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瑞
一部《水滸傳》,有的人主動犯罪上了梁山,有的人被俘上粱山,有的人殺人越貨避難梁山,為什么說“豹子頭”林沖是“逼上梁山”最典型、最有代表性的人物?為什么說一忍再忍的林沖不再選擇繼續(xù)忍下去了?林沖的被逼,粗略的看是高俅父子一路陷害,林沖走投無路,夜奔梁山;具體說來,我認為有三個客觀原因和一個主觀原因:
一、從一個到一群——陷害的人數(shù)在增多
陷害林沖的最高主謀是高俅,之所以一而再再而三地陷害林沖,原因只是為了滿足義子高衙內(nèi)“淫垢”林娘子的欲望。如果說,高衙內(nèi)調(diào)戲林娘子時并非有心羞辱林沖,尚屬巧合,那么自此以后高俅父子的種種行徑都是主動的、有預(yù)謀的,是有意識地欲置林沖于死地而后快。在陷害林沖的整個過程中,除了主謀高俅,還有一系列分工明確的謀劃者、執(zhí)行者、參與者。具體梳理如下:第一次,高衙內(nèi)得了心病,富安推薦“和林沖最好”的陸虞候,合謀賺得林沖至樊樓飲酒,好讓高衙內(nèi)趁虛而入,結(jié)果未得逞;第二次,高俅親自參與,以“誤闖白虎堂”之名加罪林沖,在這個過程中,有三個具體的“棋子”,一個是賣刀大漢,另兩個是白虎節(jié)堂門首的兩個承局,一路引林沖進入軍機要地;第三次,刺配滄州途中,防送公人董超、薛霸收了高俅錢財,一路百般折磨林沖,野豬林中要結(jié)果其性命,是具體的執(zhí)行者;第四次,牢城營官營、差撥被富安、陸虞候買通,獻火燒草料場之毒計。我們看到,陷害林沖的人數(shù)在逐步遞增,涉及范圍越來越大。這些人與林沖往日無冤近日無仇,更有陸虞候這樣的昔日“兄弟”,但在高俅父子權(quán)利的壓迫和金錢的誘惑下,紛紛將黑手伸向了林沖,雖然很多人主觀上不是主動,客觀上卻都是幫兇。
二、從東京到山神廟——生存的空間在縮小
《水滸傳》中,林沖這個人物的出場雖是在大相國寺與魯智深相遇,但林沖的正傳卻是從岳廟狹路相逢高衙內(nèi)開始。作者施耐庵似乎是有意安排林沖命運轉(zhuǎn)折的場所——從岳廟隱忍開始,到山神廟爆發(fā)終了。在一切都還沒有發(fā)生的時候,林沖有四個生存空間:一是事業(yè)空間,身為東京“八十萬禁軍槍棒教頭”,武藝高強,江湖上頗有名聲;二是愛情空間,與妻子“未曾紅面赤,半點相爭”,相敬如賓,家庭美滿;三是親情空間,丈人張教頭是林沖唯一的長輩,即便后來林沖堅決要休了自己女兒,他也堅稱“只不把女兒嫁人”,可見張教頭非常賞識、信任自己的這個女婿;四是友情空間,眾人皆知林沖與陸虞候交厚,林沖起初也把心中苦水訴于陸虞候,可見其有一個至少在他看來值得信賴的朋友圈,這恰恰成為后來陷害林沖的突破口。此時的林沖,身在繁華的東京城,個人生存空間頗大,可進可退。雖然不知他與妻子女仆到“岳廟里還香愿”的具體原因,但起碼可以猜想是為了某事祈?;蚋卸?,可揣測林沖對自身生存現(xiàn)狀頗為滿足,而且非常珍惜。從岳廟林娘子被調(diào)戲開始,林沖后來主要的活動場所依次是與陸虞候飲酒的樊樓,誤闖的白虎節(jié)堂,備受折磨的旅途客店,險丟性命的野豬林,服刑的牢城營,看管的草料場以及痛下殺手的山神廟,雖然其間也曾在柴大官人的府上頗受禮遇,但也遭洪教頭一番奚落。在這個過程中,林沖原先的四個生存空間一一丟失,從禁軍教頭淪為階下囚,喪失了事業(yè)空間;主動休妻,喪失了愛情空間;因陸虞候出賣,喪失了友情空間(魯智深對林沖是真的熱心腸,這里的友情空間指魯智深出現(xiàn)之前的朋友圈);因主動休妻自然斷絕了與唯一的長輩張教頭的關(guān)系,喪失了親情空間。林沖此時僅有的,只是作為囚徒的有限空間,因此,他只想著能在這樣一個有限的空間內(nèi)盡可能的忍耐,以求平安,以求保存這個僅有的空間。而且在林沖看來,之前的空間失去只是暫時的,隨著時間推移,最終還會爭取回來。所以雖然魯智深多次提議幫他“廝打”,殺了這幫“撮鳥”,他百般勸阻;雖然發(fā)配臨行前執(zhí)意休掉愛妻,他只想著好好服刑,日后家人團聚,官復(fù)原職,東山再起。事實上,林沖的生存空間一路從東京壓縮到了滄州,又從滄州壓縮至草料場;有意味的是,就連這個草料場的草廳也因風(fēng)雪之故被壓塌,天地之大,風(fēng)雪交加,卻無磊落英雄立錐之地,不得已,空間再被壓縮到了小的不能再小的破落山神廟,可悲可嘆!同時,從東京到山神廟,還是林沖逐漸被邊緣化的過程,也即身邊能接觸到的人越來越少。在東京時,林沖是一個正常的社會人,身邊有著各色人等;發(fā)配路上,雖有董超、薛霸之流,也有柴進、魯智深相助;到了牢城營,林沖身邊是官營、差撥和一群囚犯,也有李小二夫婦這樣的好人;到了草料場,林沖只與老軍交接完畢,在不知不覺間成了“孤家寡人”。
三、從算計到毀尸滅跡——手段的殘忍在升級
陸虞候等人設(shè)計火燒草料場是最后激發(fā)林沖奮起反抗的直接誘因,而在此之前,可以看到高俅父子陷害林沖的手段是一個不斷升級、愈發(fā)殘忍的過程。這個過程是:高衙內(nèi)調(diào)戲林娘子,此時還不是有心挑釁林沖;陸虞候調(diào)虎離山,約林沖飲酒,為高衙內(nèi)贏得空間,只為欺侮林娘子,并不要林沖性命;高俅設(shè)計林沖“誤闖白虎堂”,雖是“欲加之罪,何患無辭”,但起碼還要給林沖尋得一個罪名,顯得冠冕堂皇一些。對此,高俅自己也底氣不足,雖“喝叫左右排列軍校拿下林沖要斬”,但林沖極力申辯,也就將其“解去開封府”,開封府尹和孔目孫定情知林沖遭陷,“再三稟說林沖口詞”,高俅“情知理短,又礙府尹,只得準了”;野豬林內(nèi),董超薛霸執(zhí)行殺人計劃,此時已經(jīng)是不由分說,必要取林沖性命后,“揭取林沖臉上金印回來做表證”;到了草料場,一把大火,為取林沖性命,甚至連全尸都不留,只要他死!
“拾得他兩塊骨頭回京,府里見太尉和衙內(nèi)時,也道我們也能會干事”。這一路陷害的軌跡是:只要林娘子,不要林沖命——降罪林沖,刺配滄州——結(jié)果性命,留得全尸——縱火加害,毀尸滅跡。高俅父子對待林沖,正可謂不擇手段,愈發(fā)殘忍,無所不用其極了。
四、從暗火到明火——忍耐的底線在接近
林沖自岳廟到山神廟,受盡各種委屈與冤屈,具體說來:岳廟外愛妻受辱,樊樓上兄弟出賣,白虎堂上司構(gòu)陷,洲橋下狠心休妻,客店內(nèi)公人折磨,野豬林坐以待斃,柴進府同行鄙夷,牢城營差撥欺詐,草料場險丟性命。可以說,林沖完全失去了四種自高而低的身份尊嚴:軍官的尊嚴,男人的尊嚴,囚徒的尊嚴,人的尊嚴。而林沖基本選擇逆來順受,一路都能“忍”過來。試想若是李逵或武松這樣的人,恐怕早已殺得天昏地暗。恰恰是最能“忍”的人最終都“忍無可忍”,才能淋漓盡致地表現(xiàn)“逼上梁山”的主旨。其實,林沖心中怒火一直蔓延,已有多次發(fā)作的跡象,比如妻子被調(diào)戲后雖未痛打高衙內(nèi),卻“連日悶悶不已,懶上街去”;得知陸虞候出賣自己,也“把陸虞候家打得粉碎”,“口了一把解腕尖刀,徑奔到樊樓前去尋陸虞候”;柴進府上洪教頭對己無禮,得知洪教頭并非柴進師父,于是痛快下手,“滅了那廝威風(fēng)”.某種程度上這也是林沖一路憋屈的宣泄;李小二通風(fēng)報信,得知陸虞候等人居然趕至滄州謀害自己,“林沖大怒,離了李小二家,先去街上買把解腕尖刀,帶在身上,前街后巷一地里去尋”。這些都印證了林沖心中的怒火正在越燒越旺,不是不能痛下殺手,而是不愿痛下殺手。他雖然痛恨高俅父子,但仍然希望維系著與太尉之間平衡,不到萬不得已不想主動得罪上司。草料場的熊熊火光最終照亮了林沖,讓他真正看清了事實——一切只是自己的一廂情愿。最后的希望破滅了,林沖不忍了,出手了!
小說是通過在典型環(huán)境中塑造典型人物來表現(xiàn)主題。綜上所述,這個典型人物之所以“典型”,是因為這個人物既是“放大”的,又是“聚焦”的。讓林沖這樣一個最能忍受不公、最能承受冤屈的人,一個對生存空間的要求越來越低的人,最終也選擇不忍受了,不承受了,寧愿選擇徹底跳換到另一個“草寇世界”,還有什么比這更能凸顯“逼上粱山”主題更好的方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