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付平
云南有著“植物王國”的美譽,西雙版納州“一樹成林”的景致鮮為人知。而我的家鄉(xiāng)就地處滇東烏蒙山西南麓地區(qū),百年古樹是每個村落的神韻和象征。曾經(jīng)有過古樹夢想的我,已離家多年,偶爾想起村里的古樹也僅是支離碎片的記憶??善珗@林城市建設(shè)需要大樹,我隨之成了下村挖大樹的領(lǐng)路人。
村里大舅聽說要把老樹連根帶拔搬移進城,很少會發(fā)火的大舅,氣得臉色發(fā)青,喝斥我的聲音像驚雷般炸響:“你們有錢是嗎?有錢也把我挖走?!蔽覈樀貌桓抑?。賣家縣城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說,錢少可以再加錢。大舅臉色更加灰暗,突然深陷的眼眶潮紅,非常痛苦地說:“皂角老樹就是我家里人,豈能讓你們把它抱了到城里去養(yǎng),如果那樣大樹會把我看扁了。”
大舅愛樹如命,是骨子里就滲透樹是鄉(xiāng)村的自然風(fēng)景,樹是鄉(xiāng)村的命脈。祖輩與樹而居,與樹為榮。幾十年成樹,幾百年樹王。在鄉(xiāng)村生活的樹,沒經(jīng)什么修煉疏理,更沒有人工給以充分的營養(yǎng),只是借助山里的陽光水分和土壤就自生自長。被村民譽為“十分好養(yǎng)”的山里樹,給以鄉(xiāng)村足夠的愛,把一生綠色生命留給大山深處。從小就看山看樹長大的大舅,血液里都流淌著樹的養(yǎng)分,樹可以遮風(fēng)擋雨,樹可以新鮮吸養(yǎng),樹可以燒火起暖,甚至樹可以為裸露的大地披上綠色盛裝。自然大舅愛樹愛到了疼處,也硬傷了不少。
大舅愛上木匠就是因為樹,是樹點燃了他當(dāng)木匠的夢想。雖然后來他因當(dāng)木匠毀壞不少木材而后悔,但那時,在農(nóng)村盛行打造土木結(jié)構(gòu)的房屋中,大舅做木匠很是老到,甚至與木匠“孿生”的泥水匠他也很在行。就像村民說的,本來村莊沒有的房子,經(jīng)大舅巧手在泥巴上一捏一壘就成住戶人家的房子。那些年月在泥里刨、泥里滾、泥里游的大舅,可說朝夕與泥土結(jié)親,與泥土交流,大舅在泥土里生產(chǎn)的一間間房屋就是村莊上綻放的花朵。然而,村莊就是因起房蓋屋砍樹﹑烤煙燒火做飯砍柴,一把把斧頭吞噬森林,一棵棵樹倒下流淚失去了生命,曾經(jīng)綠意處處的山林光禿禿的,曾經(jīng)清澈如鏡的水干涸龜裂,一片荒蕪的村莊,旱天沒水吃,灰塵漫漫;雨天泥流湯湯,危機四伏。因此,故鄉(xiāng)差點從地球上消失了??粗嚼餂]有樹林而危及村莊的生命,大舅和村民從昏迷中清醒了,他們把砍伐樹木的斧頭收了起來,把播種森林家園的鋤頭抬了出來,從山外挖來樹苗和草叢在村莊或山梁上栽下,隨后又到離村不遠(yuǎn)的箐溝上打壩修溝,把山泉引進村。一年年山上村里的樹苗草叢長高長綠了,水源有了,人工造作的森林鄉(xiāng)村有了詩意般的生存空間。為之大舅和村民同樣的感慨,山里村上沒有樹了,就等于沒有命脈了,還有什么幸福生活可言?
但是很多時候,樹是不知道自己活在鄉(xiāng)村的意義的?也許只能認(rèn)為是地球的需要,自己根扎于這塊泥土,命長于這片土地,自然而然自己就要為山里完成富有生機的綠色使命。樹從不會想到為自己活著,也沒有想到要別人索取什么?這就是樹簡單純粹的活法。然而山里人認(rèn)為樹就是一本厚重的綠色大書,一生一世沒有對這本大書熟讀認(rèn)知,那生活就沒有著落,生命就沒有色彩。樹在大舅心中的重要位置,是沿續(xù)流淌祖輩更多愛的源泉。大舅說,皂角老樹是舅外公的舅外公種的,數(shù)百年的村莊歷史,許多樹是栽了又砍,砍了又栽,都遭受了不同的命運,而皂角老樹能夠存活下來,是大舅動了不少的腦筋。大舅為籠絡(luò)人心一齊保護皂角大樹,他把家中的大黃牛宰了,又買來許多酒菜,備了幾十桌,宴請全村村民,大舅心里還是不踏實,又請來鄉(xiāng)司法所作公證,給老樹受法律的保護。年年歲歲,皂角老樹自然而然活得新新鮮鮮,神采飛揚。
被村民一致認(rèn)為是大舅家私有財產(chǎn)的皂角老樹,像一把龐大的綠色巨傘支撐于村子的上空,也宛如一道綠色的屏障,鋪滿了鄉(xiāng)村生活的大舞臺,就這道天然的綠色景幕給予村民更多陽光和歡樂。老樹下村民納涼盤腿談今講古,老樹下村民放松心情對唱山歌,老樹下村民聚眾召開大會,老樹下外地人進村都會留影作個永久紀(jì)念。村民說,百年皂角老樹就是村莊的一塊臉,有這塊臉撐著,村莊不用打扮也美。確實,百年皂角老樹給村民帶來了福氣,也是村上一個品牌性的標(biāo)志,只要提及百年皂角老樹方圓百里都會說是大舅家的,是那個村的。
然而百年皂角老樹背后蘊藏著許多不為人知的感人故事。百年皂角老樹同樣與國家同呼吸、共命運,在“大躍進”國家掀起大煉鋼鐵熱潮的時候,村上的樹幾乎被砍去煉鐵,唯有枝繁葉茂的皂角大樹沒有被伐,村上幾個二桿子仍然沒有放棄砍伐皂角大樹的念想,他們抬著斧子鋸子正想對皂角大樹下毒手時,大舅站出來緊緊抱住皂角大樹誓死和大樹同歸于盡,幾個二桿子揮舞著斧子鋸子向大舅示威,大舅躲閃不及腦袋被迎面來的斧子砍了一個長長的大口子,頓時鮮血直流,紅彤彤的血染紅了大樹,也染紅了大舅??粗芰艿拇缶?,仍然摟抱著大樹說:“大樹是村上的精靈,你們要砍他,先把我砍了?!睅讉€二桿子仍然不放過皂角老樹,罪惡的斧頭仍然伸向老樹,老樹竟然神奇般的搖晃,一串串皂角花宛如一串串眼淚飄落下來,狠狠地砸在幾個二桿子的頭上身上,幾個二桿子認(rèn)為冒犯老樹神,老樹神顯靈,嚇得灰溜溜地逃走了。
隨后,大舅用生命保護下來的百年皂角大樹,那一道道“疤痕”長成一個個黑乎乎洞眼,猶如明察秋毫的眼睛在潛心窺探那段歷史給它帶來的傷痛。富有愛心的大舅更加悉心照料百年皂角大樹,他叫上村叔從山里抬來許多大塊石頭,把皂角大樹砌了圍成一個大圓圈,好保護大樹的茁壯成長。每年冬上,大舅又給大樹澆水施肥,一年年堅持下來,顯然大舅把皂角大樹當(dāng)作生命的一部分。似乎皂角大樹也很爭氣,給大舅也撐臉,年年如此是春天發(fā)芽,夏天成蔭,秋天結(jié)果,充滿了生命的張力。尤其是春華秋實的秋天,巨大皂角樹結(jié)滿了一樹的皂角,長長形如鐮刀的一串串鮮紅的皂角,紅彤彤地映紅了村莊,扎實逗人喜愛。那串串皂角剝離殼中的核像顆顆明亮的眼珠,看得人心癢,發(fā)怵。樹上的皂角摘下來統(tǒng)統(tǒng)被大舅送人了,從不賣錢。大舅說皂角樹在村莊上生產(chǎn)的“兒女”屬于村民的,應(yīng)該大家擁有和分享。
村是夢,樹是魂。隨之村民也把百年皂角老樹視為保福保佑的神樹。家里逢遇大事小物都會到百年皂角樹下祭拜一番,尤其到大年初一這天,村民都想早早來到百年皂角樹下點頭一炷香,因為大家想著哪個搶著點上頭一炷香,哪個人和他家一年有皂角神樹的保佑,會家和萬事興,尤其祈求古樹神祖,哪家就會出狀元。說來也稀奇古怪,有的事竟然靈驗了。
這讓我想起舒婷的詩:“不是一切大樹都被暴風(fēng)折斷,不是一切真情都流失在人心的沙漠里;一切的現(xiàn)在都孕育著未來,請把這一切放在你的肩上……”多年大舅與百年皂角老樹的共生共榮,我為之動容,也為之羞愧。曾經(jīng)多次夢見百年皂角老樹就是至高無上的神圣的“樹神娘娘”,她站在高高的山村上,凝視村上裊裊炊煙,守候青山綠水,造福美麗家園。我罪責(zé)難逃,仰天落淚。我竟然為縣城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鳴鑼開道,想把百年皂角老樹弄進城里栽,這好在大舅沒有“財迷心竅”,不然老樹就流落他鄉(xiāng),老樹的主人換了,老樹的眼神隨之也會變了。我為自己做錯的蠢事而懺悔不已,鄉(xiāng)村的大樹要生拉活扯走進城里,這難道說鄉(xiāng)村大樹不值錢,被城里人買走,換言之,鄉(xiāng)村不要大樹的美麗,只是城里需要大樹的美麗嗎?幾百年在山里長得好好的大樹,瞬間就被城里人挖走,搬移到城里大街小巷種下。將給大樹帶來的命運是“斷臂少腿”,甚至有的丟了性命。而這些“死里逃生”的大樹活得并沒有在山里那么光鮮,顯現(xiàn)的容顏憔悴,目光呆滯,儼然就是一副被無情摧殘的模樣。當(dāng)然,有的也很快適應(yīng)城里的生存環(huán)境,長得也不錯。不過,我總是難逃要買大舅家百年皂角老樹的思想束縛,看見城里的大樹就有一種愧疚,就有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罪過。
日久對皂角老樹的那份牽掛,搞得我神不守舍。盡管大舅從鄉(xiāng)下打電話一再報百年皂角老樹平安,可聽到大舅年老的聲音,我真為這棵古樹的生命憂慮了,心想,大舅年歲已高,他走了誰來守候神樹?雖然幾年前老樹又躲過一場劫難,但是隨后弄不好某一天就被村里的兄妹或是村長又賣進城里?,F(xiàn)在城里許多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目光仍然盯著鄉(xiāng)村大樹,說不定大舅家的百年皂角老樹哪一天也會悄然走進城安家落戶呢?
讓我沒想到的是一生傷痛被百年皂角樹燙平的大舅,剛過羊年不久,他就從鄉(xiāng)下打電話叫我回家。我回到家大舅早把村長村黨員干部和表兄妹召集在一起,當(dāng)著大家的面,他說從今以后百年皂角古樹的產(chǎn)權(quán)不屬于咱家的屬于村上大集體的了,大舅突如其來的決定,大家嚇得目瞪口呆,隨著大舅叫我拿來紙和筆寫下字據(jù),大家按上手印。村上一位大叔于心不忍坦然說:“老哥啊,你舍得嗎?古樹親如家人,多年來他看你悲看你喜,看你苦看你甜,歲歲年年的情感你就這樣忍心把他捐出去,你不怕他惱你得罪你?!贝缶饲楦幸酪勒f:“他叔,你看到大樹上的那雙眼睛嗎?它隨時在盯我們不要再傷害著它了。我想來想去,我這個垂暮老人活不了幾年了,我得讓至親至愛的古樹活個百年千年,得有人來看管,我分文不要交給村上,由集體村民來管理,這樣古樹會活得更好更長,也讓這古樹神祖皂角樹看護著長久的村莊,守候和保佑著世代村民幸福安康,這什么都好??!”
看著年近八十、兩鬢如霜、心明眼亮的大舅,我想,大舅活像是一棵大樹,而他仍然明亮了村莊﹑我和更多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