韋名
城不大,如一大鐵鍋平放地上,鍋沿四周是高高的山,鍋底略略平緩的地方便是城。城人戲稱為鍋城。
鍋城人好戲,由來已久。城志載:“梨園婆娑,無日無之……舉國喧闐,晝夜無間。
早年,舉凡城里廟會、祭祀或富人家紅白喜事,無不搭臺唱戲,熱熱鬧鬧。當(dāng)年的鍋城,戲是無日不演,看戲呢,則是通宵達(dá)旦。
可自鍋城人熱衷于辦企業(yè)掙大錢,過上快節(jié)奏的生活,慢節(jié)奏的戲也幾乎無人問津。
城南李老三卻熱衷依舊,不僅愛聽,更愛唱。
李老三,原名李阿山,獨喜潮劇《柴房會》,因欽敬戲里正直、善良、詼諧的李老三而改名。
《柴房會》是一出經(jīng)典潮劇,講的是和鍋城一樣的小城一小商人李老三夜宿客棧柴房,半夜遇鬼魂莫二娘,正直善良的李老三憐莫二娘的悲慘遭遇,毅然助其復(fù)仇的故事。
“為生計,走四方,肩膀作米甕,兩足走忙忙……”
這是《柴房會》主角李老三的開場白,李老三念得聲情并茂、抑揚頓挫。
年輕時,李老三唱《柴房會》,身兼二角。一會兒是聲音洪亮樸實、字正腔圓的男聲念白:
“紅眠床白蚊帳,有被又有褥,今晚真享福?!?/p>
一會兒又是悲戚戚、哭啼啼的女聲唱:
“可憐奴有冤仇未雪,死為冤鬼目不暝。求大哥助一臂,替我申冤感恩義。”
愛戲的李老三早年聽遍了四鄰八鄉(xiāng)演出的《柴房會》,每每聽完看完,回家又學(xué)又評,十足一個戲癡。
戲癡李老三足足等了30年,找了一個同樣是戲癡的女人。女人喜聽喜看卻不會唱。閑暇時,李老三一字一句教女人學(xué)念學(xué)唱。
低矮的泥磚房里,常常傳出《柴房會》精彩片段。
女聲:奴本是太平縣莫家莊人氏,莫二娘是妾的名字。幼年不幸雙親喪,丟下奴孤苦無依。投身富家為奴曰,為奴為曰受盡鞭打度日如年。
男聲:在富家為奴不如牛和馬,我也曾嘗過這辛酸苦澀味。
清湯寡水的日子里,女人和李老三夫唱婦隨,常引來鄰居駐足聽?wèi)?。夫妻倆縱使生活艱辛。生活卻因戲而精彩。
即便到后來,鍋城人不再愛戲,李老三和女人卻依然如故,在低矮的泥磚房里一唱一和。
日子就在這一唱一和中悄悄流逝。
一日,農(nóng)閑在家的李老三夫婦又拉開架勢。
女聲:不怕,奴自藏于大哥傘下,便能去得。
男聲:天地不公,世道崎嶇,惡人自在,屈死無事,我老三越思越想,就是身無盤纏,一路上我求爹爹拜奶奶,忍饑受餓當(dāng)花子,哪怕是剝破臉皮風(fēng)霜苦,定教冤魂吐氣把賊誅。
女聲:大哥仗義恩德難忘,等候來生大馬報還。
夫妻二人邊走邊唱。
走著,唱著,女人忽然軟綿綿地靠在了李老三的肩膀上。
女人走了。
李老三右手持著一把紅傘,一直為女人撐著。
送走了女人,李右三收藏了紅傘和黑戲包。傘是女人先前買的道具,戲包是李老三和女人手牽手逛街時一起看中買的。李老三相信,女人自藏于傘下。李老三自此只聽?wèi)虿怀獞颉?/p>
在鍋城,李老三靠著錄音機,一個人孤零零地聽了幾年戲后,經(jīng)不住兒子勸說,進(jìn)城了──那是一個鍋城根本無法比擬的真正的城。
在城里,李老三先是靠錄音機聽《柴房會》。錄音帶換成了光盤,李老三不僅有聲聽,還有得看。
莫二娘:(入室,見室中有異,又聞蚊帳內(nèi)鼻鼾之聲,揭?guī)ぬ揭暎┌。∈呛畏娇駶h,酣睡在帳中?(莫用手一拂,老三翻身下床)。
李老三:哎呀!怎么靜靜跌落眠床下?
……
看著電視里李老三初遇鬼魂莫二娘,戲中的李老三在二丈高的竹梯上上躥下跳,欲逃無路,驚恐萬狀……李老三目不斜視,看完,想唱又不張口,一動不動,呆呆坐上半天,恍若隔世。
一日,李老三在報上看到城里大戲院請了一著名潮劇團,連演三天,戲目有《陳三五娘》《蘇六娘》《柴房會》……
看到《柴房會》三個字時,李老三的眼直了。
《柴房會》開演那晚,李老三收拾齊整,帶著收藏多年的紅傘和黑戲包,一人持兩票早早到大戲院。
“還有一位呢?”李老三進(jìn)場時,服務(wù)員問。
李老三看了看年輕的服務(wù)員,笑笑沒吭聲,徑直入場往戲院中間走。
偌大的戲院,李老三第一個進(jìn)場,顯得空空曠曠的。
走到8排正中1、2號位置──那是看戲的最佳位置,李老三在1號位坐下,把紅傘和黑戲包小心翼翼地放在2號位置。
紅傘和黑包在空無一人的大戲院里格外顯眼。
戲開演了。
為生計,走四方……戲里,李老三朗朗上口的開場白震懾了滿滿一戲院的“潮粉”。
李老三在空位上身體微微前傾,聚精會神,豎耳聆聽,右手卻不忘撫著2號座位的紅傘黑包。
莫二娘:尊一聲,我的我的……大恩人!
李老三:叫一句,我的我的……冤鬼魂。
臺上,李老三和莫二娘邊走邊唱。
臺下,李老三聽著看著身子忽然一軟,斜靠在了2號位上。
戲癡李老三走了。李老三是伴著他帶來的紅傘和黑包里自己畫的一張工筆老婦人像安詳走的。
戲還在唱。
選自《小小說選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