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張東華
《雁塔圣教序記》與《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的碑文辨
■ 張東華
貞觀廿二年(648),玄奘于長安弘福寺道場翻譯出《菩薩藏》等經(jīng)文,二次上表請?zhí)铺谟迫厥ソ绦?。唐太宗制《大唐三藏圣教序》,時為太子的李治作《述圣記》。貞觀廿二年八月五日,玄奘分別給唐太宗和李治致《謝御制三藏圣教序表》和《謝皇太子圣教序述啟》。八月九日,唐太宗與李治分別回《答玄奘謝御制三藏序敕》與《答玄奘謝啟書》。(見圖1)
據(jù)《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見圖2)記述:“自二圣序文出后,王公百辟法俗,黎庶手舞足蹈,歡詠成音,內(nèi)外揄揚,曾未浹辰而周六合。慈云再蔭,慧日重明。歸依之徒,波回霧委。所謂上之化下,猶風(fēng)之靡草,其斯之謂乎!如來所以法付國王良為此也。特弘福寺寺主圓定及京城僧等請鐫二序文于金石藏之寺宇。帝可之。后寺僧懷仁等及鳩集晉右軍將軍王羲之勒于碑石焉?!?/p>
弘福寺立碑雖得唐太宗的許可,但集字過程的艱辛及耗時遠超所有人的預(yù)期。貞觀廿三年,唐太宗就去世了。按《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所標識的 “貞觀廿二年八月三日內(nèi)出”,(見圖3)可確認其文作于648年無疑。這與玄奘所記的日期僅有幾天的誤差,倒無傷大雅。而此碑立于 “咸亨三年十二月八日”,(見圖4)即672年。因此,此碑問世前后耗時二十四年又三個月多。
即位不久的唐高宗李治有點兒迫不及待了,遂命時任尚書右仆射的褚遂良書后立碑。褚遂良所書的《雁塔圣教序記》碑問世于永徽四年(653)。比《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早誕生了十九年。
同在唐高宗統(tǒng)治時期建成的,還有龍朔三年(663)依《雁塔圣教序》摹刻而成的《同州圣教序》碑,(見圖5)以及顯慶二年(657)王行滿所書的《招提寺圣教序》。(見圖6)《圣教序》四碑,《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最先著手,最后面世。這足以證明,懷仁在集字工程中了承受了非常人可想像的壓力與耐力。單憑他傾注其中的精益求精與持之以恒的精神,就足以令人肅然起敬了!換句話說,《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是嘔心瀝血之作,絲毫沒有過譽之嫌??梢哉f,《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樹立起集字的典范,其成就與價值無可匹敵者。《同州圣教序》《招提寺圣教序》不在本文探討范圍內(nèi)。僅就《雁塔圣教序記》與《集王羲之圣教序》碑文作些辨別。
首先,它們在制式上的差異非常明顯。
《雁塔圣教序》二方分立:左方為唐太宗的《大唐三藏圣教之序》,隸書題額分二行,(見圖7)與碑文一致,從右到左豎排,碑文21行,滿行42字;右方為唐高宗的《大唐三藏圣教序記》,篆書題額分二行,(見圖8)與碑文一致,從左到右豎排,碑文20行,滿行40字。
前方碑,褚遂良署官銜為中書令,標明 “永徽四年歲次癸丑十月己卯朔十五日癸巳建”;后方碑,褚遂良署官銜為尚書右仆射,標明 “永徽四年歲次癸丑十二月戊寅朔十日丁亥建”。從貞觀廿二年(648)九月到被左遷的永徽元年(650)十一月,褚遂良任中書令;而其任尚書右仆射是從永徽四年(653)九月至再次左遷的永徽六年(655)九月。雖然這兩方碑建立時,褚遂良官居尚書右仆射,但他仍堅持在唐太宗的序碑署上舊職中書令。究其主要原因,當(dāng)是《圣教序記》唯此兩碑分立并立,而唐太宗在位時,褚遂良確任職中書令,以之寄寓追思故主,合情合理。
《集王羲之圣教序》一方,碑文30行,滿行86字左右不等。內(nèi)容除了唐太宗的序和唐高宗的記外,還收錄唐太宗的答敕和唐高宗的箋答各一,另增玄奘所譯的心經(jīng)。五文各另起行成段。最后不僅將參與潤色的諸大臣羅列出來:“太子太傅尚書左仆射燕國公于志寧、中書令南陽縣開國男來濟、禮部尚書高陽縣開國男許敬宗、守黃門侍郎兼左庶子薛元超、守中書侍郎兼右庶子李義府等奉敕潤色。”而且把勒石的文林郎諸葛神力和鐫字的武騎尉朱靜藏一并附上。所以,行書《集王羲之圣教序》的內(nèi)容雜全,而楷書《雁塔圣教序記》則顯得純粹。除此之外,二碑主體相同部分的文字差異,往往被忽視,可能覺得沒什么大不同。當(dāng)仔細辨析相同主體部分的序與記后,我們還是能找出不少文字上的差異。
圖1
圖2
圖3
圖4
圖5
圖6
圖7
圖8
圖9
為避唐太宗李世民與唐高宗李治的諱,文中三個 “世”字,皆采用 “廿”部缺末筆法。但 “治”字,褚遂良統(tǒng)一用缺末筆法,而釋懷仁則將三點水偏旁刪掉前二點,僅留第三點。對 “民”字,釋懷仁把戈勾后半部截去,褚遂良則用 “人”字代替。(圖10-圖14)
圖10
圖11
圖12
圖13
圖14
1一點之差的異體字
(1)況
三個 “況”字,懷仁都同以二點水為偏旁,褚遂良其中一字則用三點水。(圖15-圖17)
圖15
圖16
圖17
(2)凝
四個 “凝”字,懷仁皆用三點水為偏旁,而褚遂良均以二點水為偏旁。(圖18-圖21)
圖18
圖19
圖20
圖21
(3)流
八個 “流”字,褚遂良都少右部上方點,而懷仁時而有點,時而無點。(圖22-圖29)
圖22
圖23
圖24
圖25
圖26
圖27
圖28
圖29
(4)凡
三個 “凡”字,懷仁都比褚遂良于起筆處多一長撇點。(圖30-圖32)
圖30
圖31
圖32
(5)袖(圖33)(6)餐(圖34) (7)潔(圖35)
圖33
圖34
圖35
(二)左偏旁之差的異體字
(1)析(圖36)
圖36
(2)杖(圖37)
圖37
(3)揚(圖38-圖40)
圖38
圖39
圖40
(4)拱(圖 41)(5)棲(圖42-圖43 )
圖41
圖42
圖43
(6)秘(圖44)
圖44
(7)耨(圖45)
圖45
(8)體
二個 “體”字,一同,(圖46)一異。(圖47)
圖46
圖47
3右部之差的異體字
(1)拯(圖48-圖49)
圖48
圖49
(2)撥(圖50-圖52)
圖50
圖51
圖52
(3)總(圖53-圖54)
圖53
圖54
(4) 跡(圖55)
圖55
(4)躅(圖56)
圖56
4上部之差的異體字 5內(nèi)部之差的異體字
(1)策(圖57)(1)因(圖58)6錯位之差的異體字
圖57
圖58
(1)墜(圖59)(2)庭圖60)(3)幼(圖61)
圖59
圖60
圖61
7增刪之差的異體字
(1)圖(圖62)(2)沾(圖63)
圖62
圖63
8簡繁體之差的異體字
(1)萬
四個 “萬”字,三字一致(圖64-圖66),一字不同(圖67)。
圖64
圖65
圖66
圖67
(2)與
三個 “與”字(圖68-圖70),懷仁均用簡體,褚遂良都用繁體。
圖68
圖69
圖70
(3)岳(圖71)(4)跡(圖72)
圖71
圖72
9雜類的異體字
(1)鑒(圖73)(2)啟(圖74)
圖73
圖74
(二)通假字
(1)“或” 通“惑”
褚遂良二個 “惑”一致,而懷仁將其一使用通假字 “或”。(圖75-圖76)
圖75
圖76
(三)特定意義上的相通字
(1)“剪” 同“翦”(圖77 )(2)“闇” 同“暗”(圖78)
圖77
圖78
(3)“像” 同“象”
除了 “麗象”的 “象”相同(圖82)之外,其它的,懷仁用 “像”字,褚遂良用 “象”字。(圖79-圖81)
圖79
圖80
圖81
圖82
(4)“旨” 同“指”
一不同,(圖88)其他同。(圖83-圖87)
圖83
圖84
圖85
圖86
圖87
圖88
(5)途同塗
三同,(圖89-圖91)一不同。(圖92)
圖89
圖90
圖91
圖92
(四)古今字
(1)“耶” 與“邪”(圖93)
圖93
(五)迥異字
二碑文中,共有以下幾個形義不同的字。
(1)“騖”與 “驚”(圖 94)(2)“津”與 “律”(圖95)(3)履與理(圖96)
圖94
圖95
圖96
(六)一致而存疑字
(1)鍾(圖97)
圖97
根據(jù)以上圖片對比,稍作些補充說明。
1.有關(guān)避諱字的處理,或以同義或近義的他字代替,如褚遂良以 “人”字代 “民”字;或以缺筆示之,如“世”字與 “治”字。究竟要缺哪筆或哪部分,沒有統(tǒng)一的標準。僅以同為唐朝的二個例子佐證,或許也能窺出當(dāng)時的避諱字處理方式:
一是陸柬之書陸機《文賦》,因避李淵與李世民的名諱,“淵”字以水旁代之(圖98),“世”字以 “廿”代之。(圖99)
圖98
圖99
二是孫過庭《書譜》,因避李世民的名諱,都將 “世”字以 “代”字代之,如將 “世有《筆陣圖》七行”,(圖100)“非所傳焉,世傳羲之《與子敬筆勢論》”,(圖101)“右軍之書世多稱習(xí)”。(圖102)
圖100
圖101
圖102
圖103
2.異體字的數(shù)量,二碑中遠不止所列出的少數(shù)。通過造型不同的異體字比較,我們不難發(fā)現(xiàn),多一點或少一點的異體字之別較多;木字旁與提手旁多可相代,如析、杖、揚、拱、棲等字;竹字頭與草字頭多可相代,如“策” 字。
3.在特寫意義上可相通的字,如意為昏暗、愚昧、默默地時,“闇”與 “暗”同;如意為用剪刀鉸時,“剪”與 “翦”同;如意為肖像、相貌時,“像”與 “象”同;如意為道路時,“途”與 “塗”同。不過,在李世民的序中,“有像”“像顯”“知像”三詞,以及 “旨歸”一詞,褚遂良分別用 “象”字和 “指”代替,無疑更準確些。唐人孫過庭《書譜》所寫就是 “指歸”。(圖103)除此之外,音義形均不同。當(dāng)回到李世民的序中原文:“然而真教難仰,莫能一其旨(指)歸;曲學(xué)易遵,耶(邪)正于焉紛糾”,我們還是得支持褚遂良。
4.“騖沙”與 “驚沙”二詞意形近,均可。但從駢文的對韻要求,以及從修辭的手法觀,“驚沙”比 “騖沙”好些。
“五律”是專有名詞,指佛教一大律藏分為五部,稱 “五部律”。所以,《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可能是勒石者或鐫字誤致,當(dāng)以褚遂良為正。
是 “履”字還是 “理”字呢?我們還是仍然依據(jù)原文來推斷。李治的記中說:“詞茂道曠,尋之者不究其源;文顯義幽,理(履)之者莫測其際?!币艚亩?,在文中都作為動詞,但 “履”比較精確些。
5.有趣的是,“晨鐘久梵,交二音于鷲峰”,在此處的 “鐘”字繁體字當(dāng)以 “鐘”字方是,但二碑卻一致用“鍾”。估計二字其時可互用。
釋懷仁一定是百分百忠實于原文,不敢妄自修改文字。但《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有于志寧、來濟、許敬宗、薩元超、李義甫等諸人奉敕潤色,卻遠遠不如褚遂良一人潤色水平??磥碛谥緦幍纫仓皇菕靷€名銜而已,對原文也只字絲毫不敢越雷池一步。隨著唐太宗的去世和唐高宗的登基,二碑都將序文標題動了手腳,對原 “大唐三藏圣教序御制”修改為 “大唐太宗文皇帝制三藏圣教序”,將原 “皇太子”修改為 “皇帝”。但《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對李治的記以《皇帝在春宮述三藏圣記》為題,而褚遂良因二碑分立便以《大唐皇帝述三藏圣教序記》為題,對應(yīng)《大唐太宗文皇帝制三藏圣教序》為題。褚遂良還謹慎地在李治記后特書:“皇帝在大春宮日制此文?!必懹^廿二年八月,時為太子的李治述記是在春宮,可現(xiàn)永徽四年十二月了,這等表述就不準確了。還有,二碑對李治記中的 “伏惟皇帝陛下上玄資?!焙?“我皇福臻同二儀之固”二句根本不敢妄動,也留下顯得別扭的文句了。
通過上文簡介《圣教序》四碑的緣起,再從微觀角度上對《雁塔圣教序記》與《懷仁集王羲之圣教序》在序與記上的文字差異進行簡要的比較,我們加深了對《圣教序》的了解。
眾所周知,李世民父子的書法造詣頗深,分別有撰文并書的《晉祠銘》(圖104)和《紀功頌》(圖105)傳世。
圖104
圖105
李世民父子在答敕和箋答中表現(xiàn)出難得的謙遜,其后也沒有表現(xiàn)出御書圣教序記的欲望。 李世民的序與李治的記,都是文辭華美的駢體文,都對高僧玄奘極盡贊美,對佛道宣揚寄以厚望。在《全唐文》中還有收錄李治所作的《三藏圣教后序》,也是一篇優(yōu)美的駢體文,其篇幅與《述圣記》相差無幾,但二者的知名度堪稱天壤之別——造成這個落差的原因在于它沒有鐫刻上碑而已??梢姡瑫ㄗ鳛閷O過庭在《書譜》所稱的 “功宣禮樂”功能載體,的確不容小覷,善莫大焉!
盡管懷仁有投唐太宗所好之嫌,但他開創(chuàng)集字入碑的先風(fēng),特別是為后世保存了王羲之精美絕倫的書法,便足以名垂千古了。也正因他殫精竭慮對王羲之各字的精挑細選,在耗時綿長的空隙,才有唐高宗急命褚遂良先行推出楷書《圣教序記》的舉動。一行一楷的《圣教序》,成為中華書法寶庫的不朽豐碑。
作者單位:福建省泉州市農(nóng)業(yè)學(xué)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