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南在南方
那些老東西
文|南在南方
有一天晚上醒來,月亮正好在窗外,我看了很久,感嘆一聲“老東西”,像是撫摸著老物什,那是種半是憐半是喜的感覺。月亮離我很遙遠,好在,月光還在。
很多老東西并不發(fā)光,掩在歲月里,終是塵歸塵土歸土,一如逝去的人。祖母去世之前,我很少留意老東西,但她去世之后,那些老東西忽然涌到我的眼前—大件的如脫了漆的立柜、半躺著的木箱子,小件的如一圈棉線、一枚頂針……這些她用了一輩子的東西,忽然落了單。如同我們一樣,也落了單。
在祖母入土為安后,我給那些老東西一一拍了相片,回城時僅帶了一把銅鎖,那是祖母的嫁妝里帶的,現(xiàn)在就在我的書房。看著銅鎖,我總會想起那口箱子,它曾經(jīng)是甜的—那時家里的糖放在那里,哪怕只打開一條縫,甜味都會跑出來,惹得我口水不停地涌上來。
后來再回老家,從祖母的針錢包里找到一些畫在白紋紙上的老式花樣子—打拳的光頭娃娃,蓮花和魚,牡丹下的斑鳩。還找到了一雙小布鞋,那是祖母十幾年前為“我的孩子”做的,盡管那時我還是單身,可祖母說,時間不等人,眼睛已經(jīng)花啦,于是就提前做了。那雙漂亮的鞋子,我沒給孩子穿,而是把它裝在了一個匣子里。
離老家太遠,帶到新家的老東西可適度緩解我的思念。而親人總在謝幕,這讓人傷感。
祖父離世之后,我?guī)ё吡怂你~煙袋,因長年含著,煙嘴上留下了齒痕;一個20世紀40年代的本子,上面有他的筆跡,大約是記賬用的,蓋有一枚鮮紅的印章,他的名字被刻成篆體印在上面;還有一塊漂亮的石頭,祖父說過那是他年輕時從漢江撿回來的。
我把這些老東西集中放在書架的一個格子里,不高不低,一伸手就能拿到,抓在手里,好像一下子回到了從前,風也好,月也好。
不遠千里帶到城里的還有我外爺?shù)囊粋€絨面錢包,絨面很破舊了,不過里面繡的字依然清新,字是歐體字:“阿堵物不盡,孔方兄常來;常招全國幣,廣進四方財。”話是好話,可并沒有改變外爺?shù)纳?,他始終清貧,但這不影響他的快活。去世前兩年,他忽然中風,一半身子不自如,嘴也歪了,我去看他,他歪著嘴給我唱民歌:“春打六九頭,春雨貴如油,春山春水春楊柳,春水池塘臥春?!?/p>
這些老東西,讓我在五光十色的城市看見自己的來歷,看見我那樸素的鄉(xiāng)村,并從中得到安慰,得到支持,得到回過頭看的機會。
我的老家在陜西南部的鄉(xiāng)下,以前孩子跟別人說起老家時,會說在西安。我總要糾正他,不是西安,是鎮(zhèn)安縣五星村……他問:“西安不好嗎?”我說:“西安好,但不是你的老家。你回老家,總是有人迎接,總是有吃有喝,可你到西安,你有這樣的待遇嗎?”他也許還弄不清老家的含義,但他享受著老家?guī)Ыo他的福利—起浪的小麥,高個子玉米,肥胖的南瓜……可以告訴朋友,可以寫一篇作文,可以打個電話,可以回老家。
有一天,孩子也在書房,他看著那些老東西,問了我許多問題,而每件老東西都有一個冗長的故事,可惜它們開不了口。我跟他說,其實,這些東西在陪伴著你,雖然它們不是玩具。
孩子忽然笑了,說:“我在電視上看見別人罵人說‘老東西’?!蔽乙残α耍骸耙膊凰闶橇R人吧,比如說,我能活成一個老東西,你就有個老爸,不是挺好的。”他說:“有什么好啊,太老了要成一張大相片了?!蔽艺f:“那怎么辦呢?”他似乎沒有好辦法,著急的樣子讓我忽然開懷。
他還小,跟他說有關生死的問題過于嚴肅了。我指著那雙小鞋子說:“這是老祖母給你做的,它等了你十來年?!彼麊枺骸袄献婺冈趺粗朗俏野??”這的確是個問題,但老東西的存在,從某種意義上回答了這個問題,它經(jīng)歷了,它表達了,它在這里。
圖|孫 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