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憲光
十七世紀英國出現(xiàn)了兩部重要的日記著作,一是塞繆爾·皮普斯日記,一是約翰·伊夫林日記,堪稱英語日記雙璧。由于卷帙浩繁,語言偏于古奧,在漢語世界中多聞其名,未見其書?,F(xiàn)在,上海三聯(lián)書店擬將這兩部日記影印出版,以便讓讀者更真切地了解十七世紀中后期英國官僚紳士階層的日常生活和風俗風貌,亦為通常顯得過于簡略的歷史論述提供一些直觀而具體的細節(jié)材料。
這里先說說伊夫林和他的日記。
一
約翰·伊夫林(1620-1706)是一位富裕鄉(xiāng)紳之子,出生于英格蘭東南部薩里郡風景秀麗的沃頓(Wotton)。這個家族祖上來自什羅普郡,一五八八年英國擊敗西班牙無敵艦隊前后,伊夫林的祖父喬治取得了火藥專賣權(直到1637年其家族還擁有這項壟斷權),從而走上了家族興旺發(fā)達之路。喬治娶了兩任妻子,其家財足以供養(yǎng)二十四個孩子。喬治的幼子、約翰之父親理查德分得的田產(chǎn)即在薩里郡,并于一六三三年擔任了薩里郡的長官,家里竟有一百多個穿綠色綢緞制服的仆人。不過約翰·伊夫林四歲時就被送到薩塞克斯郡首府劉易斯(Lewes)的外祖父家,并在那里度過了他的青少年時代。少年時代,他的教育主要是由家庭教師負責,其父曾有意將他送進伊頓公學,因為畏懼那里嚴苛的紀律而作罷。像他的兄弟們一樣,伊夫林后來進入牛津大學的貝列爾學院深造—作為慣例,他們都不是為了取得學位而接受高等教育。一六四○年,伊夫林曾短暫就讀于倫敦的中殿律師學院(The Middle Temple),但他對法律沒有什么興趣。這一年他的父親去世了,伊夫林繼承了一份位于劉易斯的田產(chǎn)以及四千英鎊,使他能夠在倫敦優(yōu)哉游哉地過上一種閑散的生活,可以赴歐洲大陸游歷。兩年后第一次內(nèi)戰(zhàn)爆發(fā),從歐洲返回的伊夫林參加了?;庶h軍隊,由于薩里郡在議會軍的控制之下,伊夫林又擔心家族利益遭受滅頂之災,遂經(jīng)查理一世許可后再次游歷歐洲,直到一六四七年才返回英國。
伊夫林的此次游歷,先后與數(shù)位貝列爾人同行,第一站是巴黎的查理二世公館以及英國駐法大使理查德·布朗爵士(Richard Browne)的使館,那兒是英國流亡者的大本營。隨后,伊夫林及其同伴一同南下,經(jīng)戛納抵達意大利的熱那亞,先后游歷了比薩、利沃諾、佛羅倫薩、羅馬、那不勒斯等地,后又返回羅馬,游歷了錫耶納、盧卡、佛羅倫薩、博洛尼亞、威尼斯、帕杜瓦等地,又經(jīng)維羅納、米蘭穿越阿爾卑斯山的辛普朗山口抵達日內(nèi)瓦。一六四六年至一六四七年那個冬天,他又返回巴黎,與布朗爵士十三歲的女兒結(jié)婚(兩年后方同居)。這次游歷不僅使伊夫林增長了對歐洲大陸科學與藝術的了解,目睹了法國、意大利、瑞士等國的風土人情,也提高了他的法語、西班牙語、荷蘭語水平,在日記中留下了同時代罕見的關于歐洲大陸風俗史、社會史的材料?,敻覃愄亍ね凇队沼涀骷遥阂练蛄峙c皮普斯》(English Diarists: Evelyn and Pepys)中指出:伊夫林像十七世紀其他旅行者一樣相信探尋異域風情的教育意義,因而不厭其煩地描述所至之處、所觀之物(建筑、紀念碑、藝術收藏等)以及儀式的細節(jié)和客觀信息,而并不給出他自己的個人觀感,但他的日記仍不乏可讀性,許多的場景如在目前。不僅如此,在伊夫林的時代把自然景色作為欣賞的對象并不普遍,而伊夫林日記中的某些片段已經(jīng)出色地傳遞了他對于自然的天才感覺。
伊夫林于一六四七年十月返回英國,處理個人事務,并到漢普頓宮拜見了被羈押的查理一世,隨后定居在德特福德的賽耶斯庭園(Sayes Court),一住就是四十多年??藗愅柈斦恼麄€一六五○年代,伊夫林的日子都不太好過,一直對政治生活保持著小心翼翼的態(tài)度。到了一六六○年代,斯圖亞特王朝復辟以后,他開始經(jīng)常出入宮廷,樂于為查理二世的文化與科學事務出謀劃策。即便如此,他仍然未能獲得重要的職務,僅僅參與過皇家鑄幣廠、硝石等方面的管理工作,參與了倫敦大火之后的規(guī)劃重建,還曾在第二、第三次英荷戰(zhàn)爭中負責繁重的傷病員救助工作。他的這些工作年薪不高,大抵在三百至五百鎊之間。
伊夫林活了八十六歲,在他那個時代屬于高壽了。他五十歲以后的生活始終忙于家族事務,忙著為兒孫謀取職務,已經(jīng)有些乏善可陳。大概從一六九四年開始,他已經(jīng)將家族與財產(chǎn)遷回沃頓,并于一七○六年死在多佛街的宅子里。
二
十七世紀的英國政治十分動蕩,國教徒與清教徒、天主教與新教的紛爭相當激烈,皇權與議會、?;逝c革命的爭斗此起彼伏,戰(zhàn)爭與流血充斥著“處于政治上的試驗期”的后半個世紀,正處于從君權神授的專制政體向君主立憲制轉(zhuǎn)型的特定時期。伊夫林生活于這樣一個時代,雖然沒有占據(jù)過歷史舞臺的中心,更像是一個有意識地適度參與歷史的旁觀者,但事實上他的政治與宗教傾向十分明顯。
由于其家族與王室的關系,作為既得利益者后裔的伊夫林是一個堅定的?;庶h,與幾任國王均保持著比較親近的關系,因而其情感好惡還是很明顯地體現(xiàn)在其日記中。一般說來,伊夫林很少在日記中披露自己的私人情感,尤其是私生活,但是他向來不掩飾自己的政治和宗教立場。比如,看到從墳墓中被挖出來的克倫威爾等人被施予絞刑,他掩飾不住內(nèi)心的暢快之感:
1661年1月30日 今天—真乃上帝的驚人的不可捉摸的裁判啊!—眾首要叛逆的尸體,克倫威爾、判處國王死刑的布拉德肖、篡位者的女婿艾爾頓,從威斯敏斯特華麗的墳墓里,被拖了出來,拖到強盜王所在的泰本,吊在絞架上,從上午九時迄晚六時,然后埋入在該命中注定的、可恥的紀念物下的一個深坑內(nèi);成千上萬過去看到他們不可一世的人也在場觀看。(楊周翰譯,轉(zhuǎn)引自《十七世紀英國文學》,上海人民出版社2016)
在這段文字中,伊夫林前后用了幾個感嘆句式,其?;庶h的立場昭然若揭。當年十月二十二日舉行了耗資六萬英鎊的克倫威爾葬禮,伊夫林記下了隆重葬禮的大致過程,但語含譏諷:奧利佛的雕像躺在那里,穿著皇家的袍子,佩帶著王冠、權杖,像個國王一樣??粗@個“篡位者”風光的葬禮,伊夫林抑制不住內(nèi)心的喜悅:“這是我所見過的最令人愉悅的葬禮,無人為之哭泣,只有犬吠,士兵們粗野地喝退那吠犬,一邊喝酒,一邊吸煙,在街道上前進?!狈粗S的語調(diào)很強烈,甚至有些刻薄。同樣是喜悅之情,伊夫林對查理二世一六六○年重返倫敦的描寫更為強烈:“我站在斯特蘭大街上注視這一切……所有這一切沒有流一滴血,而且是由曾經(jīng)反對他的軍隊完成的……”當時查理二世帶著兩萬騎兵步兵重返倫敦,到處是歡迎的人群和嘈雜的音樂,一直鬧到晚上九點。這兩段文字,一段記的是為敵對者之死而高興,一段是為斯圖亞特王朝復辟而向上蒼祈禱,從中就可以很清楚地了解伊夫林的政治立場了。
當然,也有學者把伊夫林視為心地溫良而道學氣息較重的勢利小人,比如克里斯托弗·希爾(Christopher Hill)為德比爾編訂的日記所寫的評論里就持有這樣的觀點。平心而論,這多少有些苛刻。伊夫林固然偶有不甚妥當?shù)男袨?,但那也是人之常情,每個人都是歷史中的人,都有各種各樣的缺點。尤其是從他與宮廷的關系來看,并未一味地附勢趨炎,欺下瞞上,為自己謀取利益。查理一世被處決時,他拒絕到場觀看這令人詛咒的行為,當宮廷不斷墮落之時,則能夠逐漸保持疏離的關系,甚至不乏批評,這都說明伊夫林雖然道學氣息頗重,言行卻能一致,在當時也屬難能可貴。斯圖亞特王朝的兩位君主都具有過人的魅力,查理二世身上濡染了濃郁的法式教養(yǎng),樂善好施,活力四射,詹姆斯二世自奉簡樸,服役海軍時常常身先士卒,但是他們都未能準確地認知所處的時代,也未能很好地約束自身的權力和欲望。威爾·杜蘭特的《世界文明史》曾指出:在男女關系上查理二世是那個時代丑聞最多的領袖,他的宮廷、倫敦社交界和王政復辟時期的演藝界,以他為效仿對象,頻涉淫穢;詹姆斯二世也是如此,常在左擁右抱之中(華夏出版社2010)。伊夫林《戈多爾芬夫人傳》編者前言也指出,當時國王的周圍聚集了一幫寵臣,諸如白金漢、羅切斯特等已成為了丑行的代名詞,是英國歷史上最墮落腐化的時代。在私人生活中,“美德即羞恥,真相即歪曲,宗教即笑談”;在公共生活中,路易十四的政治黑金和外來影響也讓整個國家陷入腐敗。無怪乎伊夫林憤憤不平地說:“英國的墮落子弟,其淫亂放蕩,遠超過其他任何文明國家之瘋狂?!辈⑶姨貏e討厭當時還是約克公爵的詹姆斯二世與德納姆夫人的“雜交”。在詹姆斯二世表明其天主教信仰后,伊夫林就與宮廷越走越遠了。
日記中所記錄的內(nèi)容,與政治態(tài)度一樣重要—甚至更重要—的是伊夫林的宗教生活,這是了解他的一把重要鑰匙。即此而言,他比塞繆爾·皮普斯更能反映那個時代的道德和精神生活。伊夫林的母親是一位勤劬而虔誠的國教徒,家庭和社會的宗教氛圍將伊夫林塑造成一位堅定的國教徒,甚至因參加禮拜儀式而被捕。他對克倫威爾領導的清教徒革命非常不滿,在日記中把一六五五年圣誕節(jié)視為自宗教改革以來他生命中以及英國教會最悲傷的一天,因為克倫威爾禁止布道、主持圣餐儀式的宣言開始生效。但是這些都不能阻止他的信仰,而是更加虔誠,甚至在日記中不間斷地記錄了他參加的每一次布道以及領受圣餐的時間。希爾的研究認為,伊夫林對宗教的興趣遠高于科學,其日記如實記錄的布道辭驗證了那個時代布道風格的演變,也可以清晰地看到當時不少布道都宣揚王權,反對平等派,十分關注社會問題,甚至主張財富是上帝恩寵的一部分,等等。從宗教史的角度來看,伊夫林的記載是十七世紀宗教生活非常寶貴的材料。同樣是出于宗教立場,伊夫林對詹姆斯二世及其皇后的天主教傾向也非常不滿,作為掌璽大臣的他甚至拒絕為一位他認為要出版天主教書籍的出版人簽發(fā)證照??梢哉f宗教信仰從日常生活到情感思想影響了他生活的方方面面,對復辟皇室奢華腐敗的生活全無好感。
人們常常指責伊夫林的日記“無我”,事實上不然,他的政治與宗教態(tài)度在日記中有非常強烈的體現(xiàn),每每對那些具有重大意義的歷史時刻傾注了更多筆墨。他對克倫威爾以及詹姆斯二世的態(tài)度,關涉的不僅僅是政治問題,也是宗教問題。
三
除了政治上的極度動蕩,十七世紀也是一個在文學、藝術、哲學與科學方面天才輩出的時代。威爾·杜蘭特說:“拿全部歷史來講,十七世紀是科學史上成就最高的時期之一??纯此呗柸绻暗娜鞍?,從培根號召人為促進學問而奮斗到笛卡兒使代數(shù)和幾何結(jié)合;從望遠鏡、顯微鏡、氣壓計、溫度計、抽氣機等儀器的發(fā)明和數(shù)學的進步;從開普勒的行星定律、伽利略的擴張?zhí)炜照f、哈維的血液圖、蓋里克那難以分開的兩個半球、玻意耳懷疑論的化學、惠更斯五花八門的物理、胡克各種各樣的實驗和哈雷的宇宙預測,最終導致萊布尼茲的微積分和牛頓的宇宙論。從前哪一個世紀能創(chuàng)造這些成績?”(《世界文明史·路易十四時代》)當時的許多巨人做出了百科全書式的貢獻,不斷挑戰(zhàn)舊秩序,探索新世界,關涉的內(nèi)容往往兼跨多個領域。伊夫林雖然不是那個時代最璀璨的巨星,但也是那個時代在多個領域做出貢獻的人物。除了日記,他的著述有三十多種,內(nèi)容極為廣泛。羅伊·斯特朗(Roy Strong)為“人人文庫”本《伊夫林日記》撰寫的前言就稱他興趣廣博,對教育、植物學、園林史、醫(yī)藥解剖、數(shù)學、化學、神學、錢幣徽章學等均有不同程度的涉獵,抓住了后培根時代科學實驗的時代潮流。
伊夫林是皇家學會(The Royal Society)創(chuàng)始人之一。一六五四年夏天,伊夫林在牛津結(jié)識了科學家克里斯托弗·雷恩(Christopher Wren)和羅伯特·胡克(Robert Hooker),并參加了牛津哲學學會的會議。五年后,一部分科學家在格雷漢姆學院繼續(xù)他們的會議,伊夫林、雷恩以及威廉·佩蒂都提出了一系列建設性意見。據(jù)說,皇家學會這個名稱就是由伊夫林提出的。由于伊夫林與王室的關系以及多方面的聲譽,曾被提名為皇家學會主席人選,但伊夫林拒絕擔任這一職務,有學者推測與其政治態(tài)度有關,或許也與伊夫林謙退內(nèi)斂的性格不無關系。他在歐洲大陸的旅行,對于藝術、科學、建筑、園林都曾經(jīng)用心考察,并在日記中留下十分豐富的記錄,對他后來的人生經(jīng)歷以及著述都產(chǎn)生了深刻影響。譬如,給他帶來廣泛聲譽的園林及森林研究,即奠基于他對歐洲園林藝術的考察。伊夫林青少年時期的鄉(xiāng)村生活,培養(yǎng)了他對自然以及園林的興趣,其家族位于沃頓的地產(chǎn)生長著非常豐富的橡樹、桉樹、榆樹、山毛櫸等樹種,為周邊的火藥制作以及冶鐵提供了足夠的木材。他很早就注意到農(nóng)夫們砍伐木材時如何堆放、測量,如何有技巧地捆扎柴束、剝下桉樹的樹皮等等。同時,地理大發(fā)現(xiàn)以及殖民地開拓,使得數(shù)以百計的植物種類被運抵歐洲,惹得人們狂熱不已。故而在歐洲大陸游歷的這一段時期,他非常熱衷于參觀各地的園林、新引進的物種,對法國、意大利、荷蘭等地的園林風格及其技藝有了直觀的了解。如果說這一時期是他在園林藝術方面的觀摩期,那么他定居賽耶斯庭園以后的十年則是其實踐期。賽耶斯庭園本是皇家地產(chǎn),占地一百英畝,由其岳父的家族租住,內(nèi)戰(zhàn)后被議會抄沒出售,伊夫林一六五三年花了三千五百鎊租金獲得了居住權,復辟時期仍經(jīng)國王批準繼續(xù)居住。伊夫林花了大量時間來重建賽耶斯庭園,構(gòu)建了橢圓形花園以及具有歐洲風格的綠籬、走道以及其他景觀,將法國、意大利的園林理念與英倫傳統(tǒng)相結(jié)合,使它成為一個著名的私人聚會場所。在建造的過程中,伊夫林從法國人莫林(Morin)的著作中獲得不少靈感,栽種了大量果樹(有些柑橘類樹種是從法國引進),建造了涼亭、壕溝等,還將玻璃蜂箱引入其中。為了有效地管理賽耶斯庭園,伊夫林甚至寫作了一本《賽耶斯園丁指南》(Directions for the Gardiner at Says-Court)。彼得大帝逗留英國期間居住在這座庭園里,造成了一定的破壞。伊夫林大概沒有想到的是,在他死后二十六年這座庭園就頹敗了,被改建為勞教所,一直延續(xù)了兩百多年。
在當時的倫敦社交界,伊夫林被認為是園林專家,曾為許多貴族的園林建設提供專業(yè)建議,日記中頻頻出現(xiàn)相關記載。但伊夫林在科學方面的聲譽更主要地是建立在著作的基礎上。他曾經(jīng)翻譯過一本《法國園藝指南》,并曾野心勃勃地設想寫作一本涵括所有園林內(nèi)容的《至樂之境不列顛》(Elysium Britannicum),一直寫了四十多年仍未完成。不過,其中的一些內(nèi)容曾經(jīng)出版過。據(jù)瑪吉·坎貝爾-卡爾夫(Maggie Campbell-Culver)《為了樹的熱情:約翰·伊夫林的遺產(chǎn)》(A Passion for Trees: The Legacy of John Evelyn,Eden Project Books,2006)一書的研究,一六六四年伊夫林曾出版過其中一章,即名為Kalendarium Hortense or the Gardners Alamanac的植物日歷,按月份(每月分為四部分)提供園藝指導,包括一份每月瓜果花卉首選目錄,要算是同類出版物中的第一部。一六九九年,又發(fā)表了Acetaria: A Discourse of Sallets,介紹了各種色拉食材和香草的種植方法。
而真正為伊夫林帶來持久聲譽的是一六六四年出版的《森林志》(Sylva: Or A Discourse of Forest Trees and the Propagation of Timber in His Majesties Dominions)。在現(xiàn)代工業(yè)社會形成的過程中,作為最重要燃料的木材短缺一直是個嚴重的問題,基于強烈的現(xiàn)實需求,一六六二年九月在皇家學會創(chuàng)始人羅伯特·莫雷爵士提議下,一個四人小組開始討論這一問題,并由伊夫林撰寫了概要,大約在一六六三年上半年完成了這本書,作為皇家學會的第一種著作予以出版。這本提倡種樹的書,分析了英國樹種的由來,比較詳盡地介紹了樹木的栽種、管理,以及木材的砍伐和儲存,時至今日仍有其可取之處。正像據(jù)瑪吉·坎貝爾-卡爾夫所指出的,這本書的核心是如何種植與保存樹木,以便它們可以在實用性以及美學兩個方面發(fā)揮重要作用,尤其在后者方面其影響更為深遠。
十七世紀是個小冊子的世紀,像彌爾頓等人的有些小冊子至今仍熠熠生輝。 伊夫林也有一本名為《除煙法》(Fumifugium)的小冊子,現(xiàn)在也還常常被環(huán)保人士提起。這本書出版于一六六一年,當時倫敦正被“如同地獄般的令人厭惡的海煤云霧”所籠罩,伊夫林提出了一些改進的建議,其中包括將某些多煙行業(yè)遷出倫敦、栽種大量植物等等。有人據(jù)此認為,伊夫林是英格蘭第一位環(huán)保激進主義者。此外,伊夫林在建筑等方面也有一定建樹,在倫敦大火之后提出了重建的具體規(guī)劃。
十七世紀的許多博學之士以及科學家都是業(yè)余人士,他們所思考的問題、知識的廣度以及與社會現(xiàn)實的關聯(lián)度遠遠超過了當時的大學從業(yè)人員。伊夫林對知識的探索以及對社會問題的關注,就是一個具體的例子。
四
在伊夫林的所有著作中,日記無疑是最重要的,從歷史學的角度來看更是如此。不過對于這部日記歷來不乏批評。弗吉尼亞·伍爾夫就說伊夫林那樣極有文化、極為聰明的人也在那里鄭重其事地記載著彗星出現(xiàn)和種種異象,一條鯨魚游入泰晤士河,就被他看作是不祥之兆,甚至預言了克倫威爾的死亡。這種指責對一個科學知識的探索者來說是很致命的。又說他“能夠無動于衷地看著另一個人的肌肉一塊塊被活活撕裂、骨頭被扯得嗑吧吧響,能夠毫不畏縮地看著那木刑架墊得愈來愈高”(《伍爾夫散文》,劉炳善譯,中國廣播電視出版社2000),指責他關于痛苦的看法與今人差別巨大。其實,伊夫林與伍爾夫的歧異,恰好說明了一個斯圖亞特王朝的王黨分子與一個二十世紀小說家對于痛苦與人道的觀點歧異,當然這種歧異在道德、審美方面或許要更大些。根本的差異應該是對日記的看法不同,伍爾夫以為日記應該是為自己或遙遠的后代寫作,故而不必裝模作樣、吞吞吐吐,要有私密性—皮普斯的日記比較符合這一要求,所以直到現(xiàn)在仍然享有很高的聲譽,而伊夫林則顯然抱持并遵循著另一種寫作觀念,更關注自身的道德形象。因此,伊夫林日記的文本并不是一個即時性寫作的私密性文本,而是帶有很強的選擇性敘述和個人編年史、家族史的性質(zhì)。
伊夫林日記開始于一六四一年,并在日記開頭部分回顧了自己的家族概況和此前一些重要事件,結(jié)束于一七○六年去世前的一個月,歷時六十五年之久。關于這一日記文本的撰寫、形態(tài)及性質(zhì),德比爾曾有過細致的考證,羅伊·斯特朗依據(jù)其研究所撰前言亦有所述及:現(xiàn)存日記手稿有兩種,第一種命名為De Vita Propria,其中有七十六頁寫于一六九七年,內(nèi)容介于一六二○年至一六四四年之間;第二種手稿命名為Kalendarium,涵蓋時間更長,上溯自一六四五年的部分記事寫于一六六○年,另一部分涵蓋一六四九至一六八四年間的記事則寫于一六八○年至一六八四年間,一六八四年以后的日記才是即時性記錄(參見“人人文庫”節(jié)本前言)。此外,伊夫林還在日記的一些裝訂空白處或插入的空白頁作了注解和增補,其材料往往來自旅游指南和報紙新聞,德比爾在此基礎上編訂了新的六卷本,并于一九五五年出版,是目前較為完備的通行本。這個版本,較之一八一八年由收藏家威廉·巴里(W. Bray)編訂的初版本有了很大的增補和改動,也比后來的諸多版本更接近日記原貌。
從文本寫作的時間可以看出,伊夫林日記是一個經(jīng)過作者精心重構(gòu)的文本,不注重文本的私密性、即時性等今人看來日記的重要特征,作者的主觀意圖嚴重影響了文本的形態(tài)和性質(zhì)。首先,伊夫林日記似乎已經(jīng)預設了公共讀者,因而其素材經(jīng)過了作者的精心選擇和重組,突出了某些內(nèi)容,忽略了某些內(nèi)容。在伊夫林十來歲的時候,就養(yǎng)成了記錄一些自傳性筆記的習慣,是日記中某些記錄的原始資料,他以之為基礎對內(nèi)容進行了篩選、重寫,著重突出了政治和宗教傾向,淡化了作者的私密性情感和心靈起伏。其次,伊夫林日記更像一部回憶錄或自傳,兼具個人及家族編年史的性質(zhì),有時為了達到個人目的,不惜將某些事后發(fā)生的影響或評論添加到記敘的事件中(唐岫敏等著《英國傳記發(fā)展史》,上海外語教育出版社2012)。還有,伊夫林借助于這部日記塑造了自身虔誠、公正、博學的形象,似乎要為這個正在墮落的時代注入一些道義的力量,其道德家的立場常常讓后來者感覺不適。十九世紀的斯科特曾說過,伊夫林“在其回憶錄中所詮釋的生活、舉止以及原則,應該……成為英國紳士的手冊”(轉(zhuǎn)引自威利一文)。但是隨著時間的發(fā)展,人們對日記中的那個紳士形象的質(zhì)疑越來越多。伍爾夫說,“他的文字寫得晦暗而不透明,通過它我們看不出深層的東西,也看不出思想感情的隱蔽活動。他不能使我們超越理性去痛恨弒君者或者去喜愛戈多爾芬夫人?!边@種冷嘲熱諷實在有些道理?!队鴤饔浳膶W史》在此基礎上指出:“伊夫林力圖通過這部日記教育后代,幫助他們自我提高和進步,并為實現(xiàn)英國國教的道德教化目的塑造威嚴、虔誠的自我與他人形象。一方面作者將大量篇幅用于敘述自己的日常生活,尤其是參加各種宗教活動……另一方面,伊夫林塑造出理想化的虔誠信徒形象以實施示范作用,使日記落入了圣徒傳的窠臼?!眲t是從更為廣闊的視野中打量伊夫林的這部日記。人們?yōu)g覽前人日記的時候,有的是為了尋找研究歷史的線索,有的是從前人的失誤、無知中獲得理性方面的優(yōu)越感,有的則純粹出于對他人生活的好奇,并能夠從當事人的緋聞或糗事中獲得快感,在最后一點上伊夫林日記顯然令人失望。誠如威利的長文所說,皮普斯日記對伊夫林的一瞥所提供的生動性以及幽默感足以勝過伊夫林所給予我們的全部??墒俏覀?nèi)魪臍v史—而不是文學—的角度來衡量這部日記,除了皮普斯日記以外,可以說伊夫林日記是十七世紀后半葉一幅細大不捐、內(nèi)涵豐富的歷史畫卷。它記錄了倫敦大火、大瘟疫、克倫威爾之死等重大歷史事件,同時也記錄了包括工匠技術以及大霜凍之類的氣候異常等歷史的細節(jié),比較全面地反映了英國六十余年的政治、社會、文化和宗教生活。雖然作者對事件和道德的興趣遠遠大于對人物性格及其復雜性的關注,或許使它缺少所謂的深度,時不時還要冒出來些宗教家的氣息,也并非富有盎然的意趣,但是這部日記在社會史、風俗史等方面仍具有不可替代的文獻價值。對于真正的有心人來說,“說不定哪個人在離去時燕尾服的后擺一閃,那比坐在強光之下的整個人體還要暗示出更多的東西來呢”(伍爾夫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