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兩個兒子,一文一武?!痹谑赖臅r候,媽媽曾這么說過。一文,是我哥哥李浩;一武,是我——不過我的這個“武”其實是魯莽的代名詞,并沒有武功高強的意思,而哥哥的文,卻是真的,帶有一股的酸腐氣。我因為自己的這個武,可沒少挨打,但他挨的打一點兒也不比我少:因為他不善于表達(dá),更不善于迎合父母。在小說里,哥哥總是拿我打架和挨打說事兒,卻從不談他自己挨父母的揍,其實他挨打才應(yīng)當(dāng)寫出來,那可是親身感受啊。
他的小說我偶爾也看看,主要是看他又把我塑造成了怎樣的反面角色。他總愛如此,一貫如此,以至于我和我妻子也都習(xí)慣了,反正,在他的小說里,父親的形象也不高大上。因為我們家庭關(guān)系極為和睦,所以有次我妻子海霞也附和我:“哥哥,你再這樣寫李博,我們得要名譽損失費啦!連咱爸的也一起要著!”我父親也跟著笑,他看不看我哥哥的小說?我想,是看的。但他從來不說。那時候,我哥哥答應(yīng)了下來,看上去沒有半點勉強——他也不能勉強,因為他得用我當(dāng)他司機,惹我不高興了把他丟在半路上!他答應(yīng)了,然后過了半年,春節(jié)放假回家,他煞有介事地告訴我:“我又寫了一篇小說,是根據(jù)海霞講的故事創(chuàng)作的。那里寫的你不是惹是生非的壞人了?!薄澳阍趺磳懙奈??”當(dāng)時,我可真是滿懷期待:容易嗎我,這么多年,好不容易有一個正面形象了!然而他的回答是:“小說里,你是一個傻子?!卑???磥?,我真是不能期待什么了。雖然在他身上我可沒少投資。
說到投資,這事兒可得好好說說,誰讓我現(xiàn)在大小也是個商人呢!對他的第一筆投資是他在上師范的時候,我會悄悄地攢錢,在他回來的時候給他——那時攢錢可不容易呢!父母工資掙得少,我上學(xué),也沒處打工,所以我的錢都是父母叫我買早餐剩的錢,父親賣舊書的錢,爺爺偶爾給的錢。所有的錢我都不花,給他留著,當(dāng)時他在滄州上學(xué),學(xué)美術(shù)。畢業(yè)回來,我發(fā)現(xiàn)我的投資已經(jīng)變成了他的書以及滿滿一大箱的盒帶。第一次投資給我的回報是:我也知道了余光中、北島、舒婷、里爾克,還有一大堆的“斯基”;我也聽遍了齊秦、李宗盛、崔健和唐朝。第二筆投資,是我開書店,這完全是他的慫恿。當(dāng)時他在縣武裝部工作,掙錢不算多,但每年花在買書上的錢可真是不少。我可真是上他的當(dāng)了!他開出的書單,簡直就是毒藥,縣城里怎么會有人買?可氣的是,他還說什么喚醒讀者的方式就是要堅持品質(zhì)和創(chuàng)造好的讀書環(huán)境……這筆投資可是讓我苦了幾年,好在我慢慢熬了過來。我哥哥李浩學(xué)的是美術(shù)專業(yè),他一直喜歡書法、繪畫,回到家里,他也總愛和市里、縣里的作家畫家們聚會聊天,沒辦法,我這個大老板也只得當(dāng)他的司機。一來二去,我慢慢也喜歡上了書法繪畫,第三筆投資又來了。這個有沒有收益?現(xiàn)在還不知道,我就先信他吧,何況,這已經(jīng)是我的一個愛好。愛好是要花錢的,不要計較利益得失的,他說。
該多說說他,是不是?好吧,說他。在我眼里我哥哥李浩不是一個聰明人,反而顯得笨,顯得庸也顯得迂,不愛轉(zhuǎn)彎兒,挨父親打的時候硬著脖子不知道跑就表現(xiàn)出來了。上小學(xué)、中學(xué),他不是出眾的那個,還不如我呢,有幾年成績好也不過是肯用功,別人做一遍他做三遍而已。在表達(dá)上,他同樣并不擅長,有些木訥,還總是愛說半句……好多家人、朋友談起我哥哥,都會談到聽他說話真不明白他想說的是什么。我父親是語文教師,他最看不慣我哥哥的這點,很可能我哥哥的作家形象在父親那里也大打折扣:就這個表達(dá)能力,還當(dāng)作家?嫂子說,有一次他的一個好朋友高向東來我們家,三點鐘到的,天黑后才走,可兩個人在干什么?一個捧著一本書看,誰也不管誰。“要我是向東哥,你這樣怠慢我,我再也不會上你這里來?!笨珊髞砀呦驏|還是來,他們還是要好的朋友。這就是所謂的人以群分吧?不擅長交際、不擅于表達(dá)是他給我和我們家人的一個固定形象,根深蒂固;但他還有另一面,很不同的另一面,他得了魯迅文學(xué)獎,出了幾本書,在縣里也算是名人了,后來有次縣里組織文學(xué)講座把他請了回來,說實話我心里真是捏一把汗:他能講好嗎?他會講嗎?那次講座或多或少改變了些我對他的印象,只是改變了些,也不能讓他翹尾巴啊是不是?我真沒想到,談到文學(xué),談到歷史(那次,縣里規(guī)定的題目好像是“東西文化比較”)和文化,他竟然能那樣旁征博引,滔滔不絕。
我哥哥是個愛書的人,這沒什么好說的,在他家里角角落落也都是書,書多得插不下腳,問題是,他還弄得雜亂。從讀書中,他得到了樂趣,這點我是知道的,我們家里人也都知道,我想作家多是如此吧,他肯定不屬于特別和突出的那個。最多,他認(rèn)真點,笨鳥飛勤點。我更想說的是,他更是一個愛玩的人。他玩起來有些忘我,在小說中他不會這樣說他自己的,我想我還是先揭他的短吧,不然他又會先扣到我的頭上。小的時候,我們一起捉魚,捉蜻蜓,捉螞蚱,他會給我定規(guī)矩:半小時回家,一小時回家。結(jié)果往往是,他自己破壞規(guī)矩,還得讓我一次次提醒他。三十歲了,應(yīng)改變點了吧?他帶自己的兒子和我的女兒一起去河邊玩,名義上,他是看孩子,結(jié)果呢?孩子早回家了,他追螞蚱一直追到天黑,然后急急地給我打電話:“你看到我兒子了吧?看到倩倩沒?我怎么也找不到他們了,先別告訴咱爸媽,你出來和我找找他們……”2017年,46歲,也好歹算個大學(xué)教授了,應(yīng)當(dāng)好點了吧?我安排一家人去塞班島,他竟然天天早起晚歸,干什么?巡海灘,抓寄居蟹,找漂亮些的珊瑚——明知珊瑚是帶不走的,可他還是樂此不疲。那時候,我覺得我應(yīng)是哥哥,得照應(yīng)他。
是得照應(yīng)他,還說這次塞班之行,他竟然沒帶短袖休閑裝,沒帶短褲,我發(fā)給他的“攻略”不起半點作用,只好,我的衣服給他穿,竟然現(xiàn)在還沒還我。這倒罷了,更讓人啼笑皆非的是,我們從塞班飛到韓國,他竟然是短袖短褲,凍得發(fā)抖。我說:“你把厚衣服拿出來穿上啊!”他的回答是:“我把所有衣服都托運走了。”天啊,他的地理是怎么學(xué)的,更何況,我還提醒過他三遍!沒辦法,我只得把我多帶的褲子給他,可外套只有一件——誰讓咱心好呢,誰讓咱是“習(xí)武”之人呢,我只得把外套脫給了他,雖然心里有很大的不情愿。說明一下,這樣的事并不少!真不知道他腦子里想什么。
他也有細(xì)心的時候。從他的小說里我看得出來。他寫過一篇《父親的沙漏》,里面有一段我們共同經(jīng)歷的生活,看得我真是百感交集,那些片段,在他的小說里活靈活現(xiàn)地“復(fù)活”,讓我又心疼地經(jīng)歷了一次,我沒想到他會記得那些,記得那么多。在我生活最為艱難的時候,每次過節(jié)回老家,給伯伯、叔叔和親戚們買東西都是他出錢,我搶不過他,而在伯伯、叔叔家里他又都輕描淡寫地讓人“知道”,這是我哥倆的心意。我明白他在維護我,而且也有意不讓我感覺自卑——那時候,我真的是拿不出錢來,家境實在是太難了。在我做書店經(jīng)營之后,我也突然發(fā)現(xiàn)他對人客氣了,尤其是我的客戶。我知道他的性格,包括傲慢,他的所做其實是想幫助我這個兄弟,雖然他從不明說。對待朋友,他也是真誠的,是一個樂于助人的人,他的朋友徐則臣說他是一個“濫好人”,說得太對了,他就是這樣的一個濫好人,寧可委屈自己,也希望別人舒服些,更快樂些。不過有時,這個哥哥也會對我撒嬌,譬如坐我車的時候會嫌棄我的車破,會嫌棄我不給他開車門;再譬如,他寫字,在微信上曬的時候還不忘提醒我:“今天寫字太費紙啦,都讓我心疼啦,弟弟,你看到了吧?該給我買紙了!”鑒于我在他身上的諸多投資都缺少收益,我也就裝作沒看見。這樣的時候,他更像是我的弟弟。
拉雜說了這么多,越說自己的心情越有些激動?;仡^吧,我要寫一本書,我想寫一本《我和李浩不得不說的故事》——這個靈感來自我哥哥的同學(xué),他們說,如果不好好賄賂他們,他們就會真的把這本書寫出來。我想我哥哥肯定是丑事一籮筐,還可以以事實為依據(jù)……我要不要說更多?看他的表現(xiàn)吧,我愿意接受賄賂,不過我不敢有太大的期待。我比他小兩歲,從小到大,我們倆從未打過架,從未!據(jù)說這在兄弟之間屬于奇跡。說白了,這個奇跡其實也沒那么神奇:從我記事起,他就打不過我了。我們不打架,其實是我讓著他。不管他心里認(rèn)不認(rèn)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