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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逃

2017-05-15 15:27葦子
時代文學·上半月 2017年5期
關鍵詞:村子母親孩子

葦子

二月十七日那一天,大淵的泉源都裂開了,天上的窗戶也敞開了,四十晝夜降大雨在地上,洪水淹沒了最高的山,在陸地上的生物全部死亡,只有諾亞一家人與方舟中的生命得以存活。

——《創(chuàng)世紀》

那是云姨的最后一封信,之后便音訊全無,包括她的孩子,沒錯,她有一個孩子,不知是男是女。我母親說,她曾萌生過去那邊走一趟的想法,但終未成行。她說,那時我正吃奶,又是汽車又是火車還得擺渡,她又暈車且暈船,著實經受不起長途跋涉。她捏著一張信紙,薄而脆,色暗黃,抬頭是一行暗紅色的宋體字,“某某地某某農場專用信箋”,一行行欄桿似的暗紅色線條之間攔著云姨娟秀小巧的鋼筆字,應該是,還有淚痕。我母親常夸贊云姨的字,尤其是鋼筆字。那時候我正在描摹龐中華鋼筆字帖,母親看了兩眼,撇撇嘴說,這誰寫得比你云姨可差遠了。

這么多年,母親對未能成行悔恨不已,常在陰雨綿綿的時刻,鼻梁上架一副花鏡(她還不到四十歲眼就花了),端坐窗前,捏著云姨的信發(fā)呆。窗外木槿,綴兩朵桃色花,知更鳥叫起來,調子凄清悠長。夜在悄無聲息間伸出了紫色的手,母親的話便在那紫色的五指間飄起來,終究是翻不過山的猴子。

我母親說,她這輩子誰都不欠,唯獨只欠云姨。就算那時我正吃奶,她既暈車又暈船,還有一點兒產后風濕病,假如咬咬牙挺一挺堅持堅持,去那邊走一趟的話……母親的話總是在這個地方卡殼,眼睛里有了些叫人可怖的東西。

事實上母親在收到云姨最后一封信的十年后去過那邊一趟。但這次旅行絲毫未平復她心中的歉疚,她回來后,更加郁郁寡歡起來。

那天晚上村里的狗咬得特別兇狠,它們敏銳地覺察到一股陌生氣息悄悄潛入。對這深埋大山的村子來說,那股氣息如同銹跡斑斑的生鐵敲進帶著新鮮汁液的樹干里,有水火不容的味道。那股氣息甚至是非常微弱,風扯亂的煙嵐似的,又或者給誰撕碎的絲綿,薄薄的,透著光。菟絲子一樣的氣息,伸出尖細的舌頭,悄無聲息的蔓上來,就像毒藥滲入你的身體,渾然不覺中尤叫人毛骨悚然。

那股氣息是從南邊的路口溜進來的,它微弱、疲憊、不堪一擊,有著長久流浪的風塵仆仆,對一貫平靜的村子來說顯得驚心動魄。

狗群瘋了似的,一只跟著一只,最先傳達了那股氣息到來的訊息。我母親剛好又在講述云姨,長年重復一個話題本應駕輕就熟,但母親的講述依舊磕絆,常常中斷而陷入某種遐思,良久的沉默,傾聽的人原本就沒耐心。這天晚上,銜接母親敘述的便是狗吠,一只接著一只連成汪洋,紫色夜幕,被一只憤怒的手撕成碎片。

很快街上有了騷動,敲著臉盆,邊跑邊叫,地震了!地震了!地震了!喑啞蒼涼的男低音,使狗群驚恐萬狀,它們一起將這不祥之夜的驚懼推進高潮。

人們呼叫著洪流般涌向村北的高地,腳下是洶涌澎湃的狗吠和如同開了鍋的米粥般的村落,一股隱隱的隆隆聲從地殼深處傳來,似乎有一臺青石磨盤在地心深處緩慢轉動。人們聽到了那股聲音,感到了一股震顫,嗅到了濃濃的潮氣,一定有水自天而降,大地也將裂開,肆意的洪流從地心涌上來,淹沒整個世界。我聽到鄰居家的女人斷斷哭泣,伴著哭聲歷數她那罪過,就像教堂里懺悔的圣徒,盡管沒有雙手合一,她跪在地上呈一種慵懶狀,襯衣披在身上,腳上是慌亂中踩錯的一只拖鞋和一只布鞋。如果你仔細去聽,就會發(fā)現原來她竟這般惡毒,在過往的歲月里,做了多少令人發(fā)指的惡事。比如有那么一回,她騙走一個叫花子身上僅有的幾十塊錢積蓄,又在給他的施舍里加了一劑毒鼠強,擔心別人報復,就得斬草除根。你似乎可以看到她那尖利的獠牙,懺悔卻似魔鬼的獰笑。蹲在旁邊的丈夫摸著他那刮得青光的下巴頦,像一截喘氣的木樁。

又有女人加入懺悔的行列,低低的哭訴聲此起彼伏。那些不為人知的罪惡,一樁連著一樁,河面上涌動的浪花似的沒有窮盡。有人已經聽到死神有力的腳步聲了,似乎還拎著一條生銹的鐵鏈,鐵鏈被拋起來,變成漫天的網,人們像魚一樣被網進去,絕望的眼神和張大的嘴巴。

男人也開始懺悔了。

罪惡連著罪惡,是一座罪惡搭建的橋,沉落在細密的日子之下。

有個孩子悄悄地抬起腦袋,看到了密布頭頂的滿天繁星。又悄悄地跑到避人處,腳下的狗吠已經住了,村子安睡在大山中間,像個嬰孩。孩子懵懂地走進人群,茫然地說,可是,你們到底在哭什么?沒人理他,或者還是因為他的音量太小,這個人來瘋的孩子,突然就扯開了嗓門,大叫起來,可是,你們到底在哭什么呀?

最先收住哭聲的還是我們那個女鄰居,她也鬼使神差地抬起了頭,看到了密布的星星,確定這是個晴和的夜晚。她就突然站起身來,依舊是那略顯夸張的抬頭挺胸的姿態(tài)。人們就沿著她的脖頸,紛紛抬起頭來。

聲音像齊茬切斷的稻草。

頭頂的天空沒有罅隙。依舊是綴滿著星,腳下大地并沒裂開,依舊完整而沉實,狗聲早就住了,村子闃寂。

可是,你們到底在哭什么呀?所有人的心里壓上這句問話。

人們破涕為笑,帶著不要臉的意思,我聽到鄰家女人笑得尤其歡快,咯咯咯咯,四個節(jié)拍,老母雞下蛋似的。她邊笑邊說,咱沒做虧心事,半夜不怕鬼敲門!大家就應和道,就是!就是!鄰家女人站在人群中央,有些大義凜然,似乎已經成了眾人之首,如果有火光的話,你可以想象火光中她的形象一定高大。她的歡快的笑聲感染了眾人,她又仰頭看著細密的星星說,真是吉星高照??!你看你們,剛才還哭得那么厲害。我說沒有事情罷了!咯咯咯咯!

在這之前我從來沒見過如此翻手為云覆手為雨的人。

第二天就有三戶人家傳出被盜的消息。據說有戶人家當夜就發(fā)現了被盜,但是被盜竊的物品實在是太小了,不過是小孩子玩的八音盒和玩具熊。況且八音盒是沒電的,響不了了,玩具熊早已褪色,還掉了一只眼。如果不是窗子上明顯有被撬的痕跡他們還真沒注意到。第二戶人家是吃早飯的時候發(fā)現的,他們家丟失了一串燒餅,但他家女人堅持聲稱昨天晚飯后將剩余的兩串燒餅用籠布包好放進了籃子,又因為害怕老鼠偷食還特意將籃子掛在梁下的鉤子上。第三戶人家是早飯后發(fā)現的,他們家丟失了十五塊錢,而和那十五塊錢放在一起的一張一千元存折卻沒有丟。這讓他們喜憂參半,不知道是不是賊故意耍的花招。那時候銀行還不實行密碼制,拿著身份證就能取現,而他們家的身份證就放在隔壁的抽屜中。

但是三戶人家在對外宣傳的時候明顯進行了夸張,尤其那戶丟了一串燒餅的人家,他們沒說這串燒餅卻說丟失的是一串黃金項鏈,還是祖?zhèn)鞯模蟾艃r值在一個天文數字。其余兩戶也是各自撒謊虛夸,但他們和丟失燒餅的人家不同,他們不敢炫富,只說丟了一些錢,至于到底多少人們不得而知。總之那天早飯后,全村人都知道了,昨天晚上,村子在那一陣騷動之中發(fā)生了百年不遇的盜竊事件。

這使得村子又一度陷入恐慌,人們將昨夜的騷動和虛擬中的災難以及現實中的盜竊聯系在一起,使事情更加撲朔迷離。

當天下午有人在村東的河邊遇到了一個陌生孩子,那孩子光著屁股泡在水里,那人就站住了吆喝道,快出來,水里有蛇!那孩子居然看也不看他一眼。那人就以為孩子沒聽真,于是又重復道,快出來吧,水里有蛇!說完又進一步夸張道,是一條十米長的扁擔蛇,像扁擔那么粗!那孩子就朝他看了一眼,據說那孩子臉上流露出一種古怪的表情,像是笑又像是哭,在那人后來的追述中稱,自己在那個奇怪的表情中愣了一會,好像被施展了定身法一樣。渾身動彈不得,意識卻很清醒,他看到那個孩子像泥鰍一樣玩水,然后嘩啦一聲鉆到水里就消失了。那個人在陳述的時候面上依舊保留著當初的驚懼之色,那個人說,我遇到鬼了!說完又立刻糾正道,不對,是蛇妖,沒錯,他在水里的樣子就像是蛇,一條十幾米長的扁擔蛇。這時候他仿佛剛剛意識到當初那近在咫尺的滅頂之災,他終于像一團爛泥巴癱軟下來,將手捂在臉上嗚嗚地哭了。

一天后,有人在村西的山上遇到了那個孩子,那孩子光著屁股爬在一棵楓楊樹上,但是等他靠近那棵楓楊樹的時候孩子卻不見了,那人說孩子消失之后他卻聽到空中有一陣笑聲。那人說話的時候手里握了一把鐮刀,那人說,老子不是嚇大的,他要不是跑得快,狗腿就給他砍下來了。

又一天后,砍柴的樵夫在山洞里發(fā)現了一堆冷柴灰和一只啃了一半的烤玉米,又走幾步,竟然撿到了一只紅色的八音盒。這讓他驚喜萬狀,因為三天后就是他孩子的八歲生日,他實在想不到該送點什么禮物。當然,八音盒這一節(jié)他沒亂說,卻杜撰出拿柴刀追趕妖孽的場景,妖孽是個光著屁股的小孩子。

這天晚上,我母親做了一個夢。我母親夢到在某個晴朗的日子,她和父親在田里干活,干著干著我父親就口渴了,口渴的父親讓母親回家取一罐茶水回來,父親笑瞇瞇地說,這是個好差事,你可以趁機休息休息再回來。可見我多么心疼你啊。于是母親就戴起一頂草帽回家了,母親說那頂草帽是葦蔑的,就像掛在我家山墻上的那頂一模一樣。母親用鑰匙開了大門,走進院子才發(fā)現我家的灶房里冒著炊煙,堂屋的收音機里飄出一首金嗓子周旋的歌。母親看到一個女人忙碌的背影,似乎在蒸蘿卜豬肉餡的包子,母親甚至連香味都聞到了。那個背影有條不紊地揉面,搟面,蒸包子,母親說雖然那個背影一直不轉身,但是她卻知道那就是云姨。母親說完就哭了,夢中的情形讓她痛徹心扉,母親說,如果夢中看到你云姨頭破血流我還不覺得難過,可夢中居然看到那么家常的片段,由此可見你云姨在那邊沒過上什么好日子。母親因此更加痛恨自己當年的猶豫不決,如果在收到最后一封信的時候她能毅然登車而去,那么結果呢?母親依舊說不上來。哦!對了,母親說,你云姨在最后一封信中夾了一張相片。母親說著就翻箱倒柜地找,母親之所以將那張相片藏起來是因為害怕看到云姨的那雙眼睛,那眼睛帶著審判的力量。母親說盯著看久了我會瘋的。母親說那眼神里充滿了恨意,是對于自己一生的無法寬恕。母親最后在柜子的最底層找到了那張相片,那張相片被一塊大紅色的油紙包裹著,上面纏繞了一圈紅繩,母親說那是因為剛開始的那段時間她晚上睡覺不踏實,一合眼就看到神奇古怪的場景,她覺得那大概是來自照片上的詛咒,于是就拿紅油紙和紅線包了,結果睡眠就踏實了。母親邊說邊小心翼翼地拆開紅線和紅油紙,在照片裸露出來的那刻我看到母親的手顫抖起來,她好像沒有力量將照片完全拿出來似的,但她依舊拒絕了我的幫忙,努力幾次之后終于將那張照片拿了出來,母親捏著照片緊緊地閉上了眼睛,母親說,你看看吧!

我接過那張照片,那是一張五寸的黑白照片,一個面龐秀麗卻清瘦的女人,面無表情地看著鏡頭,她有著一雙逼人的黑色眸子,深不見底如同兩潭碧水。頭上戴著當時流行的無沿軍帽,穿著軍裝,在她兩肩垂著兩只粗黑的麻花辮,辮梢整齊,如同鍘刀鍘出來的,捆著白色橡皮筋。她抿了雙唇,但平面靜止的畫面上卻因此顯出一種欲說還休的張力,一種難言之隱,痛徹心扉就物極必反的那種感覺,由于太多話想說,索性就閉嘴吧,空白是最大的滿。這個滿讓母親嘮叨了一輩子。

母親說,既然拿出來了,就放在相框里吧!最大的梨木相框里全是母親和云姨的知青舊友,母親說,把云姨的照片放在中間,讓大家伙繞著她吧!

村子里接二連三有人家丟失東西,盡管動靜很大,但丟失的東西都不大,大多都是小兒玩物和食物,當然也有少數人家丟錢,并且丟錢的數目有越來越大的趨勢。村里人由此斷定,賊一定就是那個神出鬼沒的孩子,與此同時又有人頻頻看到那個孩子,一會兒在東河一會兒在西山,一會兒在北陵,一會兒又在村口。但是每次都是人還沒靠近,他就溜走不見了。

我們家被賊光顧就是在母親夢到云姨的第二天中午。我們從田里回來,母親拿鑰匙開了大門,立刻覺得異常,院子里有隱約的歌聲,是堂屋那只老式木殼收音機里傳出來的,當年我父母結婚,云姨將它送給他們作為新婚賀禮。這時候我突然就看到了被撬的玻璃窗,賊就是從這個破口里鉆進去的,根據破口的大小知道那賊身量不大。母親慌張地開了房門,一只腳站在門檻里面一只腳站在門檻外面,大叫一聲。我們跑過去才發(fā)現地板上躺著一個熟睡的孩子,他甚至還流出了口水,一只碩大的綠豆蠅圍著口水盤旋不止。孩子懷里抱著我們家的梨木相框,睡得異常深沉,以至于我們的到來并沒驚擾他的美夢。那孩子的眼角里有干涸的淚痕,那孩子的嘴角卻是上挑著,似乎有些得意。由于本能我急于沖上去踹那賊一腳,母親一把將我攔住了,說,我明白了!母親說著笑著,笑著說著,母親說說笑笑又突然哭了,母親說,昨天晚上是你云姨托夢來的,你云姨是來報告的,這個孩子就是你云姨的兒子!你看他的眉眼多么像你們云姨??!

我這才仔細打量那個孩子的眉眼,但,我實在沒感覺到他和云姨的相似之處。

母親說完就飛跑進臥室取了一床毯子給那孩子蓋在身上,母親將毯子蓋嚴實后又覺得不妥,害怕地板上涼,又讓我們幫忙將孩子抬到客廳的沙發(fā)上,那孩子依舊沒被擾醒,睡得深沉。母親心里更酸澀了,慌忙讓父親去買豬肉,自己洗蘿卜做餡子,讓我去和面蒸大包子,母親說這是云姨的吩咐,你弟弟(這時候母親已經稱呼那孩子為“你弟弟”了),一定餓壞了吧!我的老天,你弟弟走了多少路啊,從那邊到這邊,要走多少天哪!你弟弟這么小的一個孩子少爹沒娘的可憐,往后你要把他當成親弟弟看待哇!誰要欺負你弟弟我跟誰拼命哩!哎呀這個小毛孩子啊,多可憐哩!

大包子蒸好的時候,天色已經晚了。那孩子也許是被包子香醒過來的,他從沙發(fā)上彈射起來,動作機警又迅疾,他的目光仇恨地盯著我,一邊卻好像在尋找逃跑的路線和機會,正在我們四目相對的時候,適時出現了我母親。那孩子看到母親后目光一下子和軟下來,就像倒塌的某種堅實,那種屬于金屬的冰冷瞬間溫柔,而換成一種小鳥依人的信賴。他盯著我的母親,激動不已,嘴巴張了半天,終于爆發(fā)出一聲響亮的哭泣。那孩子只哭了一聲就咽住了,眼淚從孩子眼里吧嗒吧嗒掉下來,那孩子哭了一會突然從口袋里掏出一張照片,那是母親結婚那天和云姨的合影。那孩子一把撲進母親懷里喊了一聲“花姨”,我母親的名字叫“花”。這沒錯!母親扔掉手里的盆子一把抱住那孩子嗚嗚哭了。

后來母親對我說,這么多年那天是最痛快的!是啊,蘊積在母親心中的塊壘被今天這一場翻江倒海的哭全沖走了。母親發(fā)誓要好好照顧那孩子,母親說,我們要好好培養(yǎng)他出息,等你們都考上大學的時候,咱給你倆完婚!母親一行說一行笑,當年我和你云姨做姑娘的時候就給你們定過親了,只是那時候你們還不知道在哪里瞎逛蕩呢!哈哈哈!我生氣又羞澀地低了頭道,呸!誰要嫁給那個賊娃子!母親的臉色立即變了,我從沒見母親如此嚴肅過,她向我掄起燒火棍恫嚇道,你聽好了,往后再敢說一個“賊”字,小心你的腿!母親的樣子著實把我嚇壞了,并且從此之后母親對于我的愛減少了很多,將大部分的愛給了那孩子。

由于知道那孩子是我未來的夫婿,所以我和那孩子總不黏糊,并且還在有意識地躲著他,那時候我最大的夢想就是有朝一日遠走高飛,永遠離開這個村子,那樣就不用給他當媳婦了。

前兩天,那孩子大部分時間都在睡覺,確實是累壞了,第三天或者第四天的時候稍微有了一些精神,那孩子披衣坐在院子里曬太陽,一邊吃著盒子里的桃酥一邊捏了碎渣子喂麻雀。我蹲在石臺上洗衣服,母親在灶房里燒飯。突然有個男人來找我父親,他和蹲在石臺上的我笑著招呼,妹妹洗衣服啊,你爹呢?我朝堂屋揚揚頭示意父親在堂屋里。那人就笑著朝堂屋瞧去,這時候他的臉色一下子就變了,啊的一聲尖叫指著坐在門前的那孩子說,沒錯!沒錯!就是他!妖??!如果當時我母親及時從灶房里跑出來也許就沒有后來的事情了,而那會兒鍋里的肉湯剛好沸了,母親揭開蓋子拿勺子撐了一會,又續(xù)了一碗冷水放了桂皮和八角,再撐了底子,蓋好蓋子,這才想起應該出來看看,母親出來的時候那個人已經逃跑了。母親看到空蕩蕩的院子問我發(fā)生了什么,如果我說了實話也許事情還來得及挽回,但,我因為母親對那孩子的熱愛耿耿于懷就沒好氣地道,我怎么知道!母親瞪了我一眼又看看坐在門前的那孩子,那孩子捧著桃酥盒子正在看我母親,母親就笑了說,再等一會,肉湯就好了,乖乖的哦!母親說完就又回到灶房繼續(xù)燉她的肉湯。

人們是二十分鐘后擁進我們家院子來的,人們掄著鐵鍬、鋤頭、鐮刀、鎬頭,甚至燒火棍,七嘴八舌嘁嘁喳喳圍滿了我們家的院子。人們喊著我父母的名字說,出來!出來!我蹲在石臺上看傻了。那孩子剛巧在前一刻進了堂屋。我母親忙從灶房里跑出來,這時候她根本不知道事情已經發(fā)展到了相當嚴重的地步。我母親一邊在圍裙上擦手一邊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地說,老少爺們們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剛才來過的那個男人就跳出來說,別裝了,你就別裝了,快把妖怪交出來吧!剛才明明還在這里,這會把他藏到哪里去了?

我母親一下就明白了他的意思,于是就笑得異常燦爛地說,爺們,那孩子不是妖怪,也不是賊,他是我云妹妹的兒子,是來投奔我們家的。

人們聽了母親這個解釋先是沉默一會,接著不知道誰在人群里說,好哇!原來是你們家把這不祥之人招惹來的!眾人聽了這話終于恍然大悟,于是群情激昂起來,他們揮動著手里的農具,抻直了脖子道,交出來!交出來!交出來!

后來聽我父親說,那孩子在房間里聽到這些嚇壞了,緊緊貼在父親的懷抱里顫抖不已。父親摸了摸那孩子的腦袋叫他別怕,然后就把他藏到衣柜里去了,父親后來捶胸頓足地說,都怪我粗心大意啊,柜門沒關嚴實,你弟弟的腰帶露在外面一截。就是那一截腰帶,泄露了那孩子的藏身之處,人們不費吹灰之力找到了他。

那時候我們三口被眾人堵在外面,由幾個青年把守了門口,我只聽到屋里叮咚作響,瓷器破碎的聲音。我父親和母親幾次想沖進去都被那幾個青年阻攔回去了。接著我聽到了那孩子響亮的哭泣,那孩子的哭聲異常哀絕,撕扯了我母親的心,我看到母親突然栽倒了。

人們在衣柜里找到了那個孩子,兩個大膽的男人走上去將他拖出來,丟在眾目睽睽之下,人們終于看清了那個孩子,不是泥鰍更不是十幾米長的扁擔蛇,而是一個身量瘦小面色菜黃的小孩。但,這是個不祥的人,他的到來引起了村子百年未有的恐慌,何況,他偷了那么多的人家,即便沒偷多少東西,但偷竊這種行為原不在結果,行為本身就罪該萬死,人們覺得是可忍孰不可忍,原本要揍死他看看原形,但只掄起農具做了一個樣子,那孩子就嚇哭了,那孩子哭得鼻涕直流,是那種滅頂之災襲來時的哀絕慟哭,人們突然覺得索然無味,預料中的對手如此不堪一擊,覺得好像被狠狠地閃了一下。人們掄了半天農具卻下不了手,于是放棄了打死妖孽的決定,想不出什么好辦法來,就暫時把那孩子關押在北陵的祠堂里。我蹲在石臺上,像被施了定身法,我看著他們押著那孩子從我們家堂屋里走出來的情形,他們氣勢洶洶,帶著勝利者的欣喜若狂,為首的兩個男人反剪著那孩子的胳膊。后面的人們群情激昂。人們在離開之前踹了我父母一腳,還狠狠地摔破了我們家的木板門。

那兩腳剛好踹在父母的腰上,那天晚上父母腰疼得起不來,就躺在客廳的沙發(fā)上,母親在疼得呻吟不止的同時還在擔心那孩子的命運。母親對端茶倒水的我說,好孩子,去瞧瞧吧,瞧瞧你弟弟在那邊受不受罪。再偷偷給他送一點吃的。快去啊,乖,娘的好孩子!

于是我從飯筐子里摸出兩個豬肉包子包進包袱,捏著手電筒出了門。村子里安靜異常,狗也不咬。我來到村后的祠堂,看守祠堂的是四個青年,他們在明亮的汽油燈下打撲克,看到我過來后,其中一個一下子離開座位走上來拉我,臉上帶一種淫邪的笑,一邊摸著我的胸一邊對其他三個青年說,操!二奶奶還在泥巴里縮著沒長出來。另外三個青年就哈哈大笑起來。其中一個就說,個狗日的,少作孽吧!另一個卻說,摸屁股吧,那里軟和!那青年就在我屁股上掐了兩把問,你干什么來?我嚇壞了,不敢出聲。他卻看到我手里的包袱,忙奪過去打開來看,發(fā)現是兩只包子,就取了一只掰開來,汽燈下也看不清什么餡子,放在舌頭上舔了舔,突然像發(fā)現了什么奇聞逸事似地高呼道:奶奶的!肉包子!奶奶的!他們家居然吃肉包子!奶奶的!都說他們家有錢我還不信,今天趁抓那個賊娃子,總算去了一趟他們家,他們家居然還有沙發(fā),天鵝絨的面子,好家伙!咱連椅子都坐不起,他們家居然有天鵝絨的沙發(fā)!典型的走資派嘛!一個青年就說,年代不同了,走資派現在可比貧農吃香。當年我爺爺引以為自豪的身份,現在我連媳婦都討不上!我還恨他們不是走資派呢!要是走資派,老子也吃香喝辣了。說著就走上來奪了一只包子,張開血盆大嘴塞了進去,然后嘖嘖稱贊一番道,香,嗯!香!走資派就是會吃!一邊咂嘴一邊乜斜著我說,你回去再給咱拿點來!其中一個青年就說,行了吧,你豬肚子吃不了細糧,再吃就撐死你個婊子日的!又轉頭看著我說,你快回去吧,那小賊犯了錯誤,罪該萬死,不能吃飯的,你別送了,快回去!

我連包袱也沒敢拿,一溜小跑著離開了祠堂。我踩著巨大的悲傷走在回村的路上,村口的石頭垛子里,有只蟋蟀躲在里面唱歌,那么美妙動聽,襯托出一個闃寂的夜晚,我站在那里聽了一會,突然就哭了。從小到大,我第一次哭得那么傷心,即便在我母親去世的當口,即便在之后的漫漫人生中遇到了更大的磨難,我也再沒那樣哭過。那感覺就好像是,那個夜晚,我將自己全部的悲傷全哭走了,哭空了。之后再有悲傷,也不過是一個悲傷的虛殼,一個悲傷的假象。有人說那是堅強,在我看來卻是心如枯槁,其實兩者之間僅是一步之遙。

次日晚上我們一家三口被幾個青年從家里拖了出來,將我們拖到北陵前的場院,那里點起了一堆熊熊的火,村人圍火而坐,主持會議的是我們鄰家的女人,火光映照著她,威嚴異常,如果再多一塊披風,再配一匹棗紅駿馬,儼然再世穆桂英了。鄰家女人命令幾個青年將我們三口送到場中央,她不好意思地看著我母親笑道,他嬸子,公是公私是私,今天大家推舉我來主持,多少要得罪了,你也別記恨,我這是為村里幾百號人的安全著想!你想想看,自打你來到咱這村子,什么時候發(fā)生過盜竊的事?我是土生土長的村子人,我爺爺的爺爺,奶奶的奶奶就告訴我,咱這村子,早前是夜不閉戶路不拾遺,可現在呢?誰家不是大號鎖頭掛在門上還是防不勝防?這些賊娃子尤其討厭,敗壞了村風不說,還教得小孩子們不學好,我今天就聽說,誰誰家的兒子也偷爹媽的錢去買糖,好在小賣店里覺得那錢蹊蹺不肯收下,才以絕后患!更何況,那孩子身份不明,來得蹊蹺,他來的當晚,全村的狗都朝外攆,咱還當是鬧地震哩!現在請他嬸子你說一說,他是怎么去了你家,怎么給你們全家施了迷魂術,讓你們全家拿他當了親人?

我母親急切地分辯道,他是云妹的兒子,葛云?。∧銈冊趺床挥浀昧??一笑起來有一對酒窩,就在咱們隊里插隊!你們都不記得了嗎?

鄰家女人低頭想了想后搖頭說,實在沒什么印象了,他嬸子你也不用亂編故事,你肯定是被那妖孽施了迷魂術還沒醒來。爺們們,加木柴,把火吹旺,讓大火燒起來,把一切邪祟燒光燒盡,你們派兩個人,去祠堂把那孩子帶來,是時候了!

這時候人群立刻騷動了,我們聽到一旁的幾個年輕人小聲說,要燒死那孩子了,要燒死他!母親一聽這話急了,忙忙央求眾人道,爺們們行行好,放那孩子一馬吧,給他一條生路,讓他遠離咱們村子,永不再來。

鄰家女人冷笑道,那可就后患無窮了,何況今日已經結仇,難道等他帶領眾妖來毀了咱們村子嗎?他嬸子你糊涂!下面的事情,你別管了,一邊看著就行。

我母親急切地辯解說,我保證,我保證勸他,永不來傷害村子,真的,那孩子聽我的,他聽我的話,我讓他別來他就不會來。我保證,我保證!各位饒他一次,他還是個孩子??!他因為父母雙亡才小偷小摸,大家伙想想看,他偷了什么黃金萬兩來著?他不過是個小孩子?。?/p>

母親的祈求很快被淹沒在人們的議論紛紛之中。這時候,兩個青年押著那孩子來到現場,人們一看到那孩子就瘋狂了,群情激昂,人們齊聲高喊,殺死他!殺死他!殺死他!

這時候,母親突然離開了我們,母親的腰疼仿佛一下子就好了,她像沒病沒災的人一樣迅速跑到鄰家女人身邊,低聲說了一句什么,然后,就在對方還沒來得及反應過來的時候,一下子躥進了火里。在我后來的追憶中,母親朝篝火奔跑的一剎那,時間似乎凝固了,整個世界都被迫靜止,只有我母親變成全世界唯一的動,我母親用一種類似慢鏡頭的動作完成了她奔火赴死的畫面,而那一刻,篝火突然轟的一聲,朝周圍擴散了一大圈,火苗子噼里啪啦地響著。人們被這一幕驚呆了,居然都站在那里不動,直到鄰家女人大喊著救人,男人們才準備營救,但來不及了。鄰家女人一邊捶胸頓足一邊高聲嘆息道,天哪!這個傻瓜怎么做出這樣短見的事情哩!叫我怎么好!上帝啊,我不過是威逼一下那個孩子,誰真要燒死他了?

那時,父親已經休克,我的靈魂卻像被抽離了,身軀跪在場地中央看著熊熊烈火。那個孩子依舊被捆綁著,哀號著滾在場地中央,他準備朝那火堆滾去,卻被兩個女人攔住了,她們向他伸出慈母般的手,低聲道,別去啊,孩子!

不知道什么時候天上下起了大雨,那雨一開始下就如同瓢潑,似乎女媧補天之前的形狀,到處都是巨大且深不見底的窟窿,那后面似乎躲著一片汪洋,洪流發(fā)瘋地從罅隙之間迸出,熊熊烈火馬上被澆滅了,人們驚叫著四散而逃。大地卻在人們的腳底下面開始震顫,漸漸地,也都裂開口子,像一張張焦渴的嘴巴,從那些嘴巴里,有洪水冒出來,關于村底藏有數條暗河的說法,此刻終于得到了證實。于是,村子很快變成一片汪洋。我和父親以及那個孩子躲在北陵的祠堂里,電閃雷鳴,父親似乎剛剛想起母親的悲慘辭世,撕心裂肺,慟哭不已。而那孩子始終沉默,只有電閃的一剎那,我看到他的臉上滿是淚痕。

雨越下越猛,北陵原本是村北的高地,也漸漸上了水,那洪水已經升到祠堂第三級臺階了,繼續(xù)上漲的洪水隨時可以將祠堂淹沒。父親終于止了悲慟,開始想辦法讓我們逃出祠堂,可是來不及了,出路已經被洪水淹沒。正在父親詛咒命運之時,突然想到了祠堂的門板,父親二話不說卸下門板,將我和那孩子抱到平鋪在水面的木板上,輕輕一推,木板載著我倆漂起來,一點一點遠離祠堂。我大聲喊著,爸爸,爸爸......父親又落下淚來,揮舞著手,哽噎著說,走吧!離開這里!我這輩子都不會忘記父親說話的樣子,他站在那里,如同矗立的石雕,電閃雷鳴中,他的咽喉處如同在艱難地吞咽一只雞卵。

父親的話音剛落,只聽轟隆一聲巨響,祠堂整個坍塌。

那個夜晚,漆黑的蒼穹如同云姨那雙深色的眸子注視著大山里藏匿的村子,那村子在瞬息間就被洪水淹沒了,聽不到狗吠,看不到光明。只有在如漆般黯色的水面上,飄著一塊門板,那上面有兩個瑟瑟發(fā)抖的孩子,緊緊地抱在一起,他們明白,從這一刻開始,他們要相依為命……

責任編輯 李青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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