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璐
美國南部,亞利桑那州與墨西哥接壤的邊境線上,一列外號叫做“野獸”(La Bestia)的貨車呼嘯而過。車頂上搭載的是來自中美洲的非法移民,他們互相用繩子和皮環(huán)將自己的四肢和身體牢牢捆在火車上,以免在睡夢中跌下,被飛滾的車輪碾死,或者更糟,失掉未來賴以生存的手腳。自1999年以來,僅“野獸”列車所經(jīng)過的索諾蘭沙漠里,就有2000多“非法移民”喪生,這個數(shù)字如今還在不斷增加。
墨西哥人對于邊境線上的高墻并不陌生,得克薩斯、加利福尼亞、諾加萊斯以及亞利桑那州的邊境線上,越來越多的高墻拔地而起,軍事化防御設施也在不斷升級。唯有南亞利桑那州的索諾蘭沙漠除外,這里以極端惡劣的自然環(huán)境著稱,沙漠晝夜溫差極大,又缺乏食物與水,想要徒步穿越索諾蘭沙漠基本不可能,因此這里被認為是美國“牢不可破”的天然防御。
“顯然,我們的政府并沒有料到那些尋找工作和機會,以喂飽他們的家庭的人抱有怎樣的決心?!币粋€名叫“撒瑪利亞人”的NGO網(wǎng)站這樣寫道。索諾蘭沙漠,如今成了非法移民死亡的重災區(qū),婦女和兒童通常死于缺水和低溫,男人們則多死于傷病。從絕望中出走的人們,冒著生命危險走向另一處絕境。
“撒瑪利亞人”只是活躍在美墨700英里邊境線上的一支民間力量,他們致力于尋找、發(fā)現(xiàn)那些處在極端處境的非法移民,并提供人道援助。打開“撒瑪利亞人”的網(wǎng)站,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的是一串不斷更新的死亡數(shù)字:“死在沙漠里的人”,去年145人,今年截止到今天22人?!澳呐轮荒芫戎粋€人,我們都認為自己的努力沒有白費?!奔獱枴た悸蹇苏f,他是該組織的發(fā)言人。
同樣活躍在這一地區(qū)的,還有另外一支目標完全相反的民兵力量,他們稱自己為“亞利桑那邊防偵察局”,由美國退伍老兵組成,致力于驅(qū)逐那些來自邊境線以南的非法移民。蒂姆·弗利是偵察局的一名老兵,他已經(jīng)在邊境線上貢獻了七年的時光。
“你知道為什么他們把美國的精神稱為美國夢嗎?因為你必須睡著了才會深信不疑。”蒂姆·弗利說。2008年以前,和很多對美國夢深信不疑的人一樣,蒂姆·弗利過著相對安逸的日子——當了一個建筑工頭,有一份體面的收入,在郊區(qū)有一棟公寓,幾輛汽車,甚至還自己動手搭建了一個私人游泳池。隨著經(jīng)濟危機的到來,這一切都如泡沫一樣離他而去,美國夢也在他的心里一天天坍塌。
弗利在美國各地游走,希望找到時薪40美元的工作,然而讓他意料不到的是,幾乎所有的工作都被那些說著西班牙語、面色黝黑的家伙搶去了,他們每小時只要15美元。旅行了一年半以后,弗利下決心要做點什么,于是他來到了邊境線,同時帶來了他當兵時最喜歡用的一把步槍。
“我出生在加利福尼亞,在鳳凰城生活,是一個土生土長的美國人,講最純正的美式英語。如果你跟我說,一個隨便什么人,只要在我家門口滯留九個月,他就跟我一樣成為公民了,那我覺得你一定在說笑話?!备ダ澩F(xiàn)任美國總統(tǒng)特朗普的政策,他覺得這是再簡單不過的道理,“如果是朋友來拜訪,那他至少會站在你家門前,按響門鈴,而不是偷偷摸摸從后院窗戶爬進來。我們?nèi)缃褚龅氖顷P閉所有的門窗,弄清楚誰是朋友,誰是賊。我們不恨墨西哥人,我們只是愛我們的國家,不希望看到它被居心不良的人給毀掉?!?/p>
幫助移民的NGO組織,抵御移民的民兵力量,以及復雜的移民本身,這三股力量,如今在美國墨西哥邊境線上交織,上演著一場殘酷而真實的“貓鼠游戲”。游戲的前兩方參與者們有著許多相似點,他們都不是官方組織,都在官網(wǎng)上聲稱自己由志愿者組成,并接受捐贈,同時聲明自己不會對任何地方政府構成威脅或干擾,他們都將自己的活動視為一種使命。然而,因為在美國政治地圖上所處的立場不同,他們都將自己視為英雄,卻將對方當做惡棍。攝影師Edoardo Delille和Giulia Piermartiri分別跟蹤了兩個組織,并拍下了這些照片。
“他們形成了一種非常耐人尋味的特殊生態(tài),互相幾乎沒有遇到過彼此,但卻因為彼此的存在而存在著?!睌z影師Edoardo Delille對《中國新聞周刊》說。
“如果我的國家因為自己的原因遭受厄運,我不會輕易地選擇離開,我會為之戰(zhàn)斗。難民中絕大多數(shù)是男性,我不理解為什么他們可以拋棄老媽、妻子和孩子,跑到別的國家去尋找什么所謂的希望?!备ダf。然而,根據(jù)另一方救護組織者看來,正是美國造成了墨西哥人的大量移民。
自從20世紀90年代中期,北美自由貿(mào)易協(xié)定通過以來,墨西哥人特別是農(nóng)民就遭受了巨大的經(jīng)濟損失。拿著補貼金生產(chǎn)輸出到墨西哥的美國農(nóng)產(chǎn)品,如玉米和甘蔗等,在當?shù)厥袌龅氖蹆r甚至比在美國本土還要便宜。在墨西哥,玉米生產(chǎn)占可耕地的60%,解決300萬(占總人口8%和農(nóng)業(yè)人口40%)的農(nóng)民就業(yè)。全國72%的玉米生產(chǎn)來自農(nóng)村合作農(nóng)場。這些農(nóng)場絕大多數(shù)是小規(guī)模生產(chǎn),但占玉米總產(chǎn)量的62%。
科技和機器自動化生產(chǎn)擊潰了墨西哥的農(nóng)業(yè)產(chǎn)業(yè)鏈,每列“野獸”列車上,平均有250到2500名非法移民試圖來美國尋找就業(yè)機會。而據(jù)非營利智庫經(jīng)濟政策研究所估計,在1997年和2013年之間,美國也有80萬個就業(yè)機會因此而失去。因為墨西哥的廉價勞動力,美國進口的生活用品變得更便宜,自1993年以來,美國對墨西哥的出口實際上上升了470%。
“我不憎恨墨西哥人。但是我清楚地知道,比起去打擊國際銀行集團,我更適合去打擊國際毒品集團。雖然他們差不多是一回事,但如果我站在華爾街去抵抗,我將一無所獲?!备ダf。在過去七年里,弗利帶領他的隊伍全副武裝,深入正規(guī)部隊所不愿深入的艱苦地帶,攔截非法移民越境,打擊猖獗的毒品貿(mào)易。每一個加入組織的志愿者都必須經(jīng)過嚴格的背景調(diào)查,“我不希望一個有前科的人或者有暴力傾向和性變態(tài)出現(xiàn)在我們的隊伍里,我們是專業(yè)的?!备ダ湴恋卣f。
然而盡管如此,救護組織以及其他很多人依然稱弗利一伙人為“納粹”“種族歧視份子”“刺殺者”等等?!八麄兛赡苁怯柧氂兴氐奈溲b人員,特別在射殺平民方面,但他們并不具備法律效應,可以說他們完全是在自以為是?!币粋€在沙漠中提供移動水站服務的救護組織成員說。
事實上,無論是救護組織還是抵御移民的組織,他們所做的事情大致相同。弗利一行人,雖然全副武裝,甚至給越野車都安裝了防爆護欄,但他們從來不會主動開槍射擊任何一位非法移民?!霸谌A氏115度(攝氏46度)的高溫下,那些被蛇頭拋棄的移民見到我們像見到了天使一樣?!逼吣陙?,弗利救護的非法移民并不比救護組織少。但在他們擺脫生死線上的掙扎后,弗利會毫不留情地打電話給邊防局,要求他們將非法移民驅(qū)逐出境。
而另一方救護組織“撒瑪利亞人”,通常依靠兩輛捐贈得來的4-WD汽車穿行在沙漠當中,隨行配備一名西班牙語翻譯、一名接受過醫(yī)療培訓的醫(yī)護人員,隨車帶有水、食品和緊急醫(yī)療用品、通訊設備、地圖和個人旅行包裹,其中包含了所有在極端條件下生存所需的物品。他們能夠給嬰兒提供尿布和奶粉,也能給在夜晚飽受饑寒的惡人提供毯子和食物,還能治療嚴重的扭傷和其他病痛?!拔覀兿M軌蛲ㄟ^努力,積極尋求改變邊境政策,讓我們所親眼看到的這些慘劇喚醒媒體和國人的重視,倡導更現(xiàn)實和更人道的邊境政策?!痹谔峁┧袔椭螅茸o組織也一樣要拿起電話通知邊防局,請求他們將非法移民安全地護送回國。
一年前,一輛“野獸”貨車發(fā)生了翻車事故,導致至少6名移民遇難,22人受傷。據(jù)當事人說,“當時我們都睡著了,車子突然脫軌翻車,我被甩了出去,我趕緊跑回來幫助其他人脫險,但很多人被綁在車上,金屬片插在她們脖子的動脈上,我無能為力。”“撒瑪利亞人”將這則新聞醒目地掛在網(wǎng)站頭條,為的是喚醒人們的良知。這個組織已經(jīng)成立有15年了,但問題似乎越來越嚴峻。
“亞利桑那州甚至還出臺了非官方法規(guī),要求所有帶有中美洲口音或面部特征的人都必須接受檢查,因此,許多合法移民為了避免出現(xiàn)問題,都紛紛踏上了‘野獸列車。很多搭載列車的人,必須被迫攜帶價值100美元到300美元的毒品,如果拒絕,很有可能提前丟掉性命?!奔獱枴た悸蹇苏f。
與此同時,“亞利桑那邊防偵察局”的人認為,自己是美國邊防線上打擊毒品販賣和走私的重要力量?!霸龠^兩個半月,就是我成功戒毒21周年。我深知毒品對年輕人有怎樣的危害?!备ダ诮邮軘z影師Edoardo的采訪時這樣說道。他坦言自己年輕時也曾有過濫用藥物和酗酒等問題,但最終卻把生活的失意歸結于非法移民。
一年前,他接受過《華盛頓郵報》的采訪,談打擊邊境非法移民對抵抗國際恐怖組織的意義。在采訪中,他表示,“一個國家對待邊境線的態(tài)度,就是它對待自己文化的態(tài)度,我比很多人都更早地意識到,跨過美墨邊境的不僅僅是墨西哥人,更有許多留著大胡子,長著索馬里人和中東人面貌的人涌入。如果不采取措施,我們肯定也會像巴黎一樣受到恐怖襲擊,這不是會否發(fā)生的問題,而是時間的問題?!?/p>
無論是哪一種力量,都曾受到過美國人的質(zhì)疑。幾年前,弗利接受了美國聯(lián)邦調(diào)查局的調(diào)查,他被懷疑在重要的交通線上安放炸藥。圣克魯茲郡的官員甚至認為弗利這伙人是麻煩制造者,早晚會出現(xiàn)瘋子。而另一方的救護組織則被懷疑以救護的名義侵擾到了私有領地所有者的利益。
然而即便如此,沒有人放棄自己的“理想”?!斑@是一個無利可圖的事業(yè),但卻讓一個人可以保持精神上積極和身體上的亢奮?!备ダ嘈?,最終有一天非法移民問題會得到徹底的解決,而到那時,他會在邊境線附近購買一個牧場,用來安置那些無處可去的,患有創(chuàng)傷后應激障礙(PTSD)的退伍老兵,“置身度外,和值得信賴的人相依為命。”
“黑客帝國里有這樣一幕,Morpheus給了主角藍色和紅色的藥丸,我選擇了紅色的,于是我醒了過來,看見了真實,這之后你怎么可能再回去過朝九晚五的生活,假裝這一切都沒有發(fā)生?”弗利說,自己和伙伴一起,在邊境線上筑起了一道堅不可摧的人墻,非法移民走到哪里,他們就在哪里。在他看來,政府雖然意識到了問題,卻沒有采取行動,而他們所做的卻是每一個美國人都應該去做的事。這也是救護組織所堅信的,人道主義精神應該在最需要的地方發(fā)出光芒。
“這兩方面組織雖然出發(fā)點不同,但所做的事情不是一樣的嗎?你怎么看待這個現(xiàn)象?”當被問到這個問題時,跟蹤報道過兩個組織的攝影師Edoardo說:我認為這充分反映了當今美國社會的巨大分歧,做著同樣事情的人,卻彼此憎恨對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