婁光
一
一跨進診所內(nèi),撲鼻的是滿屋子梔子花的香味,六月了呀!桑梓路有了變化,程銘軒的診所旁邊又開了一個門,多了一間寵物診所,兩個診所中間有一個小門通開,人在里面可以走動,也多了一個隔間的窗戶,互通聲音和信息,自然隔壁診所里也就多了一位文靜的女人。認真地擺弄著盤子、刀子,還有些醫(yī)藥針管,很仔細,很認真。程銘軒叫她“小師妹”,是寵物醫(yī)生。
這真是一條特色的路!雖在繁華商業(yè)區(qū)的偏僻一隅,卻熱鬧非凡,這種熱鬧是別樣的景致!繁華之中保留著古老的特色,比方對話,比方禮節(jié),還是傳統(tǒng)的樣子。人們精神起來。老店熱鬧起來,形形色色:魚蟲店、花鳥店、寵物店呀——當然啦,還有莫合煙店、蟲蟲店,最特色的還是專門的寵物鼠店,說不全面的,特色得很!
一位戴著圓頂瓜皮小禮帽的爺們兒走進診所,迎著對面的程銘軒瞇著眼兒嬉笑:“前些日子不開門,心里少了些什么似的!”嬉笑著隨手把窩在袖子里的蛐蛐兒罐放在圓桌上,是老顧客,隨手脫去了對襟的有袖花衣,平躺在按摩床上:“給揉揉吧!”程銘軒從里屋走出來,笑意把眼睛擠成了一條縫,頗歉意地打著招呼:“日子長了還怪想的?!?/p>
程銘軒走過來。老主顧躺在按摩床上,眼里是散發(fā)著撲鼻香味的梔子花——這梔子花用橡皮扎成一束,含苞的花都潔白如雪,而開放的花上則密密地爬著小蟲,像灑滿了層黑芝麻,好香好香。殘的、舊的梔子花還沒有扔掉,放在柜角,香味濃郁了一百倍,或許人們察覺不到這小診所內(nèi)的變化,而老熟客,一眼就看出了這診所里的不同往常。去年的六月,這里還沒有花香,也沒有寵物診所,現(xiàn)在有了寵物診所有了花香,便意味著什么——老主顧就用余光四下瞅,喲,果真是有變化的——這不,挨著那一間的窗戶,坐著一個女人,捧著一本書,書厚厚的。小師妹白凈,豐滿,健健康康地像一節(jié)藕似地坐在寵物診所的窗前,越發(fā)顯出屋子的緊促,她對來的客既不熱情也不冷漠,只管看她的書。
“小師妹,寵物醫(yī)生呢!”程銘軒也微笑,看出了老主顧的意味,這種意味很重要,有了這種意味他才敢大方地透過敞開的門縫向桑梓路上張望。桑梓路依舊喧嘩,依舊云霓。外面的熱鬧更加襯托了診所內(nèi)的清寧?!爱攲櫸镝t(yī)生可比你這老行當賺錢?!鳖櫩驼f。“時代嘛!”他的手熟練地在熟客身上游走,力量通過手指熱氣一般沉入體內(nèi),疼痛安靜了,老主顧抬起頭,用眼睛的余光瞄一眼隔壁看書的女人:“介紹一下唄!”程銘軒其實也很健談,不但人魁梧帥氣,也有知識,很文雅健談,平常聊天兒別人都無法插嘴,偏偏在這節(jié)骨眼兒上卡了殼。而隔壁的小師妹聽見了主顧的話,一點也不惱也沒起身。小師妹沒有他們想象的那么熱情,按常理,私人開的診所要熱情些,看看滿大街的小藥房,哪怕只是買一支眼藥水,那店主必定也恭恭敬敬地送出來,說:“慢慢走呀?!彼?,這個女人的態(tài)度在小診所里有些不合時宜,可他們不說,他們是沖著程師傅的手藝來的,里屋冰涼沁人,花香陣陣,讓人想到這個女人,想到她體現(xiàn)在花香中的一點好來。
老主顧沒有得到期待的結(jié)果,但說話的欲望卻沒有減退,他問程銘軒:“前幾日店怎么關(guān)門了?害得我腰疼了好幾天,還是習慣你的手,力氣剛剛好呀?!眽ι系腻\旗似乎在幾場夏雨后也變得灰暗,那紅被淹濕了,鮮紅變成了暗紅?!叭ソ有熋脕恚匍_寵物診所嘛!”程銘軒說得漫不經(jīng)心。熟客卻來了興頭:“啊喲,回老家啦?”程銘軒的老家到底在哪,熟客不知道,但心里卻是羨慕的。
老主顧的用意程銘軒的心里自然是清楚的。他程銘軒孤身一人,論年紀和人才診所里早就該多一個這般的女人,可是女人在此時出現(xiàn)又有些讓人費解,怎么程銘軒突然開了寵物診所突然又有了女人了???問就問了,得來的回答卻不盡人意,反而多了些猜測。而程銘軒心里是明朗的,再開上寵物診所,掙錢是一個方面,心里卻自有他的打算和用意。
一番推拿按摩之后,老顧客眼睛一瞇兒,滿意地站起來,戴上那別致的瓜皮禮帽,披上花衣,伸出三根兒細長的手指,提起蛐蛐罐兒。
“才六月,就玩上了?”程銘軒邊送邊開著玩笑?!跋葋韺€雛兒,等養(yǎng)到秋就有滋味兒了?!崩项櫩鸵残Γ惺殖鲩T。
顧客走遠了,程銘軒卻呆呆地站在了門前,對面兒寵物狗店的門開了,“奇玩”,真奇玩呀!眼不免有些直了,店門內(nèi)出來一個小光頭,十多歲的樣子,嘴里還叼著一支煙卷,鼻孔里冒著煙圈兒,手里捧著一個籮筐,不用說里面是新生不久的小狗兒,一臉的自滿與興奮,是朱雪達。這小子走出來,籠子里的各種狗兒叫成一片,像是和他招呼,小子吐個煙圈兒,樣子頗自得……怎么?他竟然沒去上學(xué)?
其實,不光是來桑梓路游玩閑逛的人神奇,這里的人也各色得很,單說這“奇玩”寵物店,奇就不光在玩上,也奇在人上。寵物店的老板名喚朱士奇,在這桑梓路上玩狗,據(jù)說到他這里已傳到三代,倒是濱海島城屈指算來也不過百年歷史,說是三代,真還有些縹緲。朱士奇雖七十有余,依舊硬朗,光頭、山羊胡、小眼睛……半上午以后,搬出一把半躺的藤椅,往上一躺,腆起了肚子,茶幾上放一把小泥壺,里面是一壺儼茶,壺的旁邊是一杯扎啤,抿一口茶,喝一口啤酒,一成不變優(yōu)哉游哉的日子!
朦朧中,程銘軒發(fā)現(xiàn)了一位壯實的漢子,也是光頭,濃密的一字胡,他總是以狗為伴,手里捧著,肩上蹲著,后面還跟著……狗的品種各式各樣,在漢子的面前總能和睦相處,漢子名喚朱戌辰,朱士奇的兒子,朱戌辰馴狗絕得出奇,無論什么狗,經(jīng)他調(diào)教,都會服服帖帖,據(jù)說當年島城有一條狼狗,兇惡至極,逢人便咬,竟然見了主人也狂吠,沒有辦法,只好請朱戌辰出面。朱戌辰一見那狼狗,任它狂叫撕咬,只是用自己的目光盯著它,一聲不吭,盯著它,盯著它——那狼狗漸漸禁了聲,兀自蔫了下去,最后乖乖地趴在他的腳下。這事就像一個傳奇,確實是朱戌辰馴狗的實例,是朱家馴狗光彩的一筆。
朱戌辰一直向他走來,走著走著,越近越模糊,最后幻化成一縷輕柔的青煙。耳邊響起一聲女人的脆叫:“爹,茶和酒都放在茶幾上了?!?/p>
程銘軒猛地被喚醒,他的心急跳起來,那么熟悉的背影,正彎腰把瓷壺和酒杯放到茶幾上。女人抬起身,一雙美眸猛然之間與他相對了。雙方一怔,程銘軒的心一痛,像被捅上了一把刀。女人的身子也是一抖,他感覺到了,女人突然警覺地看向了四周后,回頭用愛憐的目光望著他。淚水已經(jīng)在程銘軒的眼圈里打轉(zhuǎn)了。平麗的身子突然一抖,垂下眼瞼,走進了店里。緊接著朱士奇老人在孫子朱雪達的陪同下搬著躺椅出來了,重重地干咳了聲,嗓子里沒有痰。他突然意識到老人的身體不再硬朗,雖然生活依舊是從前的樣子,但朱老爺子臉色異常憔悴,卻看不出太大的痛苦!程銘軒的心里暗暗佩服,這老爺子看似魯莽,以狗為生,可并不會被輕易打到!
程銘軒意識到朱雪達正用警覺的目光在觀察著四周,仿佛在特意尋找他,他抽身回來悄然進屋。小師妹還在那里靜靜地看書,沒有留意他出去時的一切。尚沒有主顧來,他便獨自坐下來凝思起來。
想什么?就是一個“情”字!對面的女人名字叫平麗,朱戌辰的妻子。
桑梓路上的診所不止一個,只有程銘軒的門庭若市。他望著坐在隔壁窗前的小師妹,腦海里閃現(xiàn)的卻是平麗的影子,小師妹和平麗畢竟是有些區(qū)別的。以前,平麗來診所時也是不言不語地坐在角落里看書呢!平麗家就在診所的對面,人多的時候完全可以到自家等,可平麗還就愿意在診所里不言不語地等!診所的店面并不寬敞,每天都有人擠在這里,別人都在聊天,講著笑話,而平麗卻不,診所里熱鬧,她卻安然,像她的名字,平靜美麗。
程銘軒的心緒動了起來,兀自長嘆了一聲。小師妹沒有半點兒動靜。他走到書桌前,拉開抽屜,把手機抓在手里,慢慢地踱到門前,望著“奇玩”寵物店的門發(fā)起呆來,只有朱士奇躺在藤椅上,雪達在他的指導(dǎo)下,在寵物犬中忙碌……這小子不上學(xué)了?
二
海濱島城的六月并不潮濕悶熱,因為在海邊在山后,霧說起就起,云說來就來,還會飄起在北方并不多見的如絲如夢的細雨。朦朧中,伴著雨絲,診所的門被推開了——
進來的不是人,是一只黑色的牧羊犬,皮色黝黑,矯健壯實,小診所內(nèi)一站,顯得很挺拔,兩只耳朵聳著,眼睛圓睜,靜聽著四周的響動,猛然“汪汪”兩聲犬吠,底氣十足,在小診所回聲似的縈繞。
程銘軒按摩的手猛一哆嗦,被按摩的主顧也猛地坐起來……那只黑色的牧羊犬依舊聳著耳朵,又“汪汪”地狂吠了兩聲,眾人都袖起了手,冷颼颼地避著,一動也不敢動,一屋子的人都悚立著。一個高大的光頭男子從外面跑進來,進門便滿臉歉意地說:“對不起各位,嚇著大家了,別害怕,狗叫并不是咬人,而是報警!它的耳朵靈,肯定是聽到了別的動靜?!?/p>
來人便是朱戌辰,聽他這么一說,眾人都豎起耳朵聽,屋子里霎時靜得出奇,可聽不到什么特殊的動靜兒。牧羊犬又沖著衛(wèi)生間的方向“汪汪”地吠叫了兩聲,再豎耳朵,有“絲絲兒”的聲音。程銘軒走過去,拉開衛(wèi)生間的門,只見衛(wèi)生間的角落里,一群小寵物鼠愜意地嬉戲。“滋滋”的聲音幾乎沒法聽得到。
程銘軒回頭,用敬佩的眼光望著那只溫順地依偎在主人腿邊的牧羊犬。狗名喚“天豪”,是朱戌辰最貼身的狗。
朱戌辰是很英俊很和藹的人呢!他用異樣的目光望著自己的狗,愛憐、贊許,真說不上來眼中那別樣的情,接著用手輕輕地撫摸了一下牧羊犬的頭,牧羊犬會意,抬眼看了看朱戌辰溫順地出了門,蹲在了大門前。這片刻之間的變化,讓在座的所有人都不得不驚訝,程銘軒不由得拱手:“朱老板見識?!?/p>
朱戌辰笑了:“養(yǎng)狗養(yǎng)長了罷了。我老婆這些日子身子不舒服,請程師傅來看看,沒想到會遇到這事兒?!毙χ焓滞庖恢?,朱戌辰的老婆平麗真的就在門外等著。
“快到里面坐著等會兒。我先去隔壁叫寵物店的陳老板把這些寵物鼠抓回去,前天還著急呢!”程銘軒說著,出門時偷眼兒瞅朱戌辰的老婆,正和她的目光碰在了一起。不知為什么,程銘軒被那目光一瞅,身子竟莫名其妙地灼傷般地一抖,急忙低頭到隔壁的寵物店報信兒去了。
那就是平麗第一次到他的小診所里來,天飄著蒙蒙的細雨,具體什么日子?程銘軒記不太清了,但是他在心里記住了那道灼傷他的目光,仿佛也記得拐角的花市里飄縈出說不清花名的清香。
“對門的鄰居,身體不舒服就過來嘛!”說這話時,他沒有看女人,甚至還沒打聽一下朱戌辰的老婆姓甚名誰。
“女人家!不好意思嘛?!敝煨绯揭残χf,然后回頭對他老婆說:“這不,平麗,程師傅也認識了,哪兒不舒服就讓程師傅來診斷一下吧!”
程銘軒一抬頭,朱戌辰的妻子平麗走了進來,他的心里猛地一驚,她的姿態(tài)和氣質(zhì)自己曾是那么的熟悉。平麗不聲不響地走到了程銘軒的身邊,正在這時,對面“奇玩”寵物店的狗叫成一片,什么腔調(diào)兒的狗吠都有,朱戌辰的臉色猛然緊張起來,他望著妻子有些不知所措。
“沒聽見?你那些寶貝在找你了。”平麗輕輕地說。朱戌辰的臉上露出了喜色,微笑著點點頭:“好,你讓程師傅好好看一下,我先回去了?!敝煨绯秸f著,急匆匆地轉(zhuǎn)身跑了回去。
這著急的樣子讓別人看了極不理解。平麗的身體并不是什么大問題,她是島城一家大型企業(yè)的繪圖員,辦公室坐長了,坐成了腰肌勞損,椎間盤突出,每逢下雨陰天腰就難受得離譜!程銘軒是治療此類疾病的行家,但是此刻的他有股難言的緊張,細長的手指按在平麗纖細的腰上,竟然有些慌亂……現(xiàn)在想起了,當時他的心情竟然緊張得要命,他的心和他的手都一直在顫抖,再沒敢正眼看她一眼。
診所里“哐當”一聲,小師妹進門猛地把書摔到桌子上,震得放桌上的碗筷發(fā)出好聽的聲音。目的很明確,是在提醒他,小師妹出門去了,竟然還是去了“奇玩”的店門前。程銘軒抬頭,又見到了“奇玩”寵物店里抱著一只小金毛的男孩兒朱雪達,他迎著小師妹笑,兩人就像是熟人一樣說著話,小師妹還笑著回頭向他的小診所指了指,話題好像并不沉重,給寵物看病的診所該和“奇玩”聯(lián)系。程銘軒有些莫名其妙,這朱雪達竟然對小師妹很友好。孩子的天真和單純又洋溢到臉上。
其實程銘軒不只是個推拿按摩的師傅,他是很有名的中醫(yī)。程銘軒為平麗推拿沒有收費,推脫了幾次也就不見外了,費用也就不再提。一天,朱戌辰傍晚上門來,請程銘軒到家里吃晚飯,程銘軒受寵若驚,竟然有些慌亂起來:“就這么點隨手拈來的小事兒——”“看你客氣了不是,平麗已經(jīng)準備了?!敝煨绯秸f。說到這里就不好再推辭,傍晚關(guān)門后就提上兩斤綠茶去了朱家。那是他第一次走進島城這樣的老院子。一走進去他就感覺到了異樣,院子里的一切都是老式的,就連大廳里的擺設(shè)還是八仙桌、太師椅。就朱家的實力,買樓房、買車都是很平常的事,可朱家并不買,對那些現(xiàn)代新興的事物不感興趣。走進去,院里有走廊也有臺階,走廊的兩邊全是狗窩和狗籠子。程銘軒走在朱戌辰的身后,兩邊的狗兒都探出頭了,不作聲卻用陌生新奇的目光望著他,這個院子很少讓外人進來的。
老爺子朱士奇已經(jīng)在大廳里等著他了,菜是平麗親自下的廚,有海邊和島城獨有的特色。在朱家這是很高的禮遇了。程銘軒真的驚了,急忙上前握住老爺子的手,把綠茶遞上去?!俺處煾悼蜌饬?。”朱士奇客氣地說。
幾人落座,平麗還在廚房忙活。老爺子勸酒,問程銘軒想喝什么?程銘軒推脫說不勝酒力。老爺子卻笑了:“為了請你來,我白天都沒喝啤酒,少喝點。”然后吩咐朱戌辰去拿自己保存的老酒。朱戌辰起身進屋,桌子上只剩下了朱老爺子和程銘軒。老爺子突然壓低了聲音問道:“程師傅,平麗身體有病嗎?”“沒——沒什么——大病呀。”程銘軒一愣,不知該如何回答。“那她怎么就生不了孩子?”老爺子問?!斑@——”程銘軒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了。這時,朱戌辰拿著酒走了出來,老爺子收了口。三人坐下來,倒上了酒,老爺子站起身,先和程銘軒碰了杯:“程師傅,我敬你,老夫有一事相托,希望程師傅妙手回春,給戌辰和平麗開開方子,讓我朱家早有傳人呀!”老爺子的話很鄭重也很嚴肅,而站在一旁的朱戌辰目光異樣,身體冷冷地發(fā)抖。在桑梓路上有些耳聞,朱士奇老爺子因為朱戌辰夫婦沒有孩子常常慪氣。
老爺子的話讓朱戌辰頗感尷尬。老爺子上了年紀,吃飽后提前休息了。趁著平麗吃飯時,朱戌辰對程銘軒說:“程師傅,我?guī)愕皆鹤永镛D(zhuǎn)轉(zhuǎn)?”“好啊。”程銘軒欣然答應(yīng)。讓他驚奇的是朱戌辰先把他帶到了自己的臥室里。可見朱戌辰并沒有把他當外人。兩人一進門,天豪沖了出來,程銘軒嚇了一驚,怎么?天豪也在他們的臥室里?程銘軒很驚奇,朱戌辰的臥室很大,竟然有兩張床,一張雙人床和一張單人的小床,看來天豪真是和他們住在一起的,朱戌辰真是愛狗呀!
程銘軒不明白,朱戌辰為什么帶他來臥室?而朱戌辰只拿了一盒香煙和手電筒,然后帶著程銘軒來到院里,認真地看了他的狗,自始至終天豪都跟在他們的身后。
小師妹回來了,進門就說:“這是個什么人?”慵懶的聲調(diào)兒里帶著幾分譏諷?!霸趺蠢??”程銘軒急忙抬手抹了把眼角,吃驚地問。
“還是個富婆哪!老公在外面有了小三,兒子去國外讀大學(xué)了,到這里買狗——真是!什么人都有?!毙熋闷仓欤桓辈恍嫉纳袂?。
程銘軒一驚,抬頭向外張望,“奇玩”店門前果然有一打扮妖艷的夫人,正指使著朱雪達在挑揀寵物狗。他不好再言語了?!斑@朱雪達可真厲害,對狗了如指掌?!毙熋觅澰S道。收回目光,見方桌上放著一盤紫瑩瑩的葡萄,他用疑惑的目光去瞅小師妹。“剛才寵物店的老板給你捎來的,說你最愿意吃呢!”小師妹說著還頗有些嘲弄地撇了撇嘴,對他的人緣表示懷疑。
他沒在意,說道:“這才六月,葡萄也如此鮮亮?”
“現(xiàn)在節(jié)氣真是不分啦!大棚里的葡萄早著呢!”小師妹說。
程銘軒又回頭看那葡萄,仿佛真有些不放心,葡萄可真是鮮亮著呢!
傍晚,小師妹關(guān)了門,客人也就不來了,一關(guān)門,程銘軒突然有些心神不定起來。六月天,雖然到了傍晚時分,但天依舊亮著,夏日天長呀!以前小診所此時是不關(guān)門的,關(guān)了門以后他有種極強的失落感。他手里攥著手機,在房間里心神不寧地來回踱步。小師妹晚飯做的雖是家常菜,卻很豐盛,飯桌上擺放著四菜一湯!他沒有一點兒食欲,胡亂地吃了幾口飯,喝了幾口湯就在屋里踱步,步子卻極不沉靜,就這么一個人,踱步卻嘈雜,讓人心神不定。
“就不能坐下吃?”小師妹也被他擾得心神不定了,不滿地瞥他一眼。
“這心里虛虛的,發(fā)慌?!彼吐曊f又像是自言自語。
“想出去就別在這屋里轉(zhuǎn)悠,想去哪就去哪吧!”倒是小師妹心直口快,說出了他心里的事,“我早就知道你帶我出來的用意呢!”
“你——”程銘軒脹漲了臉,仿佛陰謀被戳穿似地尷尬。
“去吧,沒人怪你的?!毙熋蒙埔獾匦?。
程銘軒也納悶,究竟想去哪?透過門縫“奇玩”寵物店已經(jīng)關(guān)了門,只有那招牌如故,經(jīng)風雨的洗刷,那棗木牌匾很陳舊了,但那兩個古樸的魏碑大字依舊……傍晚的桑梓路又是另外一番景象。華燈初上,還有些放了學(xué)的小孩子們在街上踢足球,足球突然被大膽地踢到診所的防盜門上,發(fā)出“撲通”的聲音。讓他猛地一驚,隔壁的性用品商店,在夏天里生意好起來了,繁星閃爍的夜晚,年輕的男子貓一樣鉆進店內(nèi),來不及細數(shù)找的零錢,就急匆匆地走出來,他們假裝走向診所,卻忽地一轉(zhuǎn)身,拐向了另一邊,出來時,褲兜里鼓出了一塊,走時顯得步履輕快,仿佛他是剛?cè)ピ\所或是剛從診所里出來,這些小花招里有著隱秘的快樂,倘若這快樂太光明,也不見得有如此的樂趣。
或許這真是自己追求的那種快樂吧!程銘軒又去觀察“奇玩”寵物店,他斜睨了一眼默不作聲的小師妹,不經(jīng)意間想推門出去!
“帶著這些葡萄?!毙熋玫吐曊f,“用水洗過了,再不吃就壞掉了?!毙熋玫恼Z氣里雖有怪罪,但包含理解,說話間還把那串兒紫瑩瑩的葡萄遞到了他手里。
小師妹明白他的心思,往外走的時候稍有坦然,但還是有些失落,畢竟是他心中有隱秘的事兒。出了門,不自覺地又去瞥那寵物店,往些日子這時分是不關(guān)門的,現(xiàn)在卻關(guān)門了,自從朱戌辰過世以后,一切仿佛都變了。變了什么?程銘軒一邊走一邊掐著葡萄往嘴里填,大棚里育出的葡萄,顏色紫瑩瑩的,可沒有自然熟透了的那種甜,稍稍的有些澀,這味道讓他覺著有些怪異。
程銘軒沿著熟悉的桑梓路慢慢地走,越過十字路口,拐個彎兒就是花卉市場,這是個街角,一般人散步都會走過這里的。他稍猶豫了一下,還是在街角找了地方站了下來,他不自覺地看了看手里的葡萄,不經(jīng)意間摘著吃了多粒,他自嘲地笑,平日極少吃水果,今天卻吃了許多顆。在街角默默地站著,四周環(huán)視,像找人,卻不知道找誰,在等人,也不知道在等誰。但他依然默默地等,靜靜地四處找!
程銘軒的心猛然激跳起來,手里提著的葡萄也在跟著抖,幾個松懈的粒子已經(jīng)在抖動中掉下來,沿著斜坡一溜兒地滾了下去,他的目光也跟著那些紫瑩瑩的葡萄粒兒在滾……
朱雪達朝他走了過來,是朱雪達!再往后沒有了別人的影子,激動中的程銘軒略有些失望,但畢竟是激動著。朱雪達是天真的,步子年輕靈動,迎著他走過來,他看著,嘴角兒不由地微微上翹,眼角兒稍有濕潤,伴隨著淚珠兒又生出無限的憐愛。
朱雪達沒有抱自己最喜歡的那只黃色的金毛兒,身后卻跟著一只黑色的小德國牧羊犬。狗狗兒還小,樣子很乖巧。一路東張西望,卻沒有看到在街角注視著他的程銘軒!
朱雪達身后的那只小牧羊犬也很活潑,一個勁兒地蹦蹦跳跳,時不時停下來警覺地四處張望。就在他站立四周張望之際,程銘軒腦海中閃過了天豪的樣子。天豪哪!他的心猛地一緊。
程銘軒盯住朱雪達和那只牧羊犬,朱雪達卻站了下來,竟從口袋里掏出煙卷,叼在嘴上,把打火機舉到眼前,打著了火。一連串動作自然流暢,小嘴一張,煙圈兒吐得還很圓,兩指一夾,煙灰兒抖得也帥。
“好的不學(xué)?!背蹄戃幱旨悠饋?,恨不能沖上前去奪下他手里的煙卷兒,打他幾個耳光,教訓(xùn)他年紀輕輕的為什么不學(xué)好?他還是把這種沖動忍住了,他沖上去算什么呀?他只有也只能這么靜靜地站著,看著朱雪達朝他走過來。朱雪達走著走著,看到了站在街角的程銘軒,猛地一怔,站住了,緊盯著他……他身后的小牧羊犬盯著朱雪達,茫然地“汪汪”地吠叫了兩聲。朱雪達看看程銘軒,又回頭看看對他吠叫的小牧羊犬,用異樣的目光瞪了他一眼,沒言語徑直向小牧羊犬走去。
“雪達?!背蹄戃幵僖踩滩蛔×?,開口喊道。“雪達?!甭曇衾锓置骱俺隽烁篙叺膽z愛。
“我告訴你,我是朱戌辰的兒子,我媽是朱家人?!敝煅┻_沒有回頭,一個僅十幾歲的孩子,他所想象的天真頃刻全無,童音空靈卻有無限的憤恨。程銘軒一驚,心里的反應(yīng)是難道朱雪達這孩子知道了什么?他望著朱雪達,內(nèi)心緊張而凄涼?!霸僬椅覌屛曳殴芬滥??!闭f完,朱雪達伸手抱起那只小牧羊犬,沿著坡路跑了上去。
程銘軒呆住了,他猛然想起平麗是突然不來散步了,仿佛在剎那間和他斷絕了一切聯(lián)系。他心里明白,平麗不和他見面一定不是因為朱戌辰的死,一定是別的原因,他們曾有一個共同渴望的時刻,可這個時刻就要到來了,平麗卻突然止步——望著朱雪達的背影,淚水模糊了他的雙眼,這孩子——手里的葡萄木然地跌在地上,紫瑩瑩的葡萄粒兒四處飛濺,猶如一朵跌碎的紫蓮花。程銘軒呆呆地站著,心里一片茫然,但是他卻很清楚,他心里所期待的,不光是朱雪達,更想見到平麗和天豪……自從朱戌辰過世以后,平麗總是像朱戌辰生前一樣,帶著朱雪達在這條路上散步,他們的身后總是跟著垂頭喪氣、無精打采的天豪。那時程銘軒總是找盡各種理由迎上去,陪他們走上幾步,那種心情是最美好的,可是如今路是同樣的路,可是人已經(jīng)不是原來的人,狗也不是原來的天豪了。
三
自從朱戌辰帶著平麗走進程銘軒的小診所,平麗就成了常客,她一直對外人說身體有恙,各大醫(yī)院檢查了,也看不出什么突出的病因。
程銘軒開著診所,雖然沒經(jīng)過什么大醫(yī)院的實習鍛煉,經(jīng)驗卻非常豐富。他十七歲便從老家來到島城,和老叔叔在桑梓路、長樂街擺場子、賣藥,他不光賣藝,還愛學(xué)習,白天賣藝,晚上則去夜校上醫(yī)學(xué)班。他用自己賺的錢上課,這便是他一生聰明之處。他沒上過多少學(xué),可他有文化,學(xué)東西學(xué)得快,年輕,就在這慢慢的磨煉中成了一把中醫(yī)好手。況且他沒有別的心事,雖然氣宇不凡,相貌堂堂,但卻是獨身一人,未曾有過家室,也曾有老客問起原因,程銘軒總是微微一笑,回問一句,我這樣專心行醫(yī)不好嗎?老客不置可否,不好再問下去。
平麗的腰椎就在他或輕或重的按摩中,越來越好!平麗非常含蓄,在按摩的時候,她很平靜,閉著眼睛,開始仿佛是在忍受,忍受著接受治療的痛苦,時間長了,慢慢地變成了一種愜意,一種享受。她離不開這種治療了,實際上是離不開他這個人了。
朦朧中,程銘軒仿佛又聽到兩聲清澈的狗叫,一下子把他的思緒拽回到現(xiàn)實,是天豪嗎?他雙眼朦朧地四處張望,狗吠是從巷子深處傳出來的,天豪怎么能跑到那里去呢?朱雪達帶著他的小牧羊犬已經(jīng)跑遠了,他靜下心來,想繼續(xù)尋找狗吠的聲音,天漸漸黑了下來,喧鬧的街道在漸漸地靜寂。
程銘軒真的失落了,內(nèi)心一下子就空落落的。以前在這個時刻,天豪聲音總是準時響起的。當他給平麗做推拿按摩接近尾聲時,天豪在門外會清脆地吠叫,聲音很響亮,僅僅叫兩聲。兩聲很得體,既不能擾亂小診所里的那種寧靜,又準確生動地告知女主人,它和主人已經(jīng)散完步,在等她了。接著門就自然地打開,朱戌辰微笑著從外面走進來。有時推拿還沒做完,就略有客氣地打招呼:“先坐會兒,桌上有茶?!敝煨绯揭膊豢蜌庳W缘沽瞬?,溫度可口適中,自然地抿上一口,品出一口的清香。給平麗按摩完后,他體貼地把她從按摩床上扶起來,披上外衣,并肩而去。天豪則溫順地跟在身后,搖搖尾巴,儼然的一家三口。程銘軒望著背影,心里的滋味極其復(fù)雜。
盡管如此,平麗的生活并不幸福,在推拿按摩時,從她那若有若無的嘆息中聽得出來,那是女人心靈深處中的嘆息,平靜內(nèi)斂的表面掩去了多少無奈的真實?他多次為平麗認真地把過脈,因為平麗的面色總是極其憔悴,像一株沒有水分滋養(yǎng)的榆樹,她的內(nèi)分泌失調(diào),盡管他為平麗開過多副湯藥調(diào)理,卻一直沒見好轉(zhuǎn),這讓他對自己的醫(yī)術(shù)也產(chǎn)生了懷疑。每日看著朱戌辰和平麗相攜而去,天豪溫順地尾隨在身后,這是多么美滿的一家呀!讓人羨慕得都有些妒忌!
平麗和朱戌辰的年齡該與自己相仿吧!三十四五歲的樣子。其實程銘軒的心中有著極其美好的回憶。在他情竇初開的年齡有一位心儀的姑娘,是他青梅竹馬的伙伴,可是在那時候,誰家愿意接受他這樣一個孤苦伶仃的孩子?十七歲那年,他含著淚來到島城,投奔了叔叔,戀人從此成了他心中永遠的回憶和向往。有時忙完一天,躺在床上,想想初戀的青澀與美好,也讓他陶醉,生活里有了味道,這自然是一份別樣的天倫??墒?,因為平麗的出現(xiàn),他仿佛覺著那青梅竹馬的戀人又來到他的面前。兩人雖年齡不同,但在程銘軒的想象中,他那時的戀人就應(yīng)該長成現(xiàn)在平麗的模樣。
“你和朱老板怎么不要孩——子?”平麗來得久了,成了熟客。他記著朱士奇的囑托,他暗暗反復(fù)把過平麗的脈,并沒有異常,幾次話到了嘴邊。卻沒說出口。時間長了,熟悉了,雖然話不是太多,但有些事情慢慢還是可以說出來的。
正被按摩的平麗猛地翻過身來,這動作很急,一雙淚汪汪的大眼直瞅著他的眼睛,一下子眼神兒極火辣,程銘軒一點兒思想準備都沒有,就怔在那里。
平麗幾乎是一字一頓地說:“他不是帶你看過我們的臥室嗎?”目光凄楚充滿愛憐,“開始幾年沒懷上,朱戌辰就——”
程銘軒在那一刻仿佛摸不著頭腦,腦海里一片空白,并且他的心在那一刻也空蕩蕩的,被一根鋒利且纖細的鋼絲扯懸到半空一般,說痛不痛說癢不癢的,難受。
“你——”他的目光溫柔下來,用一種愛憐去迎接那種火辣,“怎么啦?”
“臥室里的小床上睡著天豪。朱戌辰和我就是同床異夢,我?guī)状巫屗烟旌磊s出去,可——”平麗低聲抽泣起來,“我這樣的日子和誰去說——”平麗趴在程銘軒的肩頭低低地哭泣起來。
“平……平……麗……”程銘軒在推托,可是他軟弱無力,實在不忍心把她推開,“一會兒天豪和老朱就……來了……“
平麗哭得更傷心了。程銘軒喃喃地叫了一聲,他想叫“平麗”,喊出的卻是個模糊的名字,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陶醉在濃濃的愛意里。
破天荒地,那天,天豪沒有準時在門外吠叫,竟然沒有和朱戌辰一起在那個固定的時間里來接平麗。兩人匆匆忙忙地完成第一次親熱,并不完美卻極其甜蜜。時間還是充裕的,程銘軒始終陶醉在他那刻骨銘心的初戀里。當兩人整理好衣裝和凌亂的頭發(fā),裝模作樣地坐在按摩床前等待時,程銘軒還沒有從如癡如醉的幻覺中走出來。
天豪和朱戌辰還沒有來。在這個時刻,兩人都面色緋紅,頗感羞澀,都不好意思了。程銘軒此時仿佛比大姑娘還大姑娘,低著頭,雙手根本就沒找到存在的位置,不是搓臉就是擺弄衣角,想看一眼平麗,卻是偷眼斜瞥。
平麗禁不住“撲哧”一聲低笑出來,這笑又把程銘軒嚇了一跳。他像是突然回過神來,當初的戀人一下子變成了現(xiàn)實的平麗,平麗的眼神兒里確實有復(fù)雜的擔憂,“天豪和老朱……”
平麗抬頭看了看墻上的掛鐘,怎么會?平麗也緊張起來了,朱戌辰和天豪都是極準時的,她站起身,向小診所的門外走去!
“平麗!”程銘軒低聲叫。
平麗站住了,回頭望著他。
“明天還過來嗎?”他又低聲地問。
平麗望著他,沒有言語,程銘軒發(fā)現(xiàn),平麗臉上浮現(xiàn)的是少有的笑意。原來,她的笑竟然是那么好看,那么美!
平麗走出門去,站在臺階前四處張望。只見丈夫朱戌辰從散步的方向走來,面色沉郁,無精打采,還有些稍稍的憤怒。而天豪仿佛也能懂得主人的心情,默默地跟在朱戌辰的身后,低著頭,失去了往日的機警與敏捷。
平麗馬上就看出了異樣,其實她的心情也異樣,竟然沒有了往日的沉靜,先開口叫道:“戌辰,出什么事了?”
程銘軒聽出了平麗的掩飾,因為她一直是文靜的,很少有如此熱情的表現(xiàn)。沉郁的朱戌辰并沒有注意到這一點兒,而細心的程銘軒卻生怕單純的平麗把這熱情的戲演得露了餡兒,急忙安撫一下還在忐忑的心情,上前說:“戌辰,到底出了啥事?”
他這么一說,把朱戌辰吸引過來,話語也就得體了。朱戌辰依舊一臉的不高興,程銘軒的心又忐忑起來了,仿佛要從嗓子眼中跳出來,眼盯著朱戌辰,心里嘀咕,難道他知道了?心里翻江倒海,隨時準備承受各種變故。
朱戌辰又看一眼天豪。在這一絲眼神兒中,程銘軒看出了端倪,朱戌辰的心力并沒有在平麗身上,而是在注視天豪,心總算踏實下來,又用關(guān)心的口氣問道:“到底怎么啦?”
“這天豪,撫養(yǎng)了這么多年,被一只野狗幾聲就勾引了過去。沒見過狗似的,我好不容易才把它追回來?!闭f著,朱戌辰又瞥了一眼天豪,怒氣中有些埋怨。
“天豪也到懷春的時候了!犯得著嗎?”程銘軒笑著開導(dǎo)他。
“那更不行!隨意就去,不注意個檔次。”朱戌辰竟然極不高興,事情竟上升到極其嚴肅的程度。
雖然是對天豪,對狗,但這話卻像刀子一般刻在他的心上,說不出是股什么滋味。
平麗跟著朱戌辰走了,不時低聲地安慰著丈夫……天豪無精打采地跟在他們身后,走著走著,它竟然通靈性地跑上前去,用身子去蹭朱戌辰的腿,頗曖昧地討好他。
四
“奇玩”寵物店的大門緊閉著,那“奇玩”兩字殘缺的霓虹還在像老太婆的牙齒般閃爍,他苦笑,看到這殘缺的霓虹想到的卻是老太婆的牙齒。抬步走上臺階,推門進來,見有熟客在等他。小師妹給客人沏了茶,獨自在看書。
“可把你等回來了?!笔炜湍樕喜紳M笑意。
程銘軒急忙掃去臉上的陰云,換上一副笑臉:“著急了就撥個手機嘛!”
“沒事的,來去去寒氣!”老顧客說著挑一張按摩床躺下來,“再說你出去散個步也不易。”
程銘軒查看了老顧客的后背。在程師傅的掌力下,這寒氣化了,像冰蒸發(fā)成了空氣。他突然扭過頭,提醒程師傅,今天可有什么足球比賽呀,其實是他自己想看。程師傅急急地打開了電視,一陣雪花后,響起了足球場上的喧嘩。
在隔壁看書的小師妹走過來了,手里依舊拿著那本書?!坝挚戳耍车梦視伎床幌氯チ?。你再看,我一腳踹了你的電視機?!边@蠻橫的話里有撒嬌的氣味,她的胸口別著玉蘭花,像一枚尖尖的針。這玉蘭花的香不同于滿屋的梔子花,玉蘭花的香氣是一層淡淡的霧,花則像一滴雨,這雨化在霧里,越發(fā)顯出它的清甜來。熟客躺在床上,頭仰著,說聲:“好香呀!”再看那程銘軒笑瞇瞇的,便取笑他們,“關(guān)系好的來?!彼徽f話,小師妹卻說:“我要來做徒弟的?!绷嘀潜緯只氐搅饲拔?。程銘軒將電視的聲音扭小,這讓熟客有些摸不著頭緒,程銘軒脾氣這么好,溫柔和氣得讓人感到是多么不合時宜。
然而,一些看似不合時宜的事都在現(xiàn)實中悄然發(fā)生著,就像平麗的身體。在程銘軒的調(diào)理和治療下,面色漸漸地紅潤起來,女人是需要男人滋潤的,不但需要朱戌辰心理的呵護,還需要程銘軒生理上的澆灌。兩人有了那種關(guān)系,程銘軒曾經(jīng)那么膽怯,甚至不敢面對,他害怕有一天不知該如何面對朱戌辰。
平麗還是來了,就間斷了幾天,就勇敢地來了,這出乎了程銘軒的意料。桑梓路上平麗是個出了名的好女人,對朱戌辰也極體貼,兩人結(jié)婚近十年了,相敬如賓。對于平麗和朱戌辰的關(guān)系,程銘軒想不明白,既然這樣,平麗為什么不離婚、追求自己的幸福?說這些時平麗總是無奈地嘆氣,淚水無言地流下來。朱戌辰后來變成這樣,平麗做夢都不會想到,兩人青梅竹馬的愛情,卻因婚后有了天豪,狗讓朱戌辰變成了狗癡。離開他,平麗沒想過,朱戌辰可能也沒想過。朱士奇還活著,如果平麗真的離開時,要面子的朱家會怎樣?朱戌辰和平麗仿佛不敢去想。
平麗的模樣一天天地紅潤起來了,她來小診所的次數(shù)也漸漸地多了起來,來時都愿意帶著紫瑩瑩的葡萄。平麗每次來,程銘軒的內(nèi)心總是忐忑的,而平麗卻極其坦然,而且臉上總是洋溢著喜氣。
“戌辰,難道……”程銘軒禁不住疑惑地問。
“他呀!我來這里他巴不得哪!”平麗微笑著說,“他騰出心思伺候他的狗呀!”
“你——”程銘軒更疑惑了。
“你傻?難道你真不知道原因嗎?如果他父親百年后,他真的就和天豪過了?!逼禁悙蹜z地瞟了程銘軒一眼,隨手把一顆紫瑩瑩的葡萄塞進他的嘴里。
一般葡萄的甜汁沿著程銘軒的嘴角流下來,他盯著平麗傻傻地笑著:“你真好看,臉蛋兒真像顆紫葡萄?!?/p>
“光臉蛋像葡萄嗎?”平麗突然甜甜地笑著問。
“還……有……你的小嘴……”程銘軒也被問得有些羞澀了。
“還有呢?”
“還有……”程銘軒羞澀地低下頭去,他的臉也紅透了,一時說不出來了。
“還有什么?”平麗仍甜甜地追問不止。
“還有……紅的地方都像葡萄!”程銘軒終于鼓起勇氣說。這些話都是初戀時的甜言蜜語呀!
平麗的臉也猛然紅透了,一頭撲進了程銘軒的懷里,兩人涌起一團蜜!
仿佛是天意,其實一切都是刻意的,朱戌辰和天豪散步的時間長了,給了程銘軒和平麗足夠的時間,彼此都很默契,朱戌辰也不輕易進小診所的門。在小診所門外親昵地擺弄著他的天豪,等妻子平麗“推拿按摩”完出來。然后兩個人并肩相攜回去,天豪溫順親昵地跟在后面,這兩人一狗畫面幾乎幻化成了一幅油畫,定格成桑梓路上的一道風景。
對這道風景有羨慕的,也有稱贊的,當然,也有心酸的,更有生氣的,并且怒氣沖天。羨慕稱贊的遍地都是,心酸的不用說是程銘軒,而生氣的卻是朱戌辰的父親朱士奇。
朱士奇是島城玩狗的行家,是桑梓路上調(diào)教狗最早的傳人。如果說他的兒子朱戌辰調(diào)教狗被傳得神乎其神,那他畢竟是朱士奇的傳人。每日,朱士奇在“奇玩”的門前,品茶抽煙,仿佛就是在等待著什么?
平麗上下班時的進進出出,朱士奇是不大睜眼的。有時正默默地盯著一只狗眼光發(fā)亮,靈光閃爍,一見平麗從遠處走來,他會故意閉上眼,把胡子吹得直翹,嘴里發(fā)出重重的嘆息。
“老爺子,嘆什么氣呀!生意這么火?!遍g或有熟人遇見不由會問。
“生意火,人不濟呀!”朱士奇斜瞅一下平麗的身影說。
“這么好的媳婦還嘆氣?人不是你選的嗎?”這是桑梓路上幾乎人人都知道的事。
“是我選的!”朱士奇這還是承認的,但接下來的話就刺耳朵了,“沒想到選了個不生養(yǎng)的東西。”
任何人都不再言語了,朱士奇還是擔心的,朱戌辰和平麗眼看要年近四十,平麗的肚子依舊不見動靜,他著急呀!他不是擔心朱家無后,真正擔心的是朱家這養(yǎng)狗、馴狗的本事沒有人繼承。
特別是傍晚,朱戌辰遛完狗回來,平麗小鳥依人地跟在身后,朱士奇氣就不打一處來。有了兒子的撐腰,他甚至覺著平麗嘴角的微笑都非常刺眼。
“就這么進進出出?是母雞還得抱窩呢!”朱士奇的話冷冰冰的,聲音不大,分明要平麗聽得見且聽得清楚、清晰。每每此時,平麗猛地站住了,一雙杏眼緊瞪著朱士奇,朱士奇卻故意把臉扭向一邊,不看平麗。平麗于是忍了,不再理他,徑直進門去。
朱士奇和平麗的父親是世交,平麗的父親是當年桑梓路上頗有名望的銀匠,兩人喝酒定下的娃娃親。遙想當年,娃娃親在島城,在桑梓路是很時興的,沒有身份的人哪能定娃娃兒親呀!小輩人對老人還是很尊重的,可是朱士奇這連諷帶刺的話卻深深地刺痛了平麗的心。
朱戌辰和平麗走過來了,低聲交談著,樣子極親密。走到朱士奇的面前,卻遭到了他迎面潑來的臟水?!肮庑?!有什么可笑的,是母雞還得抱窩哪!”
平麗站住了,微笑頃刻而失,冷冷地盯住朱士奇。
朱士奇并不示弱,與平麗冷目相對:“我怕朱家的絕技失傳!”
“哼!”平麗尖利地回了聲,氣哼哼地進了屋。
“爹,您過分了!”朱戌辰待平麗走后,低聲勸慰道。
朱士奇竟然老淚縱橫,手顫魏巍地伸過去,把兒子拉到跟前,顫聲說:“戌辰,你真的……想讓咱們……朱家的一身本事失傳?”
“爹,咱不是還有天豪嗎?”朱戌辰拍著狗的頭。
朱士奇不言語了,只是重重地嘆了口氣。
朱士奇何嘗不知道,他的兒子朱戌辰就是一個“狗癡”。在他這樣的家庭里,戌辰一出生就與狗為伴,什么樣的狗他沒見過。他朱士奇這一生總結(jié)起來只做了兩件事,一是生了朱戌辰,二是把家傳的養(yǎng)狗的絕技發(fā)揚光大。其實,更令他驕傲的是把這兩樣融合在一起,朱戌辰對于狗的理解和調(diào)教幾乎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
對于狗,無論什么品種,都被他朱戌辰輕描淡寫地玩弄于股掌之間,臘腸的活潑開朗、善解人意,巴哥的憨態(tài)可掬,騎士查理王小獵犬的外交能力,他都了如指掌,而像大丹犬質(zhì)感十足,巴吉度獵犬的敏銳、知性,不管它們性情剛烈,還是桀驁不馴,都被他訓(xùn)得如兒子一般……作為父親他知道兒子的性情,特別是有了天豪這只健壯的牧羊犬后,朱戌辰所有的心思都在狗的身上,并且他和天豪幾乎形影不離,而平麗在他的心中也只是一個影子。
五
顧客走了,小師妹關(guān)上了診所的門,把桑梓路的繁華及嘈雜擋在了門外。屋里靜寂下來,小師妹倒好了熱水放在他的面前讓他燙腳。程銘軒不好意思,對小師妹歉意地笑:“難為你?!毙熋靡残?,并不在意,她或許知道師哥那顆叮叮當當?shù)男恼裏o處安放。
程銘軒的生活是有規(guī)律的,涼水洗臉,熱水燙腳,每天一成不變。小師妹剛洗過頭,頭發(fā)里還散發(fā)著梔子花的清香,這縷清香很動人,沁人心腑!加上小師妹的年齡,青春的氣息也洋溢芬芳。放下水盆,小師妹起身往自己的屋里走,程銘軒忍不住去瞅小師妹。她正甩頭,一頭黑發(fā)飄逸舒展,就像電影中的慢鏡頭,浪漫而富有詩意,這身影像極了當年的平麗,掀起了他心底無限的波瀾。
平麗的短發(fā)是因為她已經(jīng)結(jié)過婚,結(jié)過婚的女人就要留短發(fā),就得打扮得像個少婦,少婦還是很艷麗的,特別是平麗,她就像含苞待放的花朵,只要有雨露的澆灌,在剎那間就會開放得姹紫嫣紅。
“我有了……”平麗幸福又有些羞澀地對程銘軒說。
“你怎么……啦?”由于瞬間的驚恐程銘軒四肢哆嗦,接著他有些欣喜,可是身體還是劇烈地顫抖起來。
“我懷孩子了呀!”平麗幸福地抓住了他哆哆嗦嗦的手。
“懷、懷了孩子……怎么辦呀?”程銘軒抖得更厲害了啦,眼睛里充滿了恐懼。
“生下來呀!”平麗天真地說,程銘軒理解平麗的心情,懷了孩子,這是多么幸福的一件事,也是她一直盼望的事,她能不高興嗎?可這幸福、高興潛伏著多大的危機和風險——他不敢,真的不敢想下去。
“生下來?”程銘軒瞪大了眼睛,“生下來怎么辦?戌辰……知道嗎?”
“怎么?你不想要這個孩子?”平麗的眼睛也驚恐地睜得溜圓。
程銘軒沒敢言語,他想要,可是——平麗氣憤地摔門而去,望著平麗的背影,身子一軟,一下子癱坐在地上。平麗柔弱的身體內(nèi)居然包含著如此堅強的品質(zhì),她的性格并不懦弱呀!這種堅強與她以前的溫柔判若兩人……程銘軒迷茫了,大腦里空曠一片,真的不知該如何是好,找不到出路。他知道平麗肚子里的孩子是自己的,肯定不是朱戌辰的,或許朱戌辰心里也明白得很。孩子是他程銘軒的!可孩子生下來怎么辦?在島城,他是獨身,在有了愛情以后,他何嘗不渴望家庭?渴望孩子?如今真是苦、辣、酸、甜……打翻了百味瓶。
對平麗的喜歡和愛,這是一個心理極為復(fù)雜的變化過程,平麗開始是他的病人,所做的是對患者的一種責任……可是她的模樣、神情以及她的姿態(tài)太像他夢中的情人。平麗是一位看了會讓人心疼的女人,在漸漸地交往接觸中,他知道了她的苦悶,美滿和諧的背后是怎樣的一種煎熬!慢慢地變成了一種同情,他給予平麗的感情是開脫,是撫慰!他不愿意看到這樣一個溫柔善良的女人像花朵一樣枯萎,可是男女之間的感情又如何把握得?。科禁愐堰@個孩子生下來……
頃刻之間,程銘軒要崩潰了!
終于找上了門,秋天,同樣是在傍晚,本應(yīng)來的平麗沒有來,朱戌辰卻來了,那時平麗的身孕已有三個月有余,肚子微微地隆起了,藏是絕對藏不住了。在朱戌辰來之前,平麗也有些日子沒有來啦!這段時間,程銘軒一直在忐忑中。平麗不來,他卻時時刻刻在注意這朱家片刻的變化,他希望平麗來,又害怕平麗來,這種煎熬幾乎壓得他快要喘不過氣來了。朱戌辰來了!
“在這兒等著別讓人進來。”程銘軒聽到朱戌辰在吩咐天豪。
“汪、汪。”天豪狂吠了兩聲。
“汪”,第一聲,程銘軒的心差一點從嘴里跳出來。
“汪”,第二聲程銘軒臉上的肌肉跳得變了形。
程銘軒聽到開門聲,接著聽到腳步聲,腳步很沉靜,一步一步的也很清晰,但是在他聽來卻很沉重,每一步都踩在他惶恐不安的心上。
“媽的,有賊心卻沒膽兒!既然睡了人家老婆。就是被打死也要頂著?!背蹄戃幱檬制约侯澏兜耐刃睦飳ψ约赫f,為自己鼓著勇氣!可是不行,腿依然在抖,并且越抖越厲害!
朱戌辰進來了,見了程銘軒,在茶桌前的圓凳上坐下來,一雙眼睛緊盯著程銘軒!而程銘軒卻儼然成了一個外人,兀自站著,低著頭,不敢正眼看人。
“程兄,坐呀!”像是熟人答話,朱戌辰的聲音卻冷得很,冷得程銘軒脖頸發(fā)涼,像一把把帶著涼氣的刀捅向他的心。
程銘軒的腳試著往茶桌前挪了一小步,又站住了,抬臉要朝朱戌辰笑,可勉強擠出的笑卻比哭還難看。
“程兄,你怎么啦?”朱戌辰問道。。
“沒——沒啥!你——喝茶。”程銘軒急忙搭話。兩人話不多,語氣里分明有一種對抗,是一個男人和另一個男人之間的較量!空氣仿佛在片刻間凝固了,壓抑得令人窒息。
沉默!這沉默著實難熬!程銘軒時時刻刻心驚肉跳地等待著朱戌辰的爆發(fā)!
“程兄,平麗有了!”朱戌辰并沒有爆發(fā),過了一會兒,平靜地說出了找他的目的。
“噢!”程銘軒點點頭,又慌慌地搖著頭,“是……是嗎?”
朱戌辰猛地站起來,一個箭步?jīng)_過來,伸手抓住了他的衣領(lǐng),瞪圓了眼睛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問:“你——不——知——道?”
程銘軒不敢看朱戌辰,低下頭去,一聲不吭,其實程銘軒自小賣藝一身功夫,面對惡人從不懼怕,而在朱戌辰的面前卻顫抖不止。
朱戌辰怔著盯了他一會兒,手慢慢——慢慢地松開了,然后轉(zhuǎn)身往外走去:“孩子,我能養(yǎng)!”
“戌辰!”程銘軒猛然抬頭喊。
朱戌辰?jīng)]有回頭,卻猛地站住。
“我們出去,喝一杯?”程銘軒低聲問道。
朱戌辰依然沒有回頭,只是重重地點了點頭。
桑梓路走過去就是島城有名的啤酒街。就是說嘛,別看這條路不長,卻連接著西方的文明與東方的文化,路卻是紐帶,島城人或有煩心懊惱的事兒,啤酒街一坐,蛤蜊一上,幾扎啤酒下肚,一切問題就會煙消云散。
程銘軒和朱戌辰之間的事可不是那么好能煙消云散的!兩人喝著酒,大口大口地喝著酒,誰都不說話,沒有半點斯文的樣子,引得路人不住地往兩人這邊看,蹲在一邊的天豪也極茫然,望望這個瞅瞅那個,不知究竟。
“程兄,真沒看出來,酒量不錯,要不劃上幾拳?”朱戌辰突然說。
程銘軒抬頭望著朱戌辰,滿臉疑惑:“劃兩拳?”
“來!”朱戌辰點頭,“劃兩拳?!?/p>
兩人在桌前伸出手來,雙手一握,程銘軒說:“叫兩個好吧?”
“好,就叫兩個好兒。”朱戌辰同意。于是兩人敞開嗓子,對劃起來:“哥倆好??!全家都好啊——”
然后各自分聲,爭個輸贏,聲音洪亮,酣暢淋漓,拳聲里有自己的祝福,也有對全家人的問候。幾番下來,輸?shù)亩际浅蹄戃?,酒喝得是劈頭蓋臉,幾乎迷糊著都要往自己的脖領(lǐng)子里灌了。朱戌辰有些看不下去了,一把按住了程銘軒舉杯的手:“程兄,我替你擋一拳!這拳你再輸了,我喝。”
程銘軒醉態(tài)可掬地笑笑:“朱老弟,真替我擋?”
“真擋!”
“好?!?/p>
雙拳又在空中對持,這次贏的卻是程銘軒,朱戌辰望著出去的拳,極懊喪,贏了整整一個晚上,偏偏替人擋的這拳卻輸了!
程銘軒手握酒杯:“兄弟,這酒還得我自己喝呀!”說完不禁熱淚縱橫。
那天晚上,兩人喝得幾近通宵,回去時,天豪前頭帶路,兩人卻搖搖晃晃,跌跌撞撞。分手時,朱戌辰?jīng)_著程銘軒喊:“孩子姓朱,我能把他養(yǎng)大!”
程銘軒無言,跌跌撞撞地進了小診所。
平麗的肚子一天天地鼓脹起來了,朱家充滿了喜氣。一天朱士奇老先生突然來到程銘軒的小診所里,并且?guī)е鴥善孔约赫洳氐年惸昀暇啤?/p>
這可是奇事!程銘軒真是受寵若驚!古老的桑梓路上,幾十年來人們只見到朱士奇在門前的躺椅上品茗玩狗,見過進誰家的大門?偏偏就進了程銘軒的診所,進門便雙手作揖:“程師傅,失敬失敬??!”
“哎呀!老爺子,豈敢,豈敢!”程銘軒急忙放下手里的活,上前作揖接話。
朱士奇把帶來的老酒放在茶桌上,程銘軒急忙上前抓住他的手:“老爺子,你這是——”
“程師傅,妙手回春呀!我朱士奇是來感謝您的呀!”朱士奇抓住程銘軒的手,朗聲笑著,“你醫(yī)術(shù)高明呀,讓我朱家有后呀!”
“老爺子,您可過獎了,”程銘軒猛然坐如針氈,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不知如何是好,“小技,小技呀!”
“戌辰和平麗結(jié)婚這么多年沒見動靜,幸虧有您呀!我朱家才有了傳人呀!”朱士奇說著眼睛竟然淚汪汪的,屈身便拜。
程銘軒急忙把朱士奇老爺子攙扶起來:“程某真不敢當呀!”
“咱這桑梓路上藏龍臥虎呀!程師傅,我玩狗,你玩的也是一門手藝。如今朱家有了傳人,你的手藝也要有人繼承呀!千萬要記住。千萬記住,絕技不能丟??!”朱士奇走時,拉著程銘軒的手再三叮囑。
朱士奇走了,程銘軒卻迷茫了,他這手藝是叔叔傳給他的,本身就是一種傳承,可是,誰會能來繼承他的手藝?程銘軒佩服朱士奇的武斷和敢說,平麗肚子里的孩子尚未出生且不知是男是女,他就敢說他能繼承朱家“玩狗”的手藝?真是!更何況平麗肚子里的孩子根本就不是他老朱家的種,是他程銘軒的!他都不敢說讓他來繼承自己的手藝!
六
陽光普照在桑梓路上,從清早開始,又忙碌起來了。其實,別人忙碌,程銘軒并不一定要那么忙碌的,沒有人會這么早找上門來,可他還是早早地開開門。沒見天豪,他也有心事了。平麗為什么突然躲著他?他的心里總是慌慌的不踏實。
推開門,桑梓路的熱鬧就撲面而來了?!捌嫱妗钡觊T前已經(jīng)熱鬧起來了。朱雪達和平麗都在忙碌,朱士奇的躺椅也早就擺在了那里,茶和啤酒早已品上了。
狗的生意好極了,如今確實到了一個玩狗的時代。每個家庭差不多都有寵物狗,四五十歲的老夫妻飯后遛狗,三十多歲的少婦上街抱著狗,二十多歲的小姑娘也拎一個狗兒子玩??纯?,幾乎沒有不喜歡狗的,而那些孤寂的小二、小三,歌廳的小姐,寵物狗恐怕就是他們戀情或愛情的寄托了。
這一切可真是朱雪達小子的強項了。別看朱雪達十多歲,看那小子,在顧客中沉穩(wěn)內(nèi)斂的樣子,任何寵物狗一上手,立馬兒引來顧客的目光,那贊許,那信服、簡直就不是對一個孩子所表現(xiàn)出來的。而平麗也只是在提手踮腳地給他打著下手。朱士奇把這一切看在眼里,神色極為自豪。
平麗就不阻攔這孩子嗎?難道雪達真的把心思放在了狗上?朱雪達是他程銘軒的兒子!平麗曾經(jīng)溫柔地把他的手按在自己圓圓的肚子上,無限深情地對他說:“撫摸一下你的兒子吧!”
程銘軒先是撫摸,然后輕輕地把臉貼在平麗的肚皮上,仿佛在輕輕地親兒子的臉,心里默默地叫著兒子?!爸煨绯秸娴恼J可了他?”他低聲問平麗,作為男人,他真的不相信。
“他在為朱家找傳人?!逼禁惖吐曊f。
程銘軒的淚水從眼眶里溢出來了,滴落在平麗帶著孕斑的肚皮上。平麗感覺到了他淚水的分量,伸出手來,撫摸著他的頭,揉著他凌亂的頭發(fā),手時而快時而慢,時而溫柔,時而激烈——揉不出內(nèi)心的嘈雜與凌亂。
“難道他不知道這孩子的來歷?”程銘軒又低聲問。
“他清楚得很!可他的心里只有狗?!逼禁惖吐曊f。
一股鉆心的疼痛從他的心底升起?!爸煨绯皆谡勰ノ?!朱戌辰在折磨我?!背蹄戃幰蛔忠活D地低吟著。
朱雪達的百天宴朱戌辰操辦得非常隆重,在桑梓路的大酒店請了十幾桌。那個“抓歲”的儀式是公開的,并且還特意把程銘軒請到大客的位上,讓他親眼看見抓歲的整個過程。抓歲的物品也是刻意準備的,樣數(shù)和物品皆豐富、上檔次。有書本、金器——刺眼的是把寵物狗的模型和中藥箱緊挨著放到一起。
程銘軒的心一陣陣地收縮,疼痛,他緊盯著朱雪達,他也明白那些物件代表著什么,代表著誰。
幼小的朱雪達被放到抓歲的中央。所有的人都盯著他,而程銘軒更是緊盯著小孩子。當他的身子傾向書本的時候,他的心里充滿了欣喜,他最希望的就是朱雪達選擇書籍,如今的孩子上學(xué)是唯一的出路,不選擇書籍,選擇別的就是旁門左道。
當程銘軒滿心希望他伸手去抓書籍的時候,小雪達卻側(cè)了身,程銘軒的心懸了起來,眼神兒變成了失望,小雪達的身子偏向的是那個中藥包和寵物狗。他突然注意到朱戌辰雙眼也正盯著小雪達,小雪達笨拙的小手在空中猶豫著,他試著要去抓中藥包,全場猛然靜寂下來。朱戌辰緊盯著孩子那雙白嫩的小手,眼都紅了——可就這時,小雪達卻轉(zhuǎn)手把那只小寵物狗抓起來。
朱戌辰猛然淚流滿面,雙手握拳,忘我地大聲嘶喊道:“雪達是我的兒子!我的兒子!”
引起全場的驚愕!而坐在椅子上的程銘軒呆若木雞。
朱士奇把孫子朱雪達視若掌上明珠,只要坐在藤椅上就把孫子放在自己的腿上,指著一只只小狗狗給他說著話。朱雪達本來就取了只寵物狗的名字,這孩子也確實與狗有靈犀,不管何時,如何哭鬧,只要一見到狗,哭聲止住了,且不管眼角的淚珠兒,就伸手去撫摸那狗毛茸茸的身子。
每當看到這些,朱士奇的臉上就會露出滿意的神色,逢人就笑呵呵地說:“我這孫子呀!對狗有靈性,將來必是馴狗的高手,定能把我朱家的絕技發(fā)揚呀!”路人便作揖,滿眼的贊許:“朱老爺子,將門虎子,強將手下無弱兵呀!”
對于這些贊許,朱士奇更不推托,逐一笑納了。應(yīng)該的,眼前明擺的事實,不但應(yīng)該,而且是天經(jīng)地義的,畢竟朱家就該出這樣的人!
而在程銘軒的眼里,這都是令他更傷心的事。對狗感興趣,對于常人來說,實在是難以接受,一個機靈鬼怪的孩子,為什么偏偏喜歡狗?
“這么機靈的孩子!為什么要讓他去繼承玩狗的手藝?就是學(xué)中醫(yī),學(xué)我這一行,也比玩狗強!”程銘軒幾次無奈地對平麗說。
平麗無言。看著他也極為茫然。
“你聽我說話呀!難道你要把孩子毀了?你是有文化的人,你眼睜睜地看著把孩子毀了嗎?”程銘軒對平麗的喊叫是氣急敗壞的。
“可雪達是朱戌辰的兒子,他怎么樣我說的不算?!逼禁悩O其冷漠地說。
“可雪達也是你的兒子,也是我的兒子!”程銘軒喊。
“是你的兒子你為什么不敢養(yǎng)?”平麗滿眼哀怨地盯住程銘軒。
程銘軒呆住了,接著猶如一顆霜打的茄子,慢慢地慢慢地低下頭去,淚珠兒大顆大顆地落了下來。
自從有了雪達,朱家始終處于一片歡騰之中。一晃十幾年就這么過來了,這十幾年朱戌辰完成了任務(wù),卸去了負擔,更加醉心于狗的馴養(yǎng)之中,成為地地道道的“狗癡”。而他程銘軒呢?想想走過來的日子,他簡直承受了非人的煎熬,他的生活就像在地獄里。他多么渴望和平麗在一起,面對朱戌辰和孩子,他和平麗的心里承受著雙重的煎熬與壓力,幾乎欲哭無淚,欲死不能。當然桑梓路上也或多或少地有些風語傳言,但被時光掩過了。就程銘軒的人品,更多的人仿佛就不相信,程師傅和平麗?怕是不會吧。印象戰(zhàn)勝了現(xiàn)實。
在桑梓路,不,在島城,朱戌辰已是大大的名人?。∪缃竦纳?,仿佛更加離不開狗了,富余、休閑之余,狗似乎成了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伙伴,朱戌辰常說狗是最忠誠的伙伴!狗是忠誠的,而朱戌辰對狗也是極忠誠的,特別是對天豪。
對于別的狗,朱戌辰是馴養(yǎng),是玩,而對于天豪,朱戌辰是愛,天豪整天不離他左右。他調(diào)教著天豪,眼神是極獨特的,充滿了人一般的愛憐與溫柔。
朱戌辰名望越來越高了,比他的父親朱士奇更有名,更風光。如今一些稍有發(fā)跡的老板、富豪都喜歡建會所,或到一些閑置地上建莊園什么的,為了豐富生活,不免要買一些品種優(yōu)良的狗,有的溫順,有的桀驁不馴,人們大凡都會慕名來找朱戌辰。只要朱戌辰帶著天豪走一趟,一切都迎刃而解。來接朱戌辰的都是豪車名人,不但收益頗豐,而且風光得不得了。朱戌辰每日應(yīng)酬,在桑梓路上幾乎很難看到他的人影了。
對這種現(xiàn)象,程銘軒既羨慕又迷茫,真是到了什么時代,一個玩狗的竟然風光到這般境地?或許朱雪達繼承這“玩狗”的絕技是對的?
朱戌辰被拉回來的時候已是黃昏。如血的殘陽斜照在桑梓路上,把喧鬧的桑梓路鍍上了一層血色,從來沒有如此的血紅。桑梓路的人或許太大意了,沒有人注意到這個特別的血色黃昏。
清晨走的時候,朱戌辰很興奮,對這樣的事他輕車熟路。一個私營老板,也是朱戌辰的??团绍噥斫?,車是豪車,天豪前面帶路,上了那大房車,驚恐地四處張望,連吠叫的聲音也壓低了。
朱戌辰西裝筆挺,胸有成竹地走向豪華的房車。去參加這樣的場合已經(jīng)不止一次,信手拈來。走到門前時,朱雪達走過來,甜甜地叫了聲“爸爸”。朱戌辰順手把兒子抱在了懷里,本來他是不想帶孩子的,就在那一瞬間他改變了主意,對兒子說:“去上車找個座兒,挨天豪坐著。”
“哎。”小雪達甜甜地應(yīng)著,也蹦跳著上了房車。
“帶孩子去?”朱士奇頗不放心地望著兒子。
“讓他去見見世面,開開眼界?!敝煨绯綕M不在意地上了車。
這豪華房車的主人是位大老板,酷愛狗,最近從西藏買來一只純種藏獒,健壯、雄實,并且性格兇殘,回來后一直關(guān)在鐵籠子里,不敢放出來,特意來請朱戌辰前去調(diào)教。
朱戌辰滿不在意地應(yīng)承下來,就像他這樣在狗群里遨游的人,連個狗還拿不下嗎?想到這些,他的心里還是極滿足的,回過頭,望著蹲在他身后的天豪,這是犬中的精英,機智靈敏,勇猛無畏,健壯魁梧,骨骼粗壯,并且兇猛大膽。
天豪的名稱為“狼犬”,以其膽量可做救援犬,以其嗅覺可做警犬,以其反應(yīng)力可做守護犬和導(dǎo)盲犬,可謂犬之領(lǐng)袖。
就這樣的犬都能與自己心通,調(diào)教得溫順可人,還用在乎別的品種嗎?說是來調(diào)教藏獒,他的心里也有底,這樣的犬見到的也不少,只是沒有去西藏見過純種的,連敢于同獅子搏斗的斗牛藏獒他都調(diào)教過,甚至于玩于手掌之間,所以他很自信。
天是晴朗的,明凈的,如同朱戌辰純凈的心情,回頭看看站在一邊的兒子朱雪達,正好在兒子面前露一露手段,以開闊兒子的眼界,也可以樹立在兒子心中的威信!朱戌辰禁不住會心地笑了。
當朱戌辰真正看到關(guān)在籠子里的犬時,他禁不住驚呆了。只見鐵籠里的犬種高大威猛,茂密的鬃毛如同非洲雄獅一樣,前胸寬闊,目光如炬、粗獷、剛毅、彪悍,同時又有一種王者的氣質(zhì)、高貴、典雅、沉穩(wěn),一上眼,竟讓朱戌辰有一股恐懼感。特別是與那炯炯有神的目光相對時,竟然有股讓他的心如針扎般的陰冷——竟然有這樣的神犬。
“怎么朱先生有難度嗎?”藏獒的主人低聲問。
“沒——沒什么!我朱某人什么樣的狗沒見過?”朱戌辰馬上掩飾了臉上的異樣神色,裝作坦然地說。像他朱戌辰這樣的人,絕不會在眾人,特別是在兒子朱雪達的面前,掉價跌份的!朱戌辰畢竟是行家,望著鐵籠子里的藏獒,雙眼微微地迷離起來,他緩緩地移動,繞著籠子巡視,仔細地觀察著狗的形體和骨骼的結(jié)構(gòu),仿佛要從狗的形體中看出藏獒的性格。
天豪跟在他的身后,用警惕的目光盯著籠子里的藏獒,時時刻刻地提醒維護著朱戌辰。
這是一頭極為罕見的雪獒!從高原而來,按說來到溫和濕潤的氣候中是不太適應(yīng)的,而眼前的這只雪獒精神上卻沒有絲毫的頹廢,目光依然堅毅、沉著。據(jù)了解,它的性格是兇殘的,而朱戌辰的眼里卻沒有這種神色,他覺得雪獒的性格是溫和的,任何狗在他的眼里都是溫和的,他感覺狗的心靈總是與他相通。
朱戌辰走到籠子跟前,目光與雪獒的目光相對,他們用目光在進行心的交流,目光都極柔和,仿佛正在低聲交談,慢慢交流……朱戌辰輕輕地伸出手來,先撫摸了一下雪獒的鬃毛。雪獒表現(xiàn)得極其溫順,回頭看了看朱戌辰的手,又扭頭溫和地望著朱戌辰。朱戌辰接著伸手撫摸雪獒的嘴,雪獒伸出舌頭舔了舔朱戌辰的手背。
朱戌辰的嘴角露出了會心的笑意,心說老子還拿不下你這狗嗎?
“朱先生,把這雪獒放出來嗎?”那主人借機問朱戌辰。
“放出來吧!”朱戌辰面帶微笑,毫不在意,“你們都讓開,讓天豪跟我就行。”主人會意,把鐵籠的鑰匙遞給了朱戌辰,然后招呼人往狗場外面走,到屋里去躲避。
朱戌辰回頭,見兒子朱雪達還呆呆地站在原地望著自己,他微微笑笑,招呼那主人道:“帶著我兒子。”
朱雪達站在原地竟然沒動。
“進去等著我?!敝煨绯叫χ鴮χ煅┻_說。等朱雪達進屋把門關(guān)好后,朱戌辰才抖了抖手里的鑰匙,然后一步一步上前,打開了鐵籠子的鎖,拉開鐵門,把籠子里的雪獒放了出來。
雪獒并不狂躁,它極其沉靜地從籠子里走出來,朱戌辰迎上去,伸出手來去撫摸那雪獒的鬃毛,隨和地向它示好。
雪獒低著頭,任朱戌辰撫摸著它,慢慢地往前踱步,朱戌辰也慢慢地跟著它,這雪獒仿佛被感動了,站下身來,獅子般回頭望著朱戌辰,朱戌辰也用友好的目光迎上去,一切交流盡在無言中。
空氣和時間在那一刻突然凝滯了!只見那雪獒突然站了起來,就像一頭臥著的獅子猛然跳起來,前腿搭在朱戌辰的肩上,露出獠牙一下子就鎖住了朱戌辰的咽喉——這一切是在突然之間發(fā)生的,朱戌辰一點兒防備都沒有,任何人都沒有想到。
蹲在一旁的天豪一下子醒來,躥起來一頭撞向了雪獒。
屋里的人都驚呆了!朱雪達歇斯底里地喊道:“爸——”
一切都來不及了!朱戌辰被拉回來的時候已經(jīng)黃昏,如血的殘陽普照在桑梓路上,回來時卻是一輛破舊的三輪車。朱戌辰血肉模糊的身體上蓋著一塊破舊的葦席,他的旁邊,趴著默無聲響的天豪,它的目光呆滯,細淚默流,嘴張著,血紅的舌頭長長地伸了出來。朱雪達膽怯地躲在三輪車的一角,已嚇得失魂落魄。
桑梓路震驚了,玩狗的行家朱戌辰竟然死在了狗的嘴里!
朱戌辰死了,程銘軒突然感覺到了責任,他要把朱雪達撫養(yǎng)起來,難道老天真的給了他和平麗機會——這可能是程銘軒和平麗最想得到的。他的心里有暗暗的欣喜,可是這個時刻真正到來了,他的心里感到莫名的恐懼,仿佛一切都很虛幻,也不那么真實。他感覺到了,平麗的心情是一樣的,在刻意躲避著他,仿佛不敢面對這個時刻的到來。
“奇玩”店沒有開門。這可是奇事,多少年來在這桑梓路上,“奇玩”店是多么有名,風雨無阻,什么時候關(guān)過門?朱家的“奇玩”呀!經(jīng)過了幾個時代,大門總是敞開的。
程銘軒透過窗戶望著大門上的匾牌?!捌嫱妗眱蓚€字蒼勁古樸,墨跡過處又有些詼諧,經(jīng)過這么多年的風雨,字跡也有些斑駁了。店面的門依舊緊緊地關(guān)著,已經(jīng)這么多天了??!程銘軒想不明白,難道是因為自己回來?
朱戌辰去世后,他發(fā)現(xiàn)朱家老爺子朱士奇在片刻之間蒼老了那么多,精神不再矍爍了,走路顫巍巍的,連品茗的樣子也沒有了以前的神氣,但是他依然在硬撐著,仿佛只要他倒不下去,“奇玩”店的招牌就倒不了!程銘軒的心里依舊著急,他幾次鼓起勇氣想去找平麗,可想起朱戌辰的那雙眼睛,他就害怕,甚至他感覺又有一雙眼睛在背后盯著他,讓他的內(nèi)心泛著陣陣涼氣,使他不敢走向“奇玩”半步。
朱戌辰死了!對于程銘軒來說,心情是極其復(fù)雜的,又悲又喜!朱戌辰出殯那天,雪獒的主人也來了,還帶來了一筆錢,膽怯地道歉,顫抖著把錢遞給朱士奇,誰知老爺子把眼一瞪,憤怒地把錢抓在手里,猛地揚在空中:“老子不要錢,我要人——要人!你們這事辱沒的是我朱家的名聲啊?!焙爸讶粟s了出去。程銘軒自然而然地主管著出殯的所有事宜,本來喪事都應(yīng)從簡了,而朱士奇堅決按桑梓路的舊規(guī)矩來安葬兒子。
程銘軒只好安排,舉桑的是平麗,摔瓦打幡的是朱雪達。使大家驚奇的是,走在送葬隊伍前面的朱雪達沒有哭,他幼稚的臉龐面色鐵青,堅毅地咬著嘴唇,一夜之間他長大了,變得無比堅強。而天豪的目光卻是那么干凈,干凈得令人心碎。它長伸著舌頭,無聲地守護在朱戌辰的棺材旁,淚水從它那干凈的目光中一滴、一滴地流落下來……當平麗把桑條放在門檻上,刀重重地落下去,棺材隨著桑條斷裂的聲音緩緩抬起時,天豪猛地沖上去,用牙一下子咬住了棺材上的綬帶,緊緊地不松口。
送葬的棺材被拖住了,平麗見狀,只好上前撫摸著天豪,低聲勸說道:“天豪,松口,讓主人走吧,天豪——松口——”
天豪緊咬著綬帶,只是默默地站著,任憑淚水從它干凈的目光中滴落下來。平麗是理解天豪的,只好用砍桑的刀割斷了綬帶,讓送葬的人們把棺材抬上靈車,而天豪依舊呆呆地站著,嘴里的半截綬帶猶如人們身上的孝衣。
“發(fā)什么呆呀!”小師妹對他喊。程銘軒一回神兒,見已有老客戶走進門來了。老主顧的懷里抱著一只長毛的拉薩犬,一見到狗,他的眼兒就跳,對面的“奇玩”還沒有開門?
“這狗受了點風寒,本想朱老板看看的,沒想到?jīng)]開門,就到你這里來了?!崩现黝櫿f完,又感嘆道,“真沒想到,這老字號的‘奇玩也要敗落啦!”
“你說‘奇玩怎么啦?”程銘軒心里一驚,卻努力把慌亂壓了下來,故作平靜地問。
“程師傅呀!你出去這些日子,連對門鄰居的事也不關(guān)心啦?”老客戶一邊往按摩床上躺一邊賣著關(guān)子。
“到底怎么啦?”程銘軒焦急了。
“朱戌辰一走,這店怕要撐不下去了。據(jù)說朱士奇老爺子硬撐了些日子,這幾天也病了,這店連門也開不了了?!崩现黝檱@氣,“沒有當家人不行呀,這老字號還能完了?”
程銘軒的心顫抖著,一改往日內(nèi)斂和溫順,對著看書的小師妹有些怒意地叫道:“替我照顧好客人!”小師妹一驚,不解地抬頭,看到的卻是他頭也不回的堅決背影。
程銘軒頭也不回地朝“奇玩”走,不自覺地眼眶里充滿了淚,淚水迎著風流在他的臉上,他已不再顧忌,一改往日的斯文,徑直奔“奇玩”而去?!捌嫱妗睕]有開門,大門掩著,程銘軒沒有敲門,拽下掛門的鎖扣把門推了個大開,直沖后院。
已經(jīng)六月,該是爬滿薔薇的季節(jié),濃綠遮住陽光,可是當下卻是如此的冷清。原來熱鬧歡快的狗群都沉默了,失去了靈氣,死氣沉沉的。
走廊的一角是濃郁的陰涼,朱雪達正偎縮在陰涼里,默不作聲地撫弄著那只小牧羊犬,面色沉郁,一臉悲傷的樣子。一見程銘軒,他猛地站起來,冷冷地問:“你來干什么?”
“我來看你爺爺。”程銘軒道。
“只能看我爺爺?!敝煅┻_冷冷地垂下眼簾,話里有話地說著用手指了指走廊頭上的正房。程銘軒徑直往正屋里走,想想朱雪達那模樣,狐疑地回頭望他一眼,孩子又抱著那只小牧羊犬,用異樣的目光看他!
屋里傳來了朱士奇和平麗的對話。聲音不大卻分明是在爭吵。
“爹,雪達不能就這么耗在狗上,萬一像戌辰——”平麗說。
“不行,雪達一定得把這手藝傳下去,他生在朱家,沒得選擇。你沒感到,戌辰一走,這孩子突然長大能頂事了。”朱士奇聲音不大,卻容不得反抗。
“爹!”平麗在喊,“雪達他——”話只說了半截。
雖然已是六月,也是艷陽高照的日子!屋子里的氣氛卻極其的悲哀沉悶,正屋里死氣沉沉的,朱戌辰的靈堂竟然沒有撤掉?
程銘軒走進屋去,平麗一見,稍稍一愣,低頭抽身走了出去。程銘軒卻驚呆了,屋里還是靈堂的樣子,燃著煙,焚著香,只是在朱戌辰的遺像旁邊又擺上了天豪的遺像,相框上也鑲著肅穆的黑紗!天豪!
程銘軒猛地一虛晃,他努力使自己鎮(zhèn)靜下來。朱士奇顫巍巍地迎上來,老爺子憔悴多了,一夜之間已是弱不禁風。
“程師傅,我病成這個樣子,就——不——施禮了?!敝焓科骖澛曊f,“家都成了這個樣子——”
“豈敢哪!”程銘軒疾步向前,攙扶住朱士奇在椅子坐下來,“老爺子,您是受了風寒?”說著伸手要把朱士奇的脈。
朱士奇輕輕地把他的手推開了:“我的身子我知道,平麗正熬著藥哪!”
程銘軒略有尷尬,沉默了一會兒,還是沒忍住,用疑惑的目光看看天豪的遺像,又用詢問的目光望著朱士奇:“天豪——”
“天豪跟著戌辰走了?!钡绕禁愖哌h了,朱士奇才低聲說。
天豪是前幾天才被發(fā)現(xiàn)的,死在了朱戌辰的墓上。當人們找到他時早已氣絕身亡。朱戌辰去世后沒幾天,天豪就走了,它是去找那只雪獒了。那些日子天豪一直在莊園外轉(zhuǎn)悠,尋找著雪獒的訊息,人們時常聽到它悲傷的嚎叫。朱雪達去找過它,天豪一見雪達,轉(zhuǎn)頭躲開了。雪達天天去找,竟然不見了天豪的影子——后來在朱戌辰的墓上找到了天豪的尸體。程銘軒望著天豪的遺像,一時竟哭得泣不成聲。
朱士奇的身體確實不行了。程銘軒也不知該如何安慰他。其實程銘軒早已料定了這一天!為朱戌辰出殯時,當看到幼小的雪達和柔弱的平麗,他的心在隱隱作痛,他要為這娘倆負責!程銘軒糾結(jié),他是個有良心的人??!為了平麗,他認了!可如何面對朱士奇和朱雪達?他想好了,把自己的診所加了寵物醫(yī)療,就是為了這桑梓路上有個和“奇玩”結(jié)合的道兒,盡快地和“奇玩”結(jié)合成一家人,沒想到朱士奇的身體衰敗得這么快!
程銘軒離開時,已經(jīng)黃昏,天飄起雨來,平麗默默地把他送到了門外。兩人終于有了單獨在一起的機會。程銘軒想去拉平麗的手。平麗警覺地向四周巡視后,才轉(zhuǎn)過頭來。
“你以后不要再來了?!逼禁惸囟汩_了,低聲說,“雪達回來說伙伴們都罵他是私孩子,他回來哭了一夜,因為這他都不去上學(xué)了?!?/p>
“為什么?難道你不能告訴他真相……”程銘軒驚訝地睜大了眼睛猛地抓住平麗的手說。
“十多年了,我敢嗎?孩子已經(jīng)大了呀!他說我在朱戌辰的身上不如天豪?!逼禁悞昝撝氖郑拔液ε潞⒆幼⒁曃依淅涞难酃?。你走吧。別讓雪達看到,他會傷心的。我已經(jīng)和他保證不再和你來往。”
“機會來了,我們要葬送自己的幸福嗎?”程銘軒幾乎喪失了理智,望著平麗單薄的身體,心痛得厲害。他緊抓住她的手不放,流著淚著喊:“你不能趕我,我不能——沒有你——”在那蒙蒙的雨中,各種復(fù)雜的感情涌到了心頭,兩人撕扯著,掙脫著,糾纏在一起。
突然,一個瘦小的身影猶如狼狗般迅捷地躥上來,狠狠地咬在程銘軒的大腿上。
“??!”程銘軒大聲嚎叫,松開了手。
朱雪達憤怒地盯著程銘軒,潔白的牙齒上掛著鮮紅的血絲:“以后不要再到我家里來。再來我放狗咬死你。”
程銘軒和平麗都驚呆了!良久才回過神來。眼前的朱雪達簡直就是一只活生生的小狼狗!平麗想喝退朱雪達,朱雪達冷冷地望著程銘軒:“我是朱戌辰的兒子,是朱家的男人,這家用不著別人?!?/p>
程銘軒突然想喊“你是我的兒子”,可面對朱雪達那冷冷的目光,話在他的喉嚨里卡住了,有些膽怯地在孩子面前低下頭去。慢慢地走出了朱家的大門。
平麗無聲地拉起朱雪達的手,含著淚把程銘軒掩在了門外。
程銘軒抬眼望去,桑梓路上依然喧嘩,大門上“奇玩”那古舊的匾額還在,在細雨中他的思緒收了回來。梔子花一夜小雨后又會爆出了不少花苞,小師妹明天早上又要采花了吧,如果不早點摘掉,那些調(diào)皮的孩子便會捋下一大把,扔得滿屋子都是……這么想著,在黃昏里,他聞到了梔子花開始變殘的氣味……
責任編輯 李春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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