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增芹
柿子樹下煙火繚繞,鳳云手里抱著一個面團,在鏊子上烙煎餅。她揭下一張煎餅,突然,鏊子上“啪”的一聲砸下一個東西,被熱鏊子灼得升騰起一股濃煙,焦臭灌進鼻子。鳳云后退幾步定睛細(xì)看,一只藕段般的孩子胳膊正在鏊子上,被煎得嗞嗞作響,鳳云一下暈倒在地上。
她醒來后發(fā)現(xiàn)自己被關(guān)在一間柴房里,她的鏊子已經(jīng)被架到灶臺上。這時推門進來一個人,對她說:“沒想到大名鼎鼎的鳳云這么膽小,一只孩子胳膊就把你嚇暈了,不過這也好,不用我多相勸就把你‘請來了。你,拿出給官府置辦兵糧的勁兒來,給老子們弄些備戰(zhàn)的干糧!干好了有賞,要是偷懶么,就跟你家狗子一樣,見閻王去吧!”
鳳云明白,她這是被土匪給擄了,她的孩子狗子已被殺害。鳳云滿含憤恨的眼睛流出淚水,她把眼前這個殺人惡魔記在心里。這個土匪,被人喻為“爹見愁”的姚自海,當(dāng)年跟隨一撥土匪打進沂蒙山,做盡壞事,他親爹以死相勸也沒能把他感動。鳳云知道,現(xiàn)在已經(jīng)由不得自己了。孩子沒了,讓她有了想死的心,可她覺得不能便宜了土匪,得給狗子報仇!
鳳云的煎餅手藝遠(yuǎn)近聞名,她手下這盤鏊子更是一個寶貝名鏊?!袄语灡∪缂?,快手飛似雪”是當(dāng)?shù)厝藢俗雍网P云烙煎餅的贊美。
這盤鏊子是鳳云從娘家?guī)淼膫骷覍?。別人烙煎餅都要提前拾好柴禾,另有個人給燒火。鳳云卻從不用別人幫忙,也不用先拾柴,只要把鏊子支在樹林中,她一個人就能干好幾個人的活兒。所以,大家都認(rèn)為鳳云和鏊子是個整體,鏊子上附著鳳云一家先人的陰德,才能讓鏊子越來越神奇。也確實,鳳云的姥姥、姥爺和爹娘,家傳行醫(yī),在當(dāng)?shù)胤浅S忻诒浅:?。這撥土匪進駐沂蒙山禍害人民后,鳳云就用這盤鏊子烙出過許多煎餅,和村里的姐妹把前來剿匪的官兵的軍糧充盈起來。
土匪來此地后聽說了鳳云和鏊子的事,就一心想把她請去烙煎餅,供給土匪。災(zāi)荒年間,土匪不斷到百姓家里搜刮,人人恨得咬牙切齒,鳳云怎肯給他們出力?姚自海去找了她幾趟,鳳云都不為所動。換作別人,姚自海早就用鞭抽了,可鳳云不行,她是土匪頭子指名要的,因為土匪知道她和鏊子的奇特,還聽說她烙的煎餅又薄又好嚼。土匪頭子是南方人,早被沂蒙山區(qū)的硬煎餅給治怕了,可當(dāng)?shù)貨]別的吃食,他想讓鳳云專門烙給他們吃。姚自海怕傷了鳳云不好交代,命令手下不得打她一下。
姚自海走時吩咐鳳云即刻開始烙煎餅,并且派了一個匪兵監(jiān)視她。鳳云擦擦眼淚烙起了煎餅,一夜無休。第二天一早,土匪頭兒親自來驗看,打老遠(yuǎn)就看到監(jiān)視鳳云的匪兵死在就地。查看之后,發(fā)現(xiàn)他脖子上有道很深的刀痕,又仔細(xì)搜查了鳳云身上和屋里,連鏊子底下也看了,什么都沒有,很明顯不是她殺死的。土匪頭兒下令讓人好好排查,他擔(dān)心是不是出了內(nèi)奸。
一摞整齊的薄煎餅堆在那里,香噴噴誘人。土匪頭兒讓人從中間抽出一張煎餅來,命令鳳云吃下去,累了一夜的鳳云就著一碗涼水連吃了三張。土匪頭兒這才放心,一揮手讓人把煎餅抬走。土匪高興,對煎餅贊不絕口。
過了幾天,姚自海來下命令,要鳳云今晚一定要烙出四百斤煎餅,因為他們突然接到盟匪的消息,明日一大早,土匪就要和官兵對壘。這一仗的勝敗,決定著土匪在沂蒙山的去留,官兵的后援馬上就趕到,不能拖延。到時食物不足,怎么打仗?鳳云要求到小樹林里烙煎餅,因為數(shù)量實在太多了,需要大量柴火,不然沒法烙完。土匪派了幾個兵盯著,最后鳳云手上磨得血泡都破了,終于把煎餅烙完,躺到地上就睡了。
等她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被五花大綁綁到了柱子上,旁邊還有幾個拿刀的匪兵,四周是圍觀的群眾。土匪頭兒跳著腳地罵著,姚自海點頭哈腰賠著不是。鳳云一笑,知道這一戰(zhàn)他們打得并不順利。土匪頭兒要姚自海馬上殺了這個女人,因為他們吃了煎餅都發(fā)熱拉肚子,使這一仗損失好幾十個弟兄。這還不說,監(jiān)視鳳云的幾個匪兵也和上次一樣,都被無聲無息殺死了。雖然官兵也被他們幾個山頭的土匪聯(lián)合起來打散,但他這面子上實在過不去。
鳳云極力辯解,說她身上根本沒有一點東西,煎餅里不可能摻合東西,更不可能殺人。土匪頭子想了想,煎餅是鳳云嘗過以后才搬走的,按說不會有問題;那么多人被刀砍死,還沒留下痕跡,也不是她一個弱女子能干得了的。殺了她,在這里不可能再吃到那么好的煎餅,可留著又不放心,最后只能命人暫時把她綁起來押著,等他計劃的一仗打勝了再處理。
土匪頭兒領(lǐng)著很多人,打算狠狠追擊在上次戰(zhàn)斗中撤退的官兵,好在眾山頭的土匪中重塑威望。這次行動很秘密,可沒等靠近撤退的官兵,就在葛莊遭到官兵巧妙埋伏,被打得幾乎全軍覆沒,僅僅帶回幾十個匪兵,一路逃上了山。這時,鳳云還被姚自海和兩個匪兵押著,土匪頭兒知道大勢已去,命令鳳云趕制煎餅,他們帶足吃食,秘密逃往另個偏遠(yuǎn)的地方。
鳳云依命在幾十個土匪的圍觀下烙煎餅,只見鳳云把鏊子放在山林中央,支在三塊石頭上面,就近拿了一點柴燒熱了鏊子,就開始飛速滾動著手里的面團,一呼一吸間一張煎餅就烙成了。她把剛烙好的煎餅往前一拋,滴溜溜在樹林里轉(zhuǎn)了一圈,煎餅上就堆滿了枯樹葉,煎餅轉(zhuǎn)眼間又回到了鏊子跟前,柴禾就順風(fēng)旋進了鏊子底下,煎餅也就勢落上專門放煎餅的蓋頂子。鳳云烙完一張,順手拋一次,鏊子底下根本不用特意去添柴。鳳云渾身舞動,一時間似乎被包在了煎餅中間,別人根本看不到細(xì)節(jié),這種絕技,把土匪看得眼都直了。
一會兒,一摞煎餅已經(jīng)烙好,她就先燒了一些熱水,端給土匪們,告訴他們累了一天了,先喝口水,再去給他們拿煎餅,一人先吃一張墊墊饑。土匪們剛才只顧看鳳云的表演,一天的勞累饑渴竟然都忘了。這會端著水,邊吹邊喝。鳳云托起那摞煎餅,高喊一聲:“發(fā)煎餅了!”土匪們齊齊抬起頭看著她,鳳云雙手配合,“刷刷刷”把煎餅瞬間都甩了出去,土匪見過她的絕技,一個個伸手來接。可沒想到,鳳云的煎餅像利刃一樣堅硬鋒利,手碰指斷,煎餅劃向土匪們的脖子,一霎那,土匪全都倒地死了,包括那個頭兒,他們怎么也想不到,幾十個人會瞬間死在鳳云的煎餅下。
鳳云看看手里,還剩一張煎餅。這是她按人頭烙的,打算一人送他們一張,還有那碗水,算是替土匪們的家人為他們踐行了。要知道,以前鳳云殺監(jiān)視她的那幾個匪兵,可沒一人用一張煎餅,因為,為了不被土匪覺察,她用煎餅殺完人后,就把帶著血跡的餅偷偷吃掉了。土匪殺了自己的孩子,就是要她喝土匪的血都覺得不解恨。這如今剩下的一張煎餅,是給誰的呢?她仔細(xì)清點了一遍土匪的尸體,發(fā)現(xiàn)沒有姚自海。
她感覺不妙,悄悄藏了起來,打算等姚自?;貋斫o他一個突然襲擊。姚自海不知道又干什么去了,很晚才回來,一看土匪都倒在地上,正驚奇,鳳云突然出現(xiàn)在他前面。手里托著一張煎餅。鳳云冷笑一聲:“姚自海,你的死期到了!”說著就要拋出煎餅。姚自海喊了一聲:“慢!等我說完你再殺我不遲,憑你‘鐵手腕的威名,料也不會擔(dān)心我逃跑的!”鳳云一愣,不知他怎知道自己底細(xì),就由他說完。姚自海告訴鳳云:“狗子被我藏到離此二十里地的安樂鎮(zhèn)一戶人家了,等殺了我,你就去把他領(lǐng)回來吧!”鳳云怎么肯信他的鬼話,就捆了他一道去找狗子,到了那里還真把狗子給找到了。
原來姚自海是混進土匪里的沂州府巡捕房捕頭。當(dāng)初土匪頭子聽說了鳳云烙煎餅有絕活,要他去弄上山來,他怕鳳云不肯,會招來殺身之禍,就先把狗子藏了起來,找了個夭折孩子的胳膊,嚇唬鳳云。他需要掌握匪營情況里應(yīng)外合,以便順利把盤踞在沂蒙山的土匪剿滅。鳳云來了之后,姚自海發(fā)現(xiàn)了她殺匪兵的秘密,就悄悄調(diào)查了她的身世,得知鳳云就是被土匪殺了全家的俠女“鐵手腕”。她家世代行醫(yī),偏她一人喜愛武藝,曾悄悄拜一高人為師,練得一身“煎餅鐵手腕”的絕活,可以用煎餅殺人于無形。
后來返家,嫁做人婦,從不露底細(xì)。再往后師傅病重,她帶著孩子去伺候,再回家中,一家老小都已被土匪逼死。土匪人多,憑她一己之力難以順利報仇,她就和孩子相守度日伺機行動。正巧官兵來剿匪,她想聯(lián)絡(luò)官兵以雪深仇,卻遇到姚自海來逼她上山……
姚自海知道鳳云懷有奇人絕技,有膽識,加上她對匪兵恨之入骨,就故意泄露匪兵的各種消息給她。鳳云想送出這些消息易如反掌,因為在此之前,她喂有一只白頭翁,是小時在窩巢外撿到的。白頭翁非常聰明,鳳云把它訓(xùn)練成了“送信員”,將情報都通報給官兵。鳳云被抓到這里,白頭翁循著她的聲音天天來,誰也不會想到這是一只送信鳥。
以前鳳云寫情報都用草紙,然后讓白頭翁帶出去。現(xiàn)在沒有紙,可鳳云還有一絕招,就是用一種草藥粉摻在面粉里,烙的煎餅菲薄柔韌,光滑不洇水,比紙還好用。這是她的家傳秘方,那種草藥粉,被她別在發(fā)髻里帶了一些,包括讓匪兵吃了拉肚子的藥粉,都是從她烏黑的發(fā)髻里藏來的。鳳云用柴棒蘸著鏊子底部的燎煙灰,寫下一張又一張情報,悄悄綁在白頭翁的腳上,傳遞到官兵那里,讓官兵躲避了土匪好幾次聯(lián)合圍堵,并且在葛莊一戰(zhàn)提前部署,把土匪兵力削去大部。
一切都已明了,鳳云把姚自海的綁繩解開,讓他走。姚自海卻跪地不起,連稱是他害死了鳳云的家人。原來,當(dāng)初風(fēng)云家人被害,是姚自海剛?cè)シ藸I,為了取得土匪信任,就自討活干,去搶劫一家藥鋪的錢財。哪知藥鋪主人很有血性,誓死不給土匪交出所藏錢糧,竟然一家服毒自盡。
聽完姚自海的講述,鳳云不知道該如何是好,轉(zhuǎn)身拿起她帶出來的鏊子,自語:“殺不殺姚自海你說了算。我把你掰開,如果兩半分量剛好一樣,就不殺他,否則……”鳳云雙手用力咔嚓脆響,鏊子掰做兩半,稱了稱一兩不差。她隨手一丟,兩半鏊子與一腔恩怨,都像風(fēng)一樣消散在了沂蒙山磅礴的夜色里。
(責(zé)編/范文軼 插圖/謝 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