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文笑

爭取和平毅然決然飛赴重慶與國民黨談判。這天中午，四川重慶嘉陵江南岸上清寺一幢典雅秀麗的建筑“特園”的餐廳里，主人鮮英（字特生）與中國民主同盟（簡稱“民盟”）主席張瀾正在共進午餐。突然，中國共產(chǎn)黨南方局統(tǒng)戰(zhàn)工作負責人徐冰邁著快步走進餐廳來。他喘息未停，聲音急促：“表老（張瀾字表方，人們習慣尊稱他為“表老”），我是來奉告一個大喜訊的?！睆垶?、鮮英忙問道：“哦！什么消息？”徐冰興奮地說：“毛澤東主席馬上就要飛抵重慶了！”張瀾等喜獲消息，紛紛趕往九龍坡機場恭迎毛澤東一行。下午3點半，載著毛澤東等的軍用飛機降落。毛澤東一邊脫下考克帽高舉著輕輕揮動著向歡迎人群致意，一邊滿面笑容頻頻頷首地徐徐走下舷梯。跟隨其后的是周恩來、王若飛、美駐華大使赫爾利和國民黨要人張治中等。正當喬冠華逐一介紹前來歡迎者時，毛澤東忽從人群里發(fā)現(xiàn)了張瀾。他徑直走到張瀾跟前伸出厚實大手笑言：“您是張表老吧？您好！”張瀾眼前一亮立即握住毛澤東的手說：“潤之先生好！歡迎您光臨重慶！”一陣寒暄……兩位雖然素未謀面，卻是神交已久。這時喬冠華走了過來。毛澤東只得松開緊攥著的張瀾的手懇切地說：“改日長談?！彪S即毛澤東為國事奔波于談判會、茶話會、宴會之間。其間，毛澤東曾三次親赴當時民盟總部所在地重慶上清寺“特園”，拜訪并與張瀾先生親切晤談。

張瀾何許人也？張瀾（1872—1955），四川南充人。早年就學于成都、北京。1903年赴日本留學，受明治維新影響，憂國憂民，反對封建專制，形成了民主革命意識。歸國后任清朝官員川北宣慰使、四川嘉陵道道尹等職。民國初年，出任討袁總司令部政務(wù)長、四川省長。后反對蔣介石專制獨裁，與中國共產(chǎn)黨合作，成為中國民主同盟的創(chuàng)始人和領(lǐng)導人。新中國成立后，任中央人民政府副主席、人大副委員長。他的一生，是追求真理、追求光明、追求進步的一生；他的布衣高官經(jīng)歷、宦場志士風范和民主理念，令他的83年的人生歷程，在我國現(xiàn)代和當代革命史上放射出熠熠光輝。他留學日本時，看到慈禧專權(quán)、國勢日頹，曾在同學中公開倡議，促慈禧退位，被滿清當局視為“康梁黨羽”。后在四川“保路風潮”中，他又挺身而出站在“保路”第一線，在敵人的槍口和大刀下大義凜然，堅貞不屈。在任清朝川北宣慰使和嘉陵道道尹時，因廉潔奉公，政績卓著，形成“吏不容奸，人懷自奮，道不拾遺，風化肅然”的社會風氣，民眾擁戴他，給了他一個“川北圣人”的稱號。當時任四川省長的蔡鍔將軍曾送他一幅“今日之管仲”的匾額以為表彰。民國時期，他出任四川省省長，不為高位所惑，只當重權(quán)是為民服務(wù)的前提，鞠躬盡瘁，治川有方，連反動軍閥段祺瑞都說：“用張瀾足以安四川。”1941年，先生被推任中國民主同盟主席。民盟是大知識分子群體，大量著名學人敬重這位官人，說明先生確是士人風范的代表。他雖身在上層，但心系人民，追求民主，反對獨裁，向國民黨反動派進行了堅決的斗爭，與中國共產(chǎn)黨結(jié)下了風雨同舟、肝膽相照的戰(zhàn)斗情誼。這一點，僅從1945年毛澤東重慶談判期間三度登門拜訪張瀾的非常往事中，即可略見一斑；二人在爭取民族獨立和解放的歷程中相知相交傳佳話。

一訪：一見如故談興濃

在毛澤東飛抵重慶的第3天上午，周恩來到特園，特意拜訪張瀾并直道來意：“表老，毛澤東主席要我來告訴您，他今天下午3時親臨特園拜望?！?/p>

下午3點，毛澤東、周恩來乘車來到特園。張瀾、鮮英緊步上前。四人熱烈握手，言笑甚歡。毛澤東環(huán)顧四周，觀賞特園芳容，贊道：“這宅子坐落在山彎彎里，碧山、翠林、綠水縈繞，樓房庭院錯落有致，真是幽靜典雅、出塵拔俗?！?/p>

張瀾、鮮英迎客人步入花園，邊走邊談。待來到二門口時，毛澤東忽然停住，仰首觀看門額上一塊醒目的匾（此匾現(xiàn)存紅巖革命紀念館），只見上書“民主之家”四個大字，不禁對著它口中喃喃：“民主之家，民主之家，這里確是一個民主之家??！”又覺得這一筆隸書，清勁秀逸，再看落款處，竟是馮玉祥的大名，笑對張瀾道：“馮將軍行伍出身，能寫得這樣一筆好字，不簡單?。〖任浼任?，亦俗亦雅，不虛儒將風范。此公現(xiàn)在是我們的朋友了?！?/p>

張瀾說：“是啊，馮將軍也是民盟的知己?！滨r英在一旁替“民主之家”作了注釋：“毛先生，因為表老住在這里，民盟總部亦在這里，各界人士共商國是聚會、宴請也常在這里，董必武先生乃贈此徽號。馮玉祥將軍間來作客，聽到這名稱后，欣然命筆寫了這塊匾。郭沫若先生還為之題詩呢?！?/p>

毛澤東笑道：“原來這是董老題的名，還有郭沫若先生的詩，那加上馮將軍的書法，也堪稱三絕了?！彼脑捯帽舜讼嘁暣笮Α?/p>

這“民主之家”有段淵源。1938年年底，周恩來、董必武抵達重慶后，周恩來便請董老去特園當面同鮮英商量，中共為同各界人士共赴國難，需要有共商國是的場所，特園倘能提供這樣的方便，當是最理想之處。鮮英愛國情殷，立即答應了。次日，周恩來由董老陪同親赴特園，感謝鮮英的支持，并問道：“在蔣介石的高壓下，這可能給特園帶來麻煩，請問您怕不怕？”鮮英回答得爽脆、堅定：“為共赴國難，我一愿意，二不怕！”這句話一出口，周恩來感動不已，緊緊握住了鮮英的雙手。接著，向鮮英分析了國內(nèi)外形勢，闡述了黨在抗日時期的地位、任務(wù)和統(tǒng)戰(zhàn)政策，談得十分投機。從此，中共方面的重要人士在重慶或偶來重慶工作的都到過特園，都曾經(jīng)是特園嘉賓。周恩來、董必武、吳玉章、王若飛和鄧穎超等中共代表團成員更是這里的?？?。周恩來的次數(shù)尤其多，有一個時期，幾乎天天都來。除此，國民黨的元老、大員和地方勢力人士也都曾作過特園座上客。至于社會上，則政治、工商、學術(shù)、文藝、婦女乃至華僑等各界各行的知名人士，都曾名列特園客單。上述所有人中有不少還寄寓于特園。由于中共南方局借重特園廣泛開展活動，廣大進步人士為堅持抗戰(zhàn)、爭取民主，紛紛團結(jié)在中共領(lǐng)導的抗日民族統(tǒng)一戰(zhàn)線的旗織下，致使特園形成勝友如云的熱烈場面。加之鮮英待人接物優(yōu)厚多禮，使賓至如歸，從而譽滿山城，特園乃儼然成為一座民主運動的大本營，成了當之無愧的“民主之家”。

這時，毛澤東的視線移到了兩旁的一副楹聯(lián)，對上聯(lián)輕聲念道：“誰似這川北老人風流，善工書、善將兵、善收藏圖籍，放眼達觀樓，更贏得江山如畫。”讀完，回過頭來問鮮英：“誰的手筆？”

鮮英笑答道：“表老所作?！?/p>

毛澤東贊嘆：“意義好，詞好?！?/p>

“哪里，哪里！”張瀾謙虛道。

毛澤東又笑對鮮英：“你不僅古道熱腸，任俠好義，還如此雅達，數(shù)風流人物，還看特園的鮮英啊！”

“毛先生打趣了?！滨r英連忙謙遜解釋，“哪里的話，這是表老對你的評價嘛，你這位儒將文武全才，又如此瀟灑，如此慷慨大度，還不配稱風流？”

毛澤東擺擺手。

接著，毛澤東念下聯(lián)：“哪管他法西斯帝壓迫，有職教、有文協(xié)、有政治黨團，抵掌天下事，常集此民主之家?！弊x罷，又反復誦吟“哪管他法西斯帝壓迫”句，贊道：“威武不屈，其氣浩然！”

就在這贊美聲和笑聲中，張瀾、鮮英引領(lǐng)客人過二門繼續(xù)朝里走，轉(zhuǎn)彎抹角，進入張瀾臥室。

坐定談了一會兒后，周恩來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即站起對張瀾道：“表老，下午我還要同國民黨談判代表繼續(xù)會談，先行告辭了?！?/p>

張瀾見不能留，只得說道：“公事要緊，公事要緊?！彼妥咧芏鱽?，室內(nèi)的談話又開始了。

毛澤東認真恭敬地說：“表老，首先請讓我向您轉(zhuǎn)達朱德同志對老師的問候?！痹瓉?，約在三十七八年前，張瀾擔任四川順慶府官立中學堂監(jiān)督（校長）并兼任修身課講授時，朱德是該校學生，曾受他的影響和教誨。之后幾十年中，朱德對他一直以老師相待，半年多前，還特地托人帶給他一封信，敬稱“表方吾師”，署名“學生朱德”。信中大意是說“您的事業(yè)我們支持”等等。隨信并送上延安搞大生產(chǎn)時生產(chǎn)的一床綠色大方格毛毯。

張瀾動情地說：“謝謝他！回延安后，請代我向他問好?！?/p>

毛澤東點了一下頭。又道：“其次，您的老朋友吳玉章同志托我向您問侯?！?/p>

“豈敢，豈敢！煩請代致謝忱，并頌安康。我們一別多時，彼此南北相望，無緣會面，時在念中，時在念中?！?/p>

毛澤東頷首：“一定都替您轉(zhuǎn)達到?！?/p>

張瀾謝過，話鋒一轉(zhuǎn)，感慨道：“潤之先生，此次您竟會來重慶，是我們意想不到的！您現(xiàn)在來了，我們又不能不為您的個人安危而憂慮啊！”鮮英也蹙額說：“我們這些人都在為您的安全擔心啊！”

毛澤東神情坦蕩，悠然一笑，感激道：“多謝關(guān)懷！此次單刀赴會，來之前，我們是作了充分研究和估計的，按目前形勢看來，可說有驚無險，或者是有險不危。我現(xiàn)在不是甚好嗎？毫毛無損，我一下飛機，沒有把我扣留起來??！我是諸葛亮到東吳，身在虎口，安如泰山?。　?/p>

張瀾從毛澤東的眼神里體察到了這位中共領(lǐng)袖的處危若安、寧靜致遠的膽魄，但仍有所不安道：“潤之先生，國共兩黨要談判，你們可以像過去那樣，派恩來先生，加上若飛先生來談就行了，何必動您的大駕呢！”

毛澤東說：“表老，這次他們連發(fā)三封電報邀我，做得頗有誠意，我如不來，必大放其謠言，說我們不要和平，不要團結(jié)——這種調(diào)子已經(jīng)在唱了——不得了，罪名一大堆往你頭上澆下來！現(xiàn)在我來了，他們啞口了，謠言不攻自破，統(tǒng)統(tǒng)煙消云散，以后再也造不出來了?！?/p>

張瀾連連點頭，接著，鄭重道：“潤之先生，前幾年我曾當面告訴蔣介石：‘只有實行民主，中國才有希望。他竟威脅我說：‘只有共產(chǎn)黨，才講實行民主?，F(xiàn)在國內(nèi)外形勢一變，他也喊起民主來，邀您來談判，我看他演的是民主的假戲?！?/p>

毛澤東爽朗一笑：“哼，民主也成了蔣介石的時髦貨！他要演民主的假戲，我們就來他一個假戲真演，讓全國人民當觀眾，看出真假，分明是非，這場戲也就大有價值了！”

張瀾品味著毛澤東的話，不一會兒又肅然問道：“潤之先生，您看此次談判前途究將如何？”

毛澤東略一皺眉，稍作沉思，接上一支煙，深深吞吐了一大口，說道：“國民黨一方面要同我們談判，另一方面卻在向我們進攻，包圍陜甘寧邊區(qū)的軍隊不算，僅直接進攻解放區(qū)的已經(jīng)有80萬?！?/p>

張瀾聞之露出驚訝和憤慨的表情。

毛澤東繼續(xù)闡述見解：“所以說蔣的主意是老早定了，他要消滅我們，而且是越快越徹底越好，不如此，他是不舒服的?！?/p>

張瀾憤慨接話：“足見此人根本無誠意談判，他在騙人！”

毛澤東贊同地說：“是?。∷偸球_人，他沒有誠意，他是靠不住的，積多年之經(jīng)驗，我們深知是這么一回事?！甭宰魍ｎD，毛澤東又說：“不說別的，此次他們?nèi)埶难?，誠意驚人，可我來了，他們卻毫無準備，看來，今后一切提案還得由我們提出呢，豈非笑話？”

“這就足證其假了，我看他們本來就沒想到您真會來的，故而，我認為談判很難有什么真正結(jié)果?！睆垶憫n心忡忡道，“內(nèi)戰(zhàn)危機重重?。　?/p>

“表老，您說的是有道理的，是有根據(jù)的?！泵珴蓶|停了停又道：“但是這是事情的一方面，事情還有另外的一面。表老，蔣氏要打內(nèi)戰(zhàn)有三大顧慮：（1）我們解放區(qū)現(xiàn)放著人民1萬萬、軍隊100萬、民兵200萬，這個力量，他是不敢小看的；（2）大后方人民反對內(nèi)戰(zhàn)。今天，民盟在廣大人民中已有很大影響，民盟在中國民主革命中為民主團結(jié)、統(tǒng)一、建國，為反對內(nèi)戰(zhàn)，起著重大作用?，F(xiàn)在，民盟在您的領(lǐng)導下，正和我們共同奮斗。蔣氏對此豈敢輕視！（3）國際上的有識之士也不滿意中國反動勢力，同情中國人民的力量，他們反對中國內(nèi)戰(zhàn)，主張和平民主。有此三條，蔣氏要實現(xiàn)其妄想，決非易事，這迫使他不能不講點現(xiàn)實主義。他邀請我，我就來談判。至于談判結(jié)果如何，到時再看，但我們還是要力爭，以成其好事。他來兩手政策，我們也早有準備，談則談之，以此求和平；打則打之，消滅他個干干凈凈。他要這么干，你有什么辦法！但我們不先動手，后發(fā)制人，還要怎樣呢？”

張瀾點頭贊賞、欽佩毛澤東的透徹精辟的剖析。他想了一想，鄭重道：“現(xiàn)在既然國共談判了，蔣氏是從來不講信義的，承認了的也會賴掉，為了不讓他賴，我說應該有第三者參加?！?

毛澤東搖了一下頭：“這恐怕他們是不會同意的?！崩^而說道：“我看這樣吧，以后我叫恩來他們隨時向您和諸公報告談判情況，如何？”

張瀾高興地說：“甚好，甚好?！?/p>

毛澤東有鑒于張瀾對和平統(tǒng)一、民主建國的殷切期望，于是就8月25日中國共產(chǎn)黨中央委員會《對目前時局的宣言》概括加以說明，主要是提出六項緊急措施，大意是承認解放區(qū)的民主政府和抗日軍隊，劃定八路軍、新四軍、華南抗日縱隊接受日軍投降的地區(qū)，嚴懲漢奸，解散偽軍；以及承認各黨派的合法地位，保障人民的自由權(quán)利，等等。接著并對此作了詳盡的解釋。

張瀾認真仔細地聽完解釋，連聲稱贊：“很公道，很公道！抗戰(zhàn)八年，八路軍、新四軍在敵后解放了大片土地和人口，不給幾個受降區(qū)是不公平的。這六項，蔣介石要是良知未泯，就應當全部采納施行?！闭f到這里，似有所悟，忽捋須一笑：“您剛才說假戲真演，看來，這場戲倒是很有看頭哩！”

毛澤東、鮮英都笑了。

接著，毛澤東又給張瀾詳細介紹了解放區(qū)的政權(quán)建設(shè)、社會面貌、生產(chǎn)、教育以及人民福利等等情況。張瀾為之興奮、激動不已，說道：“上個月，黃炎培、左舜生、章伯鈞等幾位參政員從延安回來對我講了一些，真是‘歸來向人說，疑是武陵源?。　?/p>

正當此時，忽一名警衛(wèi)人員敲門進來向毛澤東報告：“主席，今晚宴會的時間快到了?！?/p>

毛澤東一看手表，笑對張瀾、鮮英：“我們談話忘了時間，晚上張治中先生邀宴，今天就談到這里吧，我要告辭了?！薄八惭宋?。”張瀾接口道。“那好極了，我們晚上再見?！泵珴蓶|欣然離去。

二訪：為“民主之國”共同努力

9月2日中午，張瀾以中國民主同盟名義，在特園宴請毛澤東、周恩來和王若飛。出席招待會的有沈鈞儒、黃炎培、鮮英、張申府、左舜生等。

上午11時左右，毛澤東偕同周恩來、王若飛再度駕臨特園。張瀾、鮮英等七位一起出迎。毛澤東一進特園，興沖沖道：“這是‘民主之家，我也回到家里了！”眾人聞言大笑，一句話生發(fā)出滿園春色。于是大家將三位貴賓迎入大客廳坐定。不一會兒，一桌豐盛酒席擺了上來。張瀾、鮮英等起身請客人入席。毛澤東被邀，推讓不過只得坐了首位。他拉請張瀾坐在他右邊。鮮英是宅主，陪侍在左側(cè)。其他人等隨意落座。

鮮英霍地站起，手執(zhí)大酒壺，先給毛澤東、張瀾各滿斟一杯，然后出座逐個滿了。他回到座上，指著毛澤東杯里的酒，微帶笑意說：“這是家釀的棗子酒，請毛先生一嘗?！?/p>

周恩來馬上給毛澤東介紹道：“我在特園宴請客人常用此酒，這棗子酒濃度不高，味道卻香而醇厚?！?/p>

“特生先生獻家福嘍！我不勝此物，但今天定要領(lǐng)這個情，一醉方休！”毛澤東的話引來滿堂笑聲。

毛澤東不善飲酒，呷一杯葡萄酒也會滿臉通紅，所以平時極少喝。他只在兩種情況下用酒：一為睡覺，他一杯就會頭暈，三盅必然倒下，因此，有時為了入睡得快，就來上一杯；二為打仗或?qū)懽?，他作?zhàn)作文常連續(xù)幾天不睡覺，此時也需要酒，掌握用量，間時進一點，以刺激、興奮神經(jīng)。

張瀾站起來，舉著酒杯，熱情激動的目光透映出心底的興奮，目光在毛澤東、周恩來和王若飛三人的臉上撫拂過，說：“今天承蒙三位不棄，辱駕特園，我代表民盟中央全體委員表示熱烈歡迎和謝忱，干杯！”

全體起立，十只酒杯在桌子中央的上空碰撞出和諧的清脆悅耳的聲響，眨眼工夫滿盛在酒杯里的酒同時被仰脖而盡。于是大家重又歸座。張瀾替毛澤東又斟滿一杯，自己的也滿了，然后舉杯敬向毛澤東：“會須一飲三百杯！”這是唐朝李白《將進酒》中的詩句?！扒夜矚g此飲！”毛澤東舉起杯來脫口而出。這是東晉陶潛《飲酒》詩中的句子。兩人碰杯，一飲而盡。于是賓主之間相互頻頻祝酒。

此時，毛澤東兩杯下肚，從臉上早已紅到脖子根上了，所以他放下酒杯停了飲，主人們知其情，也就不再勸敬了。

酒宴在熱情洋溢、親切無間的氣氛中進行。毛澤東勉勵大家道：“今天，我們聚會在‘民主之家，今后，我們共同努力，生活在‘民主之國?！苯又磸蛷娬{(diào)“和為貴”，懇切表達了對和談的冀望。他的話令人激奮。

席間，毛澤東還同沈鈞儒談健身運動，同黃炎培話職業(yè)教育，同張申府說五四運動往事等等。當然，賓主之間談得最多的還是這個大主題：當今時局。一時觥動觴舉，酒酣耳熱，神采飛揚，言笑歡暢，不知日晷之方斜。

宴飲過半，上來一道甜菜，另外端來一大碗白開水。鮮英舉起湯匙，湊到大碗邊，笑對毛澤東：“請洗一洗?！?/p>

毛澤東說道：“不必洗了，甜咸一樣吃，這些菜就夠好了，老百姓哪里吃得到?！彼幌?，主人也只能不洗了，于是大家跟著都不洗了。

宴畢，大家散坐在客廳里飲茶談話。忽然，邊門那廂走出來一位可愛的小姑娘。她手里拿了一本紀念冊，神情羞怯，先是步履躊躇輕緩，似進欲退的樣子，終于鼓足勇氣大步走到毛澤東身邊，畢恭畢敬行了個九十度鞠躬禮，將冊子遞到毛澤東手里，臉漲得通紅：“毛伯伯，請您在這上面題詞留個紀念吧?！?/p>

毛澤東眼見是位眉清目秀的小姑娘，忙接過紀念冊，溫和地笑問道：“你叫什么名字?。俊?/p>

“我叫鮮繼根。”姑娘低著頭怯生生地輕聲答道。緊接著又重復了一遍要求。

毛澤東點頭笑道：“好，好?！?/p>

鮮英正在招呼客人抽煙用茶，聽到聲音回過頭去，見是女兒繼根，忙走過來揮手叫去：“大人在這里說話，你來做什么！不懂規(guī)矩！還不快出去！”繼根解釋說：“爸爸，我請毛伯伯題詞呢！”

毛澤東笑對鮮英：“你啊，真是個嚴君。”說著，站起身來，拉了繼根的手，走向書桌那兒去了。兩人走到書桌旁，毛澤東將紀念冊翻開放在桌上，繼根立刻備好文房四寶，磨好墨。毛澤東執(zhí)筆在手，蘸得黑濃，略作思索，落筆一揮而就。

此時，鮮英早已跟了過來站立旁邊，捋著尺把長的銀須，雙目炯炯，全神貫注地看著。見毛澤東署名畢，先是贊賞筆力雄渾剛勁、氣勢磅礴之書法，繼爾反復吟哦，體味含意深遠的詞義。

張瀾等一時都圍上來看，只見紀念冊上赫然四個大字：“光明在望”。

毛澤東笑對諸公道：“道路是曲折的，前途是光明的?！彼暮猩钜獾脑拞⒌现⒐奈柚蠹业男?。

“謝謝毛伯伯！謝謝毛伯伯！”繼根粲然一笑，十分小心地雙手捧著墨跡未干的紀念冊飛也似地去了。

時間不知不覺已到午后3點。周恩來過來催促毛澤東動身。毛澤東告辭各位道：“已經(jīng)約定一些朋友等會在桂園見面，我們要暫別了?！?/p>

不能留客，于是張瀾、鮮英等眾人送客出來，直至大門口。毛澤東與諸君一一執(zhí)手道別時，重復了剛才席上勉勵大家的一句話：“今天，我們聚會在‘民主之家；今后，我們共同努力，生活在‘民主之國?！?/p>

9月10日，張瀾分函國共兩黨領(lǐng)袖蔣介石、毛澤東，對國共兩黨團結(jié)商談問題提出建議。同日晚，周恩來、王若飛設(shè)宴招待張瀾、沈鈞儒、黃炎培、左舜生、羅隆基、張申府等，報告近10天來國共談判情況。

由于國民黨對和平談判全無誠意，所以，自己提不出方案，然而它對中共所提11項建議，卻又不是婉辭“距離甚遠”，就是峻拒“根本無從討論”，因此，9月11日晚，毛澤東、周恩來和王若飛在桂園宴請張瀾、沈鈞儒、黃炎培，就促進國共雙方的團結(jié)問題交換了意見。張瀾和沈鈞儒、黃炎培等懇切表示當盡力斡旋，以期化戾氣為祥和。

談話至此，周恩來忽雙眉蹙然，沉重道：“這里我不得不向諸位報告一個不愉快的消息。”

“什么事？”張瀾等異口同聲問道。

“最近山西閻錫山集中13個師的兵力，估計約有38000余人，突然進攻上黨地區(qū)?！敝芏鱽碚f完，身子朝椅背上靠去時，搖搖頭，輕聲嘆息了一下。

張瀾怒言：“公開打電報請你們來談判，又背地里發(fā)動戰(zhàn)爭，絕對不能容許他們這么干！”沈鈞儒、黃炎培一旁也憤慨不已。

張瀾沉思片刻，忽道：“我想改日請你們雙方談判代表到特園來談?wù)?，借此我倒要質(zhì)問質(zhì)問他們這件事！”

周恩來點頭道：“這甚好，這甚好?！?/p>

9月14日下午，張瀾親自出面，并同張申府一起，請國共兩黨談判代表張群、邵力子和周恩來、王若飛到特園。

張瀾開門見山：“今天，我請諸位來，首先是想知道一些有關(guān)和談近況，能否煩請代表們下告一二？”

于是，張群、周恩來將近況簡要地敘說了一下。接著周恩來明白解釋道：“我們已就原來方案（即11項建議）又作了讓步?！?/p>

張瀾神態(tài)嚴正地面對張群和邵力子說：“我看中共方面很公道，很公道?！?/p>

老謀深算的張群坐在那里只是微笑、點頭，不作聲；國民黨君子人物邵力子因無可辯駁，也只能君子則慎于言，亦不作聲。

周恩來謙和大度，一語封沒百口：“我們是茍能求全，不惜委屈！”

張瀾很動感情地說：“人家委曲求全一至于此！又有何說？甚望兩位在蔣先生面前務(wù)必力諫之！”

張群、邵力子仍是微笑點頭而未出聲。

忽然，張瀾話題一轉(zhuǎn)，直言直道，正色責問：“閻錫山為啥不給蔣先生留一點面子？重慶在談，山西在打，這不貽笑于天下嗎？蔣先生不感到難堪嗎？”

張群對這位鄉(xiāng)里前輩素所折服，一向敬重，見其疾言厲色，自己態(tài)度愈加恭順，溫讓道：“表老，這件事是閻錫山的個人行動，我們事先都未有所聞。”他語調(diào)平緩，聲氣斯文爾雅，話卻是假。

邵力子圓臉上還是掛著笑容，他推一推眼鏡說道：“我們確實不甚了了?！?/p>

張群有意說謊，邵力子怕是無意識地騙了人。

張瀾見張群推脫、邵力子懵懂，心里甚惱，但不便也沒有必要寒磣人，只得抱著曲全和平的祈愿，勸責道：“補牢未晚，切不可再！今后務(wù)必保證不再發(fā)生類似事件?！?/p>

張群、邵力子只好仍舊拿微笑、點頭作答。

三訪：達成“民盟與中共建立密切合作關(guān)系”共識

9月15日下午，周恩來、王若飛在四路德安里與張群、邵力子就光復區(qū)省份的劃分，雙方軍隊駐地等問題繼續(xù)進行談判。毛澤東抽空到特園登門第三次拜訪張瀾。

張瀾、鮮英二人欣喜地將毛澤東再次迎入張瀾臥室，毛澤東與張瀾促膝密談長達3小時之久，就像久別重逢的老朋友一樣真是有說不完的話啊。

三人剛剛坐定，張瀾就雙眉一皺，迫不及待地問道：“潤之先生，展望談判，終將如何？”

毛澤東見張瀾那種憂國憂民的急切神情，不由更肅然起敬，答道：“表老，目前談判是有所收獲的，已有部分達成協(xié)議。首先，他們同意避免內(nèi)戰(zhàn)和兩黨和平合作建設(shè)新中國?！?/p>

張瀾眉頭舒展了些。

毛澤東又說：“其次，他們承認了各黨派的合法地位和人民的某些民主自由權(quán)利?！睆垶扅c頭而笑。

“另外，蔣氏已同意結(jié)束訓政，召開政治會議?！?/p>

張瀾欣喜道：“召開政治會議，也即黨派會議，這我們從年初喊到現(xiàn)在了，斗到今天了，蔣氏迫于時勢，總算同意召開這個曾被他視為分贓會議的會議了（這年2月周恩來去見蔣介石告知中共關(guān)于召開黨派會議的意見時，蔣言：‘各黨派會議等于分贓會議?。蝗菀装。　闭f到這里，他嘆了口氣，接著問道：“那么何時召開呢？”

“未定具體日期，但我們當力爭早日召開?！?/p>

“那末聯(lián)合政府呢？”

毛澤東回答：“我們提出在政治會議上討論決定之。當然其他問題和平建國綱領(lǐng)、國民大會、憲法等等都將在會議上討論決定之?！泵珴蓶|抽了口煙，說道：“上述這些您也已有所聞，目前，大體上都有了眉目?！?/p>

張瀾頗感欣慰地問：“這些看來都是確定的了？”

“口頭是確定了，也記錄在卷，問題是要看今后實現(xiàn)得如何了。紙上的東西，要變成現(xiàn)實的東西，還得加一大把力呢。”

張瀾點頭表示同意。

接著，毛澤東道出內(nèi)情：“這次我們?yōu)榱藫Q得人民需要的和平和民主是作了一些讓步的，我們讓出了南方八個解放區(qū)?！?

張瀾為之可惜，疑問道：“這是為什么？”

“人家要回南京，我們的這些解放區(qū)在他的床旁邊，或在他的過道上，臥榻之側(cè)，豈容他人鼾睡，宋太祖是睡不著覺的。他們硬要爭，還造謠說共產(chǎn)黨就是要地盤。我們考慮到這還不至于損害人民的根本利益，就作了這個讓步?？箲?zhàn)時我們自動取消工農(nóng)革命政府名稱，紅軍改名為國民革命軍，沒收地主土地改為減租減息，所作讓步比現(xiàn)在還大呢?，F(xiàn)在我們讓步，就有利于擊破其內(nèi)戰(zhàn)陰謀，使他們的謠言制造廠破產(chǎn)關(guān)門，取得國內(nèi)外廣大中間分子的同情?！?/p>

張瀾頓有所悟：“您所見在大處，甚是，甚是?！?/p>

“目前的癥結(jié)所在是：軍隊和解放區(qū)政權(quán)兩大問題?！?/p>

“至今還談不出一個圓滿辦法來？”

“是啊?！?/p>

張瀾松開的眉尖又擰攏了。

“表老，關(guān)于軍隊問題，我們提出我們的軍隊可以縮編為43個師，國民黨他們是263個師，我們占六分之一。后來，他們說，他們的軍隊要縮編到120個師，我們說很好，準備繼續(xù)讓步，照比例減下去，我們可以縮到24個師，甚至20個師。這樣一來，他們無話可說。但我看蔣氏本意是要在‘統(tǒng)一軍令的借口下，取消我們的軍隊，這就是這個問題實際上今天沒有、也不大可能真正解決的根本原因所在?！?/p>

張瀾更蹙緊了雙眉。

毛澤東猛吸幾口煙：“關(guān)于解放區(qū)的問題，我們先后提出了四個解決方案，但逐一給他們否定了，理由只有一個，我們所提均不合其‘政令統(tǒng)一的口味，被認為與‘政令統(tǒng)一背道而馳，看來蔣氏這個‘政令統(tǒng)一非取消解放區(qū)不可?！?/p>

張瀾推心置腹而鄭重地說：“潤之先生，在五四以后，為了擺脫北洋軍閥的統(tǒng)治，使國人能夠過問政事，我曾經(jīng)同吳玉老（吳玉章）在川北推行過地方自治，深知政權(quán)、軍權(quán)之于民之重要。潤之先生，國民黨喪盡民心，全國百姓把希望寄托于你們，你們當堅持的，一定要堅持，好為中國保存一些干凈土！”

毛澤東連連點頭。繼而說道：“表老，這里我要告訴您一件事，他們正在美國支持下大力運兵，名為接收，實則準備內(nèi)戰(zhàn)?！?/p>

張瀾震怒不已：“此事先前雖有所聞，尚未能全信，今日看來，確然無疑了！”

“表老，蔣氏在抗戰(zhàn)之初，打仗還像個樣子，一上峨眉，就基本上躲在山上觀戰(zhàn)了。對他來說，勝利是等來的。他的方針也是早已定了的：保存實力，準備內(nèi)戰(zhàn)。我們的方針是堅決反對內(nèi)戰(zhàn)，盡最大努力，委婉忍讓以制止內(nèi)戰(zhàn)。但是，我們也清醒地看到，內(nèi)戰(zhàn)危機十分嚴重。如果蔣氏置一切于不顧，決然冒天下之大不韙，拿起刀來，那么人民被迫也只能拿起刀來。我們這個沒有合法地位的武化團體（抗戰(zhàn)時期，共產(chǎn)黨被規(guī)定以文化團體資格參加國民參政會，因共產(chǎn)黨有軍隊，故毛主席作此戲語）也就只能回敬他一個‘無法無天了。表老，對此我們是有估計的，也是作了精神準備的?！?/p>

“如若果真時局發(fā)展到這不可逆轉(zhuǎn)之境地而被迫一戰(zhàn)，敢問，前途如何？有幾分把握？”

毛澤東深懷信心：“廣大人民是和我們在一起的，這是我們的事業(yè)必然取得勝利的保證。我們有堅強的黨，有從事人民戰(zhàn)爭的軍隊，有具有威力的統(tǒng)一戰(zhàn)線，這是我們藉以取得勝利的三大法寶。當然困難是有的，但前途是光明的?！?/p>

沉默片刻后，張瀾提出了一個重大問題：“潤之先生，內(nèi)戰(zhàn)到了不可避免之日，四川該怎么辦？”

“表老，我今天主要就為這件事來的。四川支持八年抗戰(zhàn)，蔣氏在這里有一定勢力，他還都南京后，對此豈肯放手？是還會另有打算的?！苯又珴蓶|誠懇道：“表老，如內(nèi)戰(zhàn)不可避免，我謹代表我黨中央鄭重拜托兩件大事：第一件大事，請您以您之威望，影響地方實力派與我黨通力合作；第二件大事，請您協(xié)助我地下黨發(fā)展武裝，組織游擊隊。日前，我跟恩來商量決定，派賈子群等在南充組織川北民主聯(lián)軍，打通華鎣山、大巴山，伏牛山至五臺山也就成了連接四川與華北解放區(qū)的地下通道。這要請您大力協(xié)助了?！?/p>

張瀾滿口應諾：“我當盡力為之，不負君命！”

毛澤東緊緊地握住了張瀾的手。停頓片刻，他目光深沉地囑咐道：“表老，如果國共談判成功而建立聯(lián)合政府，視情況許可，川康問題可由地方自己解決；如果談判失敗，內(nèi)戰(zhàn)打起來，川康力量夠，就早起義，力量不夠，可等我軍進川時協(xié)同作戰(zhàn)。”

張瀾鄭重地點了幾下頭。

毛澤東換上一支煙，吸著思考著，忽又提出一個建議來：“表老，恩來和我都有一個想法，也是一個要求，我們希望今后在重大政治問題上，民盟能與中共事先交換意見，共同商討，統(tǒng)一認識后，采取一致行動，未知尊意以為如何？”

“甚好，先前我亦早有此想，因如此始有力量掣肘蔣氏，以達到我們的目的。我們雙方必須建立此種密切合作關(guān)系。”關(guān)于此事后來在舊政協(xié)時期張瀾與周恩來當面作了正式秘密約定。

毛澤東站起身來，抽著煙來回踱步。不一會，他又坐下繼續(xù)說道：“表老，我們剛才談的是準備戰(zhàn)爭的事，當然話得說回來，打仗，只是到了被逼至無可奈何的地步。出此下策，才走的一著棋子，我們總還是要用一切辦法、盡最大努力來爭取實現(xiàn)和平！”

“是啊，是啊。這更為我素所主張的！潤之先生，我們民盟不日將召開臨時全國代表大會，民盟決心與中共為民主、統(tǒng)一、和平、建國共同奮斗到底！”

毛澤東站起身向張瀾伸出手去，張瀾也立即站起，二人長時間緊緊地握手。

張瀾忽然想起一件事：“現(xiàn)在你們同國民黨雙方關(guān)起門來談判，已經(jīng)談攏了的，就應把它公開出來，讓大家都知道，免得蔣介石今后不認帳?！?/p>

毛澤東欣然道：“您看用什么方法方式為好？”

張瀾想了一想，說道：“這樣，你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