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從進
一只白鷺站在江邊的舊斗門上,試圖用它的一小片白蓋住整個田野。這讓我想起了一個詞:煢煢孑立,白鷺的樣子很像一個“孑”字,又像一個“煢”字。在鄉(xiāng)野間,它是孤獨的,又是豐富的。
一
“西塞山前白鷺飛,桃花流水鱖魚肥?!睆堉竞驮凇稘O歌子》里為我們描繪了一幅白鷺翻飛的田園風光。然而在我的家鄉(xiāng)浙江東南沿海,我小的時候并無白鷺,最近十來年才有了白鷺,且漸漸多了起來。不知道這些白鷺是哪里來的,也不知道為什么要飛到這里來,大約是農藥用得少了,環(huán)境好起來了。
近年家鄉(xiāng)發(fā)展海水養(yǎng)殖,有了數(shù)十萬畝的養(yǎng)殖塘。養(yǎng)殖塘的景致讓人感動,塘面波光粼粼,塘間長滿野草,塘邊筑著小屋,小路邊種一些油菜菊花、桃樹梨樹等,春來姹紫嫣紅,秋來滿塘蕭瑟,常常是一幅斜陽青草、落日熔金的遼闊景象。每次經過養(yǎng)殖塘的時候,我總是內心震顫,不由自主地慢下來或停下來,仿佛有一種神秘的力量在召喚,讓我產生要到這里來過日子的沖動。慢慢才明白,這原來就是我們先人逐水草而居的生活畫面,早已先驗地存在于我的記憶里了。
而白鷺的到來又為這份古老增添了一道情趣。漠漠海塘煙淡淡,嗖嗖白鷺飛輕輕。養(yǎng)殖塘的上空,總有白鷺翩翩起舞,像成群的穿著白裙子的仙女在穿梭織布。
得閑,我常在山野田間轉,低頭抬頭總能見到白鷺,大多聚集在湖泊河流淺水處,最多的是養(yǎng)殖塘和水稻田邊,低低地飛,輕輕地走。一只兩只三四只,七只八只十多只……圣潔的白,點線面結合網(wǎng)布在青山綠水之中,點綴出一幅幅恬靜又帶仙氣兒的鄉(xiāng)村畫卷。
白鷺是一種常見的鳥,卻與別的動物不同,它們是優(yōu)雅有趣的一族。細長的喙,玉黃色的,像一枚古時候代表權力的玉器,隨便往哪兒一戳,便是身份的象征。S形彎曲的頸脖,麻稈似的細腳桿,長袍似的一對白翅膀,蓋住瘦得看不見的玲瓏身體,頗符合現(xiàn)代美女的標準。
常見的情形是田間飛翔,塘邊默立,或者淺水里輕邁太空步。默默地站一會,不經意間就邁開了它細長的腿,在塘邊轉,一步一步地,一伸腿,一勾頭,像個探雷的工兵。再看水里的倒影,就像唐朝人在演皮影戲了。很多養(yǎng)殖塘都拉著長長的攔隔網(wǎng)(防止混養(yǎng)的水產品互相殘殺),白鷺在塘邊繞幾圈后,會飛起來停在拴網(wǎng)的一排木樁上,圍成一圈。白色的鷺綠色的網(wǎng),白點綠線,一起倒映在水里,影影綽綽組成一幅生動靜美的畫面,白鷺則成了水底的天空里的精靈。它們一個個戳著長喙,瞇著眼,默默地站著,都不說話,認真得像在開一次最重要的大會。一會兒,會有一只突然飛起來,繞著塘面轉,繞著繞著落到另一只的邊上,挨著它,一幅無賴的親昵狀。那一只受不了它的親昵,顧自飛走了。這樣飛來飛去飛一會,各自全換了方位,再在樁上站定,繼續(xù)開會。也不知啥時候會議結束了,各自飛走。
深秋時分,白鷺少了,在塘間形單影只,顯得愈加落寞,毛發(fā)更加干凈白亮,上了油似的。有一兩只歇在塘邊落了葉的樹枝上,紋絲不動,乍一見以為枝上開出了潔白的花。還有一些零零星星地站在水塘中,默默地耷拉個頭,一動不動,像一棵經霜的白菜掛在兩莖細細的稻稈上,無精打采。風吹起,羽毛翻一翻,似一片紙屑,你都不知道它是睡著還是醒著,身上披的全是無用的時間,讓你深信它可以站一千年都不動一下,甚至堅信這不是一個活物,頗有莊子說的吾喪我的境界了。
這種遺世獨立的形象,最打動人心,正如劉長卿在詠白鷺的詩中所說:“亭亭常獨立,川上時延頸。秋水寒白毛,夕陽吊孤影?!泵棵看藭r,我會癡癡地看著它,不自覺地也一動不動了。
二
讓人驚奇的還是白鷺的覓食。它們是捕食的高手,常常停在水塘邊啄吃小魚、小蝦、蛙、蜘蛛和一些水生小生物,非常機敏。
白鷺提著長腳輕邁的時候,并不都是閑庭信步,更多的時候同時也在捕食。只是它們把捕食這種行為搞得很藝術罷了,魚蝦們如果放松了警惕,那就危險了。它的脖子一勾一伸,看似習慣性的動作,可是一旦發(fā)現(xiàn)獵物,就會猛地刺下去,快如閃電,就在你還沒明白怎么回事的時候,它已完成了捕食動作。有時它干脆就站著,像一個披著白蓑衣的釣翁,把脖子縮起來,瞇縫著細眼,裝睡,烏黑而堅硬的長嘴,彎在那里,似一根無線的釣竿。就這樣站著一動不動,甚至絕望地瞇上了眼睛,有一種肅穆莊嚴感,好像說這會兒我正嚴肅地思考著上帝的命題,你們來吧,沒事兒。就像盧仝在《白鷺鷥》中所寫的那樣:“刻成片玉白鷺鷥,欲捉纖鱗心自急。翹足沙頭不得時,傍人不知謂閑立?!逼鋵嵤謾C警地關注著周圍的水面和腳下的動靜,魚兒要是從它的腳下游過或者在它的前面打了一個小小的漩渦,出現(xiàn)一個打轉的水紋,那你就遭殃了。它會迅速地伸出鑷子狠狠地刺中你,那技術爐火純青百發(fā)百中,吞食之后,迅速恢復原樣,沒事兒人一樣,這本領實在讓人驚訝。
在水稻田里捕食的白鷺那是另一番場景。春夏相接,拔節(jié)的稻苗綠瑩瑩地鋪展在田野上。而稻田里穿行著一點一點的白,這頭進,那頭出,忙個不停,看到稻葉上有蜘蛛,順著蛛網(wǎng)“羅羅羅羅”地把小蜘蛛吃掉,就像替稻葉打掃衛(wèi)生一樣。有時候它們會圍成一圈,在綠色的稻田里畫一個白色的圓圈,最純的白鑲嵌在最嫩的綠色畫框里,讓田野充滿了靈動的意趣。
最幸福的時刻是養(yǎng)殖塘放水的時候。白鷺平時對生人很警惕,遠遠地見到人有幅度稍大一點的動作,就會迅速飛走。然而,守著養(yǎng)殖塘覓食的白鷺則不一樣,它們跟主人混熟了,會建立起一種和諧的關系。一有哪口塘放水,它們就會過來吃一肚子。放水時,塘泥露出來,上面白花花的都是些小生物,白鷺伸出尖嘴去吃就是了,不用那么多手段。有時候也趁主人不注意,吃掉一些蟶子、蛤蜊等,主人會謾罵驅趕,但是它們并不怕人,甚至站到主人的身旁,表示出一種不要臉的友好。有時候都擠到人前,趕也趕不走。吃飽了就站在主人的小屋前側頭凝視門窗、洗衣石和一只提桶,發(fā)出研究的目光。
當然白鷺捕食也不都是這么輕松悠閑,有時候還很辛苦,尤其是那些剛學會獨立生活的小白鷺。梅雨季,我常在珠游溪散步。那條攔水壩下面,一只小白鷺天天晚上站在水流邊捕食。它焦急地等著,一看到被水沖得翻起白肚皮的小魚,便迅速地把鑷子一樣的嘴刺下去。只見它的脖子一直一彎不停地忙碌著,可是從它很少有吞食的動作上看出,逮到的并不多。有個五十多歲的中年人天天背個電瓶也在此捕魚,只見他不停地往蟹籮里裝小魚,與小白鷺形成鮮明的對比。但它并不羨慕,總是離他遠遠的,只怕一不小心自己也被電了去。有時候走到水流比較緩的地方,漫不經心地站著,任水流浮起它白色的羽毛,長長的嘴鉗橫著,像一截披著白毛的枯枝?;蛘吒纱嗦降桨哆?,勾著頭,舉著細長的喙半朝著天,眼睛瞇成一條縫,呆呆地立著,像在思念遠方的爹媽和小伙伴。這或許是一只落單的小白鷺,模樣頗有些楚楚可憐。如此神情落寞地站一會,總是不甘心,又很仔細地一腳一腳地從這頭走到那頭,又從那頭走到這頭,長長的頭頸一伸一伸的,眼睛死死地盯著水面。這么走了幾個來回,并沒有魚經過。泄氣了,勾著個頭,瞇了小眼,站著歇息。水柔柔地從腳下流過,不一會,睡過去了!忽然,有魚打它的腳下經過,猛然驚醒,伸嘴去勾,可是魚已經過去了!一來二去,天色漸晚,它的晚餐成問題了。
三
白鷺雖是捕食的高手,可它們并不貪食,每天只花少量的時間覓食,吃得也不多。平日里它們并無重大事情,喂飽肚子后,就在塘里嬉戲。很多時候,東一撮西一撮地散開來,走著走著,慢慢地就成隊形了,排成一條線,走成一把扇,或者齊步走起來??偸菑牟唤浺忾g開始,慢慢地玩出了秩序,玩得非常有儀式感。默契的時候就連打開翅膀的時間都是一樣的,扇動的幅度,輕重緩急都是一致的,看著要飛了,有時候就是翅膀動幾下,伸個懶腰罷了。有幾只猝不及防真飛起來了,一看人家都沒有飛,就又不好意思地掉回到地上。有時圍繞著水塘輕盈優(yōu)雅地漫步轉圈;有時,領頭的一只繞塘飛起,帶起成排的白鷺次第飛起,螺旋式上升到空中,蔚為壯觀。這是集體的游戲。
更多的是個人的表演。它們常常在空中表現(xiàn)懸停、滑翔、一次一次地俯沖。起飛的時候,一勾頭,一展翅,把身體提上去,到了空中則打開兩扇白翅膀滑翔著,像戰(zhàn)斗機一樣俯視田野。有時候它們還能把身體停住,倒著飛,慢慢地也能飛高。飛一會,緩緩地低下來,然后降落,著地的時候,身體后仰,腳爪先抓著泥,然后慢慢地收起翅膀,站穩(wěn)。有一次,我看到了驚險的一幕,一只白鷺雙翅緊夾,呼嘯著直線式地躥到高空,然后身體團成一團,把自己從高空猛地摜下來,嗖——嗖嗖——速度越來越快,眼看就要著地了,忽地打開翅膀,扇動著又上去了。真是讓人嘆為觀止。而有時候它就縮著脖子站在那邊不動,像個被打了頭的孩子,任你怎么安慰都無濟于事了。
雨天里的白鷺則玩得更為別致。下雨時它們大多停在樹林里不出來,然而總有一些會來到溪邊塘邊。四月江南,雨一下就很纏綿,田野上,到處是濃得流油的綠和豐沛的水韻,似一幅清新的畫卷,而白鷺的點綴更增添了幾分詩意。有一個雨天,養(yǎng)殖塘里一排木樁上,面對面地站著三只白鷺,無聲無息地團著身子,好像在比誰更不怕淋雨,更能領受雨的意趣。邊上一棵木樁上則單獨站著一只,慢慢地扭動它的脖子,先后仰,再左右擺動,又前伸,拼命地想把它那S型的脖頸拉直。這讓我想起,它們的祖先是否受了某種原罪,被上帝懲罰要彎著長長的脖子生活。它那S型的脖頸里面也可能裝了很多機密,不為我們所知。又或許,它那細長的脖子要經常鍛煉才能保持順利地進食。活動一會后,又是后仰,把個長嘴巴直直地指向天空,羅羅羅地吃著雨水,吃完繼續(xù)后仰,后仰,努力地想讓它的頭去碰背尾部的羽毛,像練舞蹈的女子不停地做著后翻腰的動作,它似乎也明知做不到,卻一直在努力?;顒恿艘粫朱o下來,木木地站著,突然抖動全身,把羽毛張開成一個蓬松的球狀,像個離心機一樣摔出身上的雨水。
另有幾只在塘邊輕輕邁步,微雨中,邁著太空步,看著水里的倒影顧影自憐。有一只十分可愛的小白鷺,突然仰頭去接那小雨滴。羅,羅,沒接住,掉下來,落到水面上了,趕緊把頭彎過來伸向水面,可是小雨滴已經消失在水里,再也找不到了。又仰頭,又低頭,追尋著那小雨滴,不知道它那彎曲的長脖子是更容易支撐它的頭快速地一上一下,還是更困難,反正它樂此不疲,獨個兒玩得很嗨。
然而,雨天也更容易誘發(fā)悵惘的思緒。去年冬季的一個下雨天,我來到白溪。白溪里葦草枯黃,白石裸露,溪里有一只白鷺,只有一只,再沒有別的白鷺和別的動物在。它默默地站著,淋著雨,此刻天空很安靜,白溪很空曠,仿佛世界已經遠去,一切人事都過了。它似乎是白鷺里的思想者,似老僧枯坐,獨與天地精神相往來?;蛘咚前樦械南戎?,認為下雨是上天對它們的懲罰吧,它是來此領受罪責的。它的翅膀和頭都無精打采,顯得很哀傷,雨一直下,世界模糊了,白溪的岸邊掛滿了淚,它腳下的水也漸漸漲上來。它或許以為只要不停地下雨,掛淚的石頭就會長出綠草,溪水里又會變出魚來。我一直打著傘站在岸邊看著它,看了三個多小時,就想看到它動一下,但它就是不動。天漸漸暗下來,只能看到它的影子了,再過一會,就連影子也看不見了,我只好無奈地回了。
白鷺潔身自好,極少與別的鳥類或動物在一起活動,但有一種牛背鷺卻與牛形影相隨。它們形成一種共生關系,牛背鷺喜歡成天站在牛背上啄食寄生蟲。一個纖細靈巧,一個龐大笨重,兩種看上去格格不入的動物,卻相處得非常和諧。有一天,我路過一塊山地,看到一頭黃牛吃飽了,躺在草叢中休息反芻。一只牛背鷺在它背上站了一會,慢慢走到牛的前面,正對著牛頭,小心地伸出它的喙,在牛的眼睛下方輕輕地摩挲啄食,吃掉牛眼下的寄生蟲,啄掉污垢,趕走蒼蠅,儼然非常親密的小愛人。牛若無其事地咀嚼著口中的草,一點也不怕白鷺兒啄著了它的眼。慢慢地眼里還流出淚來,是一種舒服或是感動的淚吧。牛站起來的時候,白鷺兒又很神氣在站在牛背上,拿小眼乜視你。
四
白鷺多起來了會營造自己的家。它們喜歡住在一些樹林茂密而又獨立的山或者小島上,站在樹枝上休息過夜。外崗的青士豆島就是白鷺的家,不知什么時候起,上面棲滿了白鷺,一年四季都有白鷺翻飛。仲夏的黃昏來此看白鷺是我最喜歡的事情。這里有一個小碼頭,如今已變得很寂寞,但還是有村民在海涂里謀生,只是零零落落,不像從前那樣熱鬧。傍晚海涂里干活的村民陸續(xù)上岸,清洗衣褲的時候,白鷺們也在外或忙或閑了一天,翩翩地飛回島上的樹林里。大多是一群一群繞過前面的山彎飛過來,有些完全張開翅膀像滿舵的帆一樣飛得很快,有些輕輕拍打著翅膀一張一合地慢慢飛?;氐綅u上,總要表演一番,像直升機一樣直插下來,又拉回來,呼一下拐個彎,斜刺里沖下去,然后穩(wěn)穩(wěn)地停在樹枝上。各種姿勢,盡顯悠閑神態(tài)。一會兒功夫,樹枝上就已密密層層,白花花的一片了。有些沒吃飽的,就獨自落在海涂上一邊漫步,一邊補充食物,直到天黑了才飛上樹枝。外崗的村民,吃過晚飯后,就坐在屋前的石條上抽煙看白鷺,看著它們慢慢地飛回,等到它們都回家了,他們也差不多好休息了。
五六月份是白鷺繁殖的季節(jié),它們背部的羽毛變得蓬松,頭上還會長出一對觸角似的長須,呱呱地叫個不停,出雙入對的,在落日的余暉里,翅膀載著微風,一片一片的白。這個時候,它們不再孤傲,是最溫馨浪漫的時刻。晚上它們還在樹林中雙飛,玩耍,相互追逐嬉戲。嘴對嘴站在不遠的兩棵樹枝上,長長的喙尖一上一下的,差不多要碰上了,又夠不到。一會兒其中一只飛到另一只身邊,另一只則慢慢飛起來,飛到對面剛才那只站的樹枝上,這樣來來回回,你飛到我的枝上,我飛到你的枝上,然后雙雙飛到另外的枝上。
青士豆的白鷺吸引了眾多人的目光,有攝影愛好者為了拍攝白鷺成群翻飛的照片,找來村民,把大炮仗運到島上放到礁石上點燃,炸出巨響驚飛成片的白鷺在空中盤旋,蔚為壯觀。白鷺是很敏感的,我急問村民,那白鷺呢,有沒有被嚇走?他們說,是飛走了許多,還好炸了幾次,再也沒人去炸了,過了一陣子,白鷺又都飛回來了。
可是,今年五月的黃昏,我再去的時候,那座小島靜悄悄的,看不到一只白鷺,我有些困惑。村民沮喪地說,白鷺不來了!你看,沿海高速要從小島南面的那座小山通過,小山已經削去了一半。我一看,哦,前方黃忽忽地露出了山體。村人說,那里整夜施工,轟轟隆隆的噪音,還有比白天更亮的強光,這讓白鷺受不了,它們不來了。他說,開始的時候,白鷺們還在邊上住,發(fā)現(xiàn)哪個晚上不施工,就繞一圈又回來住?,F(xiàn)在是連續(xù)施工,再也看不到了。他很遺憾,連著嘆息:“唉,生態(tài),生態(tài)!”沒有想到連一個村民都能隨口說出這個詞來。我經過那個工地的時候,發(fā)現(xiàn)根本沒有什么大場面,這是一個常見的小工地,對這些我們從來都是熟視無睹的。卻不想,對白鷺來說,卻是天大的事,不得不搬家走了。自然災難會造成人類的顛沛流離,人類的活動也造成了許多動物的顛沛流離。
五
很多人喜歡白鷺飄逸的身姿,也有人想要吃它的肉。白鷺這么多,不妨逮幾只吃吃看,就伏在田邊,用網(wǎng)網(wǎng)住了好多。
白鷺的身子本來就像一棵彎曲的老樹根,身上沒有多余的肉。凈了毛,剖了肚,卻斫不斷,切不下,放在鍋里煮,還真是個蒸不爛、煮不熟的棒棒,鍋都要煮熟了,它卻越煮越硬。本來就沒什么肉,還又酸又硬,腥味又特重。有人試著放到嘴里一嘗,立馬呸呸個不停。有人還不甘心,把它的肉曬成干,可是曬后它更硬,你要敢吃它,那就要作好牙齒和血吞的準備了。這么著,人們也就打消了吃它的念頭了。
我終于明白,它為什么總是懶懶地,不勤于謀食——我要吃那么多,長那么多肉干什么,讓你們來吃我不成。我們少吃一點,多玩一會,不是更好嗎?!白鷺能夠天天過著逍遙的日子,原本是有大智慧的。反而是我們人天天要死要活,這樣那樣的,總是過不好。
在古埃及宗教里,鷺鷥代表著轉世后的靈魂形象,可以與神明共處。很多時候白鷺喜歡獨自站在枯樹枝上,舊碼頭上,黑色的泥上,以及其他破舊凋零的物體上,一站就是幾個小時。它是大地上的一個小白點,很白,白得讓你很無欲;它像一座瘦骨嶙峋的根雕,很肅穆,肅穆得你想投降!在這片鄉(xiāng)村的田野上,我仿佛真的看到了一種靈魂的形象。
黑色的村莊
山村已沒有人住,然而每一個漆黑的夜晚依然有聲音響起,講述著人間的事。
蘇格拉底警告說,村莊屬于自然的一部分,是神管的事,不要研究村莊,那是褻瀆神靈的。然而這個村莊從我見識它的那一刻起,就一直與它緊張地對峙著,這種對峙成了我虛空生活的一劑良藥。
深秋的夜晚,我在一片暮色模糊的深山中路過。突然路邊一團深井似的黑吸引了我,讓我不自覺地停下來。我站在這片黑暗的邊緣驚懼良久,這是一片黑暗中的一團更黑的黑影。我十分努力地辨認,發(fā)現(xiàn)它原來是一個村莊。而村莊里唯有黑,沒有其他。就是這唯一的黑,讓我欲罷不能,我鼓足勇氣慢慢地擠進這黑暗里。
村莊的黑夜讓我進入了死寂的時空隧道。我摸摸索索探身前行,忽然前方閃著一束微微發(fā)亮的紅光,像是坐在墻頭上的一只鐘,在萬籟俱寂的夜里發(fā)出生銹般的呻吟聲。這微弱的亮光讓黑夜更黑了,我不寒而栗,全身緊繃。慢慢鎮(zhèn)靜下來后,憑經驗覺得那應該是電表。這里還有電表在走動!它讓我在黑暗里更加驚懼。
我膽戰(zhàn)心驚,躡手躡腳地繼續(xù)走著,生怕發(fā)出一絲兒聲響。我如在末世之村,陪伴我的不再是人間,是一種從未被打破的黑暗和寂靜。此時仿佛有一個聲音在對我說,走吧,帶著你的一切走吧,別破壞了我的黑,破壞了我的寂靜。我被這黑暗壓倒了,每走一步都受到一種無形力量的排斥,同時都有跌入宇宙深淵的危險。
我整個身子都埋在黑暗里,只留一雙眼睛。正在凝神屏息之時,突然村莊上空又有聲音炸響!爆出一種陰森恐怖的聲音!我的身子豎起來了,骨頭殼殼地發(fā)響,皮膚在咝咝地長毛。這聲音,哪兒來的?。恳宦暵暲淅涞厮瓦M我的身體。
——某市長來我市觀察工業(yè)園區(qū)建設……我縣旅游節(jié)開幕……市總工會組織慶五一拔河比賽……接下去是鄧麗君的歌,幽柔清冷。聲音隔一陣就響起,冷冷地播送著。這全是人間的事?。∨?,這是以前山村里常見的那種老式廣播,死寂的村莊里依然有廣播在播送著人間的事!只是這聲音似乎從無底的深穴里傳出,已沒有絲毫的人間氣息。
我被這聲音聲音縛住,動彈不得,不敢前進,也不敢后退,生怕動一下就會發(fā)生什么不測。此時,突然村莊后面的森林中射來一束光,探照燈似的掃過村莊,亮光一下子把村莊舉到半空,又猛然摜回到黑暗的地上。光亮消失之后,黑暗更黑了,我被關在這黑暗里,慢慢窒息著。驚魂未定之時,唰唰唰,一種聲音通過地上的青草迅速傳遞過來,猛地傳遍我的周身。一個人,牽著一條狗,打著手電,從林中走出來,分明是沖著我而來的。他的速度之快,我已無法逃遁了。他穿著長袍,蓄著絡腮胡子,看著我,問:“干什么的?”我像一個未見過世面的書生,老實地說:“路過,發(fā)現(xiàn)這里有個村莊,進來看看?!彼麤]再追問。沉默一會后,跟我說,這個村莊從前是沒有的。我順著他手電的光看到一條彎曲而冰冷的路,死蛇一樣地躺在野草中。
他看上去還算和善,不是兇神惡煞的那種。我壯著膽問,那村子里的人先前是從哪里來的?什么時候,又為什么搬到這深山里來呢?他沒接我的茬,只說,五六十年前,采礦隊來了,在對面的山上開采鉛鋅礦,后來礦石沒有了,就搬走了,這里就沒人了。他用手電指了指村口的那座房子,那是一排倒房,屋頂沒了,墻壁也倒塌了,二樓的陽臺上一扇扇窗戶和門坍毀后留下一個個城垛似的窟窿。這一排房子顯然與整個村莊不是一體的,是外來的。手電的亮光顯示了它的黑。
他又問我:“你是哪里人,要不要到我家里坐坐?”他這一問又把我的心吊了起來,警惕著,怕他對我做出什么事來。然而他沒有強留,似乎只是禮節(jié)性地邀請一下。他回去了,帶著他的狗,那狗自始至終沒有發(fā)出一聲叫聲。我突然就想起了《聊齋》里的故事:難道這是一個不存在的村子!這里的一切都是無,沒有。這個人是鬼變的?可是《聊齋》里多是女鬼,他是男的啊!伴隨著突突的心跳我慢慢地退出了村莊。
那個晚上,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離開的。然而這個村莊已經埋在了我的身體里,有一種不可抗拒的力量就像魔鬼一樣天天催促我——到村里去,到村里去。
沒多久,我又來了。這是個深冬的夜晚,月黑風高,環(huán)顧四周,天空高高在上,卻沒有為這里投下一絲希望之光。山一重一重,黑暗就像大山那樣重。我在村口的小橋邊凝視著沉沉黑夜,也不知道是黑夜附著在村莊里,還是村莊附著在黑暗里?站立了許久,努力擠身進去。
這一次我有點習慣于它的黑了,借著手機微弱的光亮在村子里游蕩。這一點點光亮讓我有被暴露于光天化日之下的驚恐和恥辱。我摸索著,走向村莊中心。突然,又一幕驚奇的事情發(fā)生了。一個嚴絲合縫的小四合院里,有一片光亮破殼而出,照在長著雜草的幽深的院子里。這片光似乎被馴服過,鋪滿了整個院子,但是沒有漏出一星半點的光亮照到外面,以至于你在墻外看到的就是漆黑一片。我好奇地爬上窗臺,順著一絲縫隙看,原來屋檐上點著一盞氣燈,而屋子里有一團影子在舞動。我嚇壞了,定眼細看,那是一個滿頭白發(fā)的老婦人!她在床前放著一個盆子,盆子里盛著水,手里拿著毛巾一上一下在水面上抖動,反復重復著同一個動作,不知道她在做什么。我生怕自己站不穩(wěn),掉下來,驚動了她,極小心地下來,待心臟放回胸腔,慢慢地往另一條路走去。
走過一間老屋空曠的門口,拐角處是一個墻弄,隱約可見墻弄里放著一架插蠟燭用的釘山和一個香爐,這是祭祀用的東西,那些釘子在黑暗里幽幽地發(fā)亮。我正小心翼翼地往前走著,此時村口突然有燈光亮起,大亮。驚愕之中,兩道亮光呼一下拐過村口,直直地封住了我所在的墻弄的出口。我驚恐萬狀,好像被關在了牢籠里,突然有了一種死亡之上的恐懼。我所有的陰暗和一生的罪惡都將大白于天下,我將被這光線射殺。這時村莊里有了響動,一條陰濕的小路上走出一個老婦人。亮光處停著一輛小面包車,那是有人給她送水送食物來了,一袋一袋地往下卸。卸完東西,又呼一聲回去了。我在里面躲了好久,生怕他們追過來,把我揪出去殺了。他們或許也知道我呆在里面的秘密,卻沒有想要殺死我;又或許他們沒有發(fā)現(xiàn)我。好久,我才小心翼翼地走出來。
這樣的驚恐帶來某種刺激,使我在無聊的時候就會想到村里去走一走。偶遇有月的夜晚,則月色凄慘,月光下的村莊一片慘白,白得像骨頭一樣,村莊成了一個殘骸,又像一幅死人的肖像。樹林里停著大片螢火蟲,一串一串鏈條似的掛著,閃閃發(fā)亮,像一個個失去家園的幽靈。這樣的夜晚總有某種幽冷陰酷的抒情感。
村莊的恐怖讓我無法平靜,我像中了蠱一樣,隔一陣子就要到村里去一次,它成了我生活的重要部分——唯有不停地來此,才能消除生活的虛無感,保持一種緊張、恐懼和興奮的狀態(tài)。一個又一個黑夜,我來到村莊,看著黑色凝聚,山村古老的情感像干尸一樣漂浮在黑夜里,躺在彎曲幽暗的小路上,貼在黑漆漆的老墻上。村莊,成了廢墟,像一個黑洞吸收著周圍的一切,所有物質的外殼都已坍塌,最后剩下的只有我和黑得發(fā)紅的夜。
如果說夜晚的村莊像一個墳場,那么白天它是什么樣子的呢?我一直好奇著,白天里它是有還是沒有?是顯形的還是隱形的?在我的想法里,這個村莊應該只存在于黑暗中,白天是看不到它的真相的,哪怕只要偷偷看一眼,它就會像煙霧遇到風一樣消散掉。好長時間我想去又不敢去,終于有一天,我鼓足勇氣,在白天去看村莊了。我小心翼翼地打開它,結果白天的村莊就像一付空洞的骨架,干干瘦瘦地躺著,激不起你一絲的想法。這是個受損的缺乏溫度的世界,它失去了造暖的功能。
這是三個縣交界的山區(qū),一朗一朗的深山里,陽光斜刺里照在冷冷的山脊上。村莊就藏在山坳里,像用一堆廢料堆出來的。爬上后面的山坡,透過竹林和一片枝葉看,村莊是一個布局嚴整的大四合院,里面套著小四合院,房宇屋舍道路都非常規(guī)整。整個村莊好像事先做好了架子安放在山坳里的,給人一種牢不可破的感覺。房子全部灰褐色的,陳舊、破損,老墻斑斑點點地發(fā)黑,瓦片都發(fā)白了,而角角落落的破損卻無損它整體的完整。一排排的老房挽著徐徐落下的陽光,破碎的窗戶向四面八方窺視著紫色的天幕。
進入村莊內部,就重返了塵世。村中心一個大院子里鋪著整齊的鵝卵石,石縫間長滿了野草。對面那個院子,一扇帶著銅環(huán)的黑色的木門緊閉著,幽深而神秘,這一處原是村莊的宗祠。東邊是一個茅廁區(qū),每個茅坑用葦草支起來的頂部結著一個個美人的發(fā)髻,一座一座的茅坑圍起來,像一座小小的城。一條草蛇一樣的小路網(wǎng)布在村里,彎彎折折地通往村口,那里還有一個舊時的路廊,不知有多少旅人從此經過,走過這個離塵世最遠的地方。
村莊原是封閉的,不知什么時候起,一條通往外界的公路刺穿了大山,正好從村前經過。村莊被一劍刺中了肺部,氣球一樣咝咝地漏氣,像一件癟塌塌的舊雨衣了。這條路像一個隱蔽的逃生通道,激起了人們無限的興趣。村民一個個沿著通道往外走,魔鬼附身似的,逃命般地被趕著走,完全身不由己。誰也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有什么,但就是要出去,出去!只見村人往外走,卻沒有回來的,沒幾年村里的人就走光了。他們解除了自己與村莊和土地的古老契約,不再是村莊的定居者,而成了外面世界的流浪者。走出去是很容易的,然而要找到那個狹小的回家的路口就不容易了。
村莊只留下了虞三和一個老婦人。虞三原有一個青梅竹馬的情人小翠,從小到大同在一個四合院里,兩家斜對門兒住著呢。應該說從小他們就是一家人,進出,吃飯都在一起。虞三生性平靜,對大山里的日子很知足,他就不想知道外面的世界是咋樣的,他覺得這樣活著就很好了,直到所有的人都走光了,他也不為所動。小翠也是,喜歡山里的生活,對虞三的感情很好??墒呛髞硇〈溥€是走了。小翠到外面走了一趟,回來就看虞三橫豎不順眼,挑刺找茬的。一個下午小翠被一輛漂亮的汽車接走了。虞三眼睜睜地看著小翠一搖一擺地邁上小汽車,氣得用石頭把汽車砸了。虞三被逮走,又放回來了。虞三氣得頭上生了一個癤,十多年了,有人說是癌,他也沒反應。從此虞三造了一間封閉的小房,養(yǎng)狗練氣功,他學的是道士那一套,頭上的癤還成了裝飾。虞三就是那個晚上牽著狗捏著手電出來找我的人。
老婦人成天無聲無息地閑坐著,很安靜,安靜得跟月球似的。她的老臉都銹跡斑斑了,乳房像兩棵萎了的大白菜。不住人的村莊,時間一久,鬼就要來。老婦人要守住村子,不讓鬼占領,于是開始學巫術,不停地在夜間做著與神靈溝通的事,有些事人類是可以無師自通的。她常常在夜間把門口的汽燈點得通亮,一個人在屋子里跳著驅鬼的舞蹈。白天,有時候坐著寂靜得受不了,覺得鬼要來了,就在腰上插一把刀,在村子里巡邏,還拔出刀邊走邊舞,驅趕鬼神。虞三與老婦人相互守著,佛道共存,一起護衛(wèi)著村莊。院子里,木門的開關聲成了一種萬古的惆悵。
初夏的午后,村莊在一片苦楝樹紫色的小花中搖動,微風悠悠地掛在樹梢,安詳?shù)脹]有事做。一只鳥從云下飛進了陽光里,扯破天空閃出光亮,照在山坡上,那里原有爛漫的童年和童話的。礦廠老屋墻頭的仙人掌長得太大,舊臉盆容不下,倒下來了,最終死在了回家的路上。村莊衰敗了,風干了似的。時間泛著白茫茫的光在山野、地頭、墻頭、土路、老屋的窗口和仙人掌的枝頭輕輕滑過。我看到了一種清冷寂靜,少有的非人世的美妙。文明日新月異,而這里再也不會有什么事情發(fā)生。一種超越死亡的空洞和虛無正在逼近,不久的將來死亡會像老友一樣給老婦人和虞三帶來永久的安息。村莊將成為無,沒有。
一次路過徹底地改變了我的生活,也推翻了我對村莊的全部理解。我知道這些年我一直在做一件冒犯神靈的事,然而我身不由己。這個村莊讓我回到了柏拉圖的理念世界,柏拉圖說,世界是人想出來的?;蛟S山村并沒有悲傷,悲傷的只是我。
村莊叫神牛坑。相傳古時候,村前的溪里住著一頭神牛,天旱時,會對著村莊、田地、山林噴水。村口至今還有一座神牛殿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