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36年12月，我父親正在徐州擔任衛(wèi)戍司令。（此處衛(wèi)道然先生的回憶不準確，1936年6月，衛(wèi)擔任的職務(wù)是徐海綏靖分區(qū)司令官。他是從蚌埠出發(fā)坐火車到西安的，而不是徐州） 一天，蔣介石給他發(fā)電報，叫他帶上參謀班子到西安開會。他是坐火車去的。到了西安，時間還早，鐵路局長盛情挽留他在車站吃飯，我父親就答應(yīng)了。當時鐵路是跟英國商人合資經(jīng)營，餐車上準備的是西餐，很講究。

這個時候郭寄嶠 （郭寄嶠[1899—1998]，安徽合肥人，國民黨陸軍二級上將，在臺灣任“國防部長”?！拔靼彩伦儭睍r為衛(wèi)立煌的參謀長） 帶著參謀和警衛(wèi)在鐵道邊上準備吃飯，他們看到我父親坐的火車在換車頭，結(jié)果后面這個車頭一落下來，車廂往前一沖，餐車上為我父親準備的一桌飯統(tǒng)統(tǒng)倒到地下去了。后來郭寄嶠他們都說這已經(jīng)暗示著不吉利到了頂點，就應(yīng)該提高警惕?？僧敃r大家一點警惕都沒有。

在西安，我父親住在西京招待所?？箲?zhàn)期間我經(jīng)過那個地方，看過他住的房間，玻璃上面有兩個槍眼，那里的服務(wù)員就講，你老子原來就住在這個地方。

12月11日晚上張學良請客，到西安開會的人都來了。張學良一進門就說：“群英會，群英會?！蔽腋赣H跟張學良以前就認識，張學良過來，他們兩個坐著說說笑笑，講東講西。兩個人年齡比較近，說話很投機。

散會以后，張學良又派了車，跟我父親說：“來來來，我跟你一起?！蔽腋赣H自己不會開車，但他跟張學良一樣是汽車迷。張學良親自開車，我父親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某某某 （父親告訴過我，可惜我忘了他的名字，在“西安事變”中也是很有名的人物） 也坐在車上。

張學良喝了很多酒，某某某很不高興，覺得本來有司機開，你少帥喝了很多酒，卻在這兒弄，但想下也下不來。我老爸不怕，但是他會提醒張學良，轉(zhuǎn)彎要注意慢點什么的。走到一半，坐在后面的那位實在受不了，就騙張學良說自己到了，一定要下去，因為少帥喝了老些酒，酒后駕駛實在太麻煩了。就這樣，張學良一直把我父親送到了西京招待所。

父親睡到快天亮時，槍響起來了，因為沒有一點思想準備，所以他最初以為是修水管的聲音，還奇怪怎么這么早就有人修水管。

于是他起床，穿著一身“衛(wèi)生衣”（秋衣，當時叫“衛(wèi)生衣”），準備到外邊看看怎么回事。門一開，楊虎城部隊的兩個士兵站在門口，拿著名單，對他說“我正找你呢，你甭回去了，穿上衣服吧，到大廳集合”。后來知道，邵元沖 （邵元沖[1890—1936]，浙江紹興人，“西安事變”時為國民黨中央宣傳委員會主任委員。事變發(fā)生當晚，他從西京招待所跳窗逃跑，被張、楊士兵開槍擊中，兩天后在醫(yī)院去世） 翻墻逃跑的時候被開槍打死了。

二

一到大廳，隨蔣介石來西安的軍政大員全在，誰也講不清楚怎么回事。好了，別講了，都坐著吧。楊虎城部隊的人開始點名，點了一圈，就缺陳誠。一搜查他躲在地下室的垃圾桶里面，滿身滿臉沾了好些垃圾，很多灰。就把他弄出來，他很不高興的樣子，大家也不吭氣了。本來士兵想把每個人都綁起來，陳誠等人說：“你不能綁我們，你是國軍，我們也是國軍，你有什么資格綁我們，叫你的長官來。”

正在吵鬧的時候，張學良來了。

張學良一進來就先敬禮，對大家說“對不起，有誤會”。接著，張學良就講“我來兵諫，我要請委員長抗日，要發(fā)表一個聲明，請你們大家簽個字，就好解決”。這樣，大伙就說他這個事情做得不對，“你也是軍人，你是副委員長，你有話說也不能綁我們”一類的話，說了半天也沒結(jié)果，都是人家的人，大伙已經(jīng)失去自由了嘛。

講半天，張學良就讓大家在聲明上簽名。第一個就叫陳誠簽名，陳誠是蔣介石的鐵桿 （支持者），也是非常驕傲的一個人，但沒辦法，人家拿著槍在一邊，據(jù)說聲明中有幾句很難聽的話，被他劃掉了。大家最后都簽了名。事變平息后，蔣介石說這種情況，槍口下簽名的不算，連陳誠都簽了（當時陳誠等人簽名的是1936年12月12日上午發(fā)表的 《對時局宣言》，史稱“張楊通電”。宣言中提出了著名的“抗日救國八項主張”），不算。

然后大家就被圈在大廳，不能動了。有人要回房間換衣服，不行。此時所有人房間里的衣服等，不分你的我的，都被弄到一起，不好分了。張學良就命令給每個人送件長袍。其中還有一個事，是萬耀煌在成都擔任中央軍校教育長時跟我父親講的，當時我也在，聽到了?！拔靼彩伦儭睍r萬耀煌是個軍長，他有一個軍在武功，武功離西安很近，他當時也在西安開會。

萬耀煌被抓的時候，他的夫人躲在柜子里面，楊虎城部隊的一個營長，打開柜子把她抓到了。她是湖北人，話多得要命，吵嚷著要回家。我父親他們就勸她，在這種情況下不要講話。張學良來了以后，說她是太太，這事與她無關(guān)，就把她放了。

走以前，萬耀煌就跟他夫人講：“回去以后，你就告訴我的部隊，盡量往西安靠，你不要管我的死活了?！比缓缶蛦査蛉擞涀]有，她說記住了。他夫人被放以后，騎車回到萬的部隊，回去就不得了了，她就告訴部隊，軍長說話了，盡量往里靠。（衛(wèi)道然先生此段回憶與萬耀煌本人回憶和通行說法在細節(jié)上有諸多不同，種種不同可參見 《萬耀煌邂逅“西安事變”》 [《湖北文史資料》2002年第2期]。）當時西安里面也確實沒有多少部隊，實際就是個警衛(wèi)團，張學良、楊虎城的部隊在外面。

這件事是萬耀煌親口講給我父親，我親耳聽見的。

和萬夫人一起被放的，還有國民黨中的一個重要人物叫蔣百里。早年蔣百里以第一名的成績畢業(yè)于日本陸軍大學，日本陸軍大學本來就不好進，你還弄個第一名，這很困難，所以他很出名。他娶個夫人是日本人，回國以后，就在北洋政府做事，很年輕就做保定軍校的校長，后來成了蔣介石的高參?！拔靼彩伦儭鼻?，蔣介石派他到德國去做調(diào)查，回國后到西安來匯報，張、楊抓人的名單上沒有他，結(jié)果把他也抓起來了。他跟張、楊講“你的名單上沒有我，把我捆在這兒什么意思”，后來，張、楊跟他道歉，也把他放了。

張學良“九一八事變”后從關(guān)外退回來的雖然有七個軍，還有幾個騎兵旅，但都駐扎在京漢線、隴海線沿線，他在西安號稱有一個師，實際上就是一個警衛(wèi)團。

楊虎城實際也只有一個軍，（楊虎城的西北軍[十七路軍]當時實際有兩支軍：孫蔚如任軍長的第三十八軍和馮欽哉任軍長的第七軍[1937年初改編為第二十七路軍]。衛(wèi)道然先生此處的講述不夠準確） 軍長馮欽哉，后來在第一戰(zhàn)區(qū)任副司令長官，常在我父親邊上講話，我也認識他。在洛陽，我們常一起吃飯，在飯桌上，他曾聊起過“西安事變”的事?！拔靼彩伦儭彼孪炔恢?，后來楊虎城打電話告訴他，讓他進駐潼關(guān)，阻擋洛陽方面的中央軍，馮欽哉說他在電話中跟楊虎城講，你做出這么大的事情沒有事先跟我商量，你現(xiàn)在叫我執(zhí)行命令，我不能執(zhí)行。楊虎城回答，我是軍人，你也是軍人，軍人就應(yīng)該執(zhí)行命令。馮欽哉就說，你正確的命令我執(zhí)行，你不正確的命令我就不執(zhí)行?！拔靼彩伦儭卑l(fā)生三天，馮欽哉就倒戈擁蔣了。

三

我再講點旁人不知道的細節(jié)。

這些軍政大員帶去的警衛(wèi)，不住在西京招待所，另外住在一個大院子里，是張、楊方面事先安排好的，也有人專門招待。晚上要喝點，弄些酒，弄一些煙，每人發(fā)點零用錢，習慣都是這么樣，晚上這些人聽到槍聲，也不知怎么回事。第二天早上就不許出門了，只能站在門口，外邊都是楊虎城的部隊，在西安，楊虎城的力量最大，他的部隊負責執(zhí)勤。

每一個大員帶去的衛(wèi)隊都有十幾二十人，由一個主任副官專門負責，這些人也不清楚發(fā)生了什么，大伙正七嘴八舌議論時，楊虎城的部隊進來了，要這些警衛(wèi)繳械。這些警衛(wèi)便問，大伙都是警衛(wèi)，你什么理由繳我械？對這些警衛(wèi)來說武器就是生命。有些人就嚷嚷：“你掛著槍，你也是國軍，你講出理由來。沒有理由，我們槍上要講話了。”當時警衛(wèi)也有一百多人，兩邊吵起來，都罵對方是共產(chǎn)黨，越吵越厲害，形勢很緊張。

后來楊虎城部隊的頭兒一搖電話，張學良部隊來了。張學良部隊的一個軍官說：“自己不能打自己，絕不能開槍，所有人，現(xiàn)在我站在此地，你們要開槍先打我，我們都是抗日部隊，我們要求抗日，自己人絕不能開槍?！彼f了這番話，兩邊的情緒才緩和下來。

接著，他又講上級命令不能繳槍，但要把槍封存起來，我得執(zhí)行命令。后來他們抬來一個大木箱，這些警衛(wèi)的槍支彈藥都擱在木箱里，封條打起來。然后，他又跟負責的主任副官講，這些警衛(wèi)不能出門，在里面的安全他負責，但出門就開槍。

他拜托主任副官控制下面的兄弟。這些警衛(wèi)就算想反抗，也沒辦法，人家的機槍架在那里。就這樣，這些人也在那個大院子里關(guān)了很多天，每天好吃好喝，直到事變和平解決。這些我都是聽當年跟我父親去西安的警衛(wèi)親口說的，頭些年來看我時都快九十歲了，他當時就在現(xiàn)場，講得特別生動。

四

“西安事變”和平解決以后，蔣介石從西安飛南京，到洛陽停下來，他就跟同機的張學良講了這樣的話，大意是“你把我的人統(tǒng)統(tǒng)關(guān)起來，人家現(xiàn)在是什么心情，現(xiàn)在又是圣誕節(jié)，部隊的長官都不在，怎么辦？”張學良就跟蔣介石商量，征得蔣介石的同意后，決定先放四個人（張學良最先釋放的四人為陳誠、蔣鼎文、陳調(diào)元和衛(wèi)立煌，除衛(wèi)以外，其他三人均為蔣介石的嫡系或心腹），這四個人都是跟張學良沒什么沖突的，其中一個就是我父親。

“西安事變”以后，我父親回到南京，我有印象。那次他在家里沒住兩天，蔣介石的電話就追過來，讓他馬上到商丘，河南邊上，組織成立一個新的集團軍。當時蔣介石一共組織了五個集團軍，對付西安方面。最后對東北軍繳械、改組，如果有什么反抗，堅決鎮(zhèn)壓。后來我父親這些老人之間談，覺得張學良去送蔣介石，是他的聰明，他要不去送蔣介石，不被關(guān)起來，他在抗戰(zhàn)時期估計也活不了了，因為他是少帥，真正叫他去打仗，他沒有那個能力，仗打不好給他加個罪名就非常容易了。

抗戰(zhàn)期間我父親跟萬耀煌、陳繼承等人在成都聚會，他們“西安事變”時都在嘛。大家在飯桌上聊天，我在一邊。我問：“張學良敢不敢殺蔣介石？”大家都說：“不敢?！蔽矣謫枺骸案也桓覛⒛銈?？”他們回答：“沒有必要，我們跟他關(guān)系都不錯，他殺我們干什么？”

我當時年紀小，問過也就算了。

后來我到香港跟我父親談起“西安事變”，我說：“張學良要真把你們都殺了，或者把蔣介石殺了，這個事不是也就能解決了？”他說：“你們小孩不知道，邊上都是國民黨部隊，這怎么行呢？”

然后他又說：“中國歷史上有的，誰都知道，領(lǐng)袖被劫持，如果政府軟弱，那領(lǐng)袖一定被害；政府強硬，領(lǐng)袖就有活的希望，誰都懂這個道理。你怎么能這么想？”“香港‘左派報紙很多，都這么講?！蔽一卮?。“報紙是報紙，他要怎么說那是他的事情，我跟你講的是歷史常識。”我父親對我說。

關(guān)于“西安事變”，我從我父親那兒了解的情況就是這樣。

（選自《述林1》/張鈞 主編/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 2016年11月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