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猛
前些天,一位要好的朋友慷慨地把她爺爺上小學時使用的語文課本掃描后發(fā)給我看,著實讓我驚訝了一番。從泛黃的封面可以看見“新主義國語讀本”幾個大字,正上方寫著“中華民國二十年一月教育部審定小學初級學生用”,中下方寫著“第二冊”,編輯者是鼎鼎有名的魏冰心和呂伯攸。雖然之前網(wǎng)上也看到過一些民國老課本的零星段落,但這本書里的幾個小故事卻讓我覺得格外新穎別致。在此情不自禁地先引上幾段:
小月亮,膽子小,聽見大風呼呼叫,就躲到云里去了。小月亮,你瞧瞧,有許多小鳥,還在大風中體操。有許多小花,還在大風中舞蹈。有許多小孩,還在大風中上學校。他們的膽子真不小。(《小月亮膽子小》)
小河上,有一座小橋。黃狗走過去,黑狗走過來,大家不肯讓。撲通一聲,跌在河里。黃狗黑狗都在河里哭。鴨子說,誰叫你們不肯讓的。(《不肯讓》)
孩子問祖父說,祖父祖父,你的嘴上,怎么會生胡須?祖父說,年紀老了,就要生胡須。孩子說,我家的小貓沒有多大年紀,怎么也生著胡須呢?(《小貓怎么會生胡須》)
春生的爸爸,對春生說,如果有客人來,你先要問他尊姓。明天,隔壁的夏先生來看春生的爸爸,春生問道,夏先生,尊姓?(《夏先生尊姓》)
燕子在空中飛。哥哥說,燕子,你的尾巴像剪刀,請你留心些,不要把柳絲剪斷了,不要把花兒剪落了。(《燕子的尾巴像剪刀》)
讀了這些清新如春風的小故事,在驚喜和被逗笑之余,想起了《小王子》的作者埃克蘇佩里在序言中獻給他的好朋友萊翁·維爾特的一句話“每個大人都曾經(jīng)是個小孩。(可惜,記得這件事的大人實在不多)”。慶幸的是,時間過去了,記憶依然在。一個人無法告別記憶,也就無法徹底告別曾經(jīng)的童年。馬克斯·范梅南在《教學機智——教育智慧的意蘊》中寫道:“記憶在不同的場合和環(huán)境下會出乎意料地出現(xiàn)。過去的事情可能已經(jīng)遺忘,但是當現(xiàn)在與過去關聯(lián)時,過去的事又會突然出現(xiàn)在我們面前。” 正是在讀這樣幾個故事時,我像當初讀《小王子》一樣,找回了些童年的感覺,也就確信了自己真的有過童年。
童年是多少人魂牽夢繞的故鄉(xiāng)。葉賽寧曾有詩句:“不惋惜,不呼喚,我也不啼哭。 一切將逝去……如蘋果花叢的薄霧。金黃的落葉堆滿我心間——我已經(jīng)再不是青春少年。” 可是,身處童年究竟是什么感覺呢?這種問題讓我再一次有些悲傷地意識到自己正站在童年的大門之外,成了一個 “局外人”。時間堆積的金黃落葉讓人一邊丟棄一邊懷念童年。盡管我已不知如何描述,也不可能真正描述出身處童年的心境,但看到民國課本里的這幾個故事,卻還是感到些許欣慰。
一些文藝作品也不時能勾起人們許多童年的記憶,找到些童年的感覺。比如羅大佑那首廣為流傳的《童年》。簡略選取第一段歌詞如下:
池塘邊的榕樹上
知了在聲聲叫著夏天
操場邊的秋千上
只有蝴蝶停在上面
黑板上老師的粉筆
還在拼命唧唧喳喳寫個不停
等待著下課
等待著放學
等待游戲的童年
這首普通而又特別的歌曲對兒童在學生時代的心態(tài)進行了既極其細膩傳神又異常真實的描寫。唧唧喳喳的粉筆,空檔秋千上的蝴蝶,抓耳撓腮等待下課,這些意象構(gòu)筑了一個純凈而動人的童年世界。它流傳至今,引發(fā)了許多人的童年記憶,喚醒了人們曾有過的那顆獨特而敏感的心靈。
如若我們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這首歌可能還蘊藏著另一層意思。真正的童年存在于教室之外,在下課、放學之后的游戲之中,是由歡笑構(gòu)筑的,而不是對“嘰嘰喳喳的粉筆”的忍耐??傊?,真正的童年在課堂和課本之外。黃武雄教授曾在《學校在窗外》一書中發(fā)出這樣的詰問:“大部分學生都只坐在教室里聆聽,坐在那里抄筆記,然后過一段時間就把它忘記;他們努力想要聽懂什么?想要記下什么?可是所得有限。大部分學生不愿意自學?不愿意發(fā)問與質(zhì)疑?這表示他還沒有準備好學這門課程?那么,為什么學校要逼他坐在教室聽課呢?然后逼他們應付考試?然后等他考試通過,隔不多久把所有聽來的、記來的東西全部忘記?”前些天看到新聞中說,有學校為了少出安全事故,也為了多安排時間讓學生學習,連課間也圈養(yǎng)住孩子,不準出教室玩耍。在這樣一個滿是不情不愿的教室里,坐著的是學生,而不是兒童。這時候,可能不光是大人們在哀嘆光陰似箭,自己的童年一去不復返,連本該處于童年的孩子也失去了童年的感覺。那些讓我們感到氣餒的學校管理模式和教學模式投射出這個時代的教育困局。在這種情形下,教材能否有所突破,讓孩子們找到更多童年的感覺呢?當然,只有擁有一顆童心才能寫出那些日常生活中的奇思妙想和詼諧幽默。民國課本或許可以給我們目前的小學語文課本編寫吹去一些清新之風。
可能會有人在此提出質(zhì)疑,按照民國課本中這幾個故事的樣式編寫語文課本是不是太“小兒科”?難道就只讓學生發(fā)笑?語文課本不要進行智力的雕琢、道德的教化、品質(zhì)的磨礪以及培養(yǎng)學生的家國認同嗎?這里,杜威的觀點值得我們深思。杜威批評人們不理解兒童期的重要意義,贊賞盧梭“絕不該以成人標準而抹殺兒童期的尊嚴”的觀點,認為生長和生活永遠前進,兒童和青少年會逐漸成長為社會的合格成員。社會學家默頓也曾提出著名的“隱性功能”的概念,有時候無心插柳反而效果更佳,沒有教育意圖卻生發(fā)出了更好的教育效果。這與老子所提倡“處不為之事,行不言之教”不謀而合。北京師范大學康永久教授就曾力推“魅力教育學”,在其新作《教育學原理五講》中他也富有新意地提出:“我們沒有有意識地教一個人,這個人就感覺到受教育了,甚至因此就被教好了。這種教育學就是隱含于魅力當中的?!笔聦嵣?,讓人會心一笑的幽默中總是蘊含著智慧,蘊含著能夠征服人、影響人的魅力。那些能讓我們找回童年感覺的幽默更是不僅包含了智慧和魅力,也包含了純真和善意。對于有過出國留學經(jīng)歷的人來說,即便自己英語水平還不錯,最痛苦的事情之一莫過于起初在課堂上聽不懂老師的幽默,外國同學會心一笑時自己只能默然干坐或者假裝微笑。這說明詼諧幽默里不僅有智慧,也深藏著著特定文化中不可言傳、難以被局外人理解的魅力。
每一次找回童年的感覺,我們都再次觸及了心里那塊柔軟的地方,久違的開懷一笑,重新開啟了對這個世界先驗的善意。有了先驗的善意,個人才能在這個世界立足,建構(gòu)充滿溫情的家、家鄉(xiāng)、社會和祖國。我相信那些能讓大人們找回童年感覺的課文一樣會得到孩子們的喜歡。但愿我們的孩子們在看到語文課文時不僅是識生字、總結(jié)段落大意、理解作者意圖,也會從中感受到那枝繁葉茂的童年。這樣的話,童年就更可能不僅發(fā)生在窗外,也發(fā)生在“唧唧喳喳”的課堂。
?(作者系北京師范大學教育學部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領域為教育社會學、教育人類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