閻受鵬
故鄉(xiāng)的火
烙印在意識深處故鄉(xiāng)的火,猶如微笑,帶著一份陽光般的溫暖和月色似的憂傷。
服飾不一,胖瘦各異的灶火,窖火,窯火,燈火,爐火,漁火,炕火……活躍于故鄉(xiāng)的各個角落,須臾不離地溫暖著父老鄉(xiāng)親們的生活。多少年了,故鄉(xiāng)的火還是那樣青春如昨,與我童年時見到的一模一樣。
童年印象中灶火是鄉(xiāng)親們最親熱的伙伴。它每日升一縷裊裊炊煙,燒三餐暖暖飯菜。噴香的芋艿頭,透鮮的筍絲湯,還有美味的豬蹄、雞翅統(tǒng)統(tǒng)是灶火的烹煮后才端上桌的。灶膛是火們最快樂的舞廳,茅草火,松毛火,雞赤樹火,麻栗火等,一簇簇、一叢叢跳躍著晃蕩著圜轉著,一會兒擁抱,一會兒散開,一會兒匐匍,一會兒騰揚,盡情地舞蹈歡唱。茅草火性子烈,沒耐力,“哄”一下躥起來,直拱鍋底,霎時,火頭就低了下來。松樹柴爿火就有韌性了,塞上幾塊,可燒上半晌。還有更耐久的,灶膛里擱上四五個毛竹根頭和柴株,火頭就大半天不緊不慢地紅亮著,不用去添柴,最適宜烤毛筍、燉豬頭。
過年時節(jié),灶火的心情忒好,整天勤快地忙這忙那,一會兒燉胖蹄,一會兒烤河豚鲞,一會兒煮三鮮,一會兒蒸米糕……灶膛里總是跳躍著高高低低的五顏六色的火焰。忘不了小時候年三十晚上,家里總有一項必不可少的“工程”——炒年貨。吃完年夜飯,媽媽便把家里需要炒的,如花生、倭豆、番薯片、玉米粒等統(tǒng)統(tǒng)從錫瓶镴罐里一股腦兒掏出來,搬到灶頭上。此時,我和弟弟就興奮起來,睜大眼睛盯著,待媽媽把鍋里米飯鏟干凈,鍋洗清爽后,我便在灶膛里開始燒起柴火。燒灶火這活計,我七八歲就會了。每年除夕夜,燒灶火任務大多由我來擔當。燒多了,有經驗了,炒年貨是慢工細活,灶火不能太猛,要悠悠的?;痤^過旺,瓜子花生表面熟了,然而一剝一咬,還是生的;火頭太小,炒貨不易熟,難酥。媽媽是炒年貨的行家,炒時,她在炒貨里添些許沙子,炒出來的花生、香瓜子、番薯干、倭豆和年糕片蹦脆蹦脆,又有發(fā)酵似的“胖度”,外觀挺好看,還散發(fā)著淡淡的幽香。一家人津津有味地咬著嚼著“新鮮炒貨”,儼然一幅明快的《家庭過年圖》;一家人邊吃炒貨邊夸我灶火燒得好,我心里那個歡樂的滋味呀沒法說。
故鄉(xiāng)的青油燈火,是我心中最深情的火。童年時,老家有一盞鐵架高腳青油燈,淺淺的鐵勺里灌上青油,擱一支燈芯,燃起豆粒似的光芒。一年四季,媽媽總是戴上一副老花鏡,傍著青油燈,捻尖線頭,瞇著眼睛穿過針孔,針尖不時在頭發(fā)上滑擦一下,劃出一道弧線,不停地替一家人的衣衫打補丁。補丁疊補丁,幾乎看不清舊衣衫究竟是什么底色。記得那年冬至時節(jié),窗外飄著棉絮似的雪片,媽媽在燈下拆掉了自己的一件棉衣,墊入新棉絮,為我縫制過年棉襖。半夜醒來,猶見媽媽穿著單薄的夾衣,在青油燈下一針一線、全神貫注地縫紉著,那情景令我一輩子難忘。時過半個多世紀,那件淡黃色的細細格子與青青底色的棉襖,還清楚地烙記在我的心坎里;那一粒搖曳于微風的青油燈光芒,還不時閃爍在我的夢里。誰也無法衡量,那件小小的棉襖,縫進了浩瀚的母愛幾許?
故鄉(xiāng)的火,最熱忱的數篾竹把燃起的照路的火。兒時,常隨父親去鄰村走親訪友,至夜里才歸。主人沒電筒,就送我們一捆篾爿,點起一把火,為我們作伴。竹火把的那團紅彤彤火光,照得父親的胡子興奮地抖動,照得山路邊的蚱蜢噼噼啪啪跳騰。哪里有塊石板搖動了,哪里有個土坑要蹩腳,哪里有根籐絲會纏腿,都能看個一清二楚。有了火把,走路的膽子也大了,火光染亮了山岙,什么野狗呀狐貍呀都嚇得往暗處逃遁,只敢遠遠地嗚咽幾聲。過溪過溝時,父親把火把舉過頭頂,俯身先過,再回過身拉著我的手過來。到了家門口,那篾竹火把還熊熊燃燒,仿佛意猶未盡,還想伴你走一程哩!
火單純得猶如小孩子,跟好學好,跟壞使壞。因此,大人們絕不讓天真的火跟著頑童們去“野”。童年時我非常愛火,又本性頑劣,平時大人管束得緊,可到了清明時節(jié)上祖墳,大人就難管了。山上空曠,大人們忙著削墳頭草,擺冷盤,插紙幡……忙得不亦樂乎!那種點香燃蠟燭的事就有我的份了。一見火,我就狂了,大人又不好意思在祖宗面前動輒罵孩子,只好放任一點。早春時節(jié),枯草干燥得嗦嗦響,亂點蠟燭亂插香,豈能不惹事?蹦出一粒小火星,沾上草葉便著了,風一撩逗,火趁風翅,沿著山坡瘋飛,我嚇愣啦!大人們一見山火燒起來,便忙不迭地砍下青松枝撲火,噼哩啪啦,好一陣猛叩,待到硬生生摁住火苗,半個山頭已燒成了漆黑的焦土,大人們一個個都弄得灰頭灰腦。這時,我瑟瑟抖索著躲在一個旮旯里,想蒙混過關。是可忍孰不可忍,父親再疼兒子也要向大伙作個交代,便怒氣沖沖地將我揪出來,后腦勺少不了挨一頓教訓的“爆栗子”:“小猢猻找死,再弄火,剝儂皮!”
不過,有一種火例外,小孩愛玩,大人們也高興讓小孩去玩。那種火不會燃燒,有翅膀,會飛,叫螢火。
螢火,是山村最輕靈的火,是水中生長的火。溪畔的蘆葦叢和水稻田是螢火蟲的發(fā)祥地。螢火蟲俗稱火螢頭,頭年夏秋產卵,廿七八天即孵化為幼蟲,幼蟲身體有十三環(huán)節(jié),紡錘形,頭和尾呈黑色,尾端有一個能夠吸附他物的附屬器,可代足用。尾端稍前方的身體兩側還有一個特殊的發(fā)光器官,能放射青光。日中隱伏于濕泥中,夜間出來覓食。它能吃一種做人類肺蛭中間宿主的螺類,所以有相當益處。翌年春天,長大成熟,蛻皮成蛹,至夏天就化作飛行的成蟲了。記得小時候夏秋之夜,故鄉(xiāng)的火螢團猶如滿天雪片移動游蕩,“騰空類星隕,拂樹若生花?!?/p>
這是幼年暑假在故鄉(xiāng)納涼時所見的情景。夜幕下,樹梢銜月半規(guī),村子四周都是靜悄悄的黑魆魆的樹篷草影;只有溪流在微風中把天上的星星蕩漾成一縷縷銀色的漣漪。這時,小山村男女老小到溪邊乘涼聊天,蘆葦底下和田邊的草叢的火螢頭也來湊熱鬧,一個又一個飛出來,忽明忽暗的一點點白光,不停地飄浮,上下翻飛,左右盤旋,閃得人眼花繚亂。大人們對眼前的火螢頭見怪不怪,即使飛臨到身邊也不驅趕,只是實在遮眼時,才會伸手抓住一兩個頑皮的,暫時在掌心“關押”一下,算是懲戒。轉瞬間,又笑嘻嘻地一揚手放飛了。有趣的是這些火螢頭雖然亂竄,但也有一些追逐的形跡:有時一個飛在前,亮了起來,一個就會向它直追,忽地前面的隱沒了,或飛入樹叢,給枝葉遮沒了;或飛到溪面上,與星星混和了。于是,追逐者失去了目標,沒頭沒腦地東游西蕩,有時反給另一個火螢頭作為追逐目標了。這樣的追逐有千對百對,溪水上,草叢邊,稻田里,一明一暗的白火與天上繁星一樣多。密密麻麻的火螢頭,使孩子們隨便蹦跳一下,伸手便可以捉到一二個。
火螢頭,
真威風,
屁眼掛盞小燈籠。
飛到西,
飛到東,
飛到天上捉蚜蟲。
火螢頭,
擺金豆。
一粒一粒天上擺,
一亮一亮水中游。
千粒螢火萬點星,
一條銀河繞村流……
童年時,山村小伙伴們邊向火螢頭唱著質樸的兒歌,邊沿著火螢頭光影追逐,用芭蕉蒲扇將它拍下來,攬住了塞進空心的南瓜藤,做一支綠瑩瑩的熒光燈。晉代的好孩子車胤,不是用螢火代燭火讀書嗎?有時裝進玻璃瓶里,用竹竿挑著放進溪水里,魚兒蝦兒就成群結隊圍攏來看稀奇,用嘴啄,用鉗抓,繞著光溜溜亮晶晶的瓶兒一圈又一圈團團轉……火螢頭的確太可愛了,“逢君拾光彩,不吝此生輕?!敝灰⒆觽冮_心,火螢頭不惜奉獻出自己微薄的光芒。
15歲,我考入奉化師范,畢業(yè)后來舟山教書。夏秋之夜,在陽臺上納涼只要見到什么光點一閃,就會立即想起孩提時代故鄉(xiāng)的火螢頭——水面上、稻田里一上一下,一明一暗的千百點閃閃白光。在電燈,氙氣燈和霓虹燈交相輝煌的城鎮(zhèn),是沒有機會遇到火螢頭的。故鄉(xiāng)的火螢頭更是一年,二年,幾乎有數十年沒看到過了。一次,我在電話里問奉化老家的弟弟,火螢頭還像我小時候那么多嗎?他說有段時光,故鄉(xiāng)化肥農藥用得過分了,再加上造紙,清澈的溪水變黃了,過度砍伐樹木,山林稀疏了,與山村有生俱來的火螢頭也不見了,使多少顆心感到冷寞、物哀呀!近幾年造紙廠關了,菜田、稻田又像早先一樣用有機藥草治蟲了,施肥也用人糞尿等有機肥了。村子四周黑蓬蓬樹影也漸漸濃密了,火螢頭又一閃一閃飛出來了,山村人們的心靈和大自然的美好深情又互相應和,同頻共振了。故鄉(xiāng)重新飛起來的點點流螢,喚醒了人們蒙塵許久的那抹微笑。山村本應該有花的芬芳、草的清香、簇簇火螢頭的自由飛翔呀!
我聽后嘆了一口氣,現(xiàn)居的沈家門鎮(zhèn)節(jié)日雖有焰火,但因河水未凈,至今周邊還未見螢火。我想去東港新城郊外的夜晚看一看,那里有許多濕地公園,水質較好,環(huán)境清爽,不知是否有螢火蟲?若有飛螢穿梭織流,田園氣息與野趣頓時洋溢,人們的心靈會有一種難以言喻的愉悅。從人類文化的角度說,鄉(xiāng)村的螢火似乎比城鎮(zhèn)的焰火更美。所謂人類文化,無非是心靈的一種感受,宇宙萬物無論是自然的還是人為創(chuàng)造的,都是客觀體,當被人關照之后,反映至人的感覺上,才開始有了顏值,有了氣質,有了靈犀的說法。焰火、螢火二者之于觀賞者來說,其美感迥然不同,焰火只不過是一陣大鑼大鼓般的熱烈刺激美,縱然五彩繽紛,絢麗奪目,終究興奮神經于一時;而螢火之柔諧婉轉冷靜美,如無聲的音樂,涓涓流淌于人的心底,悠然輕快,不知不覺間消弭一切煩惱與憂愁。
嗬,火螢頭,你沖破了黑暗的束縛,雖然微小,但并不渺小,“因為宇宙間一切光芒,都是你的親人呀”。
因了火螢頭我懷念著童年時代故鄉(xiāng)春夏之夜的詩情畫意,感受著山水草木的靈秀芳香了。祝愿我的故鄉(xiāng)及所有鄉(xiāng)村永遠以繁星般的火螢頭去閃爍人們純稚童年時代的夢想與創(chuàng)造力。
故鄉(xiāng)還有一種不會燃燒的冷冽的隨風飄蕩、游弋不停的火,它叫燐火,俗稱鬼火。這種火,陰森得人一見到便毛骨悚然。風雨如磐的歲月,山村縱然偏僻,也不太平。匪患戰(zhàn)亂,人命草芥,山野間有多少屈死于異鄉(xiāng)的孤鬼野魂啊!我的大叔——奉化抗日自衛(wèi)隊戰(zhàn)士閻傳法,是被日本鬼子殺害于溪口鎮(zhèn)康嶺村的田畈,至今難覓尸??;我的小叔閻傳惠離家替地主當長工,肚饑摸絲螺成了陷沙鬼,尸體埋于異鄉(xiāng)草莽。我童年時的故鄉(xiāng),有一股兇戾之氣,曾親眼目睹地主武裝——村自衛(wèi)隊押著繩索串連的五花大綁的口音不同、穿戴不一的二十多個年輕的“匪類”,槍斃于村邊的一個山坑里,血流成河。尸體草草埋葬后,次年,野塚頂上冒出一蓬蓬特別茂盛的石蒜花。此花又叫彼岸花,有種靈異氣氛很重的特殊味道,顏色有如鮮血,觀之令人心沉神黯,胸廓涌起郁悒的憂傷——浪子在外早已化為塵土,而爹娘在家還倚門相望。山村草野間散落那么多的尸骸,自然會釋放磷化氫。夜間,有時野地里便會出現(xiàn)白色帶藍綠色的燐火,浮游空中。殷夫《孩兒塔》詩:“幽靈喲,把黝綠的燐火聚合?!卑唷豆獾馁澑琛罚骸凹词刮覀兯篮笫嵌几癄€了,也要變成燐火在荒野中燃燒。”孩提時代,記得這種燐火不時在我家鄉(xiāng)的山谷、田野之間明滅閃爍,屢屢為夜行人所見。有次,我和父親提著盞防風燈去稻田里摸螺捉蟹,黑夜似乎把聲音吸納進黑暗里,遠處貓頭鷹的鳴叫更顯得天地寂靜。此時,忽見對面山坡上三四粒倭豆般的黝綠的光幽幽然飄蕩于微風里。父親一句話沒說,伸來微微顫抖的手,趕緊拉著我回家。然而我并不緊張,不就是火螢頭一樣嗎?還傻傻地想,那幾粒火里有我熟悉的人的靈魂嗎?夏秋之際,村口的納涼晚會上,鬼火是一個熱門話題,鄉(xiāng)人繪聲繪色的描述聽得你心驚膽戰(zhàn)。說有個霧夜,一襲朦朧的白紗衣上,閃爍著一粒鬼火,緊緊地追趕著一個人,是討債尋仇還是想干什么的。逃者,惶惶然一路狂奔,跑回家轉身關上門。孰料鬼火逐影附形而來,還想從門縫里鉆進去。說幸虧那人頭腦還機靈,燃亮一束篾竹火把,猛烈的竹火驅走了鬼火,才保住了小命。還有什么遇到“鬼打墻”,有人夜行途中見了鬼火,拼命逃奔,只見四方怪石嵯峨,槎椏似劍,土立高墻,重疊如山,轉來轉去還是老地方,如入迷宮。聽著聽著,不由令人脊梁冷冰冰的。其實,庸人自擾。有個賭徒到鄰村打牌九,深更半夜歸來,遠看前方,一點鬼火,閃閃爍爍,不免心生害怕,硬著頭皮往前走,近了一看,哂笑:“什么鬼火?”一個還有余火的灰堆而已。鬼不嚇人,人常常自己把自己的三魂六魄嚇掉,一見燐火,神經緊張,腦子“缺氧”,眼前呈現(xiàn)種種幻象。
如今,奉化像我故鄉(xiāng)馬站那樣的山村,照明都用電燈了,作炊用煤氣了,但不少人家有時仍喜歡用柴火,說用柴火燒的飯菜香,炒的花生、瓜子酥。煤氣燒了沒了,柴燒了還有炭火。到了冬天,用柴火的人家就更多了,燒下的炭火畚到火囪籃里,給爺爺、奶奶暖手烘腳。老人們用不慣電熱煲、電熱袋什么的。火囪籃里火幽了加幾塊黑炭,炭就慢慢燃著了,撥一撥,一朵朵炭火紅得像云彩,艷得似花蕾,陪伴著老人直到春暖花開。平時,故鄉(xiāng)已很少見到年輕人和小孩子了,可一到寒暑假,就熱鬧了,城里的小媳婦帶著孩子來爺爺奶奶家。夏日,山村是孩子的天堂,不僅比城鎮(zhèn)涼爽,而且還有小溪這個偌大的免費游泳池,清澈的水中泡滿了黑油油的光溜溜的小屁股;冬日,火囪籃是美食的烤箱,爺爺奶奶不時給孫子孫女煨一塊香噴噴的年糕、番薯片什么的,那種煨出來的獨特的美味,城里孩子是享受不到這份口福的。老人們就這樣引誘孩子們回老家過假,與自己多一些相處日子。
故鄉(xiāng)的火盡心盡意幫鄉(xiāng)親們做事,鄉(xiāng)親們也了解火的脾性——單純得不假思索,只要誰挨著它,它就會給你熱量,助你燃燒起來。因此,一個煙頭,一星火粒,一堆草灰,鄉(xiāng)親們都小心翼翼地照看著,讓不應該燒著的東西遠離火,一心一意護持著火們的好名聲,使火們只做好事不損人。
從少年到白頭,大半個世紀過去了,故鄉(xiāng)的火大多綺麗如故,燃燒的美還是那么年輕迷人。惟獨聽不見人們議論“鬼火”了。也許,欣逢盛世,多年升平,游蕩于山野的孤鬼野魂都返鄉(xiāng)轉世了吧。
遍野蓬蒿
從記事起,我對蓬蒿就了然于胸。故鄉(xiāng)的山野上,滿是高高低低的蓬蒿,諸如米蒿、黃蒿、白蒿、艾蒿、青蒿、香蒿等,可謂遍地皆蓬蒿。蓬蒿雖然低賤,但生命力之強大無與倫比,為無際的荒野增添了蓬蓬勃勃的綠色生機。
蓬蒿花小,黃綠色,葉如絲狀,有一股香香的辣辣的特殊的氣息,有點熏人,即使青嫩的裸子,牛羊也不敢啃。不過,艾蒿例外,其嫩葉去苦汁后,可做青餅、青團等。年年艾蒿抽芽發(fā)青,歲歲清明麻糍泛香。
蓬蒿雖然平凡、卑微,但人們非常喜愛它。端午節(jié),走在故鄉(xiāng)的村巷,空氣里一股清新的特殊的植物芳香撲鼻而來,抬眼一望,只見幾支綠意盎然的艾蒿夾起兩支劍形的菖蒲,紅繩縈回扎成醒目爽神的一束,懸掛于家家的門梁,間或彌漫出一縷縷淡而怡神的清香。艾蒿可以“驅蟲”,菖蒲用來“養(yǎng)人”,故鄉(xiāng)老人說,要挑葉片大而飽滿的,香氣純正。悠長的歲月里,正是這些植物的馨香,延續(xù)著那份熟悉而溫馨的傳統(tǒng)。
童年時,夏至時分,我常常隨父親去割蓬蒿。父親把割下的蓬蒿扎捆挑回家,解開后一棵棵平攤在曬場上,曬干,當柴燒。而我上山幫父親去割蓬蒿是貪玩,割了幾根蓬蒿,便頑性發(fā)作,在蓬蒿叢中捉螞蚱、逮蝴蝶、趕斑鳩、逐黃鸝……父親的關愛與我童年的樂趣,都散落在蓬蒿叢中,成為永遠抹不去的記憶。
世間之物,識之是寶,不識是草。村民眼中的蓬蒿不像樹木那樣可作梁椽,不像竹子那樣可編籮筐架橋梁,莖老了,頂多給老人做一根并不堅挺的拐杖,用處不大,認為蓬蒿只是一種不擇位置高低、不計土壤肥瘦一個勁瘋長的賤草。其實,蓬蒿大有用處,《本草綱目》視艾蒿為寶:“灸之則透諸經而治百種病邪,起沉苛之人為康泰,其功亦大矣?!倍噍铮翘N含著抗瘧的神藥——青蒿素,屠呦呦等發(fā)現(xiàn)并提煉成功,轟動了世界,榮獲諾貝爾獎呢!老蓬蒿還有一個特殊功能——曬干捆扎,燃之,挨熏的蚊子慌不擇路,四散逃遁。
夏秋之夜,小山村的男女老小有個習慣,喜歡坐在小溪畔或天井里說新聞講故事。此時,蚊子便乘機來搗亂,敗壞人們乘涼的雅興。它賊溜溜潛來,冷不防沖你的胳膊、腿肚子叮咬吸血,傷處累累隆起,一個個疙瘩如玉米棒子,又痛又癢,一不小心抓破了皮膚就爛,煩死人。那時,沒花露水、風油精、電蚊香、驅蚊丸之類,更無電蚊拍。人們在室外乘涼靠一把蒲扇或芭蕉扇拍打蚊子,“噼里啪啦”的聲音不僅會干擾乘涼晚會溫馨的氣氛,也趕不完成群扎堆的蚊子。于是,人們便在一旁燃一根長長的散發(fā)著淡淡青煙的蓬蒿束,一聽到蚊子的嗡嗡聲,便趕緊將蓬蒿束舉起來,上下左右揮舞一陣子,淡香里帶點辣的蓬煙飛揚,蚊子便無影無蹤了。
由于蓬蒿能驅蚊,使我對家鄉(xiāng)人“墳頭長蓬蒿,子孫有出息”的說法,也莫名其妙地信有其事了。這個說法不僅抬高了蓬蒿的身份,甚至帶著點神奇。童年時,家鄉(xiāng)的人們在一起談人生、論命運,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墳地里有沒有那棵蒿子”。東村的一個年輕人在上海發(fā)了大財,西村那個童年的伙伴在衙門里當上了官,那是由于人家“墳地里有那棵蒿子”。因此,“墳地里的蒿子”便成為了一種象征。當人們不能走出小山村,無法出人頭地,難以擺脫“面朝黃土背朝天”的命運時,一聲“墳地里沒那棵蒿子”的嘆息,吐盡了滿腹無可奈何的怨氣。如今,小山村誰家孩子沒考上大學,猶有“墳地里沒那棵蒿子”的沉重嘆息。這不禁使我遙想千載之前,詩仙李白豪情萬丈地高吟:“仰天大笑出門去,我輩豈是蓬蒿人。”的詩句。想必此時李家墳地里,也是盎然長出“那棵蒿子”了!
吾儕皆為草根,本來就是低微的“蓬蒿人”,不會去關心墳頭“長沒長蒿子”。然而,身處社會最底層卻也要“仰天大笑”,竭力去驅趕“蚊子”,盡心給大地奉獻點綠色。并與樹們同在陽光下,不卑不亢,以不屈的脊梁面對雷霆、笑迎風雨,支撐起頭頂的一片藍天。
草篷
又見草篷——長在故鄉(xiāng)農家心頭上的蘑菇喲!
近鄉(xiāng)情更怯,腳步不由自主地慢了下來,端詳著田野和曬場上的一個個草篷,心被一種不能自已的情緒激動得劇烈地跳動起來。嗬,草篷,你與籬笆、竹林、稻田及裊裊的炊煙一樣,都是我生命里最美麗的風景??!
少年時,在故鄉(xiāng)當過幾年農民,秋收后,父親和我把稻草從田間挑到家門外的曬場上,一束束認真地精心地壘成金字塔狀的草篷。草篷的大小好壞可不是簡單的問題,它是一座碑,一座記錄稻桿子是粗壯還是孱弱、稻穗短小還是碩大之碑,一座象征一家人一年收成和尊嚴之碑。
稻草的用途十分廣泛,過去除了每兩年要翻蓋一次自家的茅屋、廁所外,家里墊床、做草鞋,乃至豆、麥地里豎一個嚇鳥的假人,也用的是稻草,但主要還是作喂牛的食料,因為牛是農家的寶貝,開春犁田還得用酒糟拌稻草喂牛,那樣耕牛才有足夠的力氣拉犁。所以儲藏稻草的草篷,家家都要疊一個,這是農家的頭等大事。
草篷,形態(tài)各異,大小不一。它們或緊密相依,或形單影只默默地打坐在田野溪畔。遠遠望去,一個個,一排排,就像剛出土的草蕈,又像草原上牧民們的篷帳。在淡淡的霧氣和炊嵐的纏繞下,若隱若現(xiàn),如詩如幻。越往前行,離家越近,再往前行,就走進了童年的草篷記憶。
記得那天要吃夜飯了,爹娘四處找我,而我卻躺在家門外曬場上柔柔的草篷里睡著了,還以為是躺在娘親的懷抱。夢見溪畔草叢里螢火蟲一閃一閃,夢見蒼穹月亮邊的星星一眨一眨,母親找到我時,臉上還甜甜地微笑呢!童年的經歷猶如草篷那樣么樸實與天真,充滿了快樂和遐想。兒時的我,幾乎天天和草篷在一起,它是我懷夢的溫床,是我嬉耍的樂園,那些個童年的迷藏,娘親的嘮叨,都被我掖在這松軟的草篷里了。
故鄉(xiāng)的草篷,在風雨的梳洗中,陽光的靈感里,編織了一個個妙趣橫生的故事。
小孩子喜歡鉆草篷捉迷藏不稀罕,可雞們愛蹲草篷,跟人們玩躲貓貓什么的,就樂死人啦!鄰居張婆婆喂了一窩雞,一只大黃草雞和麻花雞特別會生蛋,她歡喜得整天合不攏嘴??山鼛资靵?,她皺起了眉頭,這兩只雞怎么光咯咯不下蛋?每到該生蛋時辰不鉆進窩,自個兒往外跑,大半晌才回來。起先不注意,后來張婆婆留心了,到時,她摸一下大黃草雞屁股,有蛋。喂了雞食,那只雞又溜了出去,等轉一圈回來一摸屁股,蛋沒了??赡侵宦榛u,摸來摸去始終沒蛋,它不生蛋了嗎?張婆婆發(fā)愁了,那天,她把這事一五一十告訴了我。我心中似乎有點數了,說:“好辦,一定幫阿婆查個水落石出?!庇值搅嗽撓碌皶r光,那兩只母雞又溜了出去,我就悄悄跟蹤,緊緊盯著,只見那只大黃草雞東轉西彎,來到一個草篷,展開翅膀嘟地飛到了半腰,簌簌地鉆進草篷里,過了一會兒,咯咯鉆了出來,飛落地上。嗨,它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我三下兩下,爬上去扒開草篷一看,哇塞!一下子愣住了,好一窩白花花的蛋喲!那麻花雞又有什么花招,會使我更驚喜嗎?我再去找,轉過兩個草篷,面前的情景使我目瞪口呆,這只麻花雞竟從草篷里領出一群毛茸茸的啾啾啾叫著的小雛雞。我連聲叫:“阿婆快來!阿婆快來!”張婆婆過來一看,臉上頓時笑開了花,竟像小媳婦似的扭動腰肢隨著那群小雞舞蹈起來。
冬至時節(jié),山鄉(xiāng)的各種小傢伙都會莫名其妙地鉆進草篷來。一群群小麻雀為了避寒,紛紛飛落到桑樹下的草篷,有的還做起窩來。老鼠也喜歡鉆進草篷,有時麻雀在上,老鼠在下,嗨,似乎還能和睦相處哩,小伙伴們卻不肯放過它們,一窩一窩地找出來消滅掉。嗬,有的草篷里面居然躲藏著泥蛙或者蛇!隔壁云叔發(fā)現(xiàn)草篷里有一撮撮獾和黃鼠狼的糞便,他摩拳擦掌樂呵呵地說,要抓幾只獾和黃鼠狼做件大皮襖。哈,隔幾天扒開草篷一看,卻是一窩誰也不敢用手去碰的刺猬。
草篷,不僅是家禽走獸蛇蟲們產卵育雛的場所,還有許多浪漫的故事。
村子里每年都會有幾對青年男女自由戀愛后成婚,他們的羅曼史是與草篷緊密地連在一起的。一天清晨,母親叫我去拿束草來燒飯,我跑到草篷,胳膊伸進去卻摸到了一個熱乎乎的人,咯咯咯地笑起來,一看,竟是鄰家雪梅姐,她和云明哥偎依在一起可親熱哩!“噓——”雪梅姐叫我莫聲張,替她保密。村東頭的亮叔在自家草垛里發(fā)現(xiàn)了一個能容三四人的大洞洞,自然又是哥們姐們的所為了。久而久之,村里人對到了談戀愛年齡的男女開玩笑,不說該找對象了,而是說“該鉆草篷”了。
草篷,不僅給山村人們無限的生活樂趣,在饑饉歲月還給了村民不少溫馨和撫慰。記得那年冬日,我回奉化老家探親,四鄰八舍怕冷的饑民們瘦骨伶仃,三三兩兩,縮頭縮腦地蹲伏在草篷邊曬太陽。此時,我的小弟鵬超便乘機睜大眼睛細細地找尋著草篷里殘留的谷粒。找到了一顆,就一蹦三尺高,趕緊往火囪籃里擱著的那塊鐵皮上去烤,兩眼緊緊地盯著谷粒,“啪”的一聲輕響,爆開了一朵噴香的雪白的米花,不怕手燙,抓來丟進嘴里的那一刻甜笑,至今猶燦然烙印在我的心中。
草篷,是農家熱量的來源。老人們說,沒有柴草燒就等于沒有飯吃。草篷,是火的倉庫。它凝結著從春到秋的千萬縷陽光,儲藏著從土壤和綠水里長出來的那團烈火。草篷,懂得在火柴的摩擦下如何釋放積存的熾熱,如何使自己涅槃重生。千百年來,草篷點燃了祥和的炊煙,給農家溫暖的希望。那獻出芳香的飽滿的谷穗之后的一根根稻草,紅了灶膛邊奶奶的臉龐,香了稠稠的小米粥。
如今,故鄉(xiāng)作炊用煤氣了,到了十月,人們便會將草篷拆散,除部分稻草留給牛羊作食料外,其余都鋪在竹林里孵育筍芽早發(fā)。
故鄉(xiāng)的草篷——長在農家心頭上的蘑菇喲!你不僅孕育著竹林的春天、養(yǎng)育著牛羊的成長,還有我的鄉(xiāng)愁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