兒去了。”
他們一出門,一直保持著腰背挺直的我頓時癱坐在椅子上,我的后背已經(jīng)被汗水濕透了。
王長茂被帶走時跳著腳喊:“劉樹林,你給我出來!你這條亂咬人的瘋狗!你他媽的不得好死!我進去了,你進去也他媽的是分分鐘的事兒!”
他以為是我向檢察院舉報的他。冷建強用一萬塊錢托王長茂給何梅傳遞U盤的事,我只報告了邱所長,邱所長如何處理,并沒有告訴我。但這事肯定被王長茂知道了。后來我才了解到,唐利除了舉報我,還舉報了王長茂。入所清身后,唐利把那塊價值十五萬美金的泰坦尼克腕表以幫忙轉(zhuǎn)交家人的名義行賄給了王長茂。
關(guān)于我的事,羅治彪對我說:“檢察院的人懷疑歸懷疑,證據(jù)還是第一位的,王長茂進去了,就是因為證據(jù)扎實。唐利想禍害你也沒那么容易,你放心大膽該干什么還干什么。”
羅隊的話讓我寬心不少。另外,他還向我透了個信兒,讓我好好對待吳媚,好吃的好喝的好玩的,多多益善,過了這個村就沒這個店了。我馬上明白了,局里最終還是要對唐利指使吳媚等人色誘敲詐的事下手了,吳媚雖有被迫的情節(jié),但進去還是難免的。羅治彪的意思是,如果我要為她想辦法,別在偵查環(huán)節(jié)上浪費精力,可以在審判和辯護環(huán)節(jié)上下下功夫。
唐利誣陷我的事還沒過去,吳媚又面臨著進去的危險,這讓我寢食難安。我還沒想出幫吳媚的法子,王守善又給我背后捅了一刀。這下,我真正體會到了什么叫屋漏偏逢連夜雨,船破又遇頂頭風。
王守善將舉報信發(fā)給了好幾個市領(lǐng)導,說我作為一個人民警察,持械上門威脅、毆打國家干部,只是他沒提我這么做的原因。我拿著他的把柄,他還敢這么干,估計是想靠組織的力量壓制我,這也算是以攻為守吧,而且非常有效。我的確不會把這些東西公布出來,我不能讓吳媚再受傷害。
據(jù)說,這是本年度繼林憲彬的舉報信貼滿市委大院后,第二次讓曾書記大發(fā)雷霆的事。曾書記專門給牛玉國打了電話過問此事。牛玉國不敢怠慢,要求紀檢馬上介入。
市局紀委副書記張乾給我打電話時,我已經(jīng)聽說了曾書記對此事的態(tài)度。不過,對我來說,這些都已經(jīng)是次要的了。吳媚曾經(jīng)對我說過,她最想去的地方是西藏,我要滿足她這個愿望。
我租了一輛嶄新的越野車,去超市采購了大批食品和日常用品,還帶著給吳媚治療的藥品,把汽車的后備廂都塞滿了。關(guān)上車門,吳媚問我:“樹林哥,我再問你一次,和我在一起,你不后悔嗎?”
我說:“后悔?!?/p>
吳媚的肩膀震了一下,雖然一直笑著,但我能感覺得出來,她的表情出現(xiàn)了一絲細微的變化。我輕輕將吳媚攬在懷里:“我后悔沒早點兒認識你。”
越野車駛上高速公路。從內(nèi)心里熱愛旅游的我們,決定拋開一切,親自出演一部兩個人的公路片。我打開車窗,把一份文件扔了出去,幾張A4紙馬上就被窗外的風刮沒影了。那是我從剛調(diào)到市局機要處的伍晶晶那里弄來的一份復(fù)印件,上面是曾書記對王守善那封舉報信的批示。讓紀委的調(diào)查見鬼去吧,這幾天我最重要的任務(wù),就是讓吳媚開心。
一路上,我沒讓吳媚碰車,自己連開三天,每天十二個小時,終于開到了成都。在成都歇了一個晚上,我們繼續(xù)沿著川藏公路西進。數(shù)不清的雪山、一望無際的原始森林、綠油油的草原、云一樣白的冰川,還有金沙江、瀾滄江、怒江,景色的壯美豈是城市的想象力所能抵達?我們就這樣從現(xiàn)代走向原始,從文明走向蠻荒,從茫然走向虔誠,從今生走向?qū)儆谖磥淼牟豢芍谋税丁?/p>
二
從西藏回來,我發(fā)現(xiàn)手機上有一百五十九個未接來電。為了防止手機信號被追蹤,我故意沒帶手機。這些未接來電一半是母親和兒子的,一半是所里和局里的。局里的電話我查了一下,是紀委和政工室,都是管人的地方。我知道我的命運越來越懸乎了。
小天見到我,第一句話就是:“劉樹林,你終于回來了,你還記得家里有你這個兒子嗎?你不在家,兩個奶奶吵翻天了,你知道我這些天是怎么過的嗎?”
我抱歉地說:“對不起兒子,你爸真有重要的事情?!?/p>
“呸,什么重要的事情?除了泡妞還有啥?”
小天的態(tài)度讓我有點兒光火。單位里在整我,吳媚剛回到祥城就被刑警隊帶走了,我只能眼睜睜看著,一點兒辦法沒有。可是,兒子只想著他自己,一點兒也不理解我。我盡量把語氣放平緩:“兒子,我不是泡妞,是在還愿,你懂不懂?還愿……”
“還個屁!”
吳媚對他這么好,他居然說出這樣沒心沒肺的話,我再也壓不住火,左右開弓,扇得兒子幾乎沒站住。
剛開門進來的周鳳蓮嚎叫著沖上來:“姓劉的,你憑什么打我的孫子!”
小天一手捂著臉,一手摟著周鳳蓮:“爸,這是你第八次扇我的臉。你記住了,第八次。這也是我最后一次叫你爸!”
我的手停在半空,氣得嘴唇直打哆嗦:“你敢再說一遍!”
“你這樣的人就不配當我爸,我的爸爸是許五四!他比你強一百倍!當年我被拐,成了他兒子是我的幸運,我不后悔,我愿意!如果下輩子我還是你兒子,我還愿意被他拐!”
第二天去所里上班,我先來到了女區(qū),大隊長李紅艷正與吳媚談話。吳媚穿著號服還那么漂亮,只是精神狀態(tài)差了些。
吳媚看見我,眼睛有些濕。李紅艷把我拉到一邊低聲說:“樹林,你放心吧,小吳我會關(guān)照的。”
從女區(qū)出來,我又到診室找田建法,因為吳媚的治療還得繼續(xù)。等我回到男區(qū),巡控、管教民警都開始打飯了,我也找飯盆打飯,可我的飯盆、洗漱用具全都不見了。我把大支叫了過來,問我的東西放哪兒了。大支說:“扔了。沒人敢碰,還是我扔的?!?/p>
“為什么扔?我不是看守所的人嗎?”我大聲質(zhì)問。這也太夸張了吧,局里怎么處理我的意見還沒下來,他們就敢扔我的餐具!
“值班民警讓扔的,我沒辦法……”大支也很委屈。
剛把他打發(fā)走,國華過來了:“劉哥,你跑哪兒去了,給你打了幾十遍電話也沒人接?!?/p>
我說:“你也知道這段時間的形勢,我出去散了散心?!?/p>
“咋不和所里請假?”
“我請了?!?/p>
“可所里沒準……邱所長問時,我說你和我換班了,邱所長不相信?!痹瓉恚业陌喽急粐A頂了。整個看守所里,只有國華真正想著我啊。
得知我回來了,邱叢軍把我叫到辦公室。
“樹林,你本來是個辦事很牢靠的人,最近怎么越來越不靠譜了?你的事傳得沸沸揚揚,市局紀委的人到處找你?,F(xiàn)在你又失蹤十來天,連招呼都不跟所里打。所里不能無原則地護短,已經(jīng)報局里了。本來我的意見是不報,可馬所長一直頂著,他分管管教,他的意見我不能完全不顧。你要有個心理準備,局里要找你麻煩了?!?/p>
“邱所長,我不是失蹤,我和國華換班了?!?/p>
邱叢軍沉下臉:“這里沒外人,你就別糊弄我了。我問你,你到底打沒打王守善?要是打了,趕緊認錯道歉,只要沒構(gòu)成故意傷害就有挽回的余地。你不聲不響地脫崗,我知道你有情緒、有意見,可你通過正當渠道表達了沒有?你這樣無組織無紀律,哪個單位也不能容你。”
邱叢軍的話說得在理,我的確做得有點兒過了。
看我的態(tài)度還算可以,邱叢軍扔給我一支煙:“你不在的這幾天,王守善的老婆來所里鬧過一回?!?/p>
這讓我很意外,她來鬧是哪一出?。侩y道是王守善指使的?
邱叢軍說:“你去做個檢查吧?!?/p>
“什么意思?”
“王守善的老婆來大吵大鬧,說你女朋友吳媚勾引王局,還惡意傳播性病,什么皰疹啊、梅毒啊,還說你也傳播性病?!?/p>
我一聽就火了:“媽的,她這是造謠,分明是王守善……”
“是不是造謠我不清楚,不過,這事影響很壞。人言可畏,你是一個公職人員,不能臭成這樣,你得有個反應(yīng)?!鳖D了頓,邱叢軍又說,“樹林,我不是故意打聽你的隱私,你要是真有那病,也得給所里說聲,別什么事都自己扛著?!?/p>
三
其實,除了扔掉我的餐具讓我很不爽之外,所里的人明顯對我客氣多了,尤其是馬繼高。不管背地里如何,至少見到我的時候不再像以前那樣愛答不理,而是經(jīng)常主動打招呼。我知道領(lǐng)導們的想法,他們百分之百相信我得了嚴重的性病,現(xiàn)在他們最怕的是我想不開,再鬧出點兒什么事來。
我的情況在在押人員中間也傳開了。我一到監(jiān)區(qū)里去,在押人員就集體起哄,嗷嗷亂叫,我仿佛進入了野獸出沒的叢林。每到這時,我就會揮手示意,讓他們安靜下來,那架勢活脫脫一個一言九鼎的黑社會老大。對此,我的結(jié)論是,當自己變成了一攤狗屎之后,就再也沒有人敢踩到我的頭上,一個小人物竟然也可以通過這種極端的方式變成強者。
流言以不可思議的速度和力量發(fā)揮出強大的威力,牛玉國迅速將我的情況向市委曾書記作了匯報。王守善的身上并沒有驗出傷——他自己打自己的耳刮子,下手當然知道輕重,因此,說我故意傷害沒有證據(jù)?,F(xiàn)在我的情緒又極不穩(wěn)定,一旦失控,后果很難預(yù)料。市里正在召開“兩會”,這個時候不出事就是最大的穩(wěn)定。
市局紀檢委迅速收了我的槍,改由政工跟進做工作。我完全沒想到,王守善的老婆一鬧,反而讓事件朝著有利于我的方向發(fā)展。
政工室主任霍正啟來到看守所的時候,我正在水池邊釣魚??词厮镉袃蓚€大池子,都放了魚。曾有民警釣魚被領(lǐng)導批評,一度再沒人敢釣了,魚們過上了一段安穩(wěn)的好日子,如今遇上了我,魚們又不安全了。
“樹林好興致啊。”霍正啟跟我打招呼。他不是一個人來的,還帶著兩個小青年,一個小朱,一個小汪。
霍正啟是局黨委委員,我想不到能有這么高規(guī)格的談話。他讓小朱搬過來四張小凳子,我們一人一張。他們?nèi)齻€坐了,我沒有坐。他們?nèi)齻€只好又站起來了。我說:“你們坐吧,坐這種凳子我有心理障礙?!?/p>
霍主任不自然地笑了笑:“不礙事,你不想坐就不坐?!?/p>
我把腳下的凳子提起來拎在手上,小朱和小汪立刻緊張起來,一左一右站在我旁邊。這是一種警戒站位,他們一定怕我做出什么危險舉動,畢竟,在性病的情況沒得到證實之前,我有破罐子破摔的嫌疑。
霍正啟的表情也有些不自然。我對他說:“霍主任,唐利就是用這樣的凳子砸了我的頭,我當場就暈了過去,卻只是輕微傷。”
“樹林,傷得輕是好事啊?!?
“您說有沒有辦法驗證一下,用它砸腦袋要使多大的勁兒才能把人砸暈?”
“這事都過去了,檢察院只拿了一個王長茂,又沒把你怎么著,你快把凳子放下!”
我這架勢,換誰都得怕。當然,戲也不能演得太過了,我放下凳子,多日來的憋屈終于有了宣泄的出口。
“你遇到的這些情況,一定要正確對待。檢察部門的確懷疑過,在唐利越獄時你起了一定作用,但他們不是沒有扎實的證據(jù)嗎?沒有證據(jù)就說明你沒有問題。對于王守善舉報你的事,局里也查清了,還是沒證據(jù)。何況在市領(lǐng)導面前,牛局長高度肯定了你的工作態(tài)度和工作業(yè)績……”他以為我沒見過曾書記的批示,信口開河。不過,這也不怨他。換了是我,我也只能這么忽悠。“鑒于你的一些行為是有著特殊背景和特殊原因的,情有可原,這段時間沒上班的事,你補個假條就算了。怎么樣樹林,市局對你還是夠意思的吧,從優(yōu)待警不光體現(xiàn)在嘴上,更落實到了行動上。”
醫(yī)院的化驗結(jié)果出來了,我當然什么事也沒有??晌液鋈挥辛艘环N失落感。惡性傳染病的嫌疑和局領(lǐng)導對我情緒不穩(wěn)定的擔心是我最好的武器,要是能在局里對我有個說法之后再得到這個結(jié)果,那就再好不過了。
我撥通了霍正啟的號碼。要放在平時,我這樣的基層小民警真沒膽量直接給人家黨委委員、正經(jīng)八百的局領(lǐng)導打電話。我說:“霍主任,我的請假條已經(jīng)送過去幾天了,我的事有結(jié)論了沒有?”
霍正啟笑著說:“樹林,你放心,這都是小事,相關(guān)的審查手續(xù)我們也走完了,你沒有任何問題,安心上班吧。當然,如果身體不舒服,我們也是講人性化管理的,你讓衛(wèi)生部門出具一份材料,我們可以給你批個長期病假?!?/p>
讓我在家養(yǎng)病,別出去惹麻煩,霍主任真是貼心哪。但不管怎么說,現(xiàn)在我安全了,不必再戴著一個惡性傳染病的帽子了。
我拿著化驗單去找邱叢軍??戳嘶灲Y(jié)果,邱叢軍上下打量我,那眼光能看到我的骨頭里。我不由得低下頭,不敢和他的目光對視。
“這當然是最好的結(jié)果了。”邱叢軍說,“不過,樹林,你跟我說實話,這個結(jié)果你是不是早就知道?”
我只有承認。
邱叢軍的臉色變了:“局里的人都說你會玩,我一直不信,可現(xiàn)在我信了。劉樹林,你玩得太高了,你把全局的領(lǐng)導和民警都當成傻子呀?再不收斂收斂,你會死得很難看你懂不懂!”
我為自己辯解:“邱所,我這不是玩,我也是迫不得已呀?!?/p>
“我相信,一開始你可能是迫不得已。但后來你為什么不跟我解釋清楚?你連我都蒙在鼓里,讓我們所領(lǐng)導傻乎乎到局里給你做工作,你做的局好高明呀!我看你如何向全所解釋清楚,如何向牛局長、霍主任和全局民警解釋清楚!”
我的心情剛剛好了沒兩天,邱所一番話又把我打回原形。是的,我這回玩得有點兒太大了。就像喊狼來了的孩子,下次,怕是沒人再救我了。正懊惱間,又接到母親帶著哭腔的電話,我急匆匆趕回家里。
兒子不見了,電腦培訓班里沒有,周鳳蓮也一起消失了。最后,還是我在我屋里的寫字臺上發(fā)現(xiàn)了周鳳蓮留給我的一封信——
“劉樹林,我告訴你,我絕不允許我的孫子有一個得性病的爹,一個得性病的后媽。你摸著自己的良心問問,你配當小天的爹嗎?許五四才是小天真正的爹。他出了獄,還會接著當?shù)?。從今以后,你要再敢靠近小天一步,我就和你拼了這把老骨頭!”
我在小區(qū)的花壇邊找到了母親,她頭發(fā)披散著,一直在哭。見了我,她更控制不住情緒了:“我就是和那老婆子吵了一架。她說你有性病,我罵她胡說八道,她就和我動起手來了??尚√臁√臁瓗椭抢掀抛右黄饘Ω段摇?/p>
母親最傷心的不是挨了打,而是小天竟然和周鳳蓮一起對付自己。我癱坐下來,呆呆地望著天上的浮云:“媽,如果上天注定小天不屬于我們,我們就認命了吧……”
四
母親天天出去找小天。這根本沒用,小天和周鳳蓮是專門躲出去的,不可能讓她在大街上遇到,她卻一點兒不聽我的勸。
我找到了李英愛的單位,這也許是找到小天的一個渠道。和李英愛一個辦公室的同事說,李英愛辭職已經(jīng)兩年多了。又問我是她什么人,是不是要債的,以前也曾有人來找她要錢。我尋思這個李英愛還真有問題。只是,對方也不知道李英愛辭職后去了什么地方。
毫無收獲地回到家,我看見樓下停著一輛警車。我沒注意是公安局的還是法院的,但警車提醒了我,兒子的事我完全可以去報案,讓我的同行幫我找兒子。我真是暈頭轉(zhuǎn)向了,這招我怎么早沒想到?現(xiàn)在警車來了,難道是母親已經(jīng)先報案了?可轉(zhuǎn)念又一想,報案也沒用,小天和周鳳蓮充其量是離家出走,不能算人口失蹤,警方?jīng)]有受理的理由。
上了樓,幾個穿警服的人正站在我家門口閑扯。看來真是母親報的案。
領(lǐng)頭的看見我,問:“你是劉樹林吧?”
我說:“是,你們是來調(diào)查小天失蹤的?”
對方亮了亮手里的一張紙:“我們是來找你的。這是傳喚手續(xù),我們是彩虹橋路派出所的。都是同行,我們就沒去你們看守所,在這兒等著你。跟我們走一趟吧?!?/p>
我有點兒糊涂了:“是因為什么事?”
“涉嫌故意傷害?!?/p>
“我傷害誰了?”我的第一反應(yīng)是王守善,可是,不是說沒驗出傷嗎?
“到所里再說吧。”對方提醒我,“你把警服換了?!?/p>
我只能配合。
在警車上,我想了一路也沒想明白這是怎么回事。到了派出所,我一眼就看到所長陸遠明站在院子里。他幾步過來,先批評那幾個把我?guī)淼拿窬骸霸趺茨苓@樣對付自己人?快把手銬打開!”
民警把我的手銬去了,我活動了一下手腕。這東西,平常總是用,可還真沒什么機會自己體驗一下。
陸遠明拉著我的胳膊進了值班室。值班室里面是候問室,很小,像個關(guān)動物的籠子。我問陸遠明:“陸所,你把我?guī)Ш騿柺襾硎鞘裁匆馑??要把我關(guān)這里?”
“你的確需要在這兒待會兒。”陸遠明說,“先反思反思,我出去打個電話?!?/p>
他走了,我心里嘀咕開了?;蛟S是局里改了主意,又打算處理我了?即便如此,也應(yīng)該是檢察院或者紀委派人,和派出所有什么關(guān)系?
五分鐘后,陸遠明回來了。我問他:“陸所,能不能透透底,到底是因為什么?。俊?/p>
陸遠明坐了下來:“剛才我打的是市局法制處的電話,你這個案子我需要他們給把把關(guān)。樹林,接下來我可要拘你了。”
這話真把我說蒙了。檢察院的人拘我還說得過去,畢竟有唐利誣陷我的證詞在。可派出所的人拘我,還說我涉嫌故意傷害,那他們必須有過硬的證據(jù)。王守善那邊應(yīng)該不會留下什么證據(jù),畢竟是他自己打自己的耳刮子,我沒動手??沙怂?,還有誰?
“陸所,你先告訴我,我犯什么事了?”我有點兒急了。
“出警的民警應(yīng)該告訴你了吧?!?/p>
“他們說我涉嫌故意傷害。我倒是想問問,我故意傷害誰了?”
“你自己看吧。”他把一份鑒定報告扔到我面前。
一看之下,我頓時傻眼了,這完完全全出乎我的意料?!安豢赡馨?,我只是扇了他幾巴掌,怎么可能……在看守所里,我扇的耳光多了,從來沒出過事?!?/p>
“樹林,你的工作方式真不咋地呀!都什么年代了,還想動手就動手?你這幾巴掌的結(jié)果是外傷性鼓膜穿孔,你要為此付出代價的?。 ?/p>
我當過刑警,對傷情鑒定相當了解。根據(jù)新版輕傷、重傷鑒定標準,耳膜穿孔六周后沒有愈合的,將構(gòu)成輕傷害。
“時間過了六個星期了吧?你兒子專門做了傷情鑒定。樹林,這回你可栽在你兒子手里了。這個案子,我們要走程序?!?/p>
從西藏回來后甩給兒子那幾個大耳刮子的情景清晰地浮現(xiàn)在我眼前,我知道壞事了:“我說陸所,論理這也是家務(wù)事,你就不能通融通融?”
“家務(wù)事也是法律事。你兒子說了,他會帶著記者來,追蹤這事的處理結(jié)果。你讓我通融,我當然理解??晌乙墙o你通融了,誰能給我通融?萬一你兒子再告了我,我也得跟你一塊兒進去。你兒子的態(tài)度非常堅決,一定要追究你的刑事責任。解鈴還需系鈴人,這個局你要想出來,關(guān)鍵就是你兒子?!?/p>
“陸所,我想見見我媽?!弊鰞鹤庸ぷ鞯氖轮荒芸课覌屃?。
“好,我來安排。在沒把你送進去之前,我給你提供一切方便。根據(jù)審查犯罪嫌疑人的法定流程,你還有十二個小時的時間。”他看了看表,“現(xiàn)在還有十一個小時?!?/p>
“你還得幫我一個忙?!?/p>
“你說?!?/p>
“幫我找到我兒子?!?/p>
五
我坐在候問室里一根接一根地抽煙,整個屋子讓我弄得煙霧迷漫。這輩子,我經(jīng)歷過無數(shù)次掙扎,闖過了那么多急彎和險灘,今天終于觸礁了。我一旦進去,就徹底毀了。我在局里一直是個爭議人物,特別是近期接連出事,已經(jīng)沒有資格再考慮名譽的問題了。但被自己的親生兒子傷害,是我絕想不到的。
我在等著母親到來,跟她商量商量如何做兒子的工作。不知等了多久,有人進來了,值班民警在和來人交涉。不過,來的不是母親,是兒子和李英愛。他們失蹤了這些天,看來并沒有跑遠,就在這座城市里。
看見小天,看見處心積慮把自己親爹策劃進監(jiān)獄的兒子,我心里只有痛惜:“你的耳朵……怎么樣了?”
兒子木然地看著我:“你這人真厲害,連抽耳刮子都這么厲害,可我不治。”
“為什么不治?”
“這毛病有助于我和英愛在一起啊。以前英愛一直覺得配不上我,現(xiàn)在我們扯平了?!?/p>
我后悔得想抽自己的耳刮子:“你要趕緊去看。如果你去治,我認栽?!?/p>
“我不治,你也得認栽。我還要告訴你,送你進去,是我個人的決定,和李英愛沒關(guān)系?!背聊?,兒子繼續(xù)說,“我也想過和你好好過,畢竟在血緣上你是我爸爸,可你太不拿我當人了。你所有的日記我都偷看了。你干了什么事,你心里怎么想的,我都門清。我知道看你的日記不對,可我在你面前從來就沒有秘密可言,這種滋味你體會過沒有?向省廳督察組舉報是我干的,我就是想報復(fù)你一下,只是我不知道你是怎么把他們擺平的……”
兒子今天對我說的話比以往一百天加起來都要多,句句都帶著血,帶著淚,帶著誤解,帶著怨恨。句句都像耳光,狠狠地抽在我臉上。
“你打了我之后,我的耳朵就聽不太清楚了,但我不去治。我等了六個星期,我要用這個結(jié)果戳穿你所謂愛我的謊言。你愛我嗎?我沒感覺到,你愛的分明是你自己,你愛的是你的前程,你的警察身份。你一忙好幾天不回家,兩個奶奶在家誰也不理誰,家里就像冰窟窿一樣,這就是你給我的愛嗎?你口口聲聲維護正義。可在你眼里什么是正義?你為了討好領(lǐng)導,為了仕途上的進步出賣靈魂……”
我打斷他:“我什么時候出賣靈魂了?”
“你自己看,看看你虛偽的證據(jù)!”小天拿出一張紙片。
我認出來了,這是管恩杰給我的紙片。
“這個東西是你通風報信的證據(jù)吧?你報復(fù)我爸,我認了,那是他罪有應(yīng)得。這張紙讓你進去算你虧嗎?你進去了,也是你罪有應(yīng)得!”
兒子的話,每一個字都是一顆子彈,把我打成了馬蜂窩?!皟鹤印?/p>
“不要叫我兒子!”小天聲嘶力竭。
看守所的警察出事,一般不會把他關(guān)在他曾經(jīng)工作的地方,而是異地關(guān)押。出發(fā)前,邱叢軍匆匆忙忙趕到派出所,我真心希望他能臭罵我一頓,沒想到他卻對我說:“樹林,那天我不該對你發(fā)火?!?/p>
我一時無話可說。突然間,我覺得我實在是太有福氣。像我這種到處得罪人的家伙能在公安局里混這么久,不是因為我聰明,是我遇到了邱所和羅治彪這樣的好領(lǐng)導,是這些老大哥一直在護著我?。?/p>
我問邱叢軍:“什么時候出發(fā)?”
邱叢軍說:“你等等,我再和陸所長商量商量?!?/p>
邱叢軍的意思是讓我上看守所的車走。陸遠明有點兒為難,擔心我這個脾氣,路上再出什么問題。邱叢軍拍著胸脯說:“老陸,如果路上劉樹林出了問題,你拿我是問!”
他都這么說了,陸遠明就不好再說什么了。
派出所的警車在前,看守所的警車在后,一路閃著警燈向蘭齊縣駛?cè)?。窗外,一棵一棵的樹向后倒去,載著我向今后的歸宿,向未知的命運駛?cè)?。邱從軍對我說:“吳媚的事你就放心吧,所里會盡快將她的病治好?!?/p>
快到蘭齊縣看守所的時候,我終于下了決心。我怕現(xiàn)在不說,也許以后就沒機會了?!扒翊蟾?,”我沒像平時那樣叫邱叢軍所長,“承蒙你多年關(guān)照,要分別了,我也沒有別的話,我向你道個歉吧?!?/p>
“你這是從何說起?”邱叢軍以為我說的是用性病要挾組織的事兒。
我把管恩杰讓我給林憲彬通風報信的事兒說了。我告訴邱所,當初之所以答應(yīng)管恩杰,不僅因為他是上級,更主要是為了我自己。我想通過新局長重回刑警隊,進而為將來當上禁毒大隊副大隊長做個鋪墊……盡管最后我沒有傳遞那個消息,但我的確辜負了邱所。我沒向所領(lǐng)導報告,沒阻止管恩杰通過其他人把消息傳給林憲彬……
邱叢軍抽著煙,半天才說:“樹林,我不贊同你的做法,但我理解你的初衷?!?/p>
我?guī)缀跻种撇蛔I水?!袄斫狻?,這兩個字對我來說太珍貴了。兒子把我送進看守所,我沒有哭,所長的一句話卻讓我哭了……
六
清完身,我換上了號服,從管教變成了在押人員,成了我曾經(jīng)的管理對象。
聽說是看守所的民警犯事進來了,同室的一個大高個子乜斜著我,接著將布鞋蘸了水,啪地一下摔在鋪板上,發(fā)出一聲脆響。其他幾個人也都是一副躍躍欲試的樣子。
在押人員是多么仇恨警察呀!這一刻,我清醒地認識到警察與罪犯之間根本不是什么人民內(nèi)部矛盾,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敵我矛盾。
我知道他們在等機會,等晚上值班民警少的時候,他們會向警察復(fù)仇。我怎么會給他們這樣的機會?那么多年的管教可不是白干的。我一腳將布鞋從鋪板上踢掉,雖然那家伙個子比我高出半頭,我還是兩秒鐘就卸了他的膀子,他倒在地上殺豬一般嚎叫起來。
一個剛來的新號這么橫,顯然出乎全室人的意料。我一腳踏到高個子臉上:“老子干了十好幾年警察了,治過的人多得像虱子,你他媽的算哪根蔥!”
當然,這只是暫時鎮(zhèn)住了他們,為了防止在押人員群毆我,我說出了一個人的名字,這人曾是方圓幾縣黑道上赫赫有名的人物。我說:“他落到我手上時,見了我就得夾著尾巴,誰還想和我斗狠,盡管來!”
殺豬似的慘叫聲把巡控引來了,我這才給那小子的膀子復(fù)原。民警不看也明白是怎么回事:“嚎什么呢,都給我坐好!”
不一會兒,其他值班巡控都過來看我,多名管教也到了室門外,和我說上兩句話,就好像什么都沒有發(fā)生過。這無疑是對全室在押人員的一種威懾,足以保證我在這里安然無恙。晚上分鋪時,本來新號要睡最后一鋪,我卻直接上了一鋪,沒人敢說一個不字。
我剛脫了衣服躺下,縣所一個快退休的老獄警周民把我提了出來。根據(jù)看守所的安全規(guī)定,夜間不能提在押人員出監(jiān)室談話。他在這個時候提我,表明了對我的絕對信任??!我在感激的同時,也想起當初唐利是如何利用我對他的信任下手害我的。
周民對我說:“我不是你的包室,但我想和你談?wù)?。?/p>
“警官,您多指示?!蔽矣玫耐耆窃谘喝藛T的語氣,以表示我對他的尊重。
周民說:“這里沒別人,你別客氣了。你不認識我,但我認識你,你以前辦過涉毒案子,有案犯在我們所異地關(guān)押過?!?/p>
他一提醒,我有印象了。他又告訴我,他和邱所長是同學。我馬上明白了,這是邱叢軍特意關(guān)照的。周民遞給我一支煙:“你的材料我都看了,你和你兒子的緣分盡了?!?/p>
提起兒子,我的心就滴血。
“你兒子執(zhí)意追究你的刑事責任,你被判的可能很大,知道這意味著什么嗎?”
用不著他來提醒。公務(wù)員一旦被判刑,馬上雙開,所有的一切待遇都會化為烏有。
他建議我說:“你的警察身份沒了,但你還得吃飯。如果將來你想要個飯碗,可以找邱所長要求回到所里以協(xié)警的身份做事。還有,鑒于你的具體情節(jié),你要往過失犯罪上靠,看能不能保留黨籍,只有過失犯罪才有這種機會,我想組織上會考慮的?!?/p>
他在為我的將來打算了,雖然還有點兒遠,但除了感激,我還能說什么呢?
我沒有找律師,也拒絕了為我指定的律師,這讓所有人無法理解,這等于我自己放棄了緩刑。我進來了,這既是法律對我的審判,更是兒子對我的審判。我有權(quán)向法庭上訴,但沒有機會向兒子上訴。
我曾經(jīng)糾結(jié)過,自己的牢獄之災(zāi)是不是罪有應(yīng)得。不可否認的是,我是一個執(zhí)法者,卻扮演了違法者的角色,那就必須承擔法律責任。如果法律的判決真能消了兒子的氣,消了兒子的敵意,換回兒子的原諒,我認為值得。我的精神狀態(tài)讓我的包室民警小伍很佩服,他對我說:“劉哥,你真行。”
讓我沒想到的是,小伍竟然是伍晶晶的親哥哥,這讓我頓時有了見到故人的感覺。我進看守所才半個月,管理勞動號的周民就讓我干上了大支。我成為了蘭齊縣看守所成立以來第三十八任大支,也是唯一警察出身的大支。一般來說,已決在押人員且余刑短、不必送監(jiān)獄執(zhí)行、表現(xiàn)又比較好的在押人員才會被當作勞動號使用。這是所里對我天大的照顧呀。
由于我以前的警察身份,值班民警們不好意思對我呼來喝去,但我也根本不需要他們呼來喝去。我太熟悉大支的職責了,帶著十幾個勞動號干得有聲有色,每天的進貨出貨、收拾衛(wèi)生、幫廚打飯、開燈開電視,我安排得井井有條,民警們對我很滿意。我的人生信條就是干活兒就干出精彩來,哪怕是關(guān)在看守所里。
閑下來的時候,我就拿起筆給兒子寫信,向兒子“匯報思想”,我感覺向領(lǐng)導、向管教匯報思想遠不如向兒子匯報思想重要。在信中,我真誠地向兒子懺悔我以前的所作所為,我認為我真的不是一個好警察,真的不是一個好父親。
當然,我的信一封也沒能發(fā)出去。結(jié)案后,兒子再次音信全無。我想,也許我今生再也見不到他了。
一天,所長安排人把我找去,對我說:“所里對你的表現(xiàn)非常滿意,也對你非常信任,根據(jù)你母親的請求,我們破一個例,帶你出所,去看看你的前妻,時間是半天?!?/p>
幸福來得太突然了。我在看守所工作多年,從來沒聽說過哪個勞動號被允許出去待半天的。我估摸著,也許是羅治彪或邱叢軍找了檢察院的關(guān)系,沒有駐所檢察室的同意,所里不可能這么做。等我出去了,一定要好好謝謝這兩個一直挺我的老大哥,盡管我再也不可能作為一名警察跟著他們干事業(yè)了。
我急切地問:“林蘭最近怎么樣?有沒有好點兒?”
所長說:“別急,見面就知道了?!?/p>
兒子得而復(fù)失,我覺得更加愧對林蘭。如果她的精神能恢復(fù)正常,我希望她還能原諒我,原諒我的過錯,原諒我的失敗……
所長和周民把我?guī)狭似?。這不是所里的囚車,而是通勤車。他們認為勞動號的危險程度是最低的,更不相信我這個“警察”勞動號會做出什么危險舉動。路上,周民遞給我一身衣裳:“換下來吧?!?/p>
連這他都替我想到了,他不希望我穿著號服和前妻見面……
到了地方,我才領(lǐng)悟到“看看你前妻”的含義。
醫(yī)院的太平間里,工作人員將白布掀開,我見到了林蘭的遺體,她已經(jīng)去世兩天了。林蘭的頭發(fā)白了三分之一了,可她才四十出頭。她的臉頰凹陷,這是營養(yǎng)不良的標志。糟糕的精神狀況讓她在飲食方面一直不能像正常人一樣。
所長和周民知趣地出了屋。出去前,周民給我打開了手銬。我抱著林蘭就是一陣嚎啕,母親在旁邊,輕輕地撫著我的后背??蘖税肷?,我問母親:“這段時間,小天來過沒有?”
母親木然地搖了搖頭。她的淚水已經(jīng)流干了。
一
“樹林哥,其實我早想來了。前兩天我就來過一次,看到市局監(jiān)管處的車在院里停著,怕遇上領(lǐng)導,就回去了?!眹A來看我了??词厮姆溉酥?,只有勞動號才允許探視,因為是已決犯,不存在串供的問題。當然,我也許是個例外。
國華還告訴我,唐利被加刑一年半,他沒有上訴。這在我的意料之中。不過,對唐利來說,加不加刑已經(jīng)沒有任何意義了,反正都是死。
“他也賺大了?!眹A說,“給了你一下子,讓司法程序延長了好幾個月,他就能多活好幾個月。
我問他:“你的個人問題解決得怎么樣了?”
國華興奮地說:“伍晶晶和我好上了。晶晶說,你一有機會就對她說我是個多么多么好的人。劉哥,多虧了你!”
我正想告訴國華,晶晶的哥哥就是我的包室,國華卻掏出幾張紙來:“唐利知道沒幾天活頭了,提前給你留了一樣東西,你應(yīng)該看一下?!?/p>
為了方便審查內(nèi)容,一般在押人員的信都必須寫在明信片上,是國華特批了唐利用信紙寫了一封正規(guī)的信,一共三頁。
常言說,人之將死,其言也善。唐利卻不是這樣,他的字里行間充斥著對警察的憤恨,是警察讓他入不了戶,是警察毀了他的人生。當然,他所謂的警察大半指的是我。
國華說:“看了這信,我氣得要命,他還是人嗎?”
我嘆了口氣:“是人,這才是人,這才是唐利呀……”
“唐利說,還有句話,他沒往信里寫?!?/p>
“什么話?”
“他說,對你最大的折磨,不是要了你的命,而是脫了你的警服。他沒做到,但小天做到了?!?/p>
周民安排我?guī)ьI(lǐng)全體勞動號進行衛(wèi)生大掃除,我想一定是有上級來檢查。打掃完畢,我注意到有不少民警進進出出,不光是看守所的領(lǐng)導,甚至蘭齊縣公安局局長徐浩群都來了,看來這次檢查的規(guī)格不低。
雖然勞動號都是已決且余刑時間短的人員,危險系數(shù)低,但畢竟屬于在押人員。為了安全起見,周民對勞動號進行了整隊,把我們送回勞動號室,等客人走后再放出來干活兒。其他人都進室后,周民卻招呼我,讓我到他的管教辦公室待命。管教室里再沒有別人,其他民警都在為檢查做準備,周民對我可真夠放心的。
門外的聲音清晰地傳了進來,檢查的領(lǐng)導進監(jiān)區(qū)了。我希望領(lǐng)導們不要到管教室里來,我一個穿著號服的在押人員單獨待在這里,明顯屬于管教民警違規(guī)操作,我不想周民因為我惹上麻煩。
外面的人參觀完監(jiān)區(qū)后回到大廳,一個聲音突然問道:“怎么沒見劉樹林?”
好像是劉利群的聲音,我有點兒意外,他怎么到這兒來檢查工作了?難道交流到蘭齊縣來了?
我聽見周民的聲音:“他沒和其他勞動號關(guān)在一起,我讓他在我的管教室里等著?!?/p>
話音剛落,門被推開了,劉利群走了進來,他后面跟著的人更讓我吃驚,居然是祥城市公安局局長牛玉國。牛玉國上下打量我一陣兒:“藏這么嚴實干什么?”
我緊張地說:“牛局,我不知道是您和劉局來了。”
牛玉國告訴我,根據(jù)上級部署,各縣市區(qū)班子和監(jiān)管部門聯(lián)合對全地區(qū)的監(jiān)所進行隱患專項排查行動,蘭齊縣是第一站。劉利群和其他人都到門外去了,牛玉國關(guān)上門,坐在了周民的座位上,也讓我坐下。
“在這兒,生活上還好吧?”
如果我不是在押人員,而是一個普通民警,此時此刻,我一定會非常感動??涩F(xiàn)在的處境讓我心里五味雜陳,一時不知該說什么好。
“我和這里的陳所長打過招呼,讓他們好好關(guān)照你,盡量不讓你在監(jiān)室里待著?!?/p>
“多謝您關(guān)心,我好著呢?!蔽蚁脒@可能就是我剛進來不久所里就讓我干上大支的主要原因,心里不禁一熱。
“好個屁!”牛玉國突然站了起來,指著我的鼻子,“你他媽的還知道我關(guān)心你?瞧瞧你那熊樣,穿上號服還感覺不錯了?”
我能夠理解他的心情。一個臨近退休的老局長,他的部下觸犯了刑律,說明他的隊伍管理出了問題,這是他從警生涯的污點啊。他有理由生我的氣。牛玉國的聲音驚動了屋外的人,窗戶上出現(xiàn)了幾張臉,牛玉國沖他們一揮手,幾張臉馬上消失了。
牛玉國罵了我還不解氣,繞過桌子走到我跟前,照著我腿上就是一腳:“今天我就是想讓你嘗嘗體罰犯罪嫌疑人的滋味,你以為你英雄是不?告訴你,通過體罰讓嫌疑人吐口不叫英雄,靠刑訊逼供破案的警察不是英雄!你不光打嫌疑人,還打你兒子。你讓你兒子而不是被你體罰過的犯罪嫌疑人送進來,這是老天爺給你面子呀!”
“牛局,我知道錯了?!?/p>
“你現(xiàn)在明白還有個屁用,這號服都穿到身上了!”
我一聲也不敢吭了。
“還有個事要告訴你,你要有個心理準備?!?/p>
我的心馬上一緊,會不會是吳媚的事,難道又發(fā)現(xiàn)她的什么新罪行了?
牛局說:“你兒子跑了。”
“我知道他跑了,他恨我,不會再回來了?!?/p>
“我是說,他在警察抓捕他的時候跑了?!?/p>
我大吃一驚:“為什么要抓小天?”
“為什么?不抓他,你就出不去了?!?/p>
這話的信息量太大了,我一時沒反應(yīng)過來。牛玉國終于又坐了下來,從桌子上的煙盒里掏出一根煙自己點上:“他把李英愛打了,還是重傷?!?/p>
“為什么?”
“為什么?你這個神探都沒猜出來?”
一定是她不想和小天處了。我以前的判斷沒錯,李英愛對小天的感情果然是假的。依小天的脾氣,完全能干出打人的事來。
“不愧是你兒子,爺倆兒一個毛病,都喜歡動手。”牛局說。
但我還是不明白,即使兒子被抓起來,牛玉國也沒有理由把我撈出去???
二
唐利像當初畢京福一樣被捆成了一個粽子,扔在看守所大院里。法院的工作人員、法警、看守所民警拍照的拍照,填手續(xù)的填手續(xù)。這么多人“伺候”一個人的情況看守所每年都會發(fā)生幾次,這回輪到唐利了。
我給唐利點上一支煙,塞到了他嘴里:“老唐,要上路了,抽支煙吧?!?/p>
唐利猛吸了一口:“老劉,你真行,竟然出來了。這我真沒想到?!?/p>
“你沒想到的事還多著呢。整點兒有用的吧,有些事你帶到墳?zāi)估镆矝]什么價值?!?/p>
“我透給你的事還不夠多?”
“夠多了,但我還不滿意,人心不足蛇吞象嘛?!?/p>
“你是在說你自個兒,還是說我?”
我沒理他:“你在東南亞的聯(lián)系人叫什么?”
唐利集團每年的毒品產(chǎn)量達到噸級,這個量超出了本地的毒品消費量,也就是說,一定有一部分毒品銷往外地。還有一條銷集渠道沒有搞清,讓我一直放心不下。我重新調(diào)查了冷建強進所前出的那起車禍,他的車是開往南方的,目的地是廣西。我懷疑他的毒品銷售到了東南亞。就販毒渠道而言,傳統(tǒng)毒品如海洛因一般是從東南亞進入中國,而新型合成毒品如冰毒,從國內(nèi)往東南亞回流的情況最近幾年比較多見,這是受制毒成本影響的。
“我知道你還不死心。不過,依你現(xiàn)在的狀態(tài),我就是告訴你了又有什么用?你這樣污點斑斑的人再有戰(zhàn)績,再有功勞,公安局也不會重用你?!?/p>
“這你就不用操心了?!?/p>
唐利哈哈大笑:“說到你的痛處了吧?你們公安那一套我清楚得很?!?/p>
“我現(xiàn)在是以祥城市公安局禁毒大隊副大隊長的身份和你說話,沒問題了吧?”我的語速很慢,確保讓他聽清我說的每一個字。
唐利一臉難以置信的表情:“劉樹林,你真不簡單??!是我太小看你了?!?/p>
唐利的那根煙已抽了一多半。一般情況下,死刑犯被提出執(zhí)行時,相關(guān)手續(xù)走完流程也就是一支煙的工夫,留給唐利的時間并不多。人的求生欲望是無比強烈的,哪怕僅僅延長幾分鐘,也會拼命爭取。
我又掏出兩支煙來,在唐利面前晃晃:“我可以跟領(lǐng)導說說,讓你多待會兒再走,不過,這要看你的表現(xiàn)了。”
唐利痛快地撂了。我給他續(xù)上一支煙,他小心翼翼地吸著。
“你是怎么盯上聞雙陽的?”聞雙陽是刑警隊的法醫(yī)。
“你太高看他了,一個小屁警察也值得我下套?我瞄上的是他爹,他爹是市經(jīng)信委的副主任,這你該知道。我拍了他爹的片子?!?/p>
這是一個新情況,據(jù)目前對唐利集團色誘敲詐案件的調(diào)查,還沒有發(fā)現(xiàn)有關(guān)這個副主任涉案的線索。
唐利繼續(xù)說:“當時,我把片子放給他看,他嚇壞了。他這種角色,雖然小,卻有用。如果他不聽我的話,他爹就會有好戲看?!?/p>
“你可真行?!?/p>
“能讓你佩服,我死了也算心安了。樹林,我們不扯別人了。在我走之前,跟你掏掏心窩子吧。咱倆從小一塊兒長大,一起光著屁股下河洗澡,一起到河里摸魚,一起到樹林子里摸知了,你還記得嗎?我都記著呢。我還記得有一次老師布置作業(yè),讓每人寫一篇日記。我不會寫,就抄你的。可我沒抄好,連你爸的名字都照抄了。老師笑話我倆是一個爹生的。因為這事,我好歹也和你當了一回一個爹的兄弟。
“從小我就感覺你和我是一樣的人,可等你進了鎮(zhèn)中學,這一切就變了。我不能上中學,因為我是黑戶黑人,沒有學籍。本來我連小學也不能上,是我爹給校長下跪,人家才允許我旁聽。論輩分,校長王大臉該叫我爹大爺,我爹為了我竟然給人家磕頭……后來,你又上了高中,考上警察學院,畢業(yè)后進了公安局。村里的人都羨慕你。我不行,我上不了初中,我爹解決不了我的戶口,我只好去城里打工。那年我才十三歲?!?/p>
我想起了小天,小天也是十三歲跟著許五四外出打工的。
“我擺過鞋攤,賣過水果,送過快遞,護過場子,還偷過車。凡是稍微體面點兒的工作我都不能做,因為我沒有身份證。那時我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有一張身份證。知道我為什么總瞧警察不順眼嗎?為了戶口的事我跑了多少趟派出所,可那些警察,一個個好像我欠他似的,從沒給過我好臉色。
“仇恨不是天生的,是別人給的。隨著年齡的增長,我越來越恨那些所謂的‘人物。我甚至也恨你,恨你比我有出息。后來我接觸到了毒品,發(fā)現(xiàn)了一條快速致富的路。我橫下一條心,去了云南。我被人騙過,被人黑吃黑過,有一次還差點兒被人滅了口,但我終于有了自己的第一桶金。守著這第一桶金,我好好反思了一下,發(fā)現(xiàn)販毒的只是掙小頭,制毒才能掙大頭??芍贫拘枰夹g(shù),需要錢,所以我開了一家擔保理財公司,用高息吸引那些退休的老頭兒老太太們把錢存到我這里。用這些錢,我租了場地,購買制毒原料和工具,對外打著農(nóng)業(yè)基地的幌子。如果不是你,我的生意能做得更大……
“我越來越有錢了,我也成了成功人士。這時候,我的人生目標變了,不光想著錢了,我還要找那種出人頭地的感覺。我為老家修路、打井、建學?!隽撕芏嗪檬?,讓鄉(xiāng)親們都說我好。我還招募了許多‘燕子,通過她們拿下了許多人,讓他們?yōu)槲宜谩:枚嗍?,我一個電話就辦了??赡隳兀B林蘭的事都擺不平。
“說實話,自從走上毒品這條路,我就越來越怕你。你是刑警,我的命運可能就掌握在你的手里,所以我千方百計拉攏你。你往我這里投了十萬塊錢,我很高興,這說明你信任我。但我還是不放心,又派吳媚去接近你,想拿住你的把柄,結(jié)果你不上套。最終,我還是沒能逃出你的手心。
“我用來對付你的‘燕子有兩個,一個是吳媚,你已經(jīng)知道了。還有一個你絕對猜不到,就是想當你兒媳婦的李英愛。李英愛是我后來招募的,吳媚她們都不知道她的情況。我用李英愛來對付你兒子,因為對付你兒子就相當于對付你。她在外頭瞎折騰,欠了很多錢,我答應(yīng)給她五十萬,只要她把你兒子搞定。沒想到,她比我想象的還能干,竟然挑唆你兒子把你整進去了……你也別怨我,我這么做都是你逼的。我們是老鄉(xiāng)、發(fā)小,我處處幫你,可你還要對我趕盡殺絕……”
“那五十萬你到底有沒有給李英愛?”
“我說了事后給,可是我進來了?!?/p>
唐利的話印證了我的猜測,錢拿不到手,李英愛自然不會繼續(xù)和小天周旋下去。小天發(fā)現(xiàn)受了騙,在大人面前信誓旦旦的愛情成了笑話,肯定接受不了。
三
送走唐利之后沒幾天,我去了看守所的二監(jiān)區(qū),刑警隊的法醫(yī)聞雙陽被收押在這里。他在為小天做傷情鑒定的時候,故意將耳膜沉舊性穿孔鑒定為新鮮穿孔,直接導致了我被刑拘。
其實,小天的耳膜在跟著許五四打工期間就因為一次事故受損了,怪不得有時候我跟小天說話他愛答不理的,不僅是因為對我有情緒,還因為聽力不好。聞雙陽沒想到我會來看他,當著那么多在押人員的面,他給我跪下了:“樹林,是我對不起你,可我也是沒辦法啊……”
警察跪警察,多稀奇的事兒,當場就有幾個在押人員吹著口哨起哄。要放在以前,我的大耳刮子馬上就會扇到他們臉上,但我現(xiàn)在克制多了。我會讓包室管教好好收拾他們,喂喂蚊子還是可以的,就像當初對付扈佑平一樣。
牛玉國對唐利能在他的隊伍里上演一出現(xiàn)實版無間道十分憤怒,涉毒團伙對警界的滲透讓他十分震驚,這也促成了他將涉毒偵查徹底從刑偵業(yè)務(wù)中分離出來的決心。
市局黨委對我的任命出乎我的意料,也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特別是我只是個副大隊長,卻暫時主持工作,大隊長一職空缺。這么重要的位置,牛玉國竟然沒有安排人。羅治彪在替我高興的同時也提醒我:“你現(xiàn)在就是一頭拉磨的驢,牛玉國在你眼前懸了一根蘿卜,一直誘惑著你。你要是好好干,這蘿卜就是你的,要是出了岔子,這蘿卜可就是別人的了?!?/p>
我明白,這個蘿卜就是大隊長的位子。領(lǐng)導的政治智慧就是高啊。
吳媚判的是緩刑,用不著進監(jiān)獄。我從看守所里把她接出來,又送到戒毒所。從戒毒所出來,吳媚就在祥城火車站一帶安頓了下來。
能當上謝家包子鋪的老板也是一種機緣。吳媚出來后,正趕上包子鋪的主家因家庭變故轉(zhuǎn)讓老店,我用自己的房子抵押貸款,幫吳媚將鋪子連同技術(shù)一塊兒盤了下來。當然,吳媚的經(jīng)營理念和老主家是不一樣的,人家主打包子,她只把包子當成招牌,主要還是在菜品上下功夫。
繁忙的工作之余,我有空就到店里來看看。兒子最愛吃這兒的包子,十三年前如此,現(xiàn)在還是如此。這是一場十三年的約定,我希望小天能早日回頭是岸,不論什么時候他想回來,都能在這里找到親人。
我每次來,如果得閑,高升會陪我下兩盤棋。他還是按著在看守所里的老習慣稱我為劉隊。刑滿釋放后,他在一家飯店當廚師,我?guī)蛥敲奈锷珡N師找到他時,他二話沒說就辭職了,這讓我無比感動。畢竟吳媚一無所有,他的這份信任我有點兒擔不起啊。
店里招了幾個服務(wù)員,都是我介紹來的,他們有一個共同的身份——刑釋人員,其中還有三個是吸過毒的。這樣的人不太容易找工作,吳媚給他們開的工資卻比通常情況下高出兩成,為的就是讓他們安心工作,別再走回頭路。
來店里的時候,如果大家都在忙著,我就拿張板凳坐在門前的路邊曬太陽,看路上、車站廣場上那些螞蟻一樣過往的人群。以前我總感覺自己已經(jīng)閱人無數(shù),坐在路邊看人的時候,才知道什么是真正的閱人無數(shù)。
來來去去的蟻群里,真是什么樣的人都有。有時候,看到一個成熟的男人,我就會想,他有沒有兒子?他和兒子的關(guān)系怎么樣?會不會像我一樣糟糕?看到一個混職場的人,我就會想,他的事業(yè)怎么樣了?實現(xiàn)自己的理想了嗎?還能再邁上一個臺階嗎?
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點,就是不停地走。車來車往,人潮人海,人生就是在路上。每個人都是過客,和你擦肩而過,然后各奔東西。對我來說,妻子、兒子都是我生命中的過客。遺憾的是,我和他們擦肩而過的瞬間實在是太短了。
飯店的生意不錯,我以前從沒發(fā)現(xiàn)吳媚居然有這方面的天分。而且,她的飯店還有其他飯店都沒有的社會化功能。因為經(jīng)常有帶著孩子的顧客,她在店里開辟出一塊地方,購置了些玩具、童書,讓小朋友可以盡情玩鬧。她吸引孩子的目的,就是要在孩子身上大做文章。
眼前這個女孩兒才三四歲的樣子,服務(wù)員細兒走到她身邊說:“我是你媽媽的同事,你媽媽有事,讓我來接你?!?/p>
女孩兒問:“密碼是什么?”
細兒說:“12345?!?/p>
女孩大聲說:“不對,密碼不對!我不能跟你走!”
細兒拍拍孩子的頭:“寶寶,你真棒!”
在一旁的女孩兒母親說:“我的孩子一直表現(xiàn)很棒,我經(jīng)常教育她不要輕易相信陌生人?!?/p>
細兒對孩子母親說:“您和孩子已經(jīng)圓滿完成了我們的防拐情景表演。根據(jù)店里的規(guī)定,這一餐由我們免費提供,請慢用?!?
吳媚在飯店的大廳里設(shè)了一個專席。只要帶著孩子來,在服務(wù)員的指導下完成上述對話,就可以免費享用一餐。這種方法可以提高家長的防拐意識,讓孩子更安全,讓壞人無機可乘。吳媚還安排服務(wù)員把這些表演拍攝下來,做成視頻文件發(fā)送給顧客。
除了給別人拍,吳媚還為我拍了一段視頻,名字就叫《如果有來生》。我這輩子頭一回當上了主演,面對鏡頭,我大膽演繹——如果有來生,我還要干我心愛的警察事業(yè);如果有來生,我要保護好我的家庭,不再失去兒子,失去妻子。為了拍攝好這段視頻,我把手頭所有關(guān)于兒子的照片和視頻資料都用上了。我相信,這段寶貴的視頻不僅屬于我,也會屬于我的兒子。
一
鐵門“咣當”一聲開了,祥城監(jiān)獄的兩名獄警帶著許五四進了會見室??吹阶趯γ娴奈?,許五四有點兒吃驚。接著,他笑了。他大概好長時間沒洗澡了,笑得渾身發(fā)顫,頭皮屑都飄了下來。笑夠了,許五四說:“劉樹林,你也有今天?!?/p>
看來,他早知道我進去的事了?!皩?,我也有今天,我們的今天都是兒子所賜,這是我們的緣分?!?/p>
“你少在這兒充大尾巴狼,這里不是看守所,在這兒我一點兒也不怕你!”
“我來看你,不是想讓你怕我?!?/p>
“那你來干啥?”
“好歹你也養(yǎng)了小天這么些年,他一直叫你爹,我就不能來看看你?”
“別提小天,你這種人不配提他!”
“我要是不配,根兒就在你身上?!?/p>
“劉樹林,我告訴你,昨天檢察院的人來監(jiān)獄了,回訪我們對看守所民警工作的看法,還接受舉報。我跟他們說,你根本不是一個好警察?!?/p>
放在以前,我肯定已經(jīng)暴跳如雷了。但曾經(jīng)的在押生活徹底改變了我,我淡淡地說:“只要你說的是事實,我都承認。我這次來,是想聽你說說當初帶著小天去打工的事。”
我想知道許五四曾經(jīng)帶著兒子打工的去處。我要找到兒子,讓他去自首。我覺得我最大的改變就是學會理解人了,會站在他人的立場考慮問題了。我理解兒子發(fā)現(xiàn)被李英愛欺騙之后的憤怒,這足以讓他精神崩潰。
臨走時,我給許五四的賬上存了些錢。但我沒告訴他小天的事,我真不想讓他知道。
監(jiān)獄地處偏僻路段,不好打車,公交車要兩個小時一趟。我站在路邊,想著許五四,想著兒子。許五四近在眼前,兒子在哪里呢?我去過許五四的老家,周鳳蓮和兒子并沒有回去。這一老一少能跑到什么地方去呢?
一輛出租車遠遠駛來,我招了招手,車停下了。
“去火車站?!蔽覄傉f完就愣住了。
司機默不作聲。我本以為他會暴跳如雷,沖上來打我一頓。半晌,司機說:“樹林,換了以前,我真的會跟你拼命。但現(xiàn)在我不恨你了。說起來我還要感謝你,是你讓我徹底離開了公安隊伍,我真是干煩了,干累了?!?/p>
“你的事,我真的很抱歉?!?/p>
“我也做過對不住你的事,”王長茂擺擺手,“都別提了?!?/p>
“你出來多長時間了?”
“一年多了。你知道我現(xiàn)在一個月能掙多少錢?”
“多少?”
“我手底下有五輛車,至少這個數(shù)?!彼斐鲆粋€手指頭,“我現(xiàn)在一個月的收入能趕上在看守所時的幾個月,你說我值不值?”
“值。”
二
按照慣例,飯店中間有張空桌,不安排人就餐。吳媚擺上了我曾經(jīng)的全家福,我和林蘭還有小天幸福地依偎在一起,桌上永遠只放著三只碗,兩雙筷一把勺。即使店里客人再多,吳媚也不許他們使用這張桌子。高升干脆在桌前立了塊牌子:“風水桌,勿用。”
有客人問吳媚供的是什么人。吳媚就告訴他們,我的家人都去世了,但我依然給他們保留了一個家。高升把店里的征求意見簿放在那張桌子上,不少顧客都在這里留言。最讓我感動的一段話是:“天國的世界里,他們過得很幸福,因為有你這樣一個稱職的好老公、好父親?!?/p>
還能有人承認我是一個好老公、好父親,這讓我感到無比滿足。我經(jīng)?;孟?,也許有一天,小天想開了,會帶著周鳳蓮回來看我。
邱叢軍來過店里一次,看到飯店的內(nèi)飾都與打拐和禁毒宣傳有關(guān),禁不住感嘆,不愧是民警的家屬。聽說王長茂常到店里蹭飯吃,他更是驚訝:“你和長茂的關(guān)系,真讓我搞不明白?!?/p>
我說:“大哥,我也沒整明白。”
邱叢軍說:“我回去得好好宣傳宣傳你和長茂,你們倆都讓人刮目相看啊?!?/p>
出于對兒子的思念,在利用吳媚的飯店開展打拐和禁毒宣傳的同時,我還干了一件自認為很有意義的事兒。我成立了自己的網(wǎng)站——反拐之友網(wǎng),依托這個網(wǎng)站申請了微信公眾號,建了QQ群,招了兩個小姑娘作為網(wǎng)站管理員,兩個小姑娘也都是從祥城看守所出來的。
我結(jié)合自己的專業(yè)和經(jīng)驗為網(wǎng)友們解答問題,發(fā)布各種尋人信息,并提供全國DNA數(shù)據(jù)查詢服務(wù)。漸漸地,網(wǎng)站有了一點兒知名度,流量也上去了,注冊會員有幾千人。作為站長,我體會到了前所未有的成就感。
吳媚也很支持我這個網(wǎng)站,如果有外地網(wǎng)友來找孩子、找線索,飯店免費提供食宿。這無疑攤薄了飯店的利潤,但吳媚毫不介意。
有個網(wǎng)名叫“那一天”的網(wǎng)友向我提議,進一步擴充網(wǎng)站的內(nèi)容,打造一個以法制為主題的綜合性網(wǎng)站。這樣可以吸引更多的流量,網(wǎng)站的流量大了,就可以投廣告,一年也能有個十來萬的收入。我可以用這些收入來幫助那些有困難的人。
盡管有了自己的網(wǎng)站,但我對于網(wǎng)絡(luò)技術(shù)還基本是門外漢。有一次,網(wǎng)站莫名其妙被黑了,我束手無策,還是網(wǎng)友“那一天”為我提供技術(shù)支持,幫我解決了問題。此后,我和“那一天”經(jīng)常在網(wǎng)上聊天,成了關(guān)系密切的網(wǎng)友。不過,我們從沒見過面,我甚至不知道他是男是女。
“那一天”曾問我,為什么要辦這個網(wǎng)站。我告訴他,是因為一次失去,一次永遠的失去。然后我給他講了我兒子的事,我還告訴“那一天”,我蹲過看守所,我在看守所給兒子寫了一抽屜的信,當然,我沒有告訴“那一天”我是被兒子送進去的?!澳且惶臁苯ㄗh我將這些信掛到網(wǎng)上做個專欄,就叫“一個父親給被拐兒子的信”。
這個主意很好,我一共上傳了一百八十九封信,沒想到這些純個人的反思和感悟收到的效果出奇地好,許多有類似經(jīng)歷的人紛紛在網(wǎng)上給我留言,傾訴衷腸。他們最大的困惑和我一樣,孩子找回來了,卻無法和諧相處,在與養(yǎng)父母的“親情爭奪戰(zhàn)”中慘敗,有些人甚至不得不將孩子重新送回養(yǎng)父母身邊。這些相似的經(jīng)歷匯成了一股情感洪流,讓我不再感到孤單,更讓我認識到,被拐孩子的回歸不僅是某個家庭的問題,更加堅定了我辦好這個網(wǎng)站的想法。
“那一天”告訴我,我掛到網(wǎng)上的信他全都看了,他沒想到,一個父親對兒子的感情會這樣細膩和脆弱。我問他,他的名字叫“那一天”,是不是有所指,那一天究竟是哪一天?他說,“那一天”指的是他生命中有特別意義的一天,人的一生中有無數(shù)個那一天,但“那一天”卻非常珍貴。
我還跟他說了好多關(guān)于吳媚那個飯店的事。我說吳媚做了一個牌子,上面寫著我兒子的名字,就放在店門口。兒子小時候,我們一家三口有過一個約定,如果我們走散了,就到車站來,在這家包子鋪會合。“那一天”問:“你說的是十三年前的約定嗎?”
在這個最溫暖而又最危險,最美麗卻又最丑惡的世界上,沒有人能打擾我們,沒有人能傷害我們,更沒有人能分開我們……
他怎么會知道是十三年前的約定?我的心一陣狂跳,難道“那一天”就是小天?但另一個聲音告訴我,不可能,哪有那么巧的事?而且,兒子對我的態(tài)度,怎么就突然轉(zhuǎn)變了呢?盡管如此,這個猜測帶來的強烈的情感沖撞依然讓我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
我問“那一天”能不能見個面,好好聊聊,順便對他給我的幫助表示謝意。起初他不同意,但我經(jīng)常提起這個話題,我甚至說:“只要有時間,我就到那家包子鋪等你。你不來,我就一直等。不管你是誰,哪怕你只給我一個背影?!?/p>
“那一天”終于同意了,說他明天會到祥城火車站,給我一個背影。但他沒告訴我具體的時間。他說:“如果真有緣分,就會在正確的時間遇到你想看見的人?!?/p>
三
第二天一早我就到了店里。我對吳媚說,今天我有一件重要的事,我要在這里等一個人。安排好了,我就坐在店里最中央的那張桌子旁,看著窗外的人流,感覺像是在等待命運的宣判。
一個熟悉的身影進來了,在我對面坐下。他環(huán)顧四周:“這飯館開得不錯。”
“還行,比我們累死累活當警察強多了。”
“早點兒和吳媚把事辦了吧。”
“讓您操心了?!?/p>
“為什么約他在這兒見面?”
“只是遵守一個約定,十三年的約定?!?/p>
對于兒子,我自己下不了手,我把線索通報給羅治彪,他的人已經(jīng)埋伏在周圍了。
“羅隊,我求您一件事,萬一來的人真是我兒子,先不要抓他,讓我和他談?wù)劊绻劤闪?,算自首成嗎??/p>
“成?!?/p>
我坐到了店門前,看著眼前的人流車流。兩個店員到門口聊天,吳媚把她們招呼進后廚。羅治彪坐在飯店里,抽著煙,默不作聲。
街上車水馬龍,紅男綠女,人來人往。一張張臉盤,一個個背影,遠的近的,高的矮的,胖的瘦的,清楚的模糊的……時間在流逝,我不知道“那一天”會不會來,什么時候來。也許他會信守承諾,給我一個背影,也許這只是他的一句玩笑,根本不會現(xiàn)身于此。
看著眼前匆匆而過的人流,我打開手機,播放吳媚給我拍的視頻《如果有來生》,聽著那熟悉的配音:“兒子,如果有來生,我希望我們下輩子還能遇到一起,我希望我們能好好地做一對父子。我們能天天在一起,一起看電視,一起坐摩天輪,一起下水摸魚,一起在地攤上吃烤串……我們高興了能抱著打滾兒,哭了能把鼻涕摸到對方的衣服上,困了倒頭就睡到自然醒。在這個最溫暖而又最危險,最美麗卻又最丑惡的世界上,沒有人能打擾我們,沒有人能傷害我們,更沒有人能分開我們……”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