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勁道

2017-05-18 16:25楊天祥
中國鐵路文藝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車間主任車工廠長

三十多年前,我曾在市紅星機械廠機修車間車工班當(dāng)過七年車工。那是我工作以后覺得最有意思最快樂也最讓我懷念的七年。永遠(yuǎn)忘不了我們在工廠北面大空場上踢足球、拔河比賽、打籃球、長跑、開篝火晚會,還有春天在那里挖野菜、夏天在那里掏鳥窩、秋天在那里捉蛐蛐、冬天在那里打雪仗的情景。真的永遠(yuǎn)也忘不了。人生會經(jīng)歷許許多多事情,接觸各色各樣的人,然而,永遠(yuǎn)難忘的還是那七年,那七年朝夕相處的師傅和師兄妹。即使后來我的工作換了又換,甚至在別人看來已經(jīng)是好得不能再好了的工作、收入、環(huán)境和地位??墒?,那七年,釘子一樣鍥入我的身體里、心里、靈魂里,無法拔出來。

我們車工班共十六人。三女十三男。班長史大尚四十八歲,是我們車工班中年齡最長者。再就是素有酒徒之稱的李存剛,四十三歲。剩下我們這些年輕人,用班長的話說都是小生幫子。

全班十六人,十五人都是班長史大尚的徒弟。那時候,我們都在他手下認(rèn)認(rèn)真真地學(xué)習(xí)了三年。史大尚師傅對我們很嚴(yán)厲也很關(guān)心,像家中傳統(tǒng)刻板的父親一樣。我們車間主任說,車工班老史就是個老母雞,一天到晚抱著一群雞崽子。當(dāng)然這話在別人嘴中就成了護(hù)犢子。

我們車工班除了活干得利索,還有一件全廠聞名的事情就是都能喝酒。我們在一起吃飯喝酒不管大小也無論男女,一人一瓶六十度小燒,誰也別打酒官司,也不用杯碗,就那樣握著酒瓶子喝,喝光拉倒。尤其大哥李存剛,一天三頓飯,頓頓離不開酒。每天中午吃飯時,他總是一個人躲在一個角落里獨自吃,怕師傅看到罵他。其實他那點小九九師傅早就心知肚明,只是睜只眼閉只眼而已。但是,下午他的活干不利索那是絕對不行。所以,李存剛自己也有控制,一般也就二三兩酒。

為了不斷提高我們的技術(shù),師傅會時不時搞個小比賽啥的。一到這時候我們都格外上心,生怕有個閃失影響名次。其實即使名次在后面師傅也不會說什么,但是,他會不用正眼瞧你,那是最讓人受不了的。

平時,師傅動不動會從我們車出的產(chǎn)品中檢出他認(rèn)為不合格的,扔到一邊,當(dāng)啷一聲,警報一樣讓大家都聽到。這時候,被扔者真恨不得有個洞鉆進(jìn)去,以后會加十二分小心。

有時車間為了搶活讓我們車工班計件算酬。第二天車間會把頭一天每個人車了多少掙了多少錢張貼公布。每到這時,你看吧,那個車得最少也掙得最少的一準(zhǔn)是師傅。為什么?還用說嘛,不是師傅干得少,而是他把他認(rèn)為不合格的產(chǎn)品檢出來,都算在他頭上。我們當(dāng)然不干,我們沒車好的活怎么能算到師傅頭上?可師傅卻說:“你們都是我的徒弟,我的徒弟活沒干好自然是師傅的錯。”

所以我們不管干什么活都一點不差,都專心致志,都像做自己家里活一樣對待。師傅的言傳身教讓我們養(yǎng)成了良好的精細(xì)工作習(xí)慣。

別看李存剛好酒可手里有活兒。我們搞技術(shù)比賽,差不多每次第一名都是他。車工講究三力,心力眼力手力。用師傅的話說:“就是心思在、用好眼、掌準(zhǔn)力。站在機器旁邊,左手搖把右手控制零件,最關(guān)鍵的是得掌握好‘勁道。”“勁道”一般人不明白,用大眾話說就是功夫。我們師傅經(jīng)常掛在嘴邊的一個詞就是勁道,如果哪個人沒干好活,師傅一準(zhǔn)會說:“勁道,說多少次了,怎么還是把控不好勁道?!比绻膫€人做了不好的事情挨說了,師傅也會說:“怎么就是把握不好勁道。”這樣一個詞只有我們車工班的人最明白。說是明白,可真讓我們用一個非常準(zhǔn)確的詞來解釋,還真找不到這個詞。我們權(quán)當(dāng)解釋為功夫。我曾經(jīng)問過師傅:“用功夫解釋勁道行不?”師傅總會說:“差不多吧,是那么回事但又不完全是?!蔽艺f:“那不完全的部分是什么?”師傅這時候總會看著我說:“其實就是勁道。勁道不僅僅是功夫,人生大事小事就在于個勁道,把握住勁道凡事都不是事,把握不住啥啥都是事?!?/p>

有一次師傅和我單獨喝酒時說:“你們一天到晚總問我勁道,其實勁道就是一種火候,就像喝酒,酒這東西喝多了難受,喝好了舒服。這喝多喝少的把握就是勁道。但是,有時候勁道還和人的情感有聯(lián)系。我?guī)煾?,就是咱廠廠長,當(dāng)年他的車工手藝那在全廠是沒得說。有一天,他突然覺得自己右肩膀子疼,疼得他整個右胳臂都抬不起來。大醫(yī)院小門診外加歪門斜道都看了也不見效。我?guī)煾稻妥聊ィ趺椿厥履??這其中一定有磨磨。半夜睡不著覺,他突然一拍腦門子,想起來了。前一段時間忙活一批活時,也是上邊催得太緊,手中的活就有些粗,沒有把握住勁道。是不是那批活出了啥毛?。康诙鞄煾稻腿チ艘患矣脩?。沒承想一進(jìn)去就見人家圍著機器正鬧心。原來是機器啥啥毛病也沒有卻不能好好工作,總聽到有啪啪啪的聲響。我?guī)煾狄宦牰挍]說就把機器拆了,從里面把一根軸拿了出來,那軸是他車的?;氐綇S把那軸放到機器上又瞇著眼睛盯緊了車了幾下子,再回到用戶單位安上之后,一切都順順當(dāng)當(dāng),工作時,機器再沒有了啪啪啪的聲響。說來奇怪,我?guī)煾祻哪侵?,右肩也不疼了,搶起大鐵錘又是呼呼山響。這就是勁道,就差那么一點點。凡事敗就敗在那么一點點上,不僅僅是我們車工,世事都是,你琢磨琢磨是不是這么回事?”

我當(dāng)時是被師傅這故事講得有些暈了,絕對不是喝高了,那時候我們一瓶小燒連一半也還沒進(jìn)去呢。雖說我是半信半疑,可那是師傅講出來的,不是真的也是真的。

所謂嚴(yán)師出高徒。有師傅這棵大樹,我們一幫徒弟都好乘涼。這不,由于我們車出的活精細(xì)精準(zhǔn)精當(dāng),市工業(yè)局經(jīng)過幾次抽檢,認(rèn)定我們的產(chǎn)品合格率百分之百。頒發(fā)了產(chǎn)品免檢證書。我們廠長樂得什么似的,一整天嘴沒合上過。

我們名聲大了,可省工業(yè)廳技術(shù)部不干了,說:“怎么會有車工產(chǎn)品免檢的,這玩笑開得是不是有點大?。俊庇幸惶?,突然就呼拉拉來了一大幫人,說是省技術(shù)評審鑒定委員會的,要對我們的車工產(chǎn)品進(jìn)行抽檢。我們廠長嚇得臉兒都白了,手里拿著市免檢證書,一個勁點頭哈腰恭維人家。

這時候,最安心的是師傅。廠長看人家鑒定團的人不理他,就找我們師傅,問他有沒有把握。師傅說:“有沒有把握人家也來了,讓他們檢查就是,你一個大廠長得把握住勁道?!?

據(jù)說省技術(shù)評審鑒定委員會成員都是全省最著名的挑刺專家,沒毛病都能找出毛病,何況哪個生產(chǎn)班組沒有這樣那樣毛病呢?可是,在我們車工班,鑒定團所有成員東檢西找南看北挑,就連我們的垃圾箱和放邊角余料的地方都看了,愣是一點毛病沒找到不說,還得出結(jié)論說我們車的每個零件不僅完全合乎標(biāo)準(zhǔn),就連使用料的時候,都是最佳選料算計。就是說,在一整塊料下切我們使用小料時,都是經(jīng)過非常科學(xué)的計算才下刀的。如果說,一塊整料可以下10個想用的小料的話,那么,我們一準(zhǔn)能下12個或13個甚至更多。

往往這種情況發(fā)生后,我們廠和廠長都會收到一份意外驚喜:不是又頒發(fā)了什么證書就是工廠的知名度又有了新的提升。那次省技術(shù)評審鑒定委員會來過之后,據(jù)說還下發(fā)了一個什么文件,總之是對我們廠車工班給予了非常高的評價不說,又組織了好幾批人到我們車工班參觀學(xué)習(xí)。我們的聲望越來越高了。

那年全國車工技術(shù)表演賽在北京舉行,我們省舉行了選拔賽,結(jié)果,我們班四人參加全部被錄用不說,還又從我們班選了兩個人一共六人代表省參加全國比賽。我的車工水平在班里不算最好卻也不算太孬,有幸成為第六人也參加了比賽。

其實那次我們得了總分第一名。可是有人舉報說,我們在那天下午比賽前,中午有人喝酒。評審專家說,喝酒應(yīng)該只會影響比賽,不會提高比賽成績。但是人家強調(diào)車工是個精細(xì)活兒,很難說不受外在影響。經(jīng)過查實,大哥李存剛的確中午吃飯時喝酒,因此我們那次比賽屈居第二。

雖然第二名,可別說在我們市,就是全省也已經(jīng)是破天荒的事情了。我們主管工業(yè)的副省長說:“咱們省車工參加全國大賽拿第二,從有文字記錄上查,沒有過。尤其參加比賽的六名工人都是出自一個小工廠,這在全國所有參賽團隊中都是絕無僅有的。全省車工最好全國成績是1963年的第九名。那時候,東北工業(yè)在全國是響當(dāng)當(dāng)?shù)?,鉗工在全國拿過第三,鉚工拿過第四。因為車工是精細(xì)活兒,需要個巧勁兒,東北人粗手大腳,干粗活體力活最厲害,干精細(xì)活兒差點火候?!?/p>

由于這個全國第二,我們廠子在全省乃至全國名聲大震?;顑焊刹贿^來了,訂單雪片般向我們廠子飛來。

那天一上班我們幾個就謀劃今晚喝酒的事情,因為今天是我們師傅的生日,這樣一個關(guān)鍵日子我們絕對是天天想夜夜盼的。二姐張翠蘭說她已經(jīng)訂好了地方“人間花園”,她說那地方菜飯做得地道,尤其東坡肘子全市聞名,是我們師傅的最愛。酒她也準(zhǔn)備好了,兩瓶正宗五糧液,是她姐姐的對象當(dāng)年孝敬老丈人的好東西。一聽五糧液,我們幾個哈喇子都流出來了,一個個撮手心晃腦袋嘴巴也咝咝哈哈的像馬上就要喝到嘴里一樣。

看到我們這樣子,張翠蘭嚴(yán)肅地說:“哎哎哎干嘛呢,熊樣吧,五糧液可是給師傅準(zhǔn)備的。瞧你們那下賤饞猴樣兒!”我們幾個哼著鼻子說:“知道知道,聞聞味兒還不行么?”張翠蘭笑笑說:“這還差不多?!?/p>

沒想到下班后師傅堅決不去。

李存剛說:“別介呀師傅,得去啊,你今天不去可就涼了我們這些徒弟的心啦。”師傅說:“涼就涼了吧,今天肯定不去!”官菊是個有心機的女孩兒,她看我們大家僵在那里一個個像霜打的茄子,就放大了聲音說:“行了行了,師傅不去咱今兒個就散了吧,人家?guī)煾到裢砜隙ㄒ图依锶诉^。師傅過了這個生日毛歲就五十了,咱這不是有提前慶生的風(fēng)俗嘛,師傅是要過五十大壽,這得和咱師娘及家人一起過對不對?行了行了,別難為咱師傅了,咱各回各家找老婆孩兒去喝酒吧。”

眾人一聽:“對呀,咱師傅五十大壽是得和家人一起過啊。不過,咱把師娘喊過來,再讓師娘把家人都招呼過來不就結(jié)了嘛。”

官菊說:“不行,咱這兒就這規(guī)矩,五十大壽必須單獨和家人在一起過?!笨次覀儙讉€急頭漲臉地想要和她掰扯,她那一雙大眼珠子一個勁兒地在眼眶里轉(zhuǎn)悠,還直沖我們擠咕眼兒。

我似乎看出了點門道,就站在官菊一邊說:“官菊說得對喲,咱這疙瘩真就有這樣的規(guī)矩,今天是不行了?!?/p>

聽我這樣一說,平時和我不錯的幾個小哥們眥著眼珠子就向我沖過來了。“那怎么行那怎么行???沒聽說過,沒聽說過,根本就沒聽說過!”

看我們一個個爭得面紅耳赤,師傅說話了:“今晚散了吧,官菊說得對,我今天得和家里人一起過?!?/p>

師傅話沒說完,就見忽啦啦圍過來一幫人。我一看,媽呀,這是咋了,就見廠長書記副廠長副書記還有辦公室主任等一幫人走了過來。

廠長老遠(yuǎn)就喊:“太好了太好了,大家都在呀,一塊去一塊去?!?/p>

我才明白,原來是廠領(lǐng)導(dǎo)要給師傅過生日,才知道師傅為什么和我們說今天生日要和家里人一起過。

師傅說:“是這樣,本來他們今晚要和我一起吃飯過生日,飯店都訂好了。可是我今年是個特殊生日,來年毛歲就五十了,這個生日得和家里人過。這不,我正和他們說這個事兒呢?!?/p>

我一下子就明白過來了。我沖官菊豎了豎大拇指,官菊沖我擠咕擠咕眼睛。

李存剛也緩過了勁兒,對師傅說:“師傅,今晚和咱師娘好好過生日吧,我們走了?!闭f完沖我們一招手,我們十幾個師兄妹轉(zhuǎn)眼間便都散開了。

師傅怎么甩掉廠領(lǐng)導(dǎo)的我不知道,反正不到半小時,我們十六個人就人模狗樣地坐進(jìn)了張翠蘭事先訂好的“人間花園”包間里。

第一杯必須是五糧液,我們都站起來舉起杯。師傅也想站起來,我們哪能讓,我們一下子圍了過去,把師傅團團裹在中間,沒等大家伙兒說什么,就聽大哥李存剛說:“祝——?!獛煛怠濉蟆獕?!”李存剛是一個字一個字蹦出來的。話音未落,我們趕緊一起也學(xué)著李存剛師兄說:“師——傅——五——十——大——壽——快——樂!”

師傅還是站了起來,我們這么多人都沒按住。我發(fā)現(xiàn),師傅已經(jīng)兩眼含淚了。就見他抖索著眼皮,舉起手中酒杯,沖我們伸了伸,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一仰脖兒喝了進(jìn)去。

大家坐下后,師傅指了指張翠蘭,他說:“翠蘭呀!”他看了看大家又看了看張翠蘭說:“這酒好啊?!睆埓涮m急忙站起來說:“師傅,必須的呀!”

師傅挨個看了看我們又用手抹索抹索嘴說:“翠蘭呀,今兒的事兒差一點讓你搞砸了?!?/p>

“搞砸了?”張翠蘭大惑不解,她說:“師傅,誰差一點把咱的事兒搞砸了?”

師傅說:“還有誰,你唄?!?/p>

“我?”張翠蘭更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師傅說:“行了行了,事情已經(jīng)過去了。不過我要說,你這個張羅勁兒啊,得收收。我過個生日,你把全世界都掀翻了。”

張翠蘭這才吐了吐舌頭。

師傅又把目光轉(zhuǎn)向鄭欣,對她說:“小鄭,你得學(xué)學(xué)翠蘭,你看人家,天大的事兒,一哈哈全沒了。瞧你,一天到晚愁愁個臉兒,能過就過,不能過就散,有什么!”

鄭欣老公是個酒徒,不喝酒時比誰都好,一喝了酒就變了個人,回家不是摔東西就是打老婆。談戀愛那陣兒,他對鄭欣那個好,讓我們車工班每個人都羨慕嫉妒恨。鄭欣模樣好看,平時又不多言多語,干活還有眼力見,是我們?nèi)珡S人見人愛的小姑娘。和老公結(jié)婚后,那家伙現(xiàn)了原形,先是三天兩頭找由子喝酒,后來鄭欣說他,不讓他那么喝,他便動手打鄭欣。開始,鄭欣不告訴我們,臉上有了疤,不是說碰了就是說撞了。時間長了大家才看出端倪,不可能三天兩頭總碰或撞呀。聽說老公時不時打鄭欣后,我們幾個小生幫子想去揍那小子一頓。不知道怎么被師傅知道了,堅決阻止了我們。再后來,鄭欣臉上不再有疤了,可臉上的笑容卻沒有了。人也跟著瘦了,本來鄭欣個頭就不高,一瘦,整個人一下子矮了下來,先前花一樣的鄭欣快變成黃臉婆了。

鄭欣拿著酒瓶子站起來走到師傅旁邊,沒說話眼圈紅了。她說:“師傅,我祝福你五十大壽!”隨著一大口酒下肚,眼淚也跟著下來了。師傅眼睛也紅了,他也站起來咕咚造了一口酒,想說什么,卻沒說出來。把酒瓶子放下,用手拍了拍鄭欣的腦袋。

氣氛有點低沉。

就見官菊站起來打圓場說:“師傅我唱首歌吧?!?/p>

大家明白了她的意思,跟著拍手叫好起哄。

官菊歌兒唱得好,曾經(jīng)獲市業(yè)余歌手大賽一等獎。

“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祝你生日快樂?!蔽覀兇蠹乙哺似饋?。

兩瓶五糧液大家喝了一瓶,剩下一瓶是師傅的,我們每個人一人一瓶60度東北特產(chǎn)小燒。敢情第一杯五糧液不算事兒。

酒局正式開始。

半瓶酒下肚,大家的話多起來。雖然中心話題是祝福師傅五十大壽,但東一句西一句閑篇話也跟了上來。一瓶酒快見底的時候,就見李存剛赤紅著臉站了起來,把兩只手向下壓了壓,又清了清嗓子說:“大家靜靜,大家靜靜,我有話說?!贝蠹乙豢词谴蟾缫f話,自然都靜了下來。

就見他先灌了一口酒,放下酒瓶,用紅紅的眼睛挨個反復(fù)瞅我們,又打了個酒嗝才說:“今兒是咱師傅五十歲大壽,大家高興我也高興,而且我比你們誰都更高興,不服你們起來讓我看看,看看誰比我更高興?”

大家自然沒有吱聲的。

他看大家都沒吱聲,來了精神,揚了揚頭說:“我有個好消息告訴大家?!?/p>

師傅一直沒說話,低著頭聽他說。這時候,李存剛側(cè)身看了一眼師傅,說:“咱師傅也五十了,為了咱兄弟姐妹操勞了一輩子?,F(xiàn)在我們也都老大不小了,該回報師傅了?!?/p>

見大家都還是沒吱聲,他放大了聲音瞪圓了眼睛說:“是不是?”

大家說:“是。”

“好,既然大家都覺得我的話有道理,我就告訴大家回報師傅的方法——”

他再側(cè)身看了看師傅,又用目光掃了掃我們大家終于說:“我的一個朋友介紹給我一些活計,明天開始,我抽出四個人專門干我朋友介紹過來的活計,那四個人的活兒我們大家?guī)椭?。一個月下來,多了我不敢說,保證可以讓大家收入翻番?!?/p>

那時候我們每月差不多二三百塊錢工資,如果翻番的話就是四百多甚至五百元。一聽他這樣說,我們大家都把眼睛瞪圓了。

突然,我覺得怎么一下子靜了下來,再看,才發(fā)現(xiàn)問題。師傅低著頭一直無語,明顯對李存剛的說法不滿意。大家趕緊拿起筷子假裝吃菜,一個個卻都用眼睛瞄著師傅。

李存剛雖然也發(fā)現(xiàn)了氣氛不對,但是他那時候眼睛血紅,又偷偷從鄭欣瓶子里倒了些酒到他的瓶子里,已經(jīng)喝高了。許是在酒精作用下,他壯了壯膽子又說:“師傅,我這樣做也是為大家好,就說你——”師傅截斷他的話:“我挺好,有活干有班上有房住,我滿意現(xiàn)在的生活,你別喝點酒就瞎咧咧。”

其實我知道,李存剛這樣做也是想報答一下師傅。我敢保證,李存剛絕對沒有特意氣師傅或者說想頂替師傅工長位置的想法。

不過,現(xiàn)在得說說我?guī)煾盗恕?/p>

我?guī)煾底≡谝惶幋蠹s五十平方米的老房子里。一間屋住著師傅、師母和一個讀高中的兒子。另外一間屋里住著兩個八十多歲的老太太,一個是師傅的母親,一個是師母的母親。兩個老人身體都不太好,尤其師母的母親,前幾年患了腎病,先是透析,然后做了換腎手術(shù)。她本來自己有一間房子,手術(shù)時賣掉了。為這,師傅拉了一屁股饑荒。可以說,師傅是我們這些人中生活最緊巴的人??墒菐煾祻膩聿唤锌嗾f窮,兢兢業(yè)業(yè)工作老老實實做人。早些年就有人私下找?guī)煾担屗絼e的地方干,明確告訴他,過去后,收入不止翻一番。師傅一口回絕,一丁點商量的余地都沒有。

我們知道師傅和工廠有感情。師傅從十六七歲就進(jìn)廠當(dāng)學(xué)徒工,到目前已經(jīng)在工廠工作了三十多個年頭,他把廠里的每一寸鐵、每一根釘都當(dāng)寶貝看待,身邊的工具箱里面全是別人丟掉的東西,我們叫破爛,可師傅卻撿回來當(dāng)寶貝。一到哪個機器出了毛病,從廠備料庫里找不到配件時,都可以從師傅的工具箱里翻出來。這就是我?guī)煾担粌H我,全廠從上到下沒有一個不尊重他。

現(xiàn)在,聽李存剛說出想干私活掙錢的話,師傅肯定堅決反對。就聽師傅又說:“存剛,你得當(dāng)心點兒了,咱們老廠長眼瞅要退休了,聽說要調(diào)來一個年輕廠長,研究生畢業(yè),又去過國外,見多識廣,準(zhǔn)備對咱廠進(jìn)行現(xiàn)代化管理,你的酒得收收了,中午再喝酒恐怕要挨罰?!?

本來李存剛是想在大家面前顯擺顯擺,大哥嘛,總得有個大哥樣兒,看自己多有門路,可以為大家?guī)眍~外收入。不想被師傅打斷了話,影響了他在大家心目中的地位,就覺得憋屈。一聽師傅這樣說,當(dāng)?shù)囊宦晫⒕破孔油雷由弦粧Y,又將衣袖往上擼擼說:“我倒要看看那個新來的年輕廠長怎么管理我,老子愿意干就在廠里,不愿意干——”他看了看大家,當(dāng)然主要是看了看師傅,借著酒勁說:“此地不留爺,自有留爺處?!?/p>

“休了口吧。”師傅沖李存剛說:“我看你是過了兩天好日子不知道北了?!鞭D(zhuǎn)頭又對我們說:“為人,不管吃飯喝酒還是交友干活兒,都得講究個勁道,如果沒有個勁道,這天底下就沒有了王法,你自己也沒有個準(zhǔn)星兒了。人嘛,不管對父母對家庭還是對工作都得這樣。還有你翠蘭,今天你們給我過生日,你看看你這滿天下張揚的。本來人家對咱們車工班喝酒就有意見,咱老廠長待見咱們,什么事兒睜只眼閉只眼,有他在那坐著,別人不敢說什么,但人家心里藏著東西呢,一旦老廠長退休,誰還護(hù)著咱們?!鳖D了頓又接著說:“是,咱們車工班為廠里爭了榮譽,老廠長寵著咱,可咱自個兒得有個勁道不是,如果這個勁道咱把握不住分寸,在廠里張牙舞爪的,最后吃虧的肯定是咱自個兒。別看現(xiàn)在有老廠長在,咱獎金收入高人家沒說什么,你知道現(xiàn)在廠里有多少人對咱車工班收入有意見?都在心里憋著沒機會說出口罷了。如果我們自個兒不收著點,不知道個勁道,到時候吃虧一準(zhǔn)是咱自己?!?/p>

這時候,就見師傅將酒瓶子往桌子上重重扽了兩下,大家明白這是師傅要收酒了。師傅說:“今兒就到這兒吧,謝謝你們給我過生日!”大家都站了起來,將酒瓶對著師傅說:“祝師傅生日快樂,健康長壽!”師傅也站起來,大家學(xué)著師傅將酒瓶往桌子上扽了兩扽,舉起來咕咚咕咚喝了個精光。

正如師傅所說,老廠長退休了。臨走時,他來到了我們車工班,和師傅握手,和我們每個人握手,我感覺到了老廠長眼睛里的光,不是陽光和燈泡照射的,是淚水。老廠長是車工出身,他走到師傅那臺機器旁站下了,像看自己親孫子一樣將目光籠罩在那臺雖然油光锃亮卻分明斑駁老化的機器上。好久好久,然后上前拍了拍機器操作臺,轉(zhuǎn)身走出廠房。

新廠長真年輕,剛滿四十歲,斯斯文文的,戴著無框眼鏡,穿一身銀灰色西服,還扎著紅顏色領(lǐng)帶,有些搶眼。

沒幾天廠里就有了新精神,下文對工廠管理有了要求,而且非常細(xì)。先是對干部,哪級干部什么工作標(biāo)準(zhǔn),違犯了怎么怎么地,干好了怎么怎么地;然后是車間,主任副主任一般干部技術(shù)干部,連小工長都有具體要求;最后是工人,哪個工種有什么要求,寫得詳詳細(xì)細(xì),密密麻麻打字在紙上,訂成了一個小冊子,發(fā)給我們,并要求我們每個人無論干部工人都得倒背如流。

那天,師傅拿著小冊子對李存剛說:“存剛,看到了吧,這第三款第五條就是專門說喝酒的?!蹦菞l是這樣說的:“無論干部職工,進(jìn)到工廠內(nèi)不管有什么理由,決不允許喝酒?!痹谖覀冘嚬ぐ?,每天中午必喝酒的只有李存剛一人。他是一天三頓飯,頓頓離不開酒。用他的話說,不喝酒勿寧死。

可這次,李存剛在劫難逃。

人事主任找到我們車間主任,車間主任找我們工長也就是我?guī)煾?,說:“如果李存剛再中午喝酒的話,按照廠里新規(guī),將扣罰當(dāng)月獎金。如果還喝,就停止工作到學(xué)習(xí)班學(xué)習(xí),學(xué)習(xí)階段只發(fā)基本工資。還不思悔改的話,開除廠籍。一點兒含糊沒有,工人在工廠喝酒屬于最嚴(yán)重違紀(jì)行為?!?/p>

為這我?guī)煾嫡依畲鎰傉勗挘嬖V他今后決不能再喝酒。李存剛看工廠這架式挺兇,也不好再說什么,應(yīng)承了師傅,說在工廠不再喝酒了。

李存剛我們再了解不過了,讓他中午不喝酒比登天都難。因為喝酒他和他老婆打得差一點就離婚了,不是我?guī)煾刀αο鄤?,人家媳婦早夾包跑路了。

李存剛天天照喝不誤,只不過更隱蔽了些。他的工具箱里有個十斤裝的塑料桶,每月兩桶,常年如一。有一天中午,不知怎么就被人事科干部陳君抓了個現(xiàn)形。后來知道,人家跟蹤他好幾天了,這是廠長的主意,廠長早就放出話,對工廠職工喝酒他是深惡痛絕,這個隱患不徹底根除,工廠將何談安全?

廠長到廠后,了解到李存剛是個多年酒徒,決定從他開刀,在工廠徹底根絕酒風(fēng)。

那天,車間主任、我們師傅和李存剛都被叫到了人事科。人事科長說:“李存剛,你中午喝酒怎么處理?”李存剛說:“我是喝酒了,而且我從來廠第一天就喝酒,從來沒有耽誤過工作,也沒有出現(xiàn)任何事故,我的工作能力、我的工作表現(xiàn)、我的工作業(yè)績、我的工作態(tài)度,全廠不說第二也是第三?!?/p>

不等人事科長問,他又補充說:“第一是我?guī)煾?,誰都比不了?!辈还苋耸驴崎L怎么說,李存剛都是一句話:“我喝酒了,但是我沒耽誤工作,也沒出現(xiàn)過任何安全事故?!?/p>

三說兩說,人事科長急眼了,李存剛也急眼了。他歷數(shù)自己在工廠工作二十年來做出的成績,然后問人事科長:“你到廠不到十年,你都干啥了?工廠的哪塊鐵是你搬的,哪個零件是你車的,哪項銷售業(yè)務(wù)是你拉的?”問得人事科長干嘎巴嘴說不出一句完整話。

沒想到第二天一上班,李存剛就被叫到人事科,把他關(guān)進(jìn)一間屋子里學(xué)習(xí)新廠規(guī)。李存剛說:“我不用學(xué),這個鳥本子我都背下來了,我還學(xué)什么學(xué)?”人事科長說:“光背下來不行,你得把里面的精神全面理解吃透?!崩畲鎰傉f:“監(jiān)獄都讓犯人放風(fēng),怎么我中午活動活動不行呀!”人事科長說:“可以,但是不能回車間。小陳——”他召喚陳君說:“和李存剛出去走走?!?/p>

李存剛是想回去喝酒呀,你想,這家伙要是沒有了酒怎么行?中午吃飯沒有酒等于要了他的命,他哪受得了這個?他看人事科長態(tài)度嚴(yán)肅,想想說:“好好好,就讓小陳陪我出去走走,我得曬曬太陽啊?!?/p>

兩個人走出人事科來到外面,李存剛對陳君說:“我去廁所尿泡尿。”陳君說:“去吧,管天管地不管拉屎放屁。我在這等你。”哪想得到李存剛從男廁所進(jìn)去,翻墻進(jìn)了女廁所,然后偷偷從女廁所溜出來回到車間。

陳君左等右等不見李存剛出來,知道上當(dāng),進(jìn)到廁所哪里還有他的影子。于是,跑到車間找到了車間主任,車間主任又找到我?guī)煾?,三個人共同找到了李存剛。

李存剛正大口喝酒,見三個人走過來,沒有含糊,嘴對著塑料桶咕咚咕咚又喝了起來。三個人上前將塑料桶搶了下來。酒灑了一地,李存剛身上也全是酒。

我?guī)煾岛蛙囬g主任核計了一會兒對陳君說:“小陳啊,今天下午就讓李存剛在車間學(xué)習(xí)吧,別讓他去人事科了?!标惥彩锹斆魅?,這他還看不出來嘛。他說:“好的,我回去和科長匯報就說車間主任下午要在車間開會教育他?!?/p>

這事還是被人事科長知道了。第二天,李存剛再一次被叫到人事科,還是一個人在屋子里學(xué)習(xí)新廠規(guī)。中午的時候,人事科長對李存剛說:“今天中午吃完飯,不許再出去走了。就在屋子里休息?!崩畲鎰倹]有想到的是,車間主任和師傅也被叫過來和他一樣吃的盒飯不說,吃完盒飯三個人一起坐在屋子里不讓出去。李存剛再想出去上廁所,車間主任和師傅都跟在身后,真就是寸步不離。

這下李存剛沒招兒了,他在屋子里一會兒站著一會兒坐著,抓心撓肝哈欠連天哼哼嘰嘰無所適從。一直到下午兩點半,任何人都想不到的事情發(fā)生了。只見李存剛一頭栽倒在地,口吐白沫渾身抽搐不省人事。這下可把大家伙兒嚇壞了,尤其是我?guī)煾?,不知道李存剛這是怎么了,和他在一起二十多年還是頭一次出現(xiàn)這樣的事情。人事科長急忙讓人找來廠醫(yī),又派人把廠長和書記請過來。廠醫(yī)過來后,又是掐人中又是雙手壓胸,忙活了好一陣子,才見李存剛長呼了一口氣,明白過來。可是,只一小會兒又迷糊過去,不斷有白沫沫從他口中往外冒,渾身發(fā)抖不停。廠醫(yī)見狀對人事科長說:“科長,快打120吧,晚了可別出啥意外?!睆S長的小白臉更白了,說:“還猶豫啥快打呀!”一聽這話,人事科長急忙讓陳君打120。

廠長還是年輕沒見過這架式,他在屋子里轉(zhuǎn)圈圈,急三火四地一圈一圈地轉(zhuǎn),轉(zhuǎn)得整個屋子里的人一個個都慌慌的。還得是我?guī)煾道潇o,他把人事科長拉到一邊耳語了幾句,就聽人事科長說:“那就快點吧,千萬別出啥大事呀!”

我?guī)煾底屛野牙畲鎰偰莻€塑料桶拎到了人事科,我?guī)煾荡蜷_桶嘴,聲音很大地對李存剛說:“存剛呀,來,張開嘴我給你灌點藥吧?!崩畲鎰傞_始還不配合,過了一會兒也許他聞到了酒精味兒,張開嘴咕咚咕咚喝了幾大口。

真是神了,120救護(hù)車鳴著刺耳笛聲開進(jìn)了工廠,來到人事科時,只見喝了幾口酒的李存剛睜開眼睛晃了晃腦袋,望著周圍的人問:“我這是怎么了?”

廠長臉由白轉(zhuǎn)青,還是讓救護(hù)車下來的醫(yī)護(hù)人員給李存剛檢查了身體。一切正常,人家給出這樣的結(jié)論。救護(hù)車上的大夫不知道怎么一回事,認(rèn)為工廠沒事找事,領(lǐng)頭的向人事科長要了高價,變態(tài)一樣把汽笛撳得山響駛出廠門。再看廠長摔門而去。

人事科長讓我趕緊把塑料桶拎回去,又把車間主任和我?guī)煾到械搅硗庖粋€屋里商量了又商量。之后,讓李存剛和車間主任還有我?guī)煾狄黄鸹氐杰囬g。

后來,經(jīng)人事科長和廠領(lǐng)導(dǎo)商量決定,李存剛每天中午可以喝適量的酒。他們對外的答復(fù)是,李存剛有病,中午喝的不是酒是藥酒。

這件事,讓李存剛賺足了虛榮,一到飯桌酒桌,人們談?wù)撟疃嗟倪€是這件事情。

師傅背后囑咐我:“一定看住李存剛,千萬不能再有任何閃失。他有什么動向一定要第一時間盡快告訴師傅?!蔽艺f:“好?!?/p>

結(jié)果,應(yīng)了我?guī)煾档呐袛?,李存剛還是出事了。

李存剛和外面一些小工廠有聯(lián)系,他早上把小工廠的鋼料帶進(jìn)工廠,然后利用工休時間把鋼料按照要求車出來,下班時再帶出去。他這樣做我一點沒發(fā)現(xiàn),還向師傅報告說李存剛現(xiàn)在干活勁頭十足,是不是看廠里允許他中午喝酒,自己不好意思了,多干些活報答廠領(lǐng)導(dǎo)呢。

那天下班走到廠門口,李存剛被人事科幾個人截住,從他隨身攜帶的拎兜中查出車好的鋼料,被帶到人事科。這可是大事,不同于中午喝酒那么簡單。如果一經(jīng)證實是偷竊,那可就全完了。

我?guī)煾道∥叶Z幾句后也跟著他們?nèi)チ巳耸驴啤N覄t找到還沒走的車間主任,把剛剛發(fā)生的事情和我?guī)煾档脑捲斣敿?xì)細(xì)進(jìn)行了匯報。主任大驚失色,臉兒立時拉長變青,讓我叫來車間黨支部書記,兩個人小聲嘀咕了一陣子,大步流星地朝廠人事科走去。

那天我?guī)煾蛋沿?zé)任擔(dān)了過來。他說:“是外委活兒,由于著急就沒在車間開手續(xù)讓李存剛帶了出來?!边@事情車間主任了解。人事科長盯著我?guī)煾?,明明知道是瞎掰,但也沒有辦法。等車間主任和車間黨支部書記過來時,廠長把他們叫進(jìn)了廠長室。車間主任和車間黨支部書記的說法和我?guī)煾嫡f的一致,廠長把咬碎了的牙強咽進(jìn)了肚子里,指著門對車間主任和車間黨支部書記咆哮著吼出了一個字:“滾!”

李存剛躲過一劫。

任誰都沒有想到的是,第二天他讓別人向廠人事科帶來一封辭職書,連工具箱里的東西都不收拾,也沒和我們?nèi)魏稳苏f句什么,就連師傅都不見,走了。走得無影無蹤,誰都不知道他去了哪里,他的家人只是說:“他早上走時說出去轉(zhuǎn)轉(zhuǎn),憑他的手藝到哪都可以找碗不錯的飯吃,不想再在工廠受憋屈了。并說不用著急,等有了著落就告訴家里,說完便走了?!?/p>

那時候還沒有手機,李存剛一走,我們無從找到他,更沒有辦法和他聯(lián)系。

車工班一下子靜了下來,仿佛走的不止是李存剛一個人。整天車間里只有機器打磨的聲音,再難聽到誰說什么。我?guī)煾蹈亲兞艘粋€人一樣,一天到晚沉悶著,和誰走個頂頭碰也不打招呼。只是對我們車出的零件要求更高,看管得也愈加嚴(yán)厲。

新廠長真有能耐,到廠先是定規(guī)章制度,然后是人員調(diào)整,接下來就進(jìn)新設(shè)備。本來這是好事,可是,我?guī)煾祬s像和自己的親人生離死別一樣,整日天愁云密布。

聽說車工班的機器全部都更新的消息后,師傅找車間主任說:“能不能把我現(xiàn)在用的這臺機器留下來?因為這是老廠長曾經(jīng)用過而且也是代表工廠發(fā)展的一個印跡?!避囬g主任找了廠長,廠長聽完后,腦袋搖得像陀螺:“不行不行不行?!彼贿B說了三個不行,之后揮揮手讓車間主任出去了。

師傅用的那臺機器已經(jīng)跟了師傅整整三十年。師傅剛進(jìn)廠時才十六歲,帶他的師傅就是剛剛退休的老廠長。師傅太重感情,搬機器那天,師傅早早來到工廠,把那臺機器擦拭得像新廠長腳上的皮鞋油光锃亮。那天我一進(jìn)車間覺得面前什么東西耀眼,一看是師傅那臺機器擦得太亮了,像一塊發(fā)光的珍寶,任誰進(jìn)來都會被吸引住。我的眼淚一下子就流出來了,因為站在它旁邊的師傅,眼睛紅得似水蜜桃。我想過去和師傅說些什么,走了兩步還是停下了。因為我發(fā)現(xiàn)我們車工班早來的所有人都學(xué)著師傅在擦自己的機器。我也趕緊換了工作服擦自己用的那臺機器。

廠長到我們車工班的時候,看到我們都在擦機器,現(xiàn)出不高興的神情,他急吼吼地對車間主任說:“怎么還不抓緊把舊機器拆了抬出去,干那些沒用活做什么?”說完轉(zhuǎn)身出去。我?guī)煾底妨诉^去,用很小的聲音像求他一樣對新廠長說:“廠長,這些機器能不能留下一兩臺,以后興許可以用。”廠長頭都沒回,一直往前走,邊走邊抬起右手沖著天空搖了又搖。

聽說那些機器都按廢鐵賣了,當(dāng)大卡車將機器零件拉出工廠時,我看到師傅眼睛里流出了淚水。

新設(shè)備上來后,我們車工班明顯地位下降,因為新設(shè)備都是外國進(jìn)口的,而且工藝先進(jìn),想車什么零件只要按尺寸調(diào)好放到機器上就車出來了。我?guī)煾岛臀覀冞@些年勤學(xué)苦練出來的功夫全廢了。我們一下子都成了機器人,不用動腦不用操心不用再想如何節(jié)約用料,一切都是全自動。

那天在車間領(lǐng)料時,看到師傅在前面走,我突然發(fā)現(xiàn)師傅的膀子栽歪得更厲害了,本來栽歪膀子就是我們車工班的職業(yè)病,成天用左手搖搖把積年累月下來,沒有一個人能夠幸免??墒乾F(xiàn)在,師傅左半邊膀子和右側(cè)分明已經(jīng)成了下劃線,右邊肩像被什么東西吊了起來一樣,夸張得有些走形。瞬間,我知道師傅老了,好像是一夜之間師傅就老了,老得如此突然。就像我九十多歲的爺爺,我一看到他就能感覺到什么叫滄桑。

后來才知道,我們車間進(jìn)來的那些設(shè)備是新廠長把我們廠北面的大空場,也就是我們的一個足球場、兩個籃球場和三排舊廠房,還有那么多空地和無數(shù)高高的樹木賣掉之后換來的。

先是一些廠職工代表不干了。他們說:“工廠這么大的事情必須要經(jīng)過職工代表大會通過的呀,怎么我們都不知道說賣就賣了?賣了多少錢,賣給了誰,又花多少錢買回的機器設(shè)備,經(jīng)過招標(biāo)和價比三家沒有……”

我管不了那么多,看到以前的玩耍樂園變成了一道鐵絲網(wǎng)的隔離才感覺有些憋屈。還有我們曾經(jīng)一到夏天就在那里上樹掏鳥窩的地方和那條通往運動的路被網(wǎng)上了,過是過不去了,就連看都必須得通過網(wǎng)眼才行。內(nèi)心深處的憋屈不是用一兩句話能說得清楚的。

接下來,更讓我感覺憋屈的是二姐張翠蘭告訴我的一條消息。那天,她神秘兮兮地走到我旁邊說:“有個事兒你知道不?”

“啥事?”我說。她看著我不說話。我這些天正為“鐵絲網(wǎng)”的事鬧心,不想和她耍貧嘴就說:“快說快說,我正煩著呢!”

她說:“你知道了?”

我說:“什么我知道了?”

她說:“那你煩什么呢?”

我說:“你沒看我們的足球場籃球場都沒了嗎?你沒看咱們廠北面后院的大樹都被砍倒了嗎?你沒看……”

她說:“那有什么,還有比那事更讓你煩的呢。”

我說:“還有什么?”

她湊到我旁邊對著我耳朵小聲說:“陳曉群知道吧?”

“陳曉群,她怎么了?”

“看來你真的不知道?!?/p>

“快說她怎么了?”我有點急了。

“急什么,我說陳曉群你干嘛這么急?”

索性不理她。我說:“我忙著呢,沒時間搭理你?!?/p>

“好,你小子有鋼,有能耐你就別問。”

“不問就不問?!蔽夜^續(xù)干活。

可張翠蘭我太了解她了,有話在她心里憋不住,不讓她說出來,她啥啥干不了。

“哎,我告訴你吧,陳曉群調(diào)到廠辦給新廠長當(dāng)秘書了。”

這一驚不小。我站起身盯著張翠蘭說:“真的?”

“真的。開始我也不信,可剛才看她和廠長一起坐小汽車出廠了,穿得鮮鮮亮亮的?!?/p>

我站在那里老半天沒緩過勁兒來,要不是張翠蘭連喊我兩聲,不知道我會站多久。

陳曉群是我在市工業(yè)局文藝匯演時熟悉的一個女孩兒。其實,我們都是紅星機械廠職工,不過,她是我們廠鑄造車間的核算員,以前不怎么熟悉。但是,我知道她是我們廠長最漂亮的一個女孩兒。直到市工業(yè)局搞匯演,我才知道她不僅長得好,而且小提琴拉得好,一曲獨奏《梁?!非@四座,而抽我過去是寫歌詞。

陳曉群長得好看眾所周知,她可以算得上我們廠的廠花。不知道什么原因,她的皮膚特別好,臉上像是涂著一層奶,不僅白皙,而且油旺旺的,泛著光澤。她那時也就二十一二歲,纖纖秀秀,有點婷婷玉立的感覺,眼睛里全是青春的光芒,那種清澈不是一般的透亮,用我們車工班兄弟的說法是干凈,他們用干凈形容陳曉群的眼睛。

我和陳曉群在一起待了近一個月,只是這一個月,我們就成了無話不說的好朋友。而且我還隱隱察覺出她對我的好感。

其實,那一個月我寫了不少歌詞、節(jié)目串連詞,還有對口快板、對口詞什么的??墒?,陳曉群獨獨對我寫的一首叫做《橋墩》的小詩感興趣,而且還背了下來。有一次,演出空閑時,她走過來,圍著我抑揚頓挫地背《橋墩》:

位于相鄰橋孔之間,支承橋身的建筑物叫橋墩,這是辭典的解釋——

都是一些曾經(jīng)被撞擊的生命

都是一些曾經(jīng)輾軋曾經(jīng)焚燒的生命

此刻挺立在波濤的洶涌中

赤裸著累累的傷痕

連接兩岸卻又不是屬于兩岸

緘默著以不動承負(fù)著眾多的流動

不問那些遠(yuǎn)去近來的汽笛

是贊嘆還是憐憫

終將自己無數(shù)心酸往事

混凝成《辭?!分羞@條簡短的條文

而我常常因他們愴然涕下

為他們的命運

更為他們的使命

我吃驚地問她:“都背下來啦!”

她不說話又圍著我轉(zhuǎn)了一圈,還是像剛才那樣輕輕背誦了一遍我的《橋墩》。末了,她說:“真好,我喜歡!”

時間水一樣流走了。一晃兒,就到了春節(jié)。我們一大幫師兄弟每年都給師傅拜年,師傅請我們吃喝一頓。我離師傅家近,自然來得比別人早。一來就幫師母擇個菜跑個腿什么的。師母和我熟,支使我沒啥說。

沒想到,今年我到時,比我小兩歲的劉小雨已經(jīng)到了,坐在我?guī)煾狄贿?,身旁放著兩瓶茅臺酒和兩條軟中華香煙。不過我看他們似乎不太高興,兩個人悶頭坐在那里不說話。我說:“小雨,你今年咋來這早?和我搶活干啊!”沒想到小雨并沒有像以前那樣和我屁,只是抬眼瞅了瞅。我剛想說你裝啥呀裝,抬眼看到師傅苦著個臉,覺得不對勁,趕緊出來和師母說話。

師母小聲對我說:“存剛今年不過來了,讓小雨給你師傅捎來點東西,你師傅見物不見人心里不妥帖?!蔽艺f:“這樣啊。存剛大哥現(xiàn)在哪兒,我們大家都找他找不到呢?!睅熌刚f:“我們也不知道,你師傅問小雨,看那樣子小雨還不想說?!蔽艺f:“小雨咋這樣,有話還敢不和師傅講?”師母說:“你沒看你師傅不高興嘛?!蔽也桓以僬f話,屁顛屁顛地跑來跑去幫師母干活兒。

大家陸續(xù)都來了,我偷眼看了一下,就缺李存剛。張翠蘭嘴欠,看大家圍著桌子坐下了說:“存剛大哥也是,平時不著個面也就算了,過年了怎么不過來看師傅?”

剛剛大家拿碗擺筷端菜盛湯,招呼著開酒的樂呵場面,像漲開的大氣球一樣,被張翠蘭這句針一樣的話刺破了。張翠蘭張了張嘴吐了吐舌頭,又用手捂住了嘴。

鄭欣走到師傅身邊,對師傅說:“師傅,他愛來就來不來拉倒,您看,他不是給您捎來了煙酒嘛,說明他心里還有您不是。”師傅看了看鄭欣,覺得鄭欣今天這話說得似乎和平時不一樣。她從來不會在眾人面前給任何人解釋什么或幫助誰說什么解圍的話。這時候,就見唐光和王會東也走過來坐到師傅旁邊勸師傅:“不要想那么多了,我們大家都過來給您拜年,您就高高興興過年吧?!睅煾党蛄顺蛩麄儍蓚€又看了看大家說:“好吧,咱們開吃開喝吧!”又轉(zhuǎn)過頭對我說:“你還愣著干什么,還不趕緊把存剛捎來的煙酒打開,今天咱們就喝了吧。”我說:“師傅,那是存剛大哥給你捎來的,留著慢慢自己用吧。咱們今天的酒和煙都準(zhǔn)備齊啦?!睅煾嫡f:“不行,今天必須聽我的,咱先把這兩瓶酒喝了,然后再按老規(guī)矩一人一瓶二鍋頭。”大家伙還想說什么,就見師傅已經(jīng)把兩瓶茅臺酒打開了。又撕開一條中華香煙,刷刷地拋給我們。

別說,茅臺酒真不錯,師傅一打開,還沒喝,那種濃烈的酒香味道便將師傅家本來不大的房間填充得嚴(yán)嚴(yán)實實。

說是兩瓶茅臺,可我們十多人,一人一杯差不多就光了。等再打開我們帶來的二鍋頭的時候,酒桌上的氣氛就被我們酒瓶子的碰撞聲和吃菜嚼肉的巴嘰嘴聲改造得一塌糊涂。

最先覺得喝高了的是鄭欣。我覺得她今天有點反常。鄭欣愛人一喝酒就打她,這是大家都知道的事情。后來,她不管了,人不僅瘦了也沉悶下來,很少看到她在眾人面前說話。瓶里的酒還剩不到三分之一的時候,就見她咧了歪邪地晃到師傅面前說:“師傅,我敬師傅酒。平時師傅對我好,總在背后幫襯著我,像爹一樣疼我,我知道,我也一直把師傅當(dāng)?shù)?。今天,今天,今天我——嗚嗚嗚。”她竟然哭了起來。師母過來拍拍她后背說:“小欣你不能再喝了,已經(jīng)多了?!边呎f邊搶她手中的酒瓶子。鄭欣哪里肯松手,她說:“師母,我沒喝多,真的沒喝多。我今天有話要對師傅說,我心里難受,說不出來,可我還是想說說?!边@時候,就見劉小雨過來把鄭欣手中的酒瓶子奪下來,對著瓶口咕咚咕咚將酒喝了個一干二凈。喝完,他咚地一聲將酒瓶子扽在桌子上,用一雙有些發(fā)紅的眼睛盯著鄭欣說:“你想和師傅說什么,啊,想和師傅說什么?”鄭欣“哇”地一聲又哭將起來,邊哭邊說:“我要說,我就說,我一定說,不說我對不起師傅!”劉小雨像是要吼了,他對著鄭欣的耳朵一字一句地說:“你說什么你說,我告訴你,今天是過年,我們來這里是給師傅拜年的!”然后又一字一頓地重復(fù)道:“拜、年、的!”

還是師母把鄭欣拉走了。

鄭欣哭得我心里不好受。本來存剛大哥沒來大家就覺得缺了什么,現(xiàn)在,鄭欣這么一哭,劉小雨又這么一吼,我這心里就像被窗外的大雪灌進(jìn)去了一樣,拔涼拔涼的。

往年,我們在師傅家吃完飯,一般都是張翠蘭、官菊和鄭欣幫助師母收拾??山裉煳覀兂酝旰?,鄭欣走出來對張翠蘭和官菊說:“你們倆走吧,今天我一個人和師母收拾。”沒想到的是她這話一出口,劉小雨、唐光和王會東三個人一齊上來反對。反對得我都有點暈頭轉(zhuǎn)向,這是怎么了,這三個人怎么會出來管鄭欣幫師母收拾東西,這現(xiàn)象有點不著邊際。

過完年上班時才知道,我們車工班的劉小雨、唐光、王會東還有鄭欣四個人同時向廠里遞交了辭職書。就是說這四個人什么都不要了,什么工齡、工資、檔案等組織手續(xù)全都不要了。就像個外面有了小三的大款,為了達(dá)到離婚目的不顧一切奮不顧身赴湯蹈火在所不辭。辭職書是別人捎來的,四個人連工廠都不稀得來,就像當(dāng)年李存剛師兄一樣一夜之間蒸發(fā)了。

這件事像一顆定時炸彈在廠里炸開了。

先是有人說李存剛在外面給人干活發(fā)了,一個月多少多少錢,甚至還有人說不是一月多少錢,是一周多少多少錢,一周掙的錢比咱一個月掙的都多?,F(xiàn)在劉小雨四人是被李存剛說服過去掙大錢的,人有了錢才是大爺,誰還在乎什么檔案工齡啥的,有個屁用?。?/p>

師傅先是被車間主任叫過去,后來又跟著車間主任去了廠部。我們幾個都垂著腦袋,像是師傅犯了什么大錯誤。整個一上午我們沒有一個人有心思干活??熘形缌瞬乓妿煾岛蛙囬g主任從廠部回來。師傅臉色非常不好看,眉頭聚在一起,團成個疙瘩。我過去試圖和師傅說句什么,見師傅一臉愁容還是什么都沒敢說。

下午三點鐘召開全廠廣播大會,廠長宣布了“關(guān)于開除李存剛、劉小雨、唐光、王會東和鄭欣廠籍的決定”。

“憑什么開除他們廠籍?”張翠蘭沖著廠部廣播大喇叭喊了一嗓子。我們幾個也跟著張翠蘭喊:“憑什么,憑什么,憑什么???”

我們車工班這幾個兄弟要去找廠長理論理論了。我們想,如果廠長不撤回這個開除決定,我們整個車工班就都不干了,看工廠那些任務(wù)誰去完成。我們說走就走,我們已經(jīng)都全部站了起來,甚至有人擼胳臂挽袖子了。

師傅叫住了我們。他沒有像以前那樣和我們發(fā)脾氣,而是似乎有些心平氣和地說:“你們都別去了,該說的我都說了,不好使?!?/p>

不一會兒,車間主任來到我們車工班,說要開個小會。我們停下手中的活計,一個個怒目圓睜看著車間主任。車間主任是個知趣的人,他在說話前先是想笑笑的,卻沒有笑出來,干咳了兩聲才說:“鑒于你們班組一下子少了五個人,如果你們生產(chǎn)任務(wù)不減少的話,廠部決定從這個月起,給你們提高50%獎金。”

張翠蘭說:“不行!你把我這話捎給廠長,如果廠里不把給他們五個人的開除廠籍決定取消,我們就罷工。我們不要你們那50%提高的獎金,寧肯餓死!”

“對!”我們大家齊聲附和。

車間主任說:“你們爭這事有什么用,他們已經(jīng)寫了辭職信,就已經(jīng)不是廠里職工了,廠里的這個決定只是想給廠里挽回點面子,對他們來說根本沒有用的。對沒有用的事情大家何苦去爭呢?如果真是對他們有什么影響的話,我也不會同意的。不信你們問問師傅,當(dāng)時我是不是和廠長表的這個態(tài)?”

師傅不得不說話了。

他說:“大家別再提這個事了,已經(jīng)過去了,爭來爭去一點用不頂。既然廠里同意給咱提高獎金了,大家就好好把活兒干好,啥也別說了,干活吧。天大的事也得講究勁道,今天這事我全清楚,你們的心思我也全明白,大家散了干活吧?!?/p>

車間主任又補充說:“還有就是廠里決定把全廠職工的夜班費翻一番。廠長還說,明年初召開全廠職工代表大會時,重點研究一下提高全廠職工福利待遇這一塊?!?/p>

“這是廠里怕職工再辭職,用一點小恩小惠拉攏人心吧?!辈恢l在下面小聲嘀咕了一句。

五一一過天就明顯暖和起來。廠區(qū)四周的桃花開得爭相斗艷,這一團白那一片粉,吸引著職工紛紛過去拍照。

那天晚上,劉小雨打電話給我說:“想聚聚。”我說:“都誰?”他說:“就咱倆?!蔽艺f:“干嘛就咱倆,多沒意思呀,把大家伙都招呼過來唄?!眲⑿∮暾f:“先別了,今晚我有點事想找你幫忙。”我說:“有事說事,別整用不著的,有話就說有屁快放!”

都是多少年的哥們了,又都是師兄弟互相都了解。劉小雨說:“這樣啊,我們這兒吧,有臺機器壞了,我們都找不出到底哪兒出的毛病,想請師傅過來幫襯下,不知道師傅會不會過來?!?/p>

我說:“請師傅找?guī)煾等?,和我一毛錢關(guān)系沒有呀?!?/p>

劉小雨說:“別介呀,這事直接找?guī)煾禍?zhǔn)砸,誰不了解師傅性格。我是想求你和師傅說說,師傅聽你的,喜歡你,我們大家誰不知道?你想想辦法請他過來一下。我們都停了三天工了,真是修不了,哪怕再有一丁點辦法也不會找咱師傅呀?!?/p>

我說:“好吧,但是不能白讓師傅過去修,告訴你們那個老板,維修費可要加倍喲。”劉小雨說:“那還用說嘛,不僅師傅,你也有份??!”我說:“我的那份就免了吧,主要是師傅,你懂的?!眲⑿∮暾f:“放心吧,一點問題都不會有?!?/p>

星期六下班后,我跟在師傅后面,師傅回頭沖我說:“有事?”我說:“也沒啥事兒,陪師傅走會兒?!睅煾嫡f:“怎么樣,這一段你覺得大家情緒好些沒有?”我說:“好些了,尤其開錢時比以前多了不少,誰看錢不高興呀?!?/p>

快到家時,師傅說:“還跟著我干嘛,你家往那邊走?!蔽艺f:“師傅——”我就把劉小雨想請師傅過去幫忙維修機器事情說了。師傅聽了后老半天沒吭聲,我說:“師傅,看在我那五個師兄妹的份上,過去幫幫他們吧,他們也不容易呢?!?/p>

師傅說:“哪臺機器?”我說:“就是師傅用的那臺。”師傅一聽是他曾經(jīng)用的那臺機器壞了,先是一愣神,隨后便再不說話,一直到了樓門口才說:“好吧,就明天吧,你也陪著過去?!蔽艺f:“好好好,沒問題?!?/p>

那天是李存剛開著車過來接師傅的。一見面李存剛就給師傅深深躹了一躬,抬起頭已是淚流滿面。快一年沒見面了,李存剛瘦了一圈。師傅的眼睛也紅紅的,什么都沒說就上車了。汽車開了一個多小時東拐西轉(zhuǎn)進(jìn)入到一處廠房里。劉小雨、唐光、王會東和鄭欣都出來圍住汽車,鄭欣將師傅攙下來。一個中年胖子伸出手點頭哈腰地說:“師傅好師傅好,鄙人姓孫,孫吉義,歡迎師傅歡迎師傅!”眾人介紹說:“師傅,這就是我們的孫老板。”師傅和孫吉義握了握手說:“孫老板,我的這幾個徒弟全憑你多照應(yīng),有不周到地方多多擔(dān)待。”孫吉義說:“哪里哪里,他們在我這里是幫助我呢?!睅讉€人客氣一番進(jìn)到廠房。

沒想到廠房內(nèi)這么干凈整潔。都是我們用過的機器,一臺臺雖然很舊,但擦拭得干干凈凈,無論是工具臺還是地面一塵不染,所有物品擺放得整整齊齊。我不得不佩服他們這里的管理。

師傅一看到他的那臺機器就走過去用手輕輕拍打,像是兩個老伙計久別重逢一樣相互拍打,有淚從師傅眼窩里流出來。我走過去叫了聲師傅,掏出一張紙巾遞給師傅,師傅沒接,還是一個勁兒地拍打他的機器。好半天,見師傅查看機器,眾人才圍過去。師傅小心翼翼打開機器開關(guān),機器像個痙攣的羊角瘋病人,間歇性地一會兒一嘟嘟。師傅急忙拉斷開關(guān),一邊擦拭一邊拆卸了機器。我們幾個都想過去幫忙,全被師傅搪開,師傅一干活就不說話,招呼我們?nèi)醚凵窕蛐袆?。我們都跟他三年學(xué)徒,他的一舉一動我們都心領(lǐng)神會。

大滴大滴的汗從師傅臉上流下來。我們你看看我,我看看你,誰都不敢上前幫他擦。大概有三四個小時,師傅將機器重新組裝完后,再掀開機器,那種非常熟悉的機器運轉(zhuǎn)聲傳出來,像是一個初愈的病人,可以行走了,卻明顯腳步不如從前。但過了一會兒后,就完全和之前一模一樣了。

任誰都沒有想到的是,修好機器的師傅并沒有罷手,而是找來零件車了起來,不一會兒,幾件車好的零件就擺在了機臺上。李存剛拿起來和地上擺放的成品零件一對比,一點不走樣兒。師傅只是瞄了兩眼就完全無誤地車了出來,不得不令人佩服。那個姓孫的老板,眼睛睜得溜圓不說,半張的嘴老半天沒能合上。

師傅把那臺機器擦了又擦看了又看,對李存剛說:“它也老了,再使喚的時候一定小心再小心。其實它什么毛病都沒有,就是太老了,用一段時間就給它擦擦土上點油。”

臨走時,師傅讓人給他照了張相,師傅站在那臺機器旁邊,一只手撫在機器上面。

孫老板熱情地邀請師傅吃飯,師傅拒絕了,又要給紅包,師傅堅決不收。我們大家都讓師傅收下,師傅鄭重地說:“這個我肯定不會收,因為一旦讓廠里知道,我就不僅僅是過來維修機器了。”

李存剛送我和師傅回家。

任誰都想不到,星期一一上班,人事科長就把我?guī)煾到凶吡?。不一會兒,陳君又叫我也到人事科。人事科長挺嚴(yán)肅地對我說:“有件事,問一下,昨天你和你師傅干什么去了?”“星期天我在家休息呀。”我說。“知道你休息,上午干什么去了?”我明白了,他是想問我和師傅去李存剛那里修機器的事情。我知道這事隱瞞不住,就說:“想起來了,我和我?guī)煾等ダ畲鎰偰莻€小廠修機器去了。師傅以前使的那臺機器不知被誰賣到私人企業(yè)了,那些機器其實都挺好的,而且能用,為什么就賣了呢?人家可用得好好的,車出的東西比咱新機器都好。真敗家!”人事科長顯然生氣了,他說:“我沒問你這個,我問你修完機器是不是又干活車零件了?”我說:“是呀,得車呀,必須得車呀,不車怎么知道機器修好沒有?”人事科長半天沒說話,他緩了緩語氣又說:“其實廠里對你印象一直不錯,你工作干得好,還能寫文章,我聽說你寫的散文在咱們省報上都發(fā)表了,咱廠這樣的人才不說奇缺也是少有啊。我們做人事工作的已經(jīng)掌握,下一步就要看你的表現(xiàn),我們不是沒有考慮?!?/p>

沒來由地,人事科長說:“到底收了多少錢?”

老半天我才把頭轉(zhuǎn)過來。許是還沒有從傲慢中出來,沒有聽清楚人事科長的話。他又問一句:“你不知道?”我說:“我什么不知道?”人事科長說:“收了多少錢???”我說:“那天人家那大老板真要給我?guī)煾靛X,我看有這么厚一摞。我用手比量了一下,我自己都嚇一跳,那厚度得有兩三萬,說全都是百元大鈔?!比耸驴崎L的眼睛瞪圓了:“收了?”我說:“什么收了?”人事科長說:“錢呀!”我說:“我?guī)煾凳悄菢尤寺铮規(guī)煾狄菒坼X的話早成富翁了?!蔽艺f:“我?guī)煾导揖橙珡S沒有不知道的,科長你也知道吧。兒子念高中,家中還有兩個老人,尤其師傅岳母有腎病,你知道花了多少錢?”“多少錢?”他問。我說:“這得問我?guī)煾?,他不告訴我們,我們大家都想給他點錢幫幫他,可他寧是不要,你說有什么辦法。那天我?guī)煾悼吹侥切╁X都沒正眼瞅,甩甩手就走了。不像有些人做點事兒就想著收錢,而且什么錢都敢收也不怕報應(yīng)?!?/p>

人事科長很大度,根本沒拿我說的那些話當(dāng)事兒,問我道:“這么說昨天你師傅沒收維修費?”我說:“科長,請你們不要用燕雀目光看我?guī)煾岛貌缓茫規(guī)煾的菢拥娜?,才是咱廠真正的奇缺人才!”

人事科長看了我半天說:“告訴你,今天咱們的談話是組織找你談話,你說的每句話都要負(fù)法律責(zé)任的?!蔽艺f:“當(dāng)然。不過我想說你們?nèi)耸驴茖ξ規(guī)煾堤涣私饬耍@是你們最大的失誤!而且你們還如此不相信我?guī)煾?,還做調(diào)查,我告訴你,背后打小報告的人,你們才應(yīng)該好好認(rèn)真地調(diào)查調(diào)查,看他打這么卑鄙的小報告究竟是什么意思。”

回到車間,師傅正和車間主任說話。車間主任比師傅高不少,他低著頭和師傅說話,聲音很低,我只能看到他們比劃著說,卻聽不到說什么。我懷疑他們是在說我吧,一定在分析誰打的小報告。我的臉無來由地紅了,心咚咚咚跳得邪乎。我走上前,打斷他們說:“師傅,去小工廠維修機器的事不是我匯報的?!?/p>

車間主任和師傅都愣了一下,詫異地看著我。我鼓起勇氣又說:“那天去小工廠維修機器的事情不是我匯報的,我沒那么缺德?!睅煾登浦艺f:“誰說是你匯報的了?沒人說呀?!蔽艺f:“那還能有誰,那天就是咱們兩個去的?!?/p>

師傅走過來拍拍我的肩說:“好好干活,啥也別想,師傅還不了解你呀!”

師傅這么一說,我釋然了。師傅這個人我最了解,他不會裝假,更不會逢場作戲,一是一二是二,啥話都說在頭里,他說話我從來不用琢磨。

那是一個冬日的午后,不到四點鐘車間里的燈就全部打開了。我正車一個零件,就覺得身邊忽拉拉過來一群人。抬頭一看,好家伙,廠長在前,后面跟著廠黨委書記、兩個副廠長、總工程師、廠辦主任、技術(shù)科長、技術(shù)員,當(dāng)然還有我們車間主任和黨支部書記,一大幫人奔師傅方向走去。

看得我一臉霧水,這是怎么了,多大的事兒呀。

就見廠長在我?guī)煾得媲氨葎澲f什么,說了老半天,又看看車間主任,車間主任又比劃著說了一大堆。不一會兒,這些人東說一句西說一句,就像喝酒進(jìn)行到了自由敬酒階段,一下亂了營子。

后來才知道,廠里接了一款單子,可里面要求車工的活不是按套路來的,活環(huán)里面的弧度我們現(xiàn)有的機器車不了。說白了就是人家要求活環(huán)里面必須得一百六十五度,可我們現(xiàn)在機器最多才能車進(jìn)去一百六十度。零件很小,外面看也就大手指頭粗。當(dāng)然,這款活的性價比很好,成本低,收效好。廠長接下活想干,卻不知道我們能不能干,只好找我?guī)煾怠N規(guī)煾狄幌驅(qū)︻I(lǐng)導(dǎo)的要求言聽計從,絕對良民,再大的苦他一個人咽進(jìn)肚里,不會對外人吐一個字。

那些日子我發(fā)現(xiàn)師傅明顯瘦了,一天到晚糾纏著眉頭在那兒搗弄。我知道他在琢磨那東西,走過去說:“師傅,能干就干,不能干拉倒,犯不上為這事熬心血?!睅煾蛋琢宋乙谎?,沒吱聲,過一會兒說:“你看這新家伙(我們廠長不允許我們管新上的機器叫機器,他說這不叫機器叫設(shè)備。我們不管那套,當(dāng)著新廠長的面也高聲大喊機器。我?guī)煾挡唤袡C器也不叫設(shè)備,叫新家伙)完全是整體的,想要改換個車頭都不行,要換就得換整機。”

師傅的話讓我靈機一動,我說:“師傅,我有個主意。”師傅說:“你說?!蔽艺f:“如果用咱以前的機器,車那東西肯定沒問題。”師傅的眼睛亮了一下,只一下便又暗了。搖了搖頭,像在自言自語:“你覺得他們肯允?”我說:“不管黑貓白貓抓到老鼠就是好貓,只要能車出東西就是好機器,怎么不允!”師傅說:“現(xiàn)在咱那機器在私人手里,是人家的財產(chǎn),用人家的東西車咱的活掙錢人家能干?私企的目的就一個,掙錢?!蔽艺f:“那就沒招兒了,誰讓他把好好的機器給賣了?”

往回走的時候我想,能不能兩家干,利潤分劈?我覺得這是個好主意,興沖沖跑到師傅面前和師傅說。師傅聽后說主意倒是個好主意,可和私企聯(lián)手怕廠長不干。

為了師傅少為這事花費心血,我直接找了車間主任說了此主意。車間主任說:“主意倒是不錯,可我得和廠長匯報一下?!辈灰粫很囬g主任就從廠部回來了,他說:“廠長不干,他說他有主意?!蔽艺f:“他有主意倒早說呀,瞧這一氣給我?guī)煾挡賱诘??!?/p>

廠長也沒什么好主意,他是聽了我們車間主任匯報后,想再買臺我們以前那樣的舊機器干這活兒。

終于買來了。我一看差點笑噴了,新買的這臺機器比我們之前賣掉的舊一萬倍不說,而且銹得簡直沒法看。

那天廠長讓人小心翼翼地把這臺機器抬進(jìn)車間時,真讓我們?nèi)w車工班的兄弟姐妹大跌眼鏡。就這臺機器比我們當(dāng)時賣掉的全部機器都貴,當(dāng)初我們好好的機器廠長找人用大鐵錘叮當(dāng)一頓狂砸,現(xiàn)在,卻用八抬大轎捧回了這么個東西,真就是三年河?xùn)|三年河西。

我?guī)煾档拿碱^皺得比先前更緊了,他問廠長:“就這東西花了兩萬?”廠長說:“我算了,如果它能干活的話,和咱的利潤比起來小錢,小錢。”

我?guī)煾禌]再說什么,他用手輕輕摩擦摩擦機器,鐵屑嘩嘩往下落。廠長的眼睛暗了,他知道自己買了個廢物,回轉(zhuǎn)身就走。想當(dāng)初我?guī)煾的敲辞笏粝乱粌膳_,他硬是不同意,怎么樣,現(xiàn)在后悔了吧。該,活該!

第二天上班,我一走進(jìn)車間就見師傅哈著腰在那臺舊機器旁忙活著。我走過去一看,那機器變了,變得不說油光锃亮,卻也和昨天大相徑庭。再一瞅我?guī)煾?,雙眼通紅,整個人塌了下去,不用說師傅整整干了一夜。我喊了聲“師傅”,聲音已經(jīng)帶了哭腔。師傅對我說:“去換兩盆水,再把汽油桶拎過來?!蔽覜]動,我說:“師傅,你還沒吃早飯吧,吃完飯再說?!睅煾涤悬c不高興:“我讓你干啥就麻溜去!順就是孝呀?!蔽覜]再堅持,扭身去打水拎油桶,可眼睛里已經(jīng)蓄滿了淚水。

廢機器可以干活了。這消息讓車間主任的臉都開了花了。他搓著雙手在我?guī)煾岛蜋C器旁邊轉(zhuǎn)了又轉(zhuǎn),之后便一個高地去廠部向廠長匯報去了。

這活幾乎都是我?guī)煾狄粋€人干的,我們想干卻插不上手。師傅用著還行,我們一上去機器就出毛病,即便不出毛病,車出的東西也不合格。

整整一個多月,我?guī)煾狄惶鞗]休息,經(jīng)廠家嚴(yán)格檢查沒挑出任何毛病裝車?yán)吡恕?/p>

十一

就在孫老板生意風(fēng)生水起的時候,我們廠卻凋零了。我們車間的活計越來越少,車工班先前忙不過來計件的情況再也沒有出現(xiàn)不說,就連正常的工作量都保不準(zhǔn)了。連著兩個月我們的工資中沒有了獎金,有消息說,從下月開始,工資也只能開出85%。

我們廠以前是每月計劃性市局下?lián)芄ぷ魅蝿?wù)50%,我們自己從市場上挖來50%??涩F(xiàn)在,計劃性的那50%只剩下了不足30%,而我們自己從市場上挖的那塊也減少到不足20%了。人心慌慌,都四下找門路想離開工廠。我們師兄弟中有人找李存剛想去他們那里,可是,回話是他們那邊也不如從前,暫時不想再招人了。

陳曉群那天偷偷告訴我:“現(xiàn)在工廠真的越來越難辦了,廠長一天到晚為訂單著急,弄不好一部分職工就得放假了?!薄胺偶??”我問她:“放假誰給開工資?”“開什么工資,放假還開什么工資?”她一臉驚詫。我說:“這么說的話工廠把工人往家里一推啥啥都不管了唄?”“也是沒有辦法的事情,工廠沒有訂單,工人沒有活干,上哪開工資去?”

我覺得自從到廠部后,陳曉群真的變了,她說話完全站在廠長的角度,根本不考慮職工的生存狀況。我說:“你在廠長身邊,你得給他出好主意,讓他把思考問題的角度向下、向最基層的工人,不要一開口就是什么工廠工廠的。”說來奇怪,這時候,就覺得她以前那么嬌好的面容一下子變得丑陋不堪起來,那種白也是缺少血色的病樣子,吸引我忍不住總想靠近她的那誘人的身子也變成了齷齪的陷阱。

陳曉群說:“你不知道,廠長這些日子因為訂單的事找了好多人,也求了好多人,都累病了,他不是不想讓工廠好起來,是現(xiàn)在全國的大形勢,咱們整個東北甚至全國都出現(xiàn)了國企不景氣情況。你沒聽說嘛,民生機修廠已經(jīng)破產(chǎn)了。”

我說:“你今天找我就是想說這些?”

她明顯感覺出了我的不快,想了想說:“你現(xiàn)在別和他們一樣說東說西的,照常上班下班,有活好好干,沒活躲一邊休息,千萬別亂說話?!?/p>

我說:“怎么地,還要抓現(xiàn)形反革命咋的,你說的他們指的是誰,是不是我們的工友?”我盯著陳曉群說:“你還是回去和那個廠長好好說說,想方設(shè)法把活弄來,這樣職工才能安心,才能不說東說西?!?/p>

沒到月末我們廠就有好幾個車間放假了。我們車工班雖然還上班,但工作量明顯不飽和。一般情況下干個大半天就沒活了。師傅一如既往嚴(yán)格要求我們,車出的活差一點也不行。下午干完活兒后,也不讓我們休息,打掃衛(wèi)生。拿我?guī)煹荞T亮的話說:“我們車間內(nèi)的地面清掃得像廠長的臉,光滑潔凈,沒有一點死角;物品擺放得就像廠長的頭發(fā),條清縷析,沒有半點旁逸斜出;機器擦拭得就像廠長的皮鞋,油光锃亮,沒有絲毫灰塵?!笨梢坏交罡赏炅?,師傅還是讓我們擦拭。

沒幾天我們也放假了。

又幾天后,廠部通知我們都去工廠,告訴我們工廠將要變賣所有設(shè)備和廠房,然后用賣掉這些東西得來的錢,買斷工齡。也就是說,按照工作年限給我們一定補償后,我們將回家自謀職業(yè)。就是說我們的紅星機械廠黃了。

那晚,鄭欣和劉小雨來到我家,一進(jìn)門就說:“廠里的事情大家都知道了,今晚來就是想和我一起去師傅家,告訴師傅,孫老板說了,不管現(xiàn)在我們廠子如何,一定得把師傅和我安排好,讓我和師傅明天辦完廠里的事就去他那上班。”我說:“這事不知道師傅能不能應(yīng)允?”他倆說:“應(yīng)該沒什么問題,以前是因為有工廠,師傅拉不下這個面子,現(xiàn)在工廠黃了,師傅也成了自由身,愛上哪干上哪干,誰也管不著了呀!”我說:“雖然事是這么回事,可咱師傅的秉性你們應(yīng)該知道?!?/p>

正如我所料,和師傅一說,師傅堅決不干。師傅說:“現(xiàn)在工廠遇到困難,興許過些日子會好起來,咱擱家歇幾天也好?!编嵭勒f:“要不師傅先過去干著,等工廠好了,讓回去干活時師傅再回去不遲?!睅煾嫡f:“我肯定不能去?!?/p>

我們仨兒走出師傅家,鄭欣感慨說:“師傅這個人真是太執(zhí)著了,全天下也難找出第二個?!?/p>

十二

沒有想到的是,就在工廠黃了之后不長時間,我被安排到市工業(yè)局任辦公室秘書。報到那天,陳曉群一見到我眼睛全是光,她一句話也不說,就那樣看著我,我被她眼睛放射出來的光芒照耀得接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后來才知道,我們廠有五個人安排到了市工業(yè)局,除了我還有技術(shù)科科長等四個人,陳曉群暫時在工業(yè)局負(fù)責(zé)我們的人員安排。我問她下一步歸屬,她說還沒最后定,但肯定地告訴我,讓我放心,她會安排得不錯。我問她廠長呢。她的臉?biāo)坪跫t了一下,只一下就轉(zhuǎn)白了,她遮掩內(nèi)心的驚慌,又表現(xiàn)出無所謂的樣子,但我還是明顯感覺出她是想遮掩。隨后她淡淡地說:“也暫時沒安排呢。”

晚上,陳曉群又來到了我家,還是像以前一樣,給我父母買了水果。進(jìn)我屋后,她先是說東說西,我不見她有主題,就說:“告訴我你安排到哪兒了?!彼f:“真沒最后定呢,下一步,下一步嘛,我自己也在憂慮。”我見她不想說,便也不好再細(xì)究。我們說了一會兒話,她站起來說:“我求你一件事?!蔽艺f:“什么事?”她說:“把你的那首《橋墩》詩好好抄一遍送給我好不好?”我說:“那干什么,我一不是書法家,二不是名人,三不是政要,你要我的手抄詩有什么用?”她的眼睛里突然增加內(nèi)容,是那種很難琢磨出來的內(nèi)容,本來干凈的眼睛,好似一下子就波濤洶涌起來。我說:“曉群,你怎么了?你怎么突然一下子讓我有點害怕?!甭犖疫@樣一說,陳曉群眼睛里的波濤升位,涌了出來。

那天晚上她是哭著從我家走的。把我給她抄的《橋墩》詩揣到懷里的一個小兜兒里走了。

她走以后,我一直睡不著覺,覺得她有些異樣,卻又想不明白她到底怎么了。

沒幾天,一個爆炸性的消息傳出。陳曉群和我們廠長兩個人雙雙飛出國境,去了一個誰也不知道的國度。據(jù)說兩個人走前把一大筆變賣工廠和給我們職工買斷工齡的錢劃到了國外一家銀行。

不久,我們以前的工廠變成了一處荒草叢生誰都不想去的地方。而我們廠北面賣掉的那地方,又建起了一座化肥廠。據(jù)說那家化肥廠想花很少的錢把我們廠再買過去。

雖然我仍時不時去看師傅,但和以前相比已經(jīng)少得不能再少了。師傅整個人堆了下去,先前的精氣神全都沒了。我勸師傅去李存剛那地方干,師傅說:“我不能去,我的一切都是工廠給的,包括我的技術(shù)、我的能力和我的住房。如果我去了李存剛的工廠就等于把我自己也像咱廠子一樣也賣給人家了。以前我不去,現(xiàn)在也不去,今后也一定不會去。我這輩子全都是咱廠子的人?!?/p>

聽了師傅的話,我的眼睛濕潤了。我的師傅啊,你以一己之力和整個社會頑強抵抗,輸贏顯而易見,師傅你何苦呢?我知道我勸不了師傅,我能做的就是力所能及地幫助師傅,還不能讓他看出來。比如,我和我的師兄妹,籌錢郵給師傅上大學(xué)的孩子,把家里發(fā)生的事情詳詳細(xì)細(xì)告訴了他,告訴他,就說在學(xué)校有獎學(xué)金,而且自己也勤工儉學(xué),上大學(xué)的一切費用不要家里郵了。開始,師傅的兒子也像師傅一樣擰,不肯接收。直到我說,你先用,把賬記好,就當(dāng)是我們先借給你的,等以后你掙了錢再還給我們,他才接受。

一年后,有一次我和局長出去辦事,在小汽車?yán)?,我突然發(fā)現(xiàn)前面不遠(yuǎn)處一個小自行車修理攤子前蹲著修車的身子熟悉,我不禁一驚,那不是師傅還是誰?師傅正佝僂著身子為一輛自行車上后帶。汽車一瞬間就過去了,而且已經(jīng)拐彎,可我仍然不住地回頭看。

星期天,我騎自行車找到了師傅的修車攤。修車攤前圍了許多人,師傅的身子被眾人包圍,越發(fā)顯得瘦弱矮小。我的師傅啊,還是像在工廠一樣,精心細(xì)致地干活。修完車還給人家免費上油、擦拭,直到人家滿意。我走過去,也不和師傅打招呼,啥啥都沒說,像師傅那樣蹲下身子,給人家修車。師傅似乎發(fā)現(xiàn)了我,也只是抬頭看了一下便又低頭修車。

我們車工班的人,別說修車,就是把整個車拆了,也能在很短時間內(nèi)裝上。所以,我不一會兒就把眼前幾個人的自行車修好了。直到人都走了,師傅才說:“你怎么找來了?”其實我的眼睛里已經(jīng)滿是淚水了,我一邊修車一邊流淚,不是為我自己而是為了師傅。師傅是多么了不起的人啊,可是當(dāng)工廠沒有了,工作沒有了,師傅就成了一個在大街上隨意都可以找到的老人。

師傅察覺到我在哭,直了直身子說:“哭什么,師傅自食其力,沒什么了不起的?!?/p>

好久我才控制住自己,我說:“師傅,在這里和去李存剛那有什么不一樣?”師傅說:“不一樣,這怎么能和去他們那一樣,不一樣呀!”我一直沒明白師傅在街邊修自行車和去李存剛他們工廠有啥區(qū)別。

后來,我寫的一篇稿子被主管工業(yè)的副市長看好,把我調(diào)過去給他當(dāng)秘書。再后來,我當(dāng)上了市政府辦公廳副主任。

盡管這樣,一到星期天只要沒事我一準(zhǔn)兒去師傅那兒和師傅一起修車。那天,我和師傅收拾完之后已經(jīng)很晚了。師傅說:“咱倆喝一盅?”我說:“好??!”吃飯時,師傅說:“你現(xiàn)在官當(dāng)大了,有一點我得說,還是那兩個字,勁道。當(dāng)年老廠長因為車零件時沒把握好這兩個字,胳臂疼得抬不起來。新廠長這兩個字把握不好跑出國了,早晚是事啊。我對你就兩個字,勁道。你知道吧?”我說:“師傅放心,我知道的,這兩個字我已經(jīng)融化到血液中了,這輩子我什么都能忘就這兩個字忘不了?!睅煾狄呀?jīng)明顯沒有以前的酒量了,反正那天他喝了不少酒說了不少話,我也喝了不少酒,在市政府工作不像在工廠,哪敢多喝酒多說話呀。和師傅在一起喝酒就像和自己的父親在一起吃飯。那天我和師傅一樣,肯定也喝了不少酒說了許多話,酒醒后想想,究竟和師傅說了些什么,師傅和我說了什么,早忘得干干凈凈。

作者簡介:楊天祥,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在《青年文學(xué)》《廣州文藝》《莽原》《廣西文學(xué)》《鴨綠江》《滇池》《北方文學(xué)》等雜志發(fā)表中短篇小說百萬字。出版中短篇小說集《狀態(tài)》,長篇小說《延伸線》《亂世神偷》。多次獲得省部級文學(xué)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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