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群華
藥引子
一味藥引子是一箋處方幾味藥中的使藥,即諸如白術(shù)附子人參桂枝等君臣佐三官的引導者。
這引導者在中醫(yī)頗有講究,像引藥下肢,必用牛膝;像引藥上肢,必用桑枝;像引藥上頭,必用羌活。而草醫(yī)用藥引子更甚,治啥就用啥去引藥,像耳聾,用豬耳朵做藥引子;像冠心病,用豬心伴幾味藥煮;像胃炎,則用豬肚裹藥一鍋燉了。
藥引子用得好,一張?zhí)幏骄突盍?,如一隊提戈挽弩的士兵有了目標奮勇而去。
故鄉(xiāng)在過去有個周豆子把藥引子用得神奇,僅用一泓井水就把懸壺之術(shù)折騰得高深莫測。
那一口古井屈蹲村內(nèi)。進村,拐過前面的四合院,在那棵有些年代的老樟樹下,一口四方古井就到了。這古井始建于何年何代,沒人考證過,但復修于道光年間,原因有一知府的署名題記,并樹了一碑。而這片斑駁的石碑,也讓這口井遠近聞名,常有人前來揣測、觀瞻。
這古井離我家院子不足五十米。當年村里沒自來水時,門前挑水的人在早晚兩個時辰把石板路淌得濕漉漉的。村人稀罕那口井水,不是村里缺水,要說水,村子外是一條丈寬的小河,村兩邊連綿起伏的山腳下,每一溝每一壑都是泉水溪水,但不管怎么樣,其它地方的水均有股土腥氣,沒這口井的水清亮,沒那么純凈,那么甜。
清朝道光年間,那個叫周豆子的名醫(yī),每開一方必囑人到這口井里打水煎藥,也有人不聽他囑咐,結(jié)果有的無效,有的要多吃幾帖。經(jīng)過長期的檢驗,最后病人得出一個結(jié)論,這口井的水煎中藥有增加藥效的作用。而周豆子本人,凡到了制丸的季節(jié),他就自已去那口井里挑水。
周豆子的藥鋪開在村口南端,離這口井二百米遠。過去那里是一棟幾十間的吊腳樓院子,四面圍墻,大堂徑直出來有一扇對開槽門,紅漆銅環(huán),厚門方柱,門前還有對石獅子,怒目圓瞪,威風凜凜。
周豆子家是一戶地主,從他父親開始便行醫(yī),據(jù)說賺了不少錢。有一回,周豆子給一家商戶治病,過去治病不像今天,出診要是遠了就住在病人家。周豆子住在商戶家包吃包住不知不覺一個月,幾次更方把那人的病治好了。回來時,商戶酬謝他五十個大洋,按道理也不少了,可他見人家有錢,嫌少了,委婉地說:“我開個處方也是玩,本也不缺錢,自家家業(yè)也算豐厚。”便推辭不要。那商戶在鎮(zhèn)上做生意的,家產(chǎn)不說,光鋪子十來個,外面城里還有,鄰居說一到過年,他家銀元用谷簍挑回的。其實周豆子碰上了大豪門多取錢也沒錯,過去中醫(yī)行當有句話:窮家多救濟,巧取富人財。即過去的醫(yī)生看見了衣食貧窮的病人,取藥不收錢,到了富裕家就要填補起來。那商戶見周豆子推卻,知道拿少了,又叫下人再補上十個銀元,周豆子心知碰上了摳門的,只好拿著走了,說:“在府上多有麻煩,還望海涵。”出了商戶的門,到了一條河邊,也不知周豆子學的是什么歪門邪道,他下轎在湍急的河中丟了一根稻草,默念了幾句,說:“三日之后見。”當時轎夫聽了還很納悶,百思不解。
沒出三日,那商戶差人來了,說病又復發(fā)了,叫了好幾個附近的醫(yī)生也無濟于事。周大夫淺淺一笑道:“病就不登門去看了,可我的藥貴哩!”那下人說:“多少?”周大夫冷靜地說:“一帖丸子,共半斤,都是名貴藥材,要五百個銀元?!蹦窍氯寺犃?,回去告訴了商戶,商戶無可奈何,只好按數(shù)付費,但周大夫囑咐道:“必須每次用我村里的那口井水做藥引子服藥,否則無效,并要他親自來,心誠則靈嘛?!本瓦@樣,開始了井水的傳奇。
周大夫的邪術(shù),過去有的醫(yī)家少有口傳心授,只因不正;多數(shù)醫(yī)家的咒語是正道的,過去好多古醫(yī)籍有記載,如《儒門事親》這本醫(yī)書中便有記錄。聽老輩人說,學這種東西,尤其邪道,學精了只生女,不生男,即有斷子絕孫的味道。周豆子有點邪,但他把他的醫(yī)學和井水聯(lián)系在一起卻是進步。
道光三年,周豆子進城,看見街上貼了一張求醫(yī)榜,他湊近仔細一看,原來知府生了個大膿瘡,被很多名醫(yī)治過,什么湯劑丸子,什么外敷丹藥,用盡了。周豆子根據(jù)榜書上的描寫,胸有成竹地進了寶慶府大門。這知府大人住的屋就是不一樣,只見正屋雕窗畫梁,后院四季花卉不斷。他撥開紗帳,只見知府大人躺在寬大的木床上痛苦地呻吟。
周豆子仔細地檢查了一番,然后囑托隨從馬上騎馬回家打井水,并晚上制丸子。
天漸漸黑了,知府府內(nèi)外燈火稠密。隨從的馬也是好馬,不到半夜就打了個回轉(zhuǎn)。待井水一到,周豆子首先用井水讓知府口服,知府喝了口水叫道:“好水!”原來,這水清涼甘冽,知府一喝全身爽透了,而周豆子則是測知府的脾胃,醫(yī)書云:脾胃健,則知味。病的輕重,也體現(xiàn)于脾胃。重了,人不食,脾胃衰,正氣不足了。周豆子聽了知府的話大喜,等知府吃了周豆子制的丸子,再外敷了草藥,知府便困意濃郁,好多天痛得沒困的覺也來了。
知府的大膿腫好像蠻服周豆子治,自服了丸子開始,以后癥狀一天比一天好。
周豆子在寶慶府好吃好喝地被招待著,一晃就呆了半個月。他每天除了給知府開方碾藥之外,還在寶慶的每條街上遛來遛去。
等知府的病慢慢好了,周豆子便提出了告辭。這一天,知府和周豆子喝完茶,周豆子說:“大人,你的大膿腫如今痊愈了,我也要回村打理我的藥鋪了。”知府知留他不住,說:“我去過的山不知多少,喝過的水也不計其數(shù),今兒我的病好了,想去看看那口井。”周豆子聽了,很欣喜,便邀知府鳴鑼開道地去了,同時知府看了,也寫下了題記。
歷史的更迭在一瞬間,一片落葉的時間,就過去了上百年。周家的醫(yī)術(shù)終究沒有傳下來,周豆子也早躺成了一堆萋草叢生的墳塋或泥土之中的枯骨。唯有這口井經(jīng)過了風雨的淘洗,還那么古老地存在。
我佇立于井的旁邊,想茶圣當年煮茶而知水,卻不知中醫(yī)對水的選擇也有闡述,至少,我如今對患者說,水煎之水,必山泉之水也。這其中的溯源,乃中醫(yī)中的純凈一露。露,亦藥也。
此后的許多懸壺之人總?cè)タ纯?,企圖悟出一味井水的真諦。然而,真諦卻在每個懸壺之人的心里,人人不同,如誠與不誠、懂與不懂、似是非是、似真非真、虛虛實實的一紙無字天書。
一口井水終究沒人猜透它的獨特功效,也沒人體味出其中作為使藥的真誠。
海上椰樹
何以一棵椰樹來詮釋海南?因為海南用三個詞即可簡單、明了地概括:藍天、大海、椰樹。
何以一冊敦厚的醫(yī)籍成就海南?因為藍天與大海是海南的先天之本,椰樹是海南的后天之本。在浩瀚的中醫(yī)里,世界的一切都是整體存在的,并相生,即當甜美而遼闊的海南呈現(xiàn)在人的眼前,椰樹對藍天、大海來說,是相生的花朵,而藍天、大海對椰樹來說,則是它相生的綠葉。
這就是海南的哲學,這就是海南一棵椰樹經(jīng)久耐讀的文化!
椰樹來自馬來群島,在海南據(jù)說距今二千多年了。郭義恭在《廣志》中形容椰樹:“木似桄榔無枝條,高數(shù)丈。葉在木末如束蒲。其實大如瓠,垂于枝間,如掛物然。實外有粗皮,如棕包。皮內(nèi)有堅殼,圓而微長。殼內(nèi)有膚,白如豬肪,濃半寸許,味如胡桃?!笨梢娨瑯涞男缕?,于所見者的文字里隱藏著幾分怦然的心動。
無獨有偶,后來李時珍在他的《本草綱目》里說:“其樹初栽時,用鹽置根下則易發(fā)。木至斗大方結(jié)實,大者三、四圍,高五、六丈,通身無枝。其葉在木頂,長四、五尺,直聳指天,狀如棕櫚,勢如鳳尾。二月著花成穗,出于葉間,長二、三尺,大如五斗器。仍連著實,一穗數(shù)枚,小者如栝蔞,大者如寒瓜,長七、八寸,徑四、五寸,懸著樹端。六七月熟,有粗皮包之。皮內(nèi)有核,圓而黑潤,甚堅硬,濃二三分。殼內(nèi)有白肉瓤如凝雪,味甘美如牛乳。若久者,則混濁不佳矣?!?/p>
這些,是李時珍對于椰樹的描寫,可謂著筆細致、生動形象,說明他對一味藥的認識是那么深刻、透徹。
椰樹入藥的部位多為椰子和樹根樹皮。
椰子有很多別名,又名胥椰、胥余、越子頭、椰僳、胥耶、越王頭、椰糅等。但其中尤以越王頭有名。按稽含在《南方草木狀》中說:“林邑王與越王有怨,使刺客乘其醉,取其首,懸于樹,化為椰子,其核猶有兩眼,故俗謂之越王頭?!?/p>
越王頭是椰樹亦食亦藥最精彩的文化表達?!短剖贰费裕骸耙云湓炀?,飲之亦醉也。”《古今注》也道:“狀如桃核,不知其樹。核大如數(shù)斗,剖之盛水,則變酒味,謂之青田酒,漢末蜀王劉璋曾得之?!?/p>
青田酒的記載蠻多?!兑唤y(tǒng)志》云:“瓊州有嚴樹,搗其皮葉,浸以清水,和以粳釀,或入石榴花葉,數(shù)日成酒,能醉人?!币嘀敢泳?。
椰子酒性熱。李時珍曰:“其性熱,故飲之者多昏如醉狀?!薄懂愇镏尽吩疲骸笆称淙鈩t不饑,飲其漿則增渴。”《開寶》這書有這么一則記載,說海南一隊漁夫要出海遠航,臨行時搬了很多椰子去。他們在海上吃椰子酒時,先剝外皮,露出硬殼上的幾個白點,將其捅開,用吸管吸,以解海上之寒濕。之后,又有人對椰子用刀刮取內(nèi)側(cè)的白色果肉,與海南的優(yōu)質(zhì)糯米制成“椰子飯”,以健脾胃。這樣,漁夫吃了精氣神倍好,打漁更有勁了。他們遠涉大洋,半年之后回來,其中幾個有白發(fā)的老者,竟然年輕了,頭發(fā)也變得黝黑如漆。
椰子的藥性是味甘、性平,入胃、脾、大腸經(jīng),具有補虛強壯,益氣祛風,消疳殺蟲的功效。其中椰汁有滋補、清暑解渴的功能,久食令人面部潤澤,并益人氣力,臨床中用來治小兒絳蟲、姜片蟲病等。而椰子殼油則治癬,療楊梅瘡等。
有一年,我在海南三亞,隔壁是個歷經(jīng)海風侵蝕的老人,他滿臉的褶子里卻泛發(fā)出他年輕時諸多不屈的勁頭。那時,我背上莫名生了手指大一塊銀皮癬,天天涂藥但見效甚微,不涂藥則皮癢難忍,閑時就利用一個竹節(jié)撓癢癢。有一天,老人跟我聊完了他在海上漂浮的一段往事,抬頭眺望一線彎曲、潔凈的海岸,讓一船蔚藍的思緒癡癡地停泊了,說:“你的癬為什么不用椰子皮治治呢?”當時我聽了,欣喜若狂,多日來的痛苦讓我迫不及待地追問:“有效么?”他淡淡道:“這種癬,那時我們在海上奔波時常患,是陽光的刺激和海水的濕氣等外因造成的?!闭f罷,起身調(diào)轉(zhuǎn)屁股,像名老先生似的背著手踱了幾步,接著說:“椰子皮燒存性,研粉,伴茶籽油調(diào)和,外涂?!?/p>
而椰根在臨床上用得最多。它味苦,性平,無毒,入肺、脾、肝經(jīng)?!侗静萸笤氛f:“治夾陰風寒邪熱?!薄堕_寶》又道:“止血,療鼻衄,吐逆霍亂?!崩顣r珍在《本草綱目》中治療心痛時說:“燒存性,研末,以新汲水服?!?/p>
海南的一草一木均是漁夫的生存之本,這與內(nèi)地萬草萬木是農(nóng)民的根,道理一個樣。震亨曰:“生海南極熱之地,土人賴此解夏月毒渴,天之生物,各因其材也?!笔堑模瑯涞娜?,來,為了人。去,也為了人。
那么,椰樹的生與死是否和這片土地上的人息息相關(guān),又相生相克?中醫(yī)的陰陽可詮釋這個亙古困惑了人的問題,即:一個物種的繁榮,它的存在就意味著給人一線活命的機會。因為它是人的藥,是粉身碎骨也為了人好的藥。
這樣的道理不能讓人懂得太遲,否則藍天遠了,大海也遠了,椰樹也遠了,恰如我從遙遠的海南回到了湖南,只能想它念它,卻無法看到它。
這幾年,我離開了海南,離開了椰樹,就無法聽到早晨或傍晚時椰子落地的嘎嘎響了。但我可以回味,在一棟簡陋的木皮房里,外面的海風搖曳著溫暖的陽光,椰樹葉迎風拂動,海則安祥地藍,像一個綠蛋似的明凈。
我剛從海南回來時也沒見什么不適,可離開久了,毛病就出來了。有一天,我突然流鼻血了,雖然量不多,但白天有時突然滴幾滴,晚上又突然滴幾滴,不是個事兒。我依醫(yī)生的囑咐吃了白茅根煮雞蛋,甚至喝了以藕節(jié)炭、荊芥炭領(lǐng)銜的中醫(yī)處方藥,都不見寸效。這么個小病,時斷斷續(xù)續(xù)地滴幾滴血,時又斷斷續(xù)續(xù)地治,結(jié)果我拖了一年。我也納悶了,那些醫(yī)生怎么啦?
一回,我與海南那老人通電話的時候,說出了我的痛苦。老人還是那么爽朗,哈哈道:“肯定是椰樹,肯定是椰樹!”他又頑皮地解釋道:“你在海南呆了那么久,吃了那么多椰子,嗅了那么多的椰風,椰樹早是你血液中的一部分,你如今血液里缺少了它們,就流鼻血啦!”然后他說:“我馬上給你寄點椰根皮去煮水喝!”
海南的椰樹,果真成了我生命中的一味藥。在故鄉(xiāng),治療著剪不斷、理還亂的相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