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曾擁有一匹可憐的老馬。它是一輛解放牌二手卡車,載重5噸,八成新,我花了6萬元將它買下。有人說值,有人說不值,我看值。賣主新刷了漆,墨綠閃亮,雄赳赳氣昂昂的,叫我聯(lián)想起解放軍叔叔。交割前,我請一位汽車教練驗車,還請他喝酒。他醉醺醺地拍胸脯:好車,跑個三兩年沒問題,很快就回本啦!我遂心安。
但事實并非如此。我雇了司機小羅,第一天出工拉土,它就趴窩了。當天支出修理費200多元。小羅搖頭,說這兒那兒不好,總之是一輛爛車。我把汽車教練的評價告訴他,他笑道:那些教練經常驗車,早被賣主買通了。淡水這地方就這樣子,擺弄車的人都知道。我眼一黑,解放軍叔叔頓時化為一匹老馬。
我買卡車的初衷沒錯。淡水由一個萬把人的老鎮(zhèn),迅速擴張成幾十萬人的城市,大規(guī)模建設是必然的。在我印象中淡水很少見到青天白日,飛揚的塵土老把眼前染作黃蒙蒙一片。這邊挖坑,那邊打樁,工地連著工地,卡車銜著卡車,終日鬧騰騰。那么,我買一部卡車加入建設大軍,不愁沒活干,車輪滾滾錢就進賬,無疑是一項明智的投資。我也調查過,淡水有許多車老板,養(yǎng)三兩部車就富裕起來;若有機頭(即挖掘機)更是發(fā)了大財。當然,一個菜鳥玩車會有啥下場,我尚未體察到;只是當自己略知一二時,我這只菜鳥已經下鍋了。
生意分兩類,一類為投資型,一類為經營型。我比較喜歡投資,它更像智力游戲。下海以后我炒郵票,炒股票,炒國庫券,一路走來開心順利。經營很麻煩,我做圖書生意時就吃過苦頭,特不擅長此道。這次買車也是不得已,亞細亞公司養(yǎng)了一群人,吃喝開銷發(fā)工資,花錢如流水,我當老板內心有壓力。公司主營買地蓋樓,土湖、草洋、石灰窯三座樓同時在建,房子賣掉之前沒有一分錢進賬。所以,我想建立現金流,商業(yè)教科書都這么說。然而剛剛邁步,我就陷入泥淖。卡車今天壞,明天壞,修理費加司機工資,構成一條不折不扣的負現金流。
晚上,卡車停在富華樓下面的大院里,我愁得老繞它轉圈。這匹老馬,還是一匹懶馬、病馬,若有俄羅斯歌曲《三套車》里那樣一個傻財主,肯將它買了去,我真是燒高香了。想著,我就會朝輪胎狠狠踢兩腳。
更苦惱的是司機管理問題。負責施工的劉國炳對我忠心耿耿,悄悄對我說:“老板當心,小羅有鬼?!蔽颐靼姿囊馑迹×_串通汽車修理廠老板,偷偷吃回扣,那么,修理費就有相當一部分流入他的口袋。可是我抓不住把柄。跟去修理廠盯著,我這個外行兩眼一抹黑,能看出啥門道?我也企圖對他進行思想教育,掏心窩子談話,加以旁敲側擊;可那湖南佬一臉忠厚,雙目清澈直視我的眼睛,反倒弄得我挺不好意思。奈何奈何?
好在周梅森來了。他不僅拔掉了鯁在我喉頭的刺,還把這刺變作一根金箍棒,孫悟空似地耍著金箍棒演出一場眼花繚亂的好戲!
二
好戲開場之前,先交代一件事情:我公司業(yè)務員王丹霞盜竊馬廠地塊的所有證件,差點把地賣掉;幾個同黨卷入,簡直形成一場嘩變。關鍵時刻,我的政委周梅森從南京飛來,追回土地證,逮捕賊人,幫我平定了亂局。關于這個驚心動魄的故事,我在另一篇文章里寫了,此地不再贅述。事畢,梅森把目光投向停在大院的卡車上。
“有點意思。馬啊,你的大思路不錯嘛……”梅森聽完我訴苦,點燃一支香煙,大眼瞪天,陷入沉思。
“有啥意思,我恨不得立刻把這破車賣了——只要有人肯出錢?!蔽毅卣f。
“一只羊難養(yǎng),一群羊呢,肯定好放!你等著,我打個電話,奇跡就會出現了?!彼拥魺燁^,急匆匆上樓。
在我下海經商的生涯里,最明智的舉措就是拖周梅森下水。我們住在上影廠52號招待所,合作電影劇本《闕里人家》,我經常請他洗澡,陪他喝酒,費盡口舌勸他共創(chuàng)大業(yè)。我的初衷是找個伴,茫茫商海遇不上一個文學圈的人,悶都悶死了。我和梅森最要好,我屬馬,他屬猴,平時馬呀猴呀隨便叫,有他入伙能不開心?他也有一顆動蕩的心,渴望在時代大潮中翻滾一番。我的一句話最能打動他——我們要把文章寫在大地上!終于說服了他,亞細亞公司得到一位政委。當然,我是司令。不過,他的條件是參與有限戰(zhàn)爭,平日在南京寫作,需要他幫忙時再過來。那也行,眼下就是他大顯神威的時刻了。
他操著徐州話,哇啦哇啦嚷了半天,放下電話就拍我肩膀:“哥們,成了!我趕來一群羊——整整一支車隊!”
“啥?車隊?”我的眼鏡滑到鼻尖上,頓時傻了?!澳汩_什么國際玩笑?”
“沒開玩笑。這支車隊是徐州賈旺煤礦的,你知道,我是礦工出身,當年和我一起鉆煤洞子的哥們,如今都掌權了……”
“等等,天上不會掉餡餅。先說啥條件,要我投資多少錢?”我顯示出生意人的冷靜,搶先問道。
周梅森豎起一根手指頭,夸張地在我眼前晃動:“一分錢不要!車給我們白使,人給我們白用——當然,司機工資、油錢、修理費咱得負責,可是利潤全部歸我們呀,人家不參與分成,一分錢也不分!”
“不可能,清朝政府簽的賣國條約也比這強!煤礦領導就不怕犯錯誤?你說,買一支車隊光貸款利息就得多少?何況還有折舊費?我們把這支車隊在淡水跑爛了,賺的錢統(tǒng)統(tǒng)下自己腰包,天下哪有這等好事?”
“就有這等好事!你不了解國有企業(yè)目前的情況,特殊歷史時期總有奇跡發(fā)生。咱們作家,就要善于捕捉歷史機遇!本猴,天生一雙火眼金睛,馬兒你服不服?”梅森以他慣有的牛逼姿態(tài),拍著我肩膀說。
我閃開:“你把道理說通,我就服?!?/p>
于是,梅森告訴我真相:今年春節(jié)回老家過年,他和賈旺煤礦的老弟兄們喝酒,談起大型國有企業(yè)的日子難過。20世紀90年代,南北方經濟形勢大不相同——受鄧公南行講話的鼓舞,南方私營企業(yè)如火如荼發(fā)展起來;北方基本是國有企業(yè)一統(tǒng)天下,改革緩慢,死氣沉沉。聽周梅森乘酒興吹噓亞細亞公司,那幫哥們羨慕得眼睛發(fā)直。其中有一位運輸隊長,是梅森的發(fā)小,名叫萬千山,是個精明能干以倔強著稱的中層領導。他大杯敬酒,求梅森在南方找活,拯救車隊。由于煤炭銷路不暢,運煤車隊無活可干,已經半年多發(fā)不出工資了。家屬們天天來鬧,問萬隊長日子怎么過?他夜里失眠,頭發(fā)大把脫落?,F在他不求盈利,只要能保住工人的工資,上刀山下火海都肯干!萬隊長眼圈也紅了,端著酒杯站在周梅森跟前,敬了整整一瓶老白干,訇然倒下……
“聽你說買車的初衷,我眼前一亮。淡水遍地是活,萬千山把車隊帶來,不拉煤改拉土,這盤棋不就活了?剛才我打電話一說,萬隊長樂得蹦高,馬上向礦領導匯報!現在你信了吧?”
這會兒輪到我蹦高了:“好猴,你領來一支天兵天將啊!”
三
我們激動得整夜睡不著覺。睡不著覺可是一件麻煩事情,因為我和梅森同床而眠。請別誤會,亞細亞公司條件有限,一套三室兩廳的房子,連吃帶住加辦公,老板員工住得滿滿。我的臥室朝南,最寬敞明亮,且?guī)谂?,號稱本公司的總統(tǒng)房。只是,屋內置一張席夢思床,多了放不開。我請梅森下榻,他鼻孔里哼一聲:“還總統(tǒng)套房呢,見鬼!”我馬上反擊:“別挑剔了,你沒讀《古文觀止》?這叫徐孺下陳蕃之榻!”
兩個大男人睡在一起,翻身放屁打呼嚕,熱鬧非凡。睡熟了還好說,失眠可就完蛋了,你動動胳臂,我伸伸腿,誰也甭想入夢。我們憧憬未來,心潮澎湃,床就更顯狹窄了。干脆起來抽煙吧,再到廚房搬一箱啤酒,聊到天亮。
梅森提出一個問題:“馬呀,這個車隊,應該算作獨立項目吧?如果放在亞細亞公司,按股份算賬,那對我就不公平了。你說呢?”
這個問題挺要害。我和妹妹華華占了亞細亞公司的絕對股份,周梅森投資八萬塊,只占小頭。車隊是他拉來的,居首功,得小頭當然不公平。但是萬一賠了呢?誰掏錢?別看哥倆好,各自小算盤打得門清。
我說:“那就單立賬,你我一人投一萬,賺錢平分。不過丑話說前頭,賠了也是一人一半,到時候你別心疼?!?/p>
梅森舉起酒杯:“就這么定了,干!”
我和周梅森都是個性很強的人,有一位作家朋友評論:這兩人合作,要么三天就打翻了,要么能合作一輩子。事實上我們屬于后者。這里面有個重要原因:利益框架擺得正,公平,坦率。做事先算賬,不怕爭論,不怕討價還價。定下了就齊心協(xié)力地干,絕不耍小心眼,絕不出爾反爾!我們在經濟上有漫長的合作歷史,長達二十年,這很罕見。如今我60多歲了,回想起來,內心總有自豪和感動,這種友誼構成了我們人生的重要部分。因為我下海早,經驗、資本更豐厚一些,前期是我?guī)ьI梅森。后來梅森發(fā)達了,又時時提攜我。舉一個例子,上岸后我們回歸寫作生涯,周梅森多部電視劇打響,自己辦影視公司拍戲。原則上,他的公司只拍根據自己小說改編的電視劇,但為我破了例。我的長篇小說《換位游戲》是他掏自己的錢買版權,并請我編劇。我們照例討價還價,照例嚴格執(zhí)行合同。隔一段時間,我就去南京住在他家討論劇本,同時拿錢。臨走,他總要調侃:“馬兒呀,一輛奧迪開走啦!”再去,他說:“又一輛奧迪開走啦!”我便假裝沮喪:“猴啊,從你手里摳錢可真不容易……”
回來說我們的車隊。半月之后,車隊在一個傍晚到達淡水。萬千山穿越千山萬水,帶著12輛卡車浩浩蕩蕩開到富華樓。鄰居們好奇,紛紛從窗戶探出腦袋。萬隊長矮壯敦實,剃一小平頭,兩眼炯炯有神,跳出駕駛室與我們緊緊握手。我想起長征的紅軍,莊嚴說道:好,我們終于會師啦!
這樣一支隊伍的吃住,可不是小問題。好在土湖大廈及時竣工,我們提前做了安排:床鋪、炊具等一般日用品都已到位,煲飯的小李還炒好了幾個大鍋菜。我和梅森安頓好司機,當晚擺了會師宴。這一頓酒自然是喝得天昏地暗,唯獨萬隊長喝得很少,似乎有心思。
周梅森掏出塞滿鈔票的信封,當眾交給萬隊長?!袄系?,我們的司令,啊,也就是亞細亞公司董事長矯健,早就準備下一萬塊錢,作為車隊的前期費用。你放心,我們一定信守合同,決不會虧待弟兄們!來吧,干杯?!?/p>
萬隊長把錢遞給我,大氣地說:“這個不急,信不過你們也不會來淡水。等我把一路上的油費、過路費發(fā)票整理好,再找貴公司報銷。”我暗想:國有企業(yè)辦事就是規(guī)范,佩服!正要敬酒,卻聽他又說:“活兒安排好了嗎?我想明天就開工?!蔽艺f:“聯(lián)系了一個沙場,要車隊拉沙??梢矂e太急,你們剛到,先休息一天?!彼麍詻Q搖頭:“不行,士氣不能泄,我們這次來淡水是背水一戰(zhàn)!”
接下來,萬千山做出令人意外的舉動。他捧著一碗白酒轉向梅森:“哥,今晚上是咱們最后一次喝酒?!泵飞徽骸霸趺戳耍俊彼妊霾睂⒕埔伙嫸M,放下碗,鄭重其事地說:“我們出來很不容易。臨走,礦領導叮囑再三,要我?guī)Ш眠@支隊伍。自古就說喝酒誤事。哥,我肩上壓著千斤擔呢,敢嗎?所以我下了戒酒令,明天起,從我開始,車隊所有人滴酒不沾!”
司機們嗷的一聲:“是,滴酒不沾!”
這樣一股精氣神,可把我們感動壞了。既然明天戒酒,今晚就往死里喝唄!我和梅森輪流向司機們敬酒,醉得一塌糊涂。萬隊長把卡車當專車,親自送我們回富華樓。又命令兩條大漢——韓師傅孫師傅背我們上樓梯,安置在總統(tǒng)房的大床上。我和周梅森互相拍打著說醉話:“工人階級偉大呀,真?zhèn)ゴ?!工人階級……實在偉大……”
沙場在淡水東面一條小河旁。清晨,霞光映紅草尖上的露珠,河邊低洼處薄霧流蕩,幾只白鷺在蘆葦叢上方掠過,鳴聲啾啾。南方的田野彌漫著一種特殊芬芳,令人想起母親的乳汁。這地方保持著原始風光,城市的腳步尚未將它踐踏。但挖沙的機械、顛簸于田間土路的卡車,一齊發(fā)出野獸般的轟鳴,宣告這片世外桃源即將被顛覆的命運。
我們的車隊駛向沙場。我和梅森不顧宿醉,親自率隊出發(fā)。我那匹老馬也加入隊伍,司機小羅歸萬隊長管理,從此再也不怕他玩鬼花樣。為追求氣勢,我們不肯坐在駕駛室,而是選擇最后一輛卡車,在車斗上站著。春風拂面,車頂在朝陽輝照下泛出金綠色的光芒。放眼望去,13輛卡車宛如長蛇陣,一串金光炫人眼目。真不敢相信,這是我們的車隊!兩個作家,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竟然擁有這樣一支隊伍,還是機械化,司令政委真不是白叫的!過癮,就為過這么一把癮,下海也值了。
周梅森緩緩伸出右臂,向車隊致敬。我也揮手致意。
四
幸福的日子總是那么短暫。三天之后,雨季來了。
先說說第一天的斬獲:當天結賬,沙場秦老板付給我們2600元現金。秦老板是本地客家人,長相清秀,文質彬彬,為加強合作,他還客氣地請我們吃晚飯。我謝絕喝酒——學習萬隊長好榜樣,戒啦!梅森也跟進,宣布自己改邪歸正,從此滴酒不沾。首戰(zhàn)告捷令人陶醉,我和梅森高談闊論,在席間大談馬克思主義政治經濟學。因某個觀點的理解差異,我倆爭得面紅耳赤,一起請秦老板結合商業(yè)實踐做出評判。面對兩位書呆子,秦老板顯示出商人的圓滑,他往我們盤子里夾了兩只基圍蝦,滿臉堆笑道:“妻(吃)蝦,妻蝦……”
回家后,我們把錢攤在席夢思墊子上。當時沒有百元大鈔,盡是10元票面,2600元攤了小半邊床!我倆樂得手舞足蹈。周梅森雙手做猴爪狀,一左一右比劃道:“一天掙兩千,十天掙兩萬,一百天掙二十萬……乖乖,錢多了怎么辦啊!”我和這猴終日廝混,形體動作深受感染,也勾著爪子左右比劃:“錢多了買卡車,今年買一輛,明年買一輛,后年再買一輛……”
春季的第一場大雨,把我們的黃粱美夢沖得稀里嘩啦。那雨下得呀,淡水街道成了一片汪洋。我忽然想起一本書,講黃埔軍校學生軍東征,就在淡水、惠州一帶打仗,漫長的雨季使他們苦不堪言,行軍少不得雨傘蓑衣……糟糕!我們漏算了雨季,這雨老下,車隊怎么行動?不干活,司機工資照發(fā),時間長了還不把我們賠死?雨沒完沒了地下著,急時雨柱粗如指,像一個怒漢揮鞭猛抽大地;緩時雨絲細如發(fā),像一個小女人哭哭啼啼。我們的心境與烏云密布的天空一樣,陰郁得透不過氣來。
熬到雨停間隙,我們急急忙忙去找秦老板。他正打麻將,怡然自得,全不把風雨放在心上。他說:“急也沒用,沙場淹了,等水退了才能開工。”我問要等多久?他扔出一張牌:“不好說,總得個把月吧,這地方就這樣子,淡水人都習慣啦……”梅森要秦老板結另外兩天的賬,他不耐煩了:“讓不讓我打牌?沒沙子賣我到哪里搞錢?”臉一翻,再也不叫我們“妻蝦”了。無奈,又找了幾家工地,老板們給的答復都一樣——雨季過去再說。徹底沒戲了,我們踏著泥濘回家,心里拔涼拔涼的。
半夜,我乘梅森睡熟,悄悄起身進廚房。我要喝酒。戒了3天酒,敗啦。壓力山大誰能扛得住?我在黑暗中摸索許久,摸到半瓶二鍋頭,溜到陽臺,咕咚就是一大口。雨又下大了,沒完沒了。天空抹了厚厚的黑漆,路燈光暈暗淡,無力照透周圍緊裹著的雨簾。我的臉龐不時濺上雨點,涼意沁脾。只好再來一口二鍋頭,讓心火燒旺。
忽然,一只手從我身后奪下酒瓶,周梅森鬼魅一般冷笑:“好哇,一匹賴馬,深夜盜酒,讓我逮個正著!”我嚇一跳,訕笑著拖他下水:“你也來一口,咱倆扯平。”他豈能饒我,訓道:“哼,我能墮落到你這般地步嗎?我能像你一樣意志薄弱嗎?本人言必行,行必果,做個榜樣給你瞧瞧!”我慚愧地低下頭:“我錯了,我錯了……”等等沒動靜,再抬頭一看,卻見那潑猴仰頭抻脖,快把剩下的二鍋頭喝光了!
周梅森說:“其實我早就想喝酒了,我的壓力更大呀。不光是賠錢的問題,我怎么向徐州的兄弟交代?就這樣讓他們灰溜溜地回去?”我說:“只要度過黑暗,黎明就在眼前!雨季總會結束,我們有機會反敗為勝?!泵飞瓝u了搖空酒瓶:“既然墮落了,就來個痛快,讓我們?yōu)槔杳鞲杀 眰z人一拍即合,返回廚房找酒,一直喝到黎明。
應該慰問一下車隊的師傅們,雨天悶死人,不喝酒干啥?既然老板破了戒,伙計們也一起痛快吧。我和梅森搬了一箱二鍋頭來到土湖大廈?!按髲B”是公司內部的自吹的叫法,其實該樓占地面積只有80平方,倒有7層樓高,看上去像一座碉堡。樓梯陡而窄,每層只有一套三室一廳的房子。進到底層,聽見樓上咚咚巨響,震得樓梯都在顫動。怎么回事?我急急往樓上奔,來到3樓,只見一個師傅雙手反剪,兩腿下蹲,踩著樓梯一格一格地朝上蹦,看上去活像一只大青蛙!梅森吆喝:“你在干嗎呢?”他忙站起來,青蛙變作一條大漢,是曾經背我上富華樓的韓師傅。他一臉靦腆,口中喃喃:“鍛煉,萬隊長叫我們每天鍛煉……他在上面哩……”
我們往樓上跑。4樓、5樓各有一只大青蛙蹦跳,咚咚之聲不絕于耳。天,從1樓蹦到7樓,就是青蛙也累趴下了!來到6樓,我們終于看見萬千山同志。他正蹦最后幾級樓梯,滿頭汗珠滴落在地,白色圓領衫洇濕了一片。7樓是一大平臺,先行完成蛙跳的師傅們聚在樓梯口,掐著手表給隊長計時?!凹佑?!老萬破紀錄啦!”呼喊聲中萬隊長完成最后一跳,轉身跟我們握手。他先向我解釋,為保證樓梯不遭損壞,特意把司機分開,一層樓只有一個人跳,聲音雖響問題不大。我笑:“這又不是豆腐渣工程,還怕你們把樓蹦塌了不成?”
平臺上有蘑菇狀小涼亭,我們在亭子里抽煙。放眼望去,可見淡澳大道往來車輛,還有雨水積滯的片片水洼。萬隊長說:“這雨下得,把人骨頭都泡霉了。我想了個辦法,每天搞蛙跳比賽,既鍛煉身體,又磨煉意志。倒是希望出去跑跑步,打打球,可惜老天不允許,只得在樓里折騰了。”說完,他又朝我抱歉地一笑。我說:“委屈你們了。雨季沒活干,玩也沒處玩,這段日子很難熬?!比f隊長摸摸小平頭:“我最擔心人懶了,斗志垮了,一支隊伍松松散散拉出去沒法打仗。雨一停,就開工,咱得時刻準備著!”我和梅森對視一眼,想起帶來的那箱二鍋頭。顯然,萬千山同志是萬萬不會破戒的,這禮物太不合適,等于抽自己的嘴巴啊。
離開土湖,我倆沉默不語,但內心充滿感慨。逆境最能考驗人的精神素質,萬隊長竟以蛙跳運動對抗雨季,真是匪夷所思!雷聲隆隆,雨又暴烈起來。我和梅森不躲不避,任雨水兜頭澆灌,步伐格外堅定有力。
五
一個好消息,一個壞消息。先說好消息吧:雨季提前結束,太陽重新烘烤大地。出車沒問題了,零零星星有點收入。為啥零零星星?這就牽出了壞消息:大雨仿佛澆滅淡水的建設火焰,工地一下子變得冷冷清清。秦老板沙子賣不出去,幾次找他都黑著臉,一口一句“丟你老母”,暴露出骨子里的粗野。他偶爾也用車,但一輛二輛就足夠了,再不需要浩浩蕩蕩的車隊。結賬更不痛快,壓下的錢越來越多。我們又不能得罪他,只好請他“妻蝦”,哄他高興了才討回一些債來。都說楊白勞比黃世仁狠,這會兒真信了。
后來我才知道,中國經濟正處于一個拐點。1991年到1993年是罕見的繁榮期,過熱的基本建設很快遇到瓶頸。之后是漫長的調整期,直到新世紀才進入另一個高潮。海南島、北海、大亞灣等熱點地區(qū)率先降溫,丟下大片的爛尾樓,多少年都消化不掉??上覀儺敃r渾然不知,只是對雨季過后工地突然蕭條深感詫異,仍懷著一片癡心期待好日子的降臨。
我命亞細亞公司員工全體出動,滿淡水找活干。連煲飯的小李也不閑著,她是本地人,七大姑八大姨都托上,找到活兒就給提成。司令政委身先士卒,見泥坑就鉆,與挖土方的包工頭交朋友。周梅森天生熱情,有求于人更甚,長臂往人肩膀一搭,哈哈哈就成了哥們弟兄。香煙到處撒,并殷勤點火。我挖苦他:“猴啊,你干脆叫人家爹得了!”周梅森大眼一瞪:“為了車隊,叫爹何妨?你懶馬一匹,還敢說風涼話!”
有一回為了拉近乎,我們在工棚與民工喝酒,菜肴粗糙,酒質低劣,醉得頭痛欲裂。我外出尿尿,竟一頭跌入地基里,死人一般睡著了。周梅森找我,兩手在嘴邊圈成喇叭狀,“矯健——矯健——”招魂似地叫個不停。我終于醒來,睜開眼睛,只見滿天星斗,那明亮,那璀璨,真是永生難忘!我不知身在何方,手掌四處亂摸,皆是堅硬石塊。我心中驚愕:啥床是用石頭制造的?及至梅森將我拽出,才明白自己在地基坑做了一場春夢。
我們互相攙扶,踉蹌著往回走,一路感慨:過去領導總是組織我們作家下基層體驗生活,何曾有過今天的感受?看來,生活就是生活,刻意體驗都是走馬觀花,假的!
縱然我們這般努力,收獲卻寥寥無幾。車隊三天打魚兩天曬網,從來吃不飽活。老板們的條件也越來越苛刻,壓低運費,拖延結賬,壓迫得我們苦不堪言。最要命的是老板強迫超載,挖掘機大斗不在卡車堆出一個山尖,絕不肯罷休。車們壓得快散架了,呻吟著顫抖著爬出土坑。萬隊長心疼極了,幾乎哀求老板手下留情。老板總是一個表情,翻翻眼睛,滿臉不屑:“不想干?走人!有的是車在后面等著?!蔽覀兏有奶?,因為卡車都被折磨得疾病纏身,這里壞了,那里爛了,輪番進修理廠看病。好,掏錢吧,車跟人一樣,醫(yī)療費最要命!我們動搖了。從萬隊長痛苦的表情可以看出,他也動搖了。
有一天,小羅跑回富華樓。見面第一句話:北方人吃面南方人吃米,我的胃受不了啦。第二句話:他們都是北方人,就我一個南方人,受欺負。最后一句話他眨了半天眼睛,湊近我耳邊說:萬隊長想甩掉你。到淡水后他一直在搞調查,許多事情記在一個小本本上。時機成熟了,他們肯定單干——車隊可掌握在人家手里呀!說完,他像一縷青煙飄走了。
這話不啻在我心里扔下一顆炸彈,萬千山同志的高大形象立馬搖搖欲墜。莫非他打著與我們合作的旗號,背后另有企圖?我在商海混了幾年,見多了背信棄義的行為,疑心難免重了。周梅森卻堅定不移,拍著胸脯替萬隊長擔保:“不可能!老萬跟我一個煤洞子爬出來,他什么樣的人我還不清楚嗎?”我搖頭:“你還嫩。淡水是個大染缸,冒險家投機者都跑來撈世界,誰的心都可能被染黑?!泵飞桓吲d了,臉拉得老長:“他們是國企工人,不是投機者!對朋友,我們應該保持基本的信任?!痹掝}嚴重了,我不得不暫時退避三舍。
餐廳擺著一張圓桌,老板員工圍成一圈吃飯,說笑交流,氣氛融洽。工作安排也在餐桌上進行,等于開了小會。這是我們公司的優(yōu)良傳統(tǒng)??山裉欤液兔飞疾惶_心,飯吃得有些沉悶。飯畢,周梅森忽然提出建議:“小羅挑撥離間,不能再用?!眲澇桑骸拔以缇吞嵝牙习?,這人鬼得很,公司買來卡車他可沒少做手腳,趁早開了算了!”小劉原是南京某建筑公司的技術員,周梅森介紹給我,是亞細亞公司的頂梁柱。自然,梅森的意見總能得到他附和。
我不同意:“小羅早開也好,晚開也好,恰恰現在不能開——他在土湖住著,能起到眼線的作用?!敝苊飞迤鹈婵祝骸拔揖筒辉嘎犇氵@樣說話!怎么,你還要在自己的車隊派臥底?”我也沉下臉來:“雖說是我們的車隊,但畢竟屬于徐州賈旺煤礦,人家有什么打算誰知道?防人之心不可無嘛,留小羅當一只眼睛,有啥不好?”梅森提高嗓門:“越是困難的時候,咱們越是要團結!小羅分明在起破壞作用,使我們和車隊互相猜疑。他今天來說這番話,根本沒安好心!”我說:“他的動機姑且不論,提供一些信息就有價值。比如萬隊長那個小本本,究竟記著什么?他到處搞調查,是不是想跟當地老板建立關系,今后搞單干?”周梅森氣得直指我鼻子:“矯健,你已經中毒了!”
員工們見勢不妙,悄悄溜了。連小劉也坐不住,借口工地有事先走了。留下司令政委大眼瞪小眼,吵個喋喋不休。我們都說了過分的話,最后是我借用《沙家浜》里胡司令的臺詞收尾:“這支隊伍還是我當家!”周梅森拂袖而去。
晚上睡覺有意思了。我和那猴活像一對吵架的夫妻,冷冷的,背對背,且隔開好大距離。我們盡量不碰對方肢體,所以就各自滾向床邊,險些掉到地下去!
六
我和梅森很快達成妥協(xié),決定跟萬隊長開誠布公地談談。我們總是這樣,一會兒吵一會兒好,只有雷陣雨,沒有雨季。
從富華樓到土湖有三里多路,需要交通工具。淡水城區(qū)初具規(guī)模,公共汽車、出租車、三輪車一概沒有,全靠摩托車載人。駕駛摩托的多為當地農民,人稱摩托佬。其風格剽悍,車速極快,一下從眼前飛過,好似警匪片中的暴走族。我們往街口一站,立即有七八輛摩托從各處竄來,團團圍住。我和梅森各指定一輛,其他摩托佬悻悻離去。轉眼間來到土湖加油站,前面一堆人堵住路口,還有幾輛卡車,是我們車隊的卡車!我的心一下子提到嗓子眼上。
出事了!一輛寶馬轎車不知何故,忽然在路中央打開車門。韓師傅的卡車迎面駛來,猝不及防一下子撞掉車門。車內跳下幾條大漢,攔住卡車,一把將韓師傅拖出駕駛室。寶馬主人矮胖如肉球,氣勢洶洶滾上前來,氣焰囂張,語出驚人——“打死他!我出錢,你們打死他!”
有必要交代淡水的治安背景。這座南方沿海新崛起的城市,因擴張?zhí)焓只靵y。來自全國的投機客匆匆行走,手中提著裝滿鈔票的小黑箱。他們身后跟著妓女、小偷、搶劫犯,當然,還有無窮無盡的民工。治安管理根本無法跟上,據說,全國有一千多通緝要犯窩藏在淡水各個角落,香港黑社會勢力也滲透進來。新建的街道沒有名稱,新蓋的樓房沒有牌號。工棚遍地都是,壞人隨便往哪里一鉆,你去找就是大海撈針!公安局的警力不夠用,小案子只能拖著,大案也不能及時偵破。前幾天,淡澳大道有人在光天化日之下用土槍打死一人,刑警隊長因此被撤職,兇犯仍未找到……可想而知,肉球老板的話不是鬧著玩的!
幸虧有車隊。后面的司機紛紛跳下車,萬隊長第一個上前阻攔,形成人多勢眾的局面??v然如此,那幾個保鏢依然抽出尺把長的砍刀,追著韓師傅亂砍!可憐人高馬大而又老實巴交的韓師傅,抱著腦袋繞加油站轉圈逃竄。那肉球或許是黑道老大,或許是因暴發(fā)而狂妄至極的老板,仍瞪著牛眼咆哮:“砍死他!一條人命值不了幾個錢,你們只管砍!”
萬隊長本來一直在旁邊勸說:“又沒傷著人,車門撞壞有保險公司,交警也很快到了,何必動刀動槍呢?”聽肉球這么一喊,他鐵青著臉走了。一會兒從駕駛室出來,手里多了一根鐵制搖柄,上前一把揪住肉球的領帶——“你有錢,我有命!日你個祖宗,信不信老子開你的瓢?”肉球頓時傻了,北方人說話聽不太懂,可萬隊長拼命的架勢他還是能看明白的。追殺韓師傅的保鏢們折返回來,提著砍刀圍住萬隊長。司機們憤怒已極,這幫北方大漢抄起家伙,又將流氓團團圍住。一場械斗一觸即發(fā)!
我們恰在這時趕到現場。一番勸說,萬隊長松開領帶。肉球也找到臺階下,肥臉堆起笑容:“好,老板來了,我跟老板談?!彼f這輛寶馬剛買幾天,撞掉車門實在晦氣,不是保險公司賠幾個錢就能解決問題。言語間含有敲詐的意思,可見他大砍大殺就為這個目的。
我們明白:對付黑道,政府最有效。因王丹霞盜竊土地證件,我們上書惠州市委,在文聯(lián)蘇主席的幫助下處理好事情,并結識了幾個政府官員。于是,我們談起這些朋友。這方面梅森最擅長,揮舞長臂,氣勢逼人:“公安局長李強同志你知道吧?前些天他請我們客,要我們寫一篇打擊黑社會的報告文學。給你交實底吧,我們雖然不是本地人,淡水朋友還是不少的。那誰誰誰誰,我們都認識。”肉球聽到這些名字,氣焰一點點矮下去,不由自主給我們點上香煙。等到交警來時,問題已經不難解決了。
這個意外事故傷透了萬隊長的心,也促成車隊最終的離去。
在萬隊長宿舍,他打開我們送去的那箱二鍋頭,啥也不說先喝了小半瓶。他眼圈發(fā)紅,淚光盈盈,談起多年前賈旺煤礦的一樁事故。事故不算大,砸死一名工人,但萬千山是班長,工人就是在他懷里咽氣的。“梅森你知道吧,我就為這,再也不下礦井。老鄭血糊糊的臉在我眼前晃了好多年,實在承受不住?。 彼е^抽泣起來,寬闊的肩膀抖得厲害?!澳銈冋f,今天韓師傅真叫那幫王八蛋砍了,我還有法活嗎?我怎么向他家人交代???”
他像喝白開水一樣喝二鍋頭,喝完一瓶又開一瓶。周梅森伸手阻攔,他卻把手撥拉開:“你讓我喝個夠!今天我開戒了,因為我要走了。淡水太亂,這鬼地方不能呆!我?guī)У苄謧兂鰜?,萬一有個三長兩短,我就得死在這里了。梅森,別怪老弟,司機們早就鬧著回徐州,我也頂不住了。我知道,你們一直在賠錢,何苦再撐下去呢?現在剎車還來得及,咱們好說好散吧?!?/p>
話說到這份上,很難再挽留了。其實我們心里都明白,這是必然的結局——雨季過后,工地蕭條,車隊已經是茍延殘喘了。我們都很努力,苦苦掙扎,但對抗不了大勢,終歸無濟于事。萬隊長把話挑明了,我們不得不面對現實。
于是,我們默默地拿起酒瓶,也像喝白開水似的喝二鍋頭。
七
又是一個霞光絢麗的早晨,我們送車隊出發(fā)。大家都有些傷感,依依不舍地告別。
萬隊長拉我到一邊,單獨說幾句話:“你不能玩車,快把卡車賣了。還有,小羅這人心術不正,早走早好?!?/p>
我感謝他的忠告,卻對一事好奇。憋不住了,就把小羅打的小報告告訴他:“真有那小本本嗎?你真的搞過調查嗎?”
萬隊長點頭承認:“真的,這件事小羅沒撒謊。我想了解淡水運輸市場的前景,為下一步棋做好準備。很遺憾,我得出的結論不太樂觀。有一位專家說過,就淡水現有人口,蓋好的房子100年都住不完。你想,以后誰還會大規(guī)模地挖土方?這也是我決心撤離的主要原因?!?/p>
我把話題引向深入:“你的下一步棋,是不是讓車隊獨立,為自己干活?”
萬隊長坦率得驚人:“是的。但不為自己,是為賈旺煤礦。來之前就和礦上定了計劃,如果淡水市場真那么好,就讓車隊長期駐扎。甚至可以設一個辦事處,為煤礦的其他業(yè)務打開窗口?!?/p>
我有點不屑:“原來早就謀劃好了,你只是利用我們?!?/p>
“絕對不是這樣!”萬隊長激動起來,明亮的眼睛充滿真誠,“咱們不是簽了一年合同嗎?這一年我會好好干,讓你們賺足錢。合同期滿再找其他方式合作。生意場上講究雙贏,你總不能叫我們白白賠上一支車隊吧?國有企業(yè)也在尋找出路,我們做夢都想突圍!可惜這次失敗了,以后有機會再來。希望你能理解?!?/p>
萬千山鼓蕩的胸膛,使我看見一顆勃勃雄心!話說透了,我當然理解,并從心底升起濃濃的敬意。
車隊終于遠去,我們這個真實的故事也該結尾了。當然,還有兩筆賬要算清楚——
我接受萬隊長的忠告,辭退小羅,賣了卡車。這匹可憐的老馬真是瘦得皮包骨頭,煮湯也沒多少肉。六萬買進,四萬賣出,凈賠兩萬元。
我和周梅森也到了親兄弟明算賬的時候。我倆坐在那張大床上,扳著手指頭計算:連同還沒要回來的欠款,不多不少,正好賠進我們各自投資的一萬塊錢。那猴長嘆一聲躺倒,手腳擺成大字。我看他心疼的,就說:“要不給你減免一點?”他倒堅定,翻身而起:“不,按既定方針辦!”
現在,他再也不會勾著猴爪左右比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