鮑貝
中午,唐婉打電話給嚴蕭寒,嚴蕭寒一聽是唐婉,趕緊壓低嗓門說:“你等下,我去把門關緊。”
“怎么跟做賊似的!”唐婉很納悶,這青天白日的又是在單位里,還會出什么事,要這么鬼鬼祟祟的?
隨著一陣關門上鎖的聲音,嚴蕭寒在電話里的聲音才稍微放松了一些,他對唐婉說:“你以后盡量不要打我辦公室電話,有事直接打我手機好了?!?/p>
“為什么,你辦公室電話被人竊聽了?”
“以防萬一嘛?!?/p>
“你到底防什么?整天神神叨叨的?!?/p>
“我又被人盯上了?!?/p>
“被誰盯上了?”唐婉哭笑不得,一個在機關單位上班的人,怎么搞得就跟諜戰(zhàn)片里的角兒似的。
“一個同事?!眹朗捄f,“事實上我已經被對方盯了十年了,他就住我家對門,天天打探我的動靜,只是我坐得端、行得正,一直沒有什么把柄落他手里,他便也漸漸松懈了,但最近我突然發(fā)現他又開始對我實行嚴密盯梢?!?/p>
“他為什么要盯牢你?”唐婉很好奇。
“馬上就要換屆了,他要是把我搞倒了,我的位置就是他的了?!?/p>
“人家盯你梢你又怎么知道的,你也有密探?”
“憑感覺。昨晚我下班回家碰上他,他笑著對我說,你最近氣色不錯啊。你不知道他目不轉睛地盯著我笑,那笑容有多詭異,又假又裝,我感覺他好像知道點什么?!?/p>
“我看是你自己神經過敏!人家隨便一句搭訕,你居然也能琢磨出這么多事兒來。”
“你沒在機關上過班,就不會懂得這些人,他們的復雜、險惡和陰暗心理你根本想象不到。我現在每天上班如履薄冰,只要有一點點風吹草動,立即就會有小人站出來陷害我。”
“哪來這么多小人??!”唐婉嘆息一聲,“你每天這樣子提心吊膽過日子,又怎么能夠開心得起來呢?”
“又不是我一個人這樣子,只要還想在機關里混下去的,誰不都是這樣提心吊膽、小心謹慎地過著日子。”
想來也是悲哀。嚴蕭寒經常會突然就沉靜下來,從前的他可不是這樣的人,他也曾意氣風發(fā),壯懷激烈。對現實不滿,甚至對領導不滿的地方他也會怦然出擊、據理力爭或聲討。那時候,有過生活經驗的人都這么告誡他,你這性格要不好好改改,在這個社會混,必定會被撞得頭破血流。
說來也是,經驗之談不可不聽。經過無數次的“頭破血流”之后,他終于收斂起自己的本性,慢慢變得圓滑了,也學會了去妥協、忍讓。仿佛在過著另一個人的生活,盡量做到安全、可靠、穩(wěn)定。他終于圓滿地把日子過成了四平八穩(wěn)、無可挑剔的形狀。
然而,在很多個深夜里,他會突然找不見自己,突然莫名心慌,突然淚流滿面。
直至半年前遇到唐婉,他才發(fā)現過去的那個自己,仿佛借體還魂,又蘇醒了過來。他在她身上看見了另外一個最本真的自己。他迅速愛上唐婉,無比珍惜著唐婉,就像珍惜他自己。
又到上班時間,嚴蕭寒再次叮囑唐婉有事打他手機,千萬別再打他辦公室那個座機,便匆匆掛斷了,說他下午還有重要的事情要處理。
唐婉卻有點百無聊賴。自己愛戀的男人整天像過街老鼠那樣,夾著尾巴提防著身邊所有的人,想想也是挺累、挺沒意思的。但她改變不了他的現狀。
她本來只想靠在沙發(fā)上休息一下,打個盹。沒想到一睡卻睡了兩個多小時,醒來已是下午四點多。她重新閉上眼睛,試圖讓自己回到夢里去。但夢已結束。她已睡透了,完全蘇醒過來。夢中的情景不斷在她腦海里浮現、回放,就像一場激動人心的愛情大片。
她把夢中的情景回味了好幾遍,窩在沙發(fā)里不肯動,怕一轉身就給忘了。她要把這個夢告訴嚴蕭寒,因為夢中的主角就是嚴蕭寒。夢里的嚴蕭寒和現實中的嚴蕭寒反差實在太大了!想起他們的非常態(tài)交往,唐婉有點百感交集。
就在上個周末,他們開車去郊外的仙人谷,在山腳下的雷迪森酒店住下,一推開窗,便是兩座緊密相偎的山峰。當時的嚴蕭寒興奮得像個孩子,拉過唐婉的手,指著那對山峰說:“這就是傳說中的情人峰!”
“怎么會有這么巧的事?”唐婉翻開仙人谷的說明手冊,一對照,果然是。
“這一切都是注定的?!眹朗捄悬c動情,聲音都是顫抖的。
那天,嚴蕭寒帶著唐婉爬上了山頂,天空湛藍,白云從他們頭頂上空飄移而過。蕭寒忽然有些激動,死命地抱著唐婉,說:“我們要永遠永遠愛下去,我要你對天發(fā)誓,無論如何都不許離開我?!?/p>
“我不會離開你,你也不許離開我,你也要對天發(fā)誓!”唐婉說。
嚴蕭寒仰起臉看了看天,把唐婉抱得更緊一些,咬著唐婉的耳朵說:“我對天發(fā)誓,永遠都不會離開你。我從來沒有這么深愛過一個女人,以前沒有,以后也絕不會再有,我只愛你一個!沒有你我會死的?!?/p>
“你家里那個呢?”唐婉脫口而出。話一出口立即便覺自己有些尖刻,又是在仙人谷的情人峰上,未免太不合時宜。
但嚴蕭寒這次并沒回避,鄭重其事地對她宣布:“你放心,再給我點時間,我會盡快處理?!?/p>
盡快處理?到底會怎么處理,結果又會怎樣?是去跟對方攤牌,還是維持另一種方式?是離異,還是分居?唐婉無從追問。他們夫妻二十年,而她與他才不到半年,有些事情光靠追問是不會有結果的。
只能等。
都人到中年了,唐婉懂得大家的難處和尷尬。哪怕嚴蕭寒到時候沒有“處理”妥當,或者等到的結局不盡如人意,她也認了。至少嚴蕭寒愿意為她去“處理”過這樁事,為這份愛情做出過努力,這就夠了。
問題是,唐婉越來越意識到,嚴蕭寒的難處并不完全來自于他的家庭,更多的卻是外來的一些莫名所以的壓力。在他們之間,似乎總是橫梗著一些說不清、道不明的因素。
雖然說,愛情是兩個人的事情,與他人無關。但在唐婉心里還是渴望著他們的關系能夠早日見光,從地下走到明亮處來。而目前的他們,在任何場合都得偷偷摸摸,沒法光明磊落地公開待在一起。
那次在仙人谷,只有他們兩個人的時候,嚴蕭寒對她又是親又是抱,情話一串接著一串,膩得她整個人都醉醺醺的。整一天,他的手都沒離開過她的,一直牽著她走。遇到特別難走的路,他干脆就背起她。但一到山下,回到人群中,他便警惕地和她保持距離。尤其進入酒店大堂,他要求兩個人必須一前一后分開走。
唐婉每次都會不高興,跟嚴蕭寒賭氣:“又不是在單位樓下,身邊都是些不認識的人,有必要這么謹慎嗎?”
但嚴蕭寒卻總是以一個“過來人”的口吻告誡她:“小心點總沒事,萬一撞到個同事或熟人怎么辦?”
“撞到就撞到了,天又不會塌下來?!钡仆竦倪@種想法對嚴蕭寒來說,顯然是過于任性又孩子氣的,他認為完全沒必要去惹這些意外和麻煩。
嚴蕭寒什么都好,就是過于自私、自我——唐婉總是這么想。但這么想也是不對的。只要撇開人群,在兩個人的世界里,嚴蕭寒的心里裝的可全都是唐婉,對唐婉百般寵愛、萬般忍讓。唐婉自己也感覺得出來,他在用心愛著她,愿意為她做所有的事情。
唐婉經常這么幻想,要是有一天,兩個人終于能夠光明正大地生活在一起,也就沒那么多顧忌了,當所有的顧慮和忌諱都不存在,那么,他倆將會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一對。
——就像她剛剛做完的那個夢。
在夢里,嚴蕭寒跟所有愛情片里出現的男主角一樣,風度翩翩、英俊瀟灑,又敢愛敢恨,恨不得把自己心愛的女人捧在手心里。
出現在唐婉夢里的除了嚴蕭寒,還有一些熟悉的和陌生的面孔。在一個偌大的廣場上,人們聚集在一起聊天。不斷有人纏住唐婉,欲跟她搭訕,而唐婉的心不在此,她有些煩躁,目光一直在人群中尋找著嚴蕭寒。她那樣急切又熱烈地盼望著嚴蕭寒能夠出現在她身邊,帶著她擺脫人群,走向別處。就在她左顧右盼之間,嚴蕭寒果然就大步流星地朝她走來,手里捧著一大束鮮艷欲滴的紅玫瑰。無數好奇的目光投向嚴蕭寒,向他發(fā)出詢問,這個手捧鮮花、又帥又酷的男士到底會走向哪位佳人?
嚴蕭寒排眾而出,終于走到唐婉面前,深情款款地把玫瑰送給唐婉,并果斷地拉起她的手,大大方方地擠出人群,完全一副旁若無人的樣子,那是一種無視于所有顧慮和禁忌的出離。唐婉一手抱著玫瑰,一手被心愛的男人牽著走在無數目光交織的路上,仿佛踏上通向幸福的紅地毯,甜蜜得不知所以,幾乎飄飄欲仙……醒來還像醉了一般。
一定要把這個夢告訴嚴蕭寒。電話撥了出去,聽到那邊“喂”了一下,躺在沙發(fā)上的唐婉立馬柔情蜜意地叫了聲“老公”,嚴蕭寒最愛聽她這種撒嬌的甜到能膩死人的聲音。但此刻的嚴蕭寒卻硬生生地打斷了她,用一種義正詞嚴的語調對她說,他正在辦公室和同事談工作,下班后再聯系。
手機里立刻響過一串“嘟嘟嘟”的忙音,唐婉有點掃興,看著手機屏幕發(fā)了會兒呆。屏幕上顯示的時間是五點過五分,也該快到下班時間了,那就再等會兒。
唐婉為自己沖了杯咖啡,盡量讓自己寬寬心。可是,等待的時間每一分每一秒都顯得好漫長,也不知道什么時候電話才會打回來。
唐婉開了家私人畫廊,平時幫人策劃畫展,也收集一些自己喜歡的畫。她從來都是自己忙自己的,沒上過班,也確實不知道單位里上班的人事有多復雜和荒誕。她甚至不太清楚,嚴蕭寒的下班時間到底是五點半還是六點。但她感覺嚴蕭寒的工作還是比較自由的,而且嚴蕭寒告訴過她,他是一個人一間辦公室,平時接聽電話基本上也都方便。
等到五點半,唐婉給嚴蕭寒發(fā)了條信息:“老公,你還在談工作?”
信息沒有回,唐婉耐著性子繼續(xù)等。到了六點整,她又忍不住發(fā)了條信息去問:“老公,你還沒下班嗎?”
還是沒有回。
唐婉有點氣急。
眼看著天已黑下來。六點半多了。應該早過了下班時間。
如果他還在忙工作,她倒愿意等,但,萬一他忘了呢,回到家就再不能接電話了。這是嚴蕭寒和她之間的約定,或者說是兩人之間達成的默契,為了保持各自的顏面和尊嚴,只要嚴蕭寒回到家里,唐婉便不再打電話給他。
但是,唐婉的心里還有事懸著,她還沒有把那個夢說給蕭寒聽呢。漸漸地,唐婉感到委屈起來。心一橫,管他是在忙工作,還是已經回了家,電話再次撥過去。
這回電話一通上,瞬間就被對方摁掉了。
唐婉有點坐不住了。不知道嚴蕭寒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居然接連兩次掐掉她電話,太殘暴了!這是從未有過的事。她想起中午的那個電話,嚴蕭寒說他自己被人盯上了,難道真就發(fā)生了什么禍事不成?
好在沒過多久,電話便打了回來。唐婉在信息里發(fā)了好幾次“老公”,她想等著聽嚴蕭寒那句“傻老婆,我終于忙完了”,然后,她向他撒個嬌、發(fā)幾句牢騷也就過去了。
但她萬萬沒想到的是,嚴蕭寒卻先發(fā)制人,和中午的小心謹慎又大不相同,一開口便帶著滿腹抱怨:“我都忙到焦頭爛額,下午組織找我談話,根本沒時間接電話和回信息,你就不能等我把手頭上的事情忙完了再給我打電話嗎?”
“我哪知道你會那么忙的。”唐婉雖然賭著氣,但語調明顯緩和下來。
“接下去我會更忙,事兒會越來越多,你以后發(fā)信息最好不要使用‘老公、‘老婆等稱呼,任何曖昧的句子也不要發(fā),那些話最好留在見面的時候去說?!?/p>
“為什么?”唐婉本來就不高興,聽嚴蕭寒這么一說,心里就更來氣了。
“老公”、“老婆”這個稱呼最早還是由嚴蕭寒想出來的。他說,遇到她才算遇到真正的愛情,今生今世她是他唯一的老婆,別的都不是。開始的時候,唐婉還有點不好意思,但叫多了也就習慣了。而此刻的嚴蕭寒卻突然命令她改掉這個稱謂。難道他改變主意,不愛她了?
嚴蕭寒說,不是不愛,是現在的局勢變了,單位里三天兩頭有檢查組的人過來查崗,查紀律,查業(yè)績,查經濟,也查個人的作風問題。一旦被查到或者被人舉報他有外遇什么的,就會被當成嚴重的作風問題處理。年底前換屆,不出意外的話,他應該馬上就可以升到處級干部,同事又在盯他梢,他不想有任何節(jié)外生枝的事發(fā)生。
唐婉只是覺得委屈,覺得嚴蕭寒說的那些事跟她毫不搭界,她說:“我們平時連走路都分開,誰會知道我們的事情?再說用手機發(fā)信息,只有你知我知,我們自己不說,別人又怎么會看見?”
“你真幼稚,現在的手機哪還會有什么秘密,只要他們想查你,隨時隨地都可以查到你所有的內容?!?/p>
“他們?他們是誰?”唐婉更加納悶了。
“不說了,乖,下次曖昧信息千萬不要亂發(fā),任何事情都當面說?!?/p>
“你是否又被她管起來了?是她要查你的手機吧?”唐婉的委屈忽然變成另一種猜忌和酸澀。
“想哪兒去了你!她怎么可能管得了我?我忘了告訴你一件事,她早在外面有男人了,我們分房睡差不多近十年,她巴不得等我提出來跟她離,我們只是苦于沒有抓到各自的把柄?!?/p>
唐婉一陣驚愕,以為自己聽錯了。她說:“我以前怎么從沒聽你說起過?”
“我是男人,總還是要為自己留點面子的吧。我答應過你的,我會去處理好這件事,現在還沒處理好,是我還沒完全掌握他們的證據。”
“證據?”
“我要取得他們偷情的證據,這樣她就休想帶走半分財產?!笔捄硇杂掷潇o地說出這件事,讓唐婉更加震驚。原來一對夫妻無愛無性無情地在一個屋子里度過十年,就只因為沒有掌握到彼此的罪證,恐怕被對方分走一半的財產,而遲遲不肯離婚。
一種說不清楚的恐懼感緊緊攫住唐婉的心,她努力不去想他們的事,隨口問了句:“那到底是誰把你管住了呢?”
“沒人管住我,只是現在時勢緊張,我們盡量少惹事兒。省里的某個領導,上個星期還來我們單位調查,前天卻突然被人告發(fā)了,說他包養(yǎng)情婦,當即被撤職查辦?,F在誰都說不清楚會發(fā)生什么事,發(fā)生什么事都有可能?!?/p>
“你又不是官員,緊張什么?再說,我也不是被你包養(yǎng)的情婦!我們是真心相愛的戀人,以后是要在一起過日子的?!?/p>
“問題是現在我這邊還沒離完呢,一旦被查,我這就是作風問題,調查組的人可不跟你談什么愛情、感情?!?/p>
“你不是說早就煩透了這份工作,不想再在機關里待下去了嗎?”
“我是煩透了,但目前我只能待著,好不容易混到今天,等升處級我已等了快十年,要是真就這么辭職走人,我太他媽不甘心了!再說我一個大男人,今后總不能靠你來養(yǎng)我吧?!?/p>
“世界這么大,可以做的事情太多,你就不能出來干點別的事兒嗎?非得擠在單位里?!?/p>
“在機關混了二十多年,要是真的離開,我還真不知道能去干些什么?畢竟我不是二十歲的年輕人了,從頭開始,想想都可怕?!?/p>
“怕什么,還有我呢。”
“好了,別任性了,唐婉——”
他居然連名帶姓地叫她唐婉!他不叫她“老婆”或“傻老婆”了。她一陣傷心。
剛認識的時候,他這么叫她很正常,但自從他稱呼她老婆之后,唐婉這個名字從此便在他們兩人之間隱去了?,F在又聽他連名帶姓地這么叫她,忽然覺得好陌生,仿佛一把拉開了他們之間的距離,完全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覺。
她想起他們剛認識那會兒,他對她說,唐婉這個名字好,讓我想起宋代的那個才女唐婉和她的《釵頭鳳》:“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他還故作飽讀詩書的樣子跟她解釋,世情之所以薄,人情之所以惡,都只因那時封建禮教對人的束縛。“雨送黃昏花易落”,人在那樣的社會里,也只能備受摧殘,欲愛不得,欲恨又不能——嚴蕭寒一邊解釋,一邊懷著深切的同情和惋惜。
唐婉假裝認真地聽著,她說:“要是唐婉和陸游活在今天這個社會就好了,就可以想愛就愛,怎么愛都可以,你說是不?”
“是啊。”嚴蕭寒注視著唐婉。那天的唐婉穿著一身淺紫色長裙,脖子上隨意搭著一條深紫色絲巾,飄逸如仙子。嚴蕭寒忍不住贊美她:“你就是現代版的唐婉,氣質非凡,又才華橫溢?!?/p>
唐婉嫣然一笑,說:“那你就是陸游了?”
嚴蕭寒大笑,說:“想起來我年輕的時候,還真寫過幾首情詩呢,只是當時并沒騙到哪個女孩子,后來又陰差陽錯地進了機關,沒進作協,終于沒把自己培養(yǎng)成一個詩人,可惜了!”
那天的他們,因為“唐婉”這個名字,談到了《釵頭鳳》,又從《釵頭鳳》,談到過去封建社會對人性的摧殘和扭曲,然后,又談到了人生,談到理想,談到愛情……直到,談起了戀愛,還愛得死去活來。
中年人的愛情,要么不來,一來就勢不可擋、洶涌澎湃。他們做好一切心理準備,要去推翻無愛乏味的舊婚姻,建立新生活。就像推翻舊社會,建立新社會那樣雄心勃勃。他們是并肩作戰(zhàn)、以身相許,隨時愿意為愛情奉獻和犧牲自己的兩個人。沒有什么可以分開他們。
可是,此刻,嚴蕭寒卻連一個稱謂都擔當不起。
唐婉傷心地說:“你不要叫我唐婉,你這么叫我,我心里一點兒都不踏實,感覺你是不要我做你老婆了?!?/p>
嚴蕭寒說:“我只是求你別在電話里說這些,見面時我再為你補上好嗎?我叫你一千遍,一萬遍,多少遍都可以。”
“那你晚上陪我一起吃飯?”唐婉的心又軟了下來,故意撒嬌地說。
“怎么可能?最近局勢這么緊張,我哪兒敢在這座城市陪你吃飯,萬一被人撞見就死定了?!?/p>
又是該死的“局勢”!這么說分開他們的不是什么人的力量,而是她看不見摸不著的所謂的“局勢”。
唐婉默然,仍然努力地堅持:“我們可以開車出去,到另外的城市,或者到更遠的鄉(xiāng)下去,那里不會有我們認識的人。”
“那更不行。”蕭寒無奈地說,“明天一早還得趕回來上班呢,現在檢查組的人會突然過來暗訪,遲到一分鐘都不行。再說,盯牢我的那個同事,上班比鬧鐘還準時,我要是哪天無緣無故遲到,就會讓他有搞我的借口?!?/p>
“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難道我們就不能見面了?”
“局勢變了嘛,等過了這陣再說?!?
“到底是局勢變了,還是人心變了?”唐婉的嗓門忽然大起來,“你什么都怕,我們還怎么過日子?”
一賭氣,唐婉就把電話給掛了。
掛完電話才想起她還沒跟嚴蕭寒講那個夢呢。本來好好的心情都被這個電話給糟蹋了!她覺得嚴蕭寒真是無藥可救了,獨個兒懊惱著。
聽見門鈴響,也不知道是誰,反正不會是嚴蕭寒。唐婉窩著一肚子氣去開門。是送快遞的。這個快遞員就住在唐婉隔壁,每次有快遞包裹都最后一個幫她送到。
拆開包裝,是唐婉托朋友從武夷山寄過來的大紅袍。她上次和嚴蕭寒去仙人谷就是帶著這個茶去的,泡給嚴蕭寒喝,他說很喜歡,她就讓她朋友又寄了一盒過來送給嚴蕭寒。本來晚上一起吃飯就可以順便帶給他了,但嚴蕭寒顧前恐后、怕這怕那的,估計這一陣子都不會跟她再見面。唐婉就跟快遞小哥說:“我填個地址,你直接幫我寄走吧?!彼藦埧爝f單,重新填上嚴蕭寒的單位地址,付了運費,直接讓快遞小哥給帶走了。
整個晚上唐婉都在等嚴蕭寒電話。自從他們相愛以來,只要嚴蕭寒知道她生著氣,或者有哪件事讓她不順心,絕對不會讓她獨個兒悶著氣過夜的,每次都會打電話來千方百計地哄她開心才去睡。實在不方便電話,他也會發(fā)信息來安慰她。
但是這個晚上,直至天亮唐婉也沒有等到嚴蕭寒的電話,連個信息也沒有。她想,嚴蕭寒真是變了。但她還是想不太明白,那個什么破“局勢”,真有那么令人聞風喪膽,把一個好好的正常人就這么變成了一只驚弓之鳥?
電話是在第二天傍晚通上的,那時嚴蕭寒應該下班了,而唐婉正好開車去畫廊,嚴蕭寒的電話便追過來了,完全語無倫次又氣急敗壞,每一句都是責備和恐慌:“你怎么敢把茶葉寄到我單位來?昨天電話里都跟你講了,現在局勢緊張,大家都在借勢搞人,萬一被人查到是你寄給我茶葉的,又順勢查出我倆的關系,我怎么向組織去交待?畢竟我目前還沒離呢。馬上就要換屆,我混了十年才等到今天,你也不替我想想,我容易嗎?你這么明目張膽地寄東西過來,這不是在坑我嗎?如果你真心愛我,為我好,就不要再給我添任何亂了……”
“不就一盒茶葉,有這么嚴重?還能整出個什么事兒來?”唐婉差點沒被氣暈過去,沒好氣地說,“難道你們就連最起碼的私密性都沒有了,你的同事隨便可以拆開你的包裹檢查嗎?”
“他們不用拆,快遞單上有寄件人的名字和手機號,他們要是留意到,便會記下來,只要一查就能查到是你?!?/p>
“就算查到是我,我寄了一盒茶葉給你,那又怎樣呢?一盒茶葉又構不成貪污受賄罪,再說,我們又不是上下級關系,也不在什么利益鏈上,我們是朋友,朋友之間難道連寄個東西都不可以嗎?”
“姑奶奶——你可不是什么普通朋友,我是怕順藤摸瓜萬一被查到什么蛛絲馬跡,我們就徹底毀了!”
“有這么嚴重嗎?”
“我只能說,你太單純了。你這樣下去,我早晚是要被你害死的?!?/p>
“那盒茶葉呢,你拿到了嗎?還是被別人收走了?”
“被別人收著我還有命啊,幸好快遞送到單位時,所有同事都已經下班了,我最后一個走,門衛(wèi)說我有一個快遞包裹剛送到,讓我順便取走。我拿進車里一看,上面是你的名字和手機號,嚇得我魂飛魄散,汗都出來了。我現在仍驚魂未定,就把車子停在路邊給你打這個電話……”
接下去蕭寒在電話里發(fā)的牢騷和憂心忡忡的警告,唐婉一句都沒聽,她不想聽。她把手機隨手扔在副駕座上,心里充滿悲涼和絕望。
傍晚時分的天色本來就曖昧不明,霧霾又把天空壓得很低很低,仿佛暴雨將至,大難臨近,讓人呼吸困難。不僅僅是嚴蕭寒無藥可救,在這個到處都充滿霧霾的時空里,人人都已經無藥可救。
開了防霧燈,光亮仍然照不透幾米遠。車子被濃霧裹住,世界一片混沌,仿佛穿行在噩夢中才會出現的場景里。
唐婉回想起昨天做的那個夢,她都還沒來得及告訴嚴蕭寒呢。當然,她不會再去說了。只是一個夢而已。據說夢都是相反的。尤其是白日夢,做了也便做了,毫無意義。
傷感如霧霾,緊緊裹挾著她,她有點窒息。隔著車窗玻璃,看著霧茫茫的世界,仿佛望見了另一個唐婉,她對她隔空一笑,在宋代的天空里,至少沒有這么嚴重的霧霾吧。
她的眼睛起了一層霧,怕這么開下去,真會出車禍。她便也把車子停在路邊,想起一些美好的畫面,想起剛認識嚴蕭寒那會兒,他對她解釋的那句:“世情薄,人情惡,雨送黃昏花易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