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斌
你曾經(jīng)種下的芽兒,慢慢長成了一棵小樹,我把枝干做成了木舟,正跋山涉水地趕到你身邊。
1
燦黃的陽光從油綠的葉隙篩落,老電扇把夏日的陽光攪拌得又稠又倦。我正埋首寫字,汗水打濕的紙面浸透窗外的枝條疏影,身后傳來打水回來室友的尖嗓子:“樓下有一個六十來歲的老太太,逢人就問認不認識你。”
王老太坐在花叢邊低矮的石欄上,扇動手里的報紙,臉上的汗珠正大把大把地往下滴。她確認我的學(xué)生證后,拿出一張折得很整齊的紙:“這是你的稿費單,問了許多人才知道你住在這一棟樓。你留個電話號碼給我,下次來信我給你打電話?!蔽夷笾遒M單,第一次覺得南方的夏天這么動人。
王老太是在教學(xué)樓后的一間小平房工作,窗子上用鐵絲拴了一塊小黑板,寫著“傳達室”。房內(nèi)被水泥墻隔成兩間,里屋做了臥室,外屋安置了許多柜子和書架,塞滿了大大小小的信,像白鴿翩飛的廣場。王老太踮腳在架子上層取下我的信,用袖口擦了擦,雙手遞給我,眼睛笑起來,周邊的皺紋就開成一朵雛菊。
“像你這么愛寫字的孩子不多了,你真厲害!”
她拉著我的手,把我送到門外,塞給我兩個大橘子。路邊的花開得正艷,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淖霞t色匯在一起,像天邊遺落的一朵火燒云。
2
初遇王老太時,我正處于一段無比灰暗的時光。我每天敲敲打打?qū)懥瞬簧傥恼?,但能發(fā)表出來的沒有幾篇。我終日對著空空如也的收件箱,把一篇篇稿件像塞滿希望的漂流瓶般送出去,然后再無音訊。那段日子,我敏感得只覺草木皆兵,任何一絲顫動,都會讓我潰不成軍。而王老太穿過萬里冰封,為我銜來了第一枝橄欖枝。
無論我多久才幸運地發(fā)表一篇文章,收到樣刊的王老太總是第一時間打電話給我,她握著話筒告訴我是某某雜志社寄過來的,話語間滿是祝賀與稱賞。取完信,王老太總會扯著我的袖子,拉我一起吃飯。她平日里吃得很簡單,我留下,她會多做一個辣椒炒蛋,或者烙一塊分量很足的韭菜餅,小小的屋子瞬間便飄滿油香。
可能是王老太的韭菜餅極大地滿足了我的五臟廟,我開始瘋狂地寫字。寒來暑往,夏雨冬雪,我成了每天清晨最先候在圖書館門前的那一個,獨自坐在角落,密密地蠶食著書本,直到陽光透過樹梢漏進屋里只剩三寸。
我和王老太形成了默契,每次我的樣刊到了,她可以先拆開看。王老太坐在門口的小凳上,手捧雜志,戴著金絲細框的老花鏡,慢悠悠地讀,表情和拉斐爾畫里的人物一般安恬。
春天,綠意在枝干上稠厚起來,我的文字也逐漸有了生機。許多信件從遠方飛渡來,王老太將它們一一攬入懷中,細心地擦塵,放入干凈的巢。
那兩年,我是一頭扎進文字海洋里的孩童,她是我的擺渡人,風(fēng)雨無阻地把我從此岸護送到彼岸。
3
王老太讀過那么多我的故事,而她的故事,很久以后我才翻開第一頁。
大二那年的中秋節(jié),室友都回了家,偌大的寢室徘徊著我一個人的腳步聲。我去取信時,王老太正在小廚房里搟面皮,昏黃的大燈泡給她的身影染上一層光暈。
“快去洗菜,今天留下來吃飯?!?/p>
“天啊,都是我最愛吃的菜!”
王老太抿嘴笑,我才想起來自己曾在某篇文章里寫過飲食喜好,臉一下子羞得通紅。她去臥室拿出新鮮的蓮蓉月餅,推開那扇木門,月光涌入狹小的房間,落在床頭柜的相框上,穿著碎花裙的女孩子躺在父母的懷里笑容很甜。我才知道王老太也有一段疲倦的過往。她近四十歲時生了一個女兒,名叫娟娟。上初中那年,娟娟被查出患有白血病,醫(yī)院找不到與她相匹配的骨髓。她睡在病床上,在日復(fù)一日的等待中漸漸失去了呼吸。
王老太從抽屜里取出幾本泛黃的卡通日記本,里面寫滿稚嫩的正楷字,每一筆一畫都很用力認真。“孩子,她和你一樣愛寫字?!蓖趵咸萑醯纳碛奥讼氯?。我蹲在地上,把泣不成聲的王老太擁入懷中,心酸得說不出話。
4
落葉染黃窗臺的時候,我進入了大三。經(jīng)過一個漫長暑假的沉淀,我猜小信箱已經(jīng)被喂得飽飽的。于是,我吃飯、走路、看書總是下意識地看手機,連上課也開著響鈴,生怕錯過王老太的消息。
手機平靜得像二月的海。我跑去傳達室,那間平房已經(jīng)被大大整修了一番,刷上了油亮的漆。小黑板也不知所蹤,取而代之的是鋁合金的門匾。幾個年輕人搬著箱子走來走去,卻始終不見那個熟悉的身影。
門邊坐著一個燙著卷發(fā)的中年女人,我去查找信件,她眉眼一斜,沒好氣地說:“你有好幾張稿費單,都快要過期了!”我連連道歉,小心地詢問王老太的情況。“假期時,王姐犯心臟病,被她兒子接回老家了。”“阿姨,以后如果有我的信,你可以給我打電話嗎?”我迅速寫下一串電話號碼,不等對方回答就連忙道謝跑走了。
可是,我的手機再也沒有響起過。我還是得隔三差五地跑去翻找我的信,次數(shù)多了,幾個新職員有點兒氣惱我妨礙了她們工作。每每從小山似的信堆里翻出我的信,發(fā)絲都被汗水濕透。
后來,我盡可能減少取信的次數(shù)。從收發(fā)室回來的小伙伴,對工作人員的惡劣態(tài)度常有抱怨,我也緊緊附和其后,好不熱鬧。我沒有嚼口舌的惡習(xí),我只是化用了詩詞里物是人非的手法,來想念我親愛的王老太。
大學(xué)畢業(yè)后,我因為工作的原因搬過很多次家。給我送信的有笑容可掬的保衛(wèi)處大叔、穿著綠衣服的郵局小伙兒、滿口鄉(xiāng)音味兒的阿姨,他們在晨光熹微的清晨或紅霞漫卷的黃昏趕來,再匆匆離去,緣分溫柔而清淺。
王老太,時隔多年,我依然是那個以夢為馬,奮筆疾書的少年。我成了文字草原上的游牧民族,從這家雜志搬到那家雜志,想著某一天遠在他鄉(xiāng)的你能在無意間看到我的名字,看到我未說完的話。那年中秋,不知是月色太濃,還是熱騰騰的餛飩燙出了我的淚,我差點就脫口而出那聲“媽媽”,為那無數(shù)個日日夜夜,最真的相知和最暖的光。
你曾經(jīng)種下的芽兒,慢慢長成了一棵小樹,我把枝干做成了木舟,正跋山涉水地趕到你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