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波
上路了。牛走在前邊,人走在后邊。村路上很靜。
牛走的不大情愿,懶洋洋的,偶爾伸出舌頭掃一下路邊新長的小草,草尖上還落有晨露。主人洪泰吉由著那??袃煽冢膊恢壁s路。如今村路邊長個小草也是不容易的事,鄉(xiāng)下學城里搞環(huán)衛(wèi)視綠草如仇敵,見一根薅一根見兩根薅兩根,恨不得把村街上的螞蟻都清理干凈。村路上有輛小巴正在接各家孩童上學。洪泰吉笑,小時自己光腳丫子跑路上學,現(xiàn)在農(nóng)村孩子也泡糖罐兒了。有人喊洪主任打招呼,也有喊洪村長洪支書的。村長支書是兩年前的職務(wù),他現(xiàn)在已應(yīng)聘考進鎮(zhèn)上某單位上班當主任。
見洪泰吉臉陰不開,有人揣度,攤事兒了吧?當多年村干部得罪人的事少不了,就修這條能走汽車的村路時,拆除礙事的豬圈雞窩都有人想跟他拼命?,F(xiàn)如今,人們對干部記他好的時候少,記他壞的時候多。
對面走來五保戶老漢高勒,沖洪泰吉笑一笑:洪村長,趕牛吶?沒上班呀?
洪泰吉回答:有點事沒上班。老高頭,聽說你被人家狗咬壞住院了,好啦?別忘報藥條子,五保戶有優(yōu)惠。誰家狗這么狠呀?
還能是誰,胡拉的黑瘋子唄!找牲口路過他的野外窩棚,那狗邪性,撲上來就咬住不松口,都見了骨頭!胡拉是你小時候的拜把子,這個人心太陰!
洪泰吉嘿嘿一樂:屁孩兒時的拜把子,現(xiàn)在誰還認這個?
臨走高勒又說一句:你還是提防些吧,那人心眼兒太多。
洪泰吉望著駝背老漢遠去的背影想,有啥可提防的?我也不在村里干了,村里爛事懶得再聽,耳根清凈,管夠了。
他繼續(xù)趕牛?!昂俟钡剡汉绕鹉穷^磨蹭著不走的牛。
從大路拐進村北口小路,那里有一片倒塌半埋的舊墻,是村小學舊址,當年洪泰吉就是在這里上的學。如今只剩殘垣斷壁空蕩蕩,野狗野貓出沒,唯有后墻外的那棵百年老胡楊樹還在,蒼翠而頑強地挺立著,閱盡人間風云的樣子。記得當年,體育老師從老樹的橫杈上掛了根粗繩,中間打上幾結(jié),供學生上體育課時順繩攀爬鍛煉。有時村里的爺們也找樂兒爭爬,賭個二兩酒三個雞蛋什么的。那會兒他、癩疤、獾子一個班同學,他小名叫黃毛,三人學三國結(jié)義拜把子,攀繩賽出老大老二老三。落成小三的他不服氣,改日再比,再比還是小三,這事似乎天定的,比過三次都一樣結(jié)果小三。這才讓他黃毛甘心當了三弟。大哥二哥三弟,獾子、癩疤、黃毛。落成了小三,他常受大哥二哥合謀擠兌,替兩位哥哥背書包跑腿兒是常事。有一次他上課淘氣受老師粉筆頭襲擊,額頭起了紅包兒,他當著兩位哥哥發(fā)誓賭咒長大后要報仇,也當老師用粉筆頭襲擊老師的兒子。沒想到二哥癩疤居然向老師打了小報告,他又一頓挨訓遭粉筆頭襲擊。人生首次被好友出賣告密,他好傷心,要退出三結(jié)義,大哥獾子好說歹說又臭罵癩疤,才勉強把他留住。道歉時癩疤居然說,你們家是土改挨斗的富農(nóng),剝削過我們家,所以才向你報仇的。黃毛愕然,弄到階級仇恨上去了,那還結(jié)拜個球?。堪]疤呵呵一樂,說著玩兒的,沒事,咱們還是拜把子好兄弟??牲S毛覺著,這把子拜的很委屈很受傷。
往事如煙?,F(xiàn)在想來倒也有趣。世間早已物是人非,造化弄人,富農(nóng)子弟黃毛后來做了村長,還費盡心思帶領(lǐng)癩疤這類依然的窮戶爭取脫貧。有人說,這都是命,輪回。癩疤黃毛不信這個,人都是自己活出來,與命何干?樹草長在大地上,各有各的活法。
洪泰吉繼續(xù)趕牛,走過這片廢墟之后,心里敞亮了許多。前面展現(xiàn)出一望無際的沙坨子地帶,逶迤莽莽。沿著一條硬沙路進坨子,繼續(xù)前行。四周稀疏的植被,遮蓋不住大部分的裸露,無法耕種的這片沙坨子里散放村里不多的牛羊,由一人住窩棚統(tǒng)一看管。那人就是他當年的拜把子癩疤,老光棍胡拉。
洪泰吉走得氣喘,平時開車上下班,已不習慣走路。
遠遠看見,沙坨子深處戳著胡拉的那座窩棚,猶如一只老烏鴉落在那里。
胡拉一見他來稍有吃驚,但馬上滿臉堆起笑容,顛著跛腳前后呼應(yīng)。他的腿,就是當年爬那老樹上的攀繩,滑落后摔成瘸的。
老三,啊洪主任,親自把牛給趕來了?真是的,說一聲我去趕過來多好。
不麻煩你,你這里事兒多。
洪泰吉笑一笑,見井邊水槽子那兒拴著二十來頭牛,正在飲水,就說:你小子,借你的窩棚野地倒騰牛,發(fā)大了吧?現(xiàn)在的牛價快炒到天上去了!
哪兒啊,弄點辛苦酒錢罷了,人家牛老板們掙著大頭,我只是喝湯,喝湯。
胡拉謙卑無比,表現(xiàn)得跟洪泰吉親密無間的樣子。
洪泰吉又說:我家現(xiàn)在就剩下兩頭牛,處理掉我也清凈了,再不用交到你這兒來添麻煩。
嗨,說哪里去了,咱們誰跟誰呀。胡拉笑呵呵說。
洪泰吉問胡拉:前天走失的那一頭,你還沒找到嗎?
丟不了的,放心吧,不知在哪個沙窩子貓著呢,過一兩天自個兒就跑回來了。
洪泰吉若有所思:但愿是這樣啊。
胡拉掏出煙遞給洪泰吉一根,拿個漂亮的打火機為他點著,然后自己也點著一根。兩人無話,默默抽著煙。坐在井邊的樹墩子上,看洪泰吉趕來的那頭花背大紅牛喝槽里的水。
洪主任,我是把這頭牛的款子先付給你,還是——
先付了這頭的吧,手頭有點緊。那頭牛還沒找回來呢不是。
你也手頭緊?不至于吧。胡拉盯了一眼洪泰吉,打趣說:侄子在大學里,搞對象亂花錢了吧?
那倒不是,兒子還算懂事兒。洪泰吉這樣說。眼睛望著遠處,夏天的沙坨子遼闊而安靜,天格外的藍。洪泰吉瞅見幾米遠的沙地上,有一條花蛇正旁若無人地爬行,優(yōu)美地扭動著身軀緩緩游動,像個舞蹈家,形體藝術(shù)家。
默默望著那條蛇的爬行,他若有所思,說道:你說蛇這東西,只有扭動身子才能蜿蜒而行,為啥就不能直直地爬行呢?
直直地爬,那不成了蚯蚓了?胡拉呵呵笑。
你說錯了,蚯蚓也不是直直地爬,它是弓起身子,也是上下彎曲扭動身子后才能爬動。
胡拉被噎住了,一笑:說的也是哈。
洪泰吉蛇的話題似乎意猶未盡,接著又說:都說蛇是百足之蟲,可誰見過它的百足?死而不僵,不僵又如何?
胡拉心里有些犯嘀咕,當年的老三突然說起這些,含著什么意思嗎?他可不想糾纏這話題,順著應(yīng)一句:是啊,不僵也是死了呀!
對嘍,終究還是個死,盡管它有隱形的百足,即便有百足,依舊還是不能人一樣直立直行,只能扭曲著爬行,這是無法改變的命。我不喜歡蛇的活法。
洪泰吉以此結(jié)束他“捕蛇者之說”。這時那條蛇也鉆進草叢里,已然不見,一旁的胡拉呵呵干笑,作出一副完全沒聽懂的樣子,不動聲色,腦子里卻在琢磨:黃毛這小子從小心思細密,不會無緣無故拿蛇逗趣兒的。他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說:咱道行淺,聽不懂太深的話,我還是進屋去給你拿錢吧。我那臭窩兒,也不邀請你進去坐了,你先在這里等會兒。
好好,你去吧,我坐在這里就好。洪泰吉說。
這時,一股燉肉骨頭的香味兒,突然從胡拉窩棚的后邊飄過來。濃烈的味道,那么醉人,簡直嗆鼻子后直刺心肺。在空氣新鮮的荒野上,這味道變得愈加突出強烈,不可阻擋地四處漫溢擴散,何止香氣襲人足可香氣殺人了。洪泰吉這下坐不住了,如一受誘惑的獵狗般翕動起鼻子,朝胡拉的房后張望,心說,原來你小子在房后偷偷燉骨頭呢,難怪心不在焉巴不得我馬上離開。
忽然,從房后晃晃蕩蕩走出一個光膀子漢來,手里舉著一瓶子喊:知道世界上最悲催的事是什么嗎?有一大鍋的肉骨頭,酒瓶卻是空的!胡瘸子,酒呢?
他一見有個生人坐在這里,愣了一下,問:你是誰?
洪泰吉:我是誰不打緊,那你是誰?
光膀子漢:爺坐不改姓行不改名,大伙兒叫我牛販子黑瘋子!
洪泰吉笑了:黑瘋子?那不是——
光膀子漢打斷他:對的,你是想說胡瘸子養(yǎng)的狗叫黑瘋子,是的,我跟它重名兒!那狗還是爺送給他的呢,所以叫了黑瘋子!哈哈哈,那你究竟是何人?
你是牛販子,我是來賣牛的,咱倆正好對上點兒。我從村里來,叫洪泰吉。
洪泰吉?這名字好耳熟,噢想起來了,你是原來的村長!光膀子漢大叫起來。
你對我們村還挺熟的嘛。怎么著,房后燉骨頭吶?這么香!
對對,叫你趕上了有口福,俗話說,野外燉骨頭見者有份,來嘗嘗吧。黑瘋子大方地邀請。
那先謝謝啦!洪泰吉本打算過去瞅一眼,受了邀請更是不客氣,抬步就往房后走去。
正在屋里數(shù)錢的胡拉,聞聲跑出來,一見洪泰吉已走向房后,“唉”的一聲,欲言又止。心里埋怨,這個多事的黑瘋子,閑得你都拴不住嘴巴了。
房后三十米遠處一棵樹的涼蔭下,挖了土灶,擺著方桌。那里還有花花綠綠兩男一女三個人,正圍著土灶骨頭鍋忙活。不遠處停著一輛越野車,兩輛運貨大卡車。
嗬,花叢下過夜的,不止是一只夜鶯啊。洪泰吉心里笑。
光膀子漢向那幾人介紹洪泰吉身份,引來歡呼。洪泰吉見胡拉的狗“黑瘋子”也在這兒守候骨頭鍋,忍不住笑,難怪窩棚前邊那么安靜。
胡拉這時也趕過來了,抱著一箱子啤酒白酒,瘸腿倒騰得匆忙。事已至此,他邀請洪泰吉入席,坐上座,洪不肯,大家就隨便擠坐一起。
開始啃骨頭,喝酒。骨頭是新鮮的牛肉骨頭,酒是燒刀子老白干,先不喝啤酒,那是白酒喝夠后拿來解渴解酒的。胡拉特意告訴洪泰吉,牛肉骨頭是黑瘋子他們自己帶來的,牛販子不缺這玩意。又介紹說,那個笑開花渾身亂顫的靚妞,是黑瘋子新近泡的妹子,在酒吧唱歌,他們借這趟運牛的機會跑來沙坨子搞野游野餐,尋開心。洪泰吉聽著,笑一笑,不說什么話。
牛老板黑瘋子,很狂很開心,哄著那女孩子又唱又跳。兩個弟兄在旁起哄瞎鬧,少言寡語的洪泰吉都受感染喝了不少酒,啃了不少骨頭,漸漸已有幾分醉意。黑瘋子搖搖晃晃站起來向洪泰吉敬酒,咬著舌頭說:聽說、洪村長、當年你跟我兄弟胡瘸子拜過把子,那也是我的兄弟,我敬你一杯!
小時候瞎鬧著玩兒,當不得真。洪泰吉說。
誰說當不得真,只要拜過了就是真的!敬你!
洪泰吉只好接過酒,抿一下,黑瘋子不干,他無奈一飲而盡。
黑瘋子兄弟是什么地方人?大號叫什么?洪泰吉乘機問他。
我公司離這兒不遠,大青溝科爾沁牛業(yè),我叫阿拉沙,黑瘋子是他們瞎叫著玩兒的。
洪泰吉看著黑瘋子遞過來的名片,驚嘆:原來是大青溝的呀,那地方可是太有名兒了。我從爺爺輩那兒就知道。
噢,聽著好像有故事嘛。
還真有故事。想聽嗎?連癩疤胡拉都沒聽我講過。
洪泰吉不知何因,突然興致高漲起來。
好呀好呀,洪大哥,快講講嘛,小妹子最愿意聽故事了!什么狐貍精呀,黃仙迷人啊,都愛聽!那位酒吧歌女發(fā)著嗲,央求。
行啦行啦,你就夠狐貍精夠迷人的了,咱們大青溝那兒過去是紅胡子窩兒,出土匪不出狐貍精!黑瘋子阿拉沙大笑。
洪泰吉說:對著了,今天不講狐貍精,不講黃仙,就講紅胡子,當年發(fā)生在大青溝的土匪故事!
在一旁,胡拉用疑惑的目光盯著洪泰吉,不知他葫蘆里賣什么藥。
洪泰吉清一下嗓子,開始講。
——記得小時,昏暗的油燈下,有一次父親說他曾經(jīng)追土匪追到大青溝。小孩兒對紅胡子天生好奇,滿腦子幻想,總覺得紅胡子就像《水滸》里的劉唐紅臉紅胡子,臉上抹鍋灰四處打劫。父親說,其實看著都像平常人。有一年大青溝胡子幫席卷了我家十幾頭耕牛,地沒法種了,我爺爺和父親就騎馬追土匪。父親曾當過偽滿國騎兵,爺爺也是斧砍兩頭狼的猛人。碼腳印,一直追蹤到大青溝北坡,見林子邊住有五六戶人家,房后開著小片地,可沒種什么。爺爺說那是做樣子給人看的,他們過日子不靠種莊稼。選了一戶較氣派的房子進去,發(fā)現(xiàn)院角有一草棚遮得嚴嚴實實。爺爺他們裝作打獵迷路,討水喝。戶主是兄弟倆,一個左眼有玻璃花,一個是跛子,看上去只是個平常人。哥兒倆腰上別著刀子,胸前袍子微鼓凸顯然藏著家伙。爺爺一見這倆人模樣心就涼了,二人是遠近聞名的“青溝二鬼——高山青山”,手下有十幾號人。爺爺后悔,不覺間闖到胡子窩兒里來了。拉呱中,哥哥玻璃花不無譏諷地說,你們父子膽兒夠大的,打獵打到青溝來。爺爺直說不完全是打獵,走失了全部耕牛,地沒法子種了,年頭沒法子過了?!岸怼被ハ喑虺?,嘴巴上咬著爺爺遞上去的煙袋鍋子說,你們庫倫沙坨子煙葉好抽,香蒿子熏的,夠勁又不嗆人。爺爺摁住從外邊解手回來的父親,告辭說我們該走了,謝過二位當家給水喝,日后有空去錫伯營子坐坐,有庫倫燒鍋的燒刀子。錫伯營子?玻璃花問,聽說你們營子有個徒手砍死兩頭狼的好漢諾木格策吧?爺爺平和地說,正是本人。玻璃花和跛子,齊齊打量爺爺。然后問,真的走啦?爺爺說,真的走了,不打攪二位當家的生意,大家都珍惜春天這個季節(jié),祖上規(guī)定,春天不打獵不掐苗、不干絕戶事不是。爺爺領(lǐng)著父親走出屋子,且當沒看見父親沖院角草棚處一個勁使眼色。二位請留步,玻璃花從后邊說。他讓兄弟“跛子青山”打開院角那個神秘草棚子,然后對爺爺微笑說:來晚了,就剩下六頭,那七頭已走奉天了,沖著你們父子倆有膽氣又不硬來,還有剛才說的話,這六頭牛就先趕回去湊合著把地種了吧,那七頭先當是借的,記著。事情突然回轉(zhuǎn),爺爺感到意外又慶幸,雖有不甘也只好認了。木柵外草叢中,誰知還瞄著多少只槍口,硬來不會有好果子吃。就這么著,爺爺和父親好歹討回六頭牛,湊合著播下當年一家人吃的莊稼。天生好勝的父親,卻一輩子沒咽下過這口氣——
洪泰吉的故事講完了。
哇塞,這紅胡子“青溝二鬼”,也蠻講道義的嘛。那位歌女嘖嘖感嘆。
道義?也就是土匪的道義吧。洪泰吉苦笑。
你講的這“青溝二鬼”,我也聽老人講過,據(jù)說后來他們投奔了嘎達梅林義軍。黑瘋子阿拉沙說。
是有這么個傳說。你阿拉沙兄弟,不會是他們的后人吧?洪泰吉開起玩笑。
誰知道呢,沒考證過,也許可能吧。黑瘋子也笑呵呵應(yīng)對,不置可否。
那我們今天的酒局就有趣兒了。其實吧,當年盜劫我家牛,比土匪還可惡的另有一人。這人先勾結(jié)“高山青山”,告密放牛的草場,夜里又給他們點火指路才得手的。
原來是這樣,我說呢。阿拉沙感嘆。
說起來這內(nèi)鬼還不是外人,是我家長工,其實是一個遠房親戚,在我家長大的窮孤兒。爺爺也沒怎么懲罰他,分點財產(chǎn)后把他趕出家門。到了土改那會兒,這個窮親戚斗我家最狠,分財產(chǎn)也最積極,說我們家剝削了他家,鞋都穿不上他有啥可剝削的呢?哈哈。有些醉態(tài)的洪泰吉狂笑不止,眼淚都出來。也許不是眼淚。
阿拉沙和弟兄們一時無語,瞠目結(jié)舌,很快又議論紛紛。
桌子另一頭的胡拉始終沒吭聲。在那邊獨自默默飲酒,或站起來去做事或打電話,不插言不吱聲,臉上也沒表露出什么喜怒哀樂。給大家感覺是,壓根沒聽進大家在講什么,只想著自己心事,不入流不合群。
洪泰吉后來是徹底醉了。阿拉沙那伙人也都醉了,東倒西歪。
胡拉用自己摩托車送洪泰吉回的家,還把賣牛的款子九千塊一分不少地交到洪泰吉媳婦莎茹的手上。半夜醒來喝水的洪泰吉,問媳婦自己是怎么回來的。媳婦告訴他,人家胡拉拿繩子把他綁在自己身后,用摩托車馱回來的。還說胡拉真夠意思,你還老討厭人家。
是啊,夠意思。今天,他還請我啃了牛骨頭,感覺那牛骨頭是那么香,又覺著那么親,真他娘的奇怪了!洪泰吉咬著舌頭顛三倒四,酒勁兒尚未過去。
對了,我家走失的牛,還沒給找回來嗎?媳婦問。
我趕覺吧——找回來有點難了。媳婦,你知道蛇為啥彎曲著身子爬行嗎?不知道吧?嘿嘿,我知道——
胡嘞嘞啥呢,今天這是咋了,喝這么多酒抽什么風——
還沒等媳婦說完,洪泰吉又悶頭睡過去了。媳婦本想再跟他說,手機落在家里,反貪局的哥們兒浩凡來過幾次電話,好像有急事。一見丈夫醉成這樣,只好往他身上蓋了件薄被子后走出去。浩凡就是當年那個獾子,跟洪泰吉走得比較近,但反貪局這名頭嚇人,媳婦莎茹心中頗有些忐忑。
第二天洪泰吉早早醒來在井邊用冷水沖頭。然后,坐進院里自家二手捷達,準備開車去鎮(zhèn)上上班。媳婦追出來喊手機,遞給他手機又往他車里放進速溶奶茶和炒米,再囑咐他今天別忘給兒子卡里打錢。
錢,錢,快把人給逼瘋了。
洪泰吉嘴里嘟囔,開車駛出院子。十分鐘后離開村中土路,上了通往旗里的柏油路,再開個二十分鐘就可到達鎮(zhèn)上單位了。大清早鄉(xiāng)間公路車輛少,暢行無阻,跟他一樣從村里開出來不少小車上公路,多數(shù)都比他的車好。現(xiàn)在的農(nóng)民跟以往是不可同日而語,在北京打工做邊貿(mào)生意的村里四個小伙回來成立一家“寶馬公司”,據(jù)說養(yǎng)的都是汗血寶馬的后裔種馬,準備參加國際賽馬節(jié)活動。當年北京雍和宮招村里兩個小伙去當喇嘛,現(xiàn)在家里都開飯館開酒吧了;當然也有村小妞出去當小姐吸毒而亡的。農(nóng)民現(xiàn)在各有各的活法,總的來說活得比過去好了很多。
車駛過錫伯河的石橋,鎮(zhèn)北的哈達泰山隱約可見。那山上早先曾有座薩滿巫師的古敖包,土改時被毀,“文革”時又挖地三尺除根,而現(xiàn)在政府出錢又重新立了一座新敖包。高人指點這山有風水有助于當?shù)亟?jīng)濟繁榮,政府就把山修成風景區(qū),逢節(jié)便祭祀敖包。
這時洪泰吉的手機響了,是獾子浩凡。
老洪,我在哈達泰山大敖包下邊等你。那頭說。
好的,我馬上就到了。
洪泰吉“啪”的關(guān)上手機,嘴里吐出一句,靠,都他媽的催命鬼。
淡藍色霧嵐裹繞著清晨的哈達泰山,山門牌樓下有行車道。洪泰吉下公路拐進山門,緩緩行駛,各類樸拙大型的人獸石雕迎面而來,一座蓮花池子無水而干裂成大坑,風景園內(nèi)空無一人,只有早起的麻雀喜鵲烏鴉在飛梭捉蟲。洪泰吉行駛在空曠的大道上,有一種莫名的孤獨感,趕緊直奔那座山崖敖包。
那里已停有三輛轎車,洪泰吉一見每輛都認識,不由得笑了。
從樹下長椅上站起三個人,除了浩凡,另兩位是他們村現(xiàn)任支書滿達、現(xiàn)任村長巴特。二人沖他苦笑,有些尷尬地點點頭,浩凡則是滿臉笑容,一副心情怡然的樣子。
好嘛,你可是一網(wǎng)打盡啊,獾子。洪泰吉跟浩凡握手。
我也是沒有辦法。人家就舉報了你們?nèi)齻€,讓我怎么辦,還是實名舉報,一周一封,快倆月了,你讓我咋辦吧?
誰他娘的這么欠,這么缺德?洪泰吉忿忿然。
你就別打聽了祖宗,別讓我犯錯誤。除了你們的仇人,還能是誰。浩凡說的很真誠。
當年截留那三十畝林地款子,做村里接待上邊來人的吃喝費用,還有村上其他開銷,也不是我們?nèi)怂椒至四俏迦f元!洪泰吉心中不平,抱屈。
舉報人就指認你這位當時的村支書、當時的村長滿達、會計巴特,合伙貪污了那筆款子。現(xiàn)在的政策是有貪必究,不論大小,反貪局眼下的一項重點就是打擊農(nóng)村干部腐敗。
洪泰吉一時無語。
過了片刻,他直問浩凡:如果我們給了錢,你真能堵住他的嘴,讓他撤訴嗎?
這點我可以保證。我這也是出于好心,出于保護你們?nèi)丝紤],幫你們能保住眼下的職務(wù)和名聲,畢竟都是同村兄弟一起長大的哥們兒。我這么做,爭取私了,也是冒了很大風險的。反正,老洪你們自己掂量清楚,一定要自愿,不可勉強,不能事后反悔拉抽屜,那就害了我也害了大家伙兒。
站在一旁的那兩位現(xiàn)任村長書記,這會兒也開口勸道:就這么著吧老洪,咱們認了吃這啞巴虧吧,怎么著也不能叫這屁事毀了咱自己不是。
洪泰吉側(cè)過臉看看那二人,不知為何突然笑了,說:好吧好吧,你們倆都認了也只能這么著,咱們是生生叫人給逼到墻角了,除了投降還能怎么樣?只是覺得,哪塊兒有點不對勁,算啦就這么著吧。
洪泰吉盡管心有不甘,還是從包里拿出裝錢的牛皮紙信封,遞給浩凡。
這是我那份兒,一萬。
一萬?兄弟,現(xiàn)在不是一萬了,已經(jīng)每人兩萬啦!昨天你死活不接電話,我就是想告訴你這個事。浩凡鄭重說。
兩萬?這也太過了吧?我沒錢!這一萬也是賣了我家的一頭牛才湊起來的!洪泰吉嚷叫,這種明目張膽的訛詐令他無法容忍。
我也沒辦法,這是對方舉報人突然提高了價碼。那你考慮一下吧。浩凡的臉變得冷峻。
事情一時僵到那里。陷入沉默。
過了一會兒,還是浩凡打破沉默,這樣說道:舉報人說了,吃了這一道他再也不會提這檔子事,再也不會為難你們,他說可以寫保證書。我也替你們考慮了,假如真的進入偵查傳訊辦案程序,這些年你們仨在村里做那么多事,從哪兒挖不出點事辦你們?丟掉你們現(xiàn)有的工作職務(wù)還是小事。
浩凡這寥寥數(shù)語如刀子,冷酷而寒氣逼人。這是一道殺手锏。
洪泰吉頓時沒脾氣了。其實到這會兒才叫真正逼到墻角。他抬起雙眼盯視這位當年小時候的拜把子,似是不認識了一樣,心里說,真夠狠的。
一旁的那兩位村長書記開始變得著急,沉不住氣了,幾乎央求著說:我倆都交兩萬了,多一萬就多一萬吧老洪,怎么也得渡過這道坎兒不是,認了吧。
窩囊透了,奶奶熊。好吧好吧,老子再拿一萬就是。
洪泰吉瞅著可憐巴巴的那兩人,向浩凡說:這樣吧,你讓滿達巴特先走了吧,別耽誤他們做事,村里一堆事等著他們辦呢。放心,我留在這里張羅錢就是。
浩凡的臉色這才緩和下來,沖那倆人點點頭。于是,滿達和巴特如兩只獲釋的小鳥,快步走向各自的車,踩動油門“噌噌”的飛般開溜了。
哈達泰山大敖包的下邊,就剩下當年的兩個拜把子兄弟黃毛和獾子。
半天無話,兩人相互默默對視著,看不出冷,也看不出熱。二人坐進長椅上,開始點煙抽。藍白色裊裊煙霧,在無風的清晨,圍著二人頭上纏綿。身后的那座敖包,似是一位威嚴的老翁窺視著他們二人。洪泰吉這時看見,長椅子旁的小泥地上正蠕動著一只蚯蚓,忽想起昨日的那條蛇,忍不住樂了。
獾子,你知道嗎,這蚯蚓為什么弓起身子才能行走?
你他媽還有心思說蚯蚓!蚯蚓怎么行走關(guān)你屁事?還不快打電話張羅錢,那邊等著我回話吶,大爺!
別急嘛,你讓他先等著,他那塊兒現(xiàn)在不寂寞,熱鬧著呢。洪泰吉突然這么說一句。
浩凡心里一動:敢情你知道這人是誰嗎?
嘿嘿——洪泰吉不直接回答,接著說起蚯蚓:獾子,我告訴你啊,蚯蚓和蛇都一個德性,都是彎曲了身子才能往前爬,它們是永遠也不可能直立起來人一樣走路,這就是命,天定的。
人一樣直起來走路,那不成精了!
對嘍,是這個話,要是成精了該孫猴子出世了。洪泰吉一笑,深吸幾口煙,被煙嗆了后咳嗽起來,接著又說:你先別攔我說話,少不了你的錢就是。咱們再說說上邊的這座敖包吧,你知道這敖包最初是掩埋薩滿巫師的靈地嗎?薩滿教講萬物有靈,靈指的就是靈魂。敖包后來成為薩滿教祭祀天地靈魂的場所,講靈魂附體靈魂傳世,知道吧。問題的關(guān)鍵就來了,得有靈魂,人得有靈魂,才可附體才可轉(zhuǎn)世,人一旦沒有了靈魂,那事兒就大了,會變成無魂野鬼,隨時被鐘馗捉走。好好,我這就打電話湊錢,看把你給急的,臉都憋紅了,呵呵,你呀。
洪泰吉搖頭,笑出了淚花。
掉進云山霧罩的浩凡,這才松口氣,盯著洪泰吉打電話。
洪泰吉打通了癩疤胡拉的電話。他往電話里說:老胡,我那頭走失的牛,找回來了嗎?還沒有?那,我跟你商量個事怎么樣,就是說,你把那頭牛的錢先預付我怎么樣?我現(xiàn)在有急用。
胡拉在那頭兒不知在說著什么,洪泰吉不耐煩地打斷他:老胡,你聽我說,什么?你說不能預支?找回那頭牛前不可能預支?嗬,我算是聽出點意思了,現(xiàn)在,我那頭牛能不能找回來,還是個問題了,是不是?你不要跟我這兒兜圈子訴苦,我的牛是交到你手上放牧的,現(xiàn)在走丟你有責任!什么?你現(xiàn)在有急事,完了再說?
啪嘰,那頭的電話就斷了。
你看看,胡拉這小子,居然撂了我的電話!媽的,什么事!
洪泰吉向浩凡攤攤手,無奈而惱怒。
胡拉那兒,出什么事了嗎?浩凡心生疑惑,問洪泰吉。
誰知道呢,反正電話那頭兒亂哄哄的,什么也聽不清。我說獾子,這錢馬上湊齊是不可能了,等兩天吧,要不你先借我一萬,怎么樣?
怎么可能呢?這樣的錢我哪敢借給你,這成了什么事!黃毛你要明白,我的角色只是為你們擺平事情的中間人,絕不會牽連錢的事,跟我毛關(guān)系都沒有!
浩凡把腦袋晃得如撥浪鼓在搖動。
你先走吧,大爺,我算服了你。錢明天給我,不能再拖,這路事一到日子就走程序,到那時神仙也救不了你們,好自為之吧。
浩凡撂下這話,半認真半威脅,扭頭就走過去坐進車離開了。把洪泰吉一人丟在那里,原地發(fā)愣。他望著消失在山門外的那一輛豪車,忍不住搖頭,嘴角顯露出一絲鄙夷的冷笑。心說,好自為之的是蚯蚓和蛇,媽的。
洪泰吉繼續(xù)站在那里抽著煙。思忖片刻,決定先去班上處理一下手頭業(yè)務(wù)再說。這時手機響了。鄉(xiāng)派出所蘇榮所長,在電話那頭火急火燎的,叫他馬上趕到胡拉的窩棚這兒,出事了,需要向他問話。洪泰吉心里一驚,沒想到窩棚那兒果然出事了,比自己預想的還快了很多。
然而。一聽出的事情,頓時哭笑不得。
出的是強奸案!昨日喝酒的那個酒吧歌女,今早向派出所報案,昨晚她在胡拉窩棚過夜時遭到四個男人輪奸。這下,洪泰吉笑得前仰后合,笑得肚子都疼。心里罵,胡拉呀胡拉,你精奸一生,沒想到居然先栽在這種褲襠子事上!機關(guān)算盡,咋就沒算到這一層,沒算到自己的褲襠里呢?
當他趕到窩棚上時,那里停著三四輛警車。胡拉、黑瘋子和他兩個兄弟,都戴上手銬,坐在囚車里。另一輛警車上,那位酒吧歌女正哭哭啼啼向兩個女警控訴著被奸過程。還有錄音,現(xiàn)場拍攝案發(fā)地,看上去場面倒像是在拍攝影視劇。洪泰吉忍不住笑,現(xiàn)在辦案可真是設(shè)備齊全,手段多樣,不知道的還真以為是在拍攝警察大片呢。
蘇榮所長親自笑呵呵迎接他,接著問話。主要是了解他跟這幾人昨日一起喝酒的情況,還有對這幾人來龍去脈的了解,另外就是摸胡拉這人的歷史人品等。洪泰吉自然毫無保留如實報告,配合辦案。蘇榮跟他很熟,在村里當頭兒那會兒沒少打交道。倆人抽著煙,站在警車邊有說有笑。
一個女警跑來請示,受害人想見黑瘋子阿拉沙一面,說個話。
有啥不行的,讓她見!肯定想私了,好嘛,私了撤訴更好,還省了我們事呢!但我們出警費用,得有人拿。蘇榮痛快地把手一揮,批準了。
果然料事如神。酒吧歌女向黑瘋子提出,每人三十萬私了此事,經(jīng)過討價還價最后每人出二十萬。只是胡拉一人嗷兒嗷兒叫著不干,稱自己沒錢,卡里只有三四萬,出不起那么多錢。歌女死咬不松口,嘴巴一努,朝那邊牛欄說,騙誰呀?干我時咋沒想過沒錢呀?慫貨,欄里拴著二十頭牛不是錢呀,你不是正好要讓黑瘋子拉走賣錢嗎?現(xiàn)在正好,讓黑瘋子給你先墊著這筆錢就行啦!他卡里有的是錢!
這下,胡拉徹底耷拉了腦袋。
這場交易是在警車外的一個地方進行,蘇榮他們裝作沒看見。遠遠笑瞇瞇地抽著煙,跟洪泰吉說著話。他這個成精的老警察,什么事能逃得過他的眼睛呢?心里究竟打著什么算盤,洪泰吉看不明白,與己無關(guān)也不想看明白。
有手機銀行,現(xiàn)在真是方便,幾個人的交易半小時就完成了。胡拉的錢用牛頂,先由黑瘋子墊付。酒吧歌女暗暗喜形于色,但盡量掩飾著,依舊裝出梨花帶雨招人可憐的模樣兒,坐在警車里不敢出來。老大黑瘋子也許太有錢了,顯得滿不在乎的樣子,嘴里吹著口哨,他的兩個弟兄則是咬牙切齒又敢怒不敢言躲在一邊。唯有胡拉,現(xiàn)在數(shù)他最可憐而窩囊,萎縮在一邊,捂著臉捶胸頓足。多年經(jīng)營的老本兒,一朝賠光,水一樣全部流走,那都是從他身上流走的血,割走的肉?。∵@打擊實在太大,欲哭無淚,人就瞬間被痛苦擊倒,癱在那兒了。
瞅著這一幕,洪泰吉對正收工要走的蘇榮所長說:老蘇,你不覺得這案子有點蹊蹺嗎?
什么蹊蹺?人證物證齊全,受害人作案人都供認不諱。
我說的是這私了----你看那胡拉的狗樣兒,你不覺得,這有點像做的局嗎?
你也看出來了?行。
敢情你老蘇一開始就知道?
那倒不是。我們正在追查一個詐騙團伙,到這兒才發(fā)現(xiàn),此案有點意思,先放個線看看。
你真是老謀深算。這里頭,數(shù)胡拉可能是最大的倒霉蛋兒,交友不慎啊。
他不是自認為是鄉(xiāng)間鬼人嗎,嘿嘿。
蘇榮拍拍洪泰吉肩膀要走了。那邊,私了案子后解除手銬的黑瘋子他們,也把大卡車開過來,準備把胡拉牛欄里的牛運走。這些??墒呛估镆淮紊湫沟拇鷥r,一炮二十萬。價碼不菲。
胡拉的牛,開始一頭一頭出牛欄。
在這時,又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把整個局面給攪扭轉(zhuǎn)了。
先是洪泰吉昨日送來的那頭花背大紅牛,一頭頂開牽著它的人,“哞哞”吼叫著,瘋了般跑向胡拉窩棚的后邊去。人們都愣住了,這頭牛是咋回事?接著是其他的牛,各個昂起頭向空中翕動鼻子,聞著什么氣息氣味,然后尾隨著前邊那頭花背大紅牛,嘴里也都發(fā)出哞哞叫聲,紛紛頂開人向房后跑去。二十來頭牛齊齊奔跑,撅著尾巴如瘋?cè)缈?,黑瘋子一伙人嚇得躲在一邊誰也不敢攔了。
這些牛怎么了?抽的什么風?胡拉的房后怎么回事?
洪泰吉,還有準備走的蘇榮他們,都感到離奇怪誕,也紛紛抬步奔向胡拉的房后,去看個究竟。這下,在他們眼前呈現(xiàn)出一幕令人瞠目結(jié)舌的場面。洪泰吉的那頭花背大紅牛,最先跑到那棵大樹的一側(cè)洼地上,定定地站在那里,低著頭尋尋覓覓聞著地面土地。接著又伸出舌頭舔那塊兒地面,再用前蹄子刨地,不停地刨,一邊刨地一邊往后揚土,然后仰起脖子頭朝天吼嗥起來。哞—哞—!
后邊跟隨而來的那些牛,也齊齊站在那片洼地上,跟大紅牛一樣,鼻聞,舌舔,蹄刨,然后齊齊撅著尾巴仰脖昂頭朝天吼叫,哞——哞——場面驚人,甚至瘆人。二十來頭牛齊聲哞叫,此起彼伏,連綿不斷,那一陣陣凄楚無比的哞叫聲如泣如訴,如喪考妣,哀怨如歌。
洪泰吉目睹這一心驚肉跳的場面,對旁邊的蘇榮低聲說:我知道了,那塊兒土里,肯定掩埋著它們同類的帶血的骨頭,才會如此。這是草原上牛這畜生的共有特性,能聞出同類的血腥味兒,感到唇亡齒寒,為死亡的同類哀鳴。
我在別處也遇到過這路事,動物有動物的本能,牛血的氣味是什么樣,牛自己知道,萬物有靈嘛。蘇榮說。
是我家那頭大紅牛帶的頭,顯然,那里可能掩埋著跟它一起長大的伙伴兒,我家的另一頭牛,那頭牛走失好幾天了。走,瞅瞅去!
洪泰吉拔腿就跑過去。
這時,大紅牛的蹄子,已經(jīng)把那片松軟沙地刨出一個小坑。土下邊開始顯現(xiàn)出白色的骨頭塊,那些牛們更加瘋狂了,又聞又舔那些還帶有血跡的骨頭,然后鬼哭狼嚎般吼哞不已。洪泰吉見況,找來一根木棍子,推開自家紅牛,開始掘挖那塊土面,很快一大堆新鮮的牛骨頭顯露出來了,有的上邊的肉都沒剔干凈。洪泰吉繼續(xù)伸手扒拉那堆白骨,好像尋找著什么。很快,他從骨堆里撿起一根粗粗的牛犄角,端詳,上面陰刻有米粒小三個字:洪泰吉。不知者不易發(fā)現(xiàn)。
那個本來萎縮在窩棚前的胡拉,見牛們往房后跑,也跑過來在一旁觀察動靜,顯得一臉不安。這時見洪泰吉手里舉起牛犄角,頓時傻眼了。
洪泰吉一躍而起,跑來薅住胡拉的脖領(lǐng)子,怒不可遏:混蛋!你他媽不是人!盜殺了我的牛,昨天還好意思給我啃它的肉骨頭!你他媽蛇蝎心腸,不是人!
不是我!是他們,是黑瘋子他們要殺牛吃!本來牛已經(jīng)找回來,可他們說既然是走失的牛,先殺吃了再說!不是我干的!
胡拉臉無血色,帶著哭腔,手哆哆嗦嗦地指向黑瘋子一伙兒。
洪泰吉丟開他,對蘇榮鄭重申請:蘇所長,我現(xiàn)在正式報案,我家一頭耕牛,昨日被胡拉一伙兒盜殺,現(xiàn)在人贓俱全!
蘇榮這下樂了,搖頭說:真是天意?。∵@叫人算不如天算,天算不如牛算!好了,事已至此,胡拉監(jiān)守自盜,私自宰殺他人耕牛,還有幫兇,現(xiàn)在不抓也不行了。伙計們,掏家伙逮捕這伙兒不法分子!
干警們一擁而上,干凈利索地重新銬上胡拉和黑瘋子一伙人。同時,也給那位酒吧歌女上了手銬。見她嚷嚷著不服,蘇榮說:別把我們警察當傻瓜,你演的那出戲,警校一年級孩子都能看得出來!本來計劃放個長線,沒想到讓老洪的一頭牛給攪局了,哈哈,只好先收了網(wǎng)再說!
洪泰吉走過去,從胡拉兜里掏出他的手機,查看上邊的短信。果然找到一條,來自一個熟悉的手機號,上寫:三萬已打入你卡里,還差黃毛一萬,小心點。
洪泰吉苦笑,搖頭,搖頭,苦笑。想了一下,就拿這部手機回去一條:獾子,請把人家滿達巴特的四萬,馬上還給人家了吧,我的那一萬你缺錢花,先當借的,畢竟拜過把子嘛。黃毛。
蘇榮問他:你在胡拉的手機上鼓搗什么呢?那可是證物。
洪泰吉遞給他一根煙,點上,悠悠地噴出一縷青煙,說:我也正在私了一件事,其實這是我的手機,昨天我落在這里了,不信你問問胡拉。對了老蘇,你聽說過我和胡拉獾子小時候拜過把子吧?
屁孩兒時的事,算哪門子把子,凈扯!獾子是誰?
獾子嘛,晚上我叫他擺一桌,請你喝酒,到時當面給你指認!那小子要是不識抬舉,就銬了他。洪泰吉說得半認真半玩笑。
拉倒吧,現(xiàn)在八項了,誰還敢喝你們的酒!走啦,有公事打電話!
老警察蘇榮揮揮手,瀟灑地坐上警車腰板直直的,警笛開始刺耳地尖叫起來。
那個胡拉被拉上警車時,向洪泰吉噗通跪下,哀求道:老三,洪主任洪爺,放過我一馬吧,我錯了,我不是人我不是人——上輩論,咱們還是親戚——
是啊親戚,曾經(jīng)的親戚。胡拉,我就問你一句話,你真的相信你爺爺說的,我爺爺剝削過你們家嗎?其實吧,我心里也一直不相信土改時你爺爺?shù)踔蜻^我爺爺,還把我懷孕的媽媽抓去斗爭,都打流產(chǎn)了,這些我都不相信也不愿相信,真的,不愿相信。唉,這些往年的爛事,老想著會讓人肝兒疼,讓人邪性。昨天我給你講過蛇和蚯蚓的故事吧——
下邊的話,他沒說出來。本想還說,人活著不能蠅營狗茍,不能蛇一樣扭曲陰暗??梢幌耄F(xiàn)在說這些還有什么意義呢?最后只吐一句:過兩天,我會去探監(jiān)的。
聽了他最后一句,胡拉心里稍踏實了些。心想,還是老三心善忠厚。
其實他哪里明白,老三才是能活得長久的精明之人。
胡拉的窩棚這兒,一下子變得空蕩蕩。該走的都走了,連牛也被拉去當證物了,又剩下洪泰吉一人,獨自佇立在那里抽煙。思忖,該讓滿達他們從村里再派一人過來看窩棚了。真想自己留在這里干,清靜。
煙又嗆住了他,咳嗽起來。
心里說,這煙是該戒掉了。
責編手記:
聰明反被聰明誤。有些人自以為精明了得,自以為精明到能把良心、道義全都出賣,渾不知被出賣的其實是自己。本篇小說直接點明了這點。主人公洪泰吉忠厚老實,兩個“拜把兄弟”詭計多端,為騙錢財用盡手段,卻早被冷眼旁觀的洪泰吉摸得一清二楚。最終,天理循環(huán)、報應(yīng)不爽,正義得到伸張,好人應(yīng)有好報。其中真諦絕不僅僅是“忠厚老實”,而是一種大智若愚的人生智慧。
責任編輯 郭金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