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燕鳴
那是一道長長的國道線,兩邊是剛長出的次森林和小山丘,看不到牛羊的活動,也不見人影,寥廓空曠。望到前方云煙縹緲中的天山山脈,夏瑜激動得直叫,他們的車就在這里停下了。
司機說給十分鐘時間讓他們拍照。老皮便跟隨夏瑜下車,兩人來到路中央,四處闃然無聲,國道線像一條長長的緞帶平展展地往前,只有夏瑜一人在興奮地轉(zhuǎn)動著,變換各種姿態(tài)。她的高跟鞋在空曠中發(fā)出鏗鏗的聲響,似有回音,一時竟有錯覺,以為到了天涯盡頭。
兩人是在一次聚會上認識的,都是文化圈里的人,看著對眼,基本情況大致符合各自的要求,言談幾句感覺舒服,就有了一來二去的簡短聯(lián)系。只是進展還不快,一直處在熟人與朋友之間的區(qū)段。尤其是夏瑜,總是不緊不慢的樣子,或是見面機會少,又屬慢熱型,一時也說不清。倒讓老皮起了心思,想找機會敲定彼此的關(guān)系,卻一直沒有脫口而出的借口。
時間一晃到了四月下旬,那天老皮接到援疆干部俞風(fēng)的電話,邀他前去邊陲樂城觀光,看看五月的賽里木湖,體驗當(dāng)?shù)氐拿耧L(fēng)民俗,有條件的話,最好帶上夏記者一同前往。老皮心領(lǐng)神會,便把樂城的風(fēng)景照片發(fā)給夏瑜。夏瑜沒去過樂城,被美景誘惑,也明白老皮是有意為之,就爽快地答應(yīng)了,也好借此了解一下對方。兩人各自到單位請了一個星期的假,公私兼顧,老皮便帶夏瑜一起飛過來。途中是個伴,也容易增進感情。俞風(fēng)就是這樣勸他的。
俞風(fēng)是老皮的大學(xué)同學(xué),知道老皮前年死了老婆,一直沒緩過勁來。俞風(fēng)春節(jié)回家時邀一些老同學(xué)相聚,個個都容光煥發(fā)、衣著入時,唯獨老皮形容憔悴、邋里邋遢的,有同學(xué)看不下去,就勸掇他盡快找一個,不管是情人還是知己,總得有個女人,這樣下去會弄出病來的。大家出謀劃策,顯得很熱心,有個女同學(xué)跟夏瑜是同事,就有意牽線,后來安排兩人見了面,老皮果然就看上了。旁人瞧得欣喜,唯有再助一把力,愿二人相知相愛,終成眷屬。
老皮在按動快門,想盡量拍出幾張滿意的照片。他主要拍風(fēng)景,并不擅長人像,但夏瑜愛拍照,他就得盡力做好,讓她滿意。一路過來,他已感覺夏瑜比較挑剔,稍有不對就要刪掉,是個追求完美的人。老皮也怪,一般太順從的女子他不得勁,反而這般不好侍候的讓他來精神,想表現(xiàn)一番。當(dāng)然,主要是夏瑜氣質(zhì)不錯,初看不搶眼,小麥色肌膚,圓中帶方的臉,眉眼細長,身形不胖不瘦,但鏡頭里卻顯出韻味。
他沒問夏瑜為何離的婚,但從眼睛里不經(jīng)意透出的冷意,還有他們之間授受不親的行事,都可看出對方有段時間沒經(jīng)男人了。老皮也就理解了夏瑜的矜持,他也不是那么超前的人,何況心門沒完全打開,只是覺得夏瑜可以交往,彼此在一起感覺舒服,不別扭,這就是好的開始。
拍了十幾張照,然后上車,繼續(xù)往前行駛。從機場到樂城市區(qū)還有段距離,沿途看到大片剛種下的棉花地,因氣候尚冷,還鋪著塑料薄膜,長長地延伸開去,像一道道閃著水光的湖面。
路邊有豎立的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大幅標牌,夏瑜問,博爾塔拉是什么意思?司機答,博爾塔拉是蒙古語,意為銀色的草原。
她想象銀色的草原,那該是多么美麗蒼涼的景象??!
不過幾十分鐘,便進入整潔安靜的街道,綠樹成陰,行人悠閑。
俞風(fēng)在開會,叫司機把車停在樂城賓館門口,讓老皮二人先去房間安頓,晚上為他們接風(fēng)洗塵。
樂城賓館在當(dāng)?shù)厥浊恢福髲d華麗典雅,進門便像過關(guān),如入地鐵站一樣,人要進行一道掃描,攜帶的物品也要放入箱內(nèi)進行安檢。老皮來到服務(wù)臺辦理登記,前臺小姐問他要單間還是標準間。他不假思索道,來個標準間吧。等拿到房卡,轉(zhuǎn)身準備叫夏瑜,一看沙發(fā)上若有所思的她,忽地覺得唐突,躊躇了一下,才走過去,把房卡遞給了夏瑜。
你的呢?她接過問。
我的還在辦。老皮馬上反應(yīng)道,要不你先上去吧。
夏瑜遲疑了一下說,那好吧。
等她拖著行李去了電梯間,老皮便回到登記臺,對前臺小姐說,再訂個單間。
晚上八時,俞風(fēng)開車過來,請他們到附近的清真餐館吃飯。
車門打開,俞風(fēng)跟老皮打招呼,又對夏瑜道聲你好。他似乎也不像場面上的人,瘦瘦的中等個子,戴著眼鏡,五官清俊,略有幾分斯文,跟膀大腰圓的老皮倒有幾分反差。
車行不過十分鐘就到了那家餐館。進入包間,里面還坐著幾個人。原來是內(nèi)地某單位一行人來考察,俞風(fēng)他們單位負責(zé)接待,下午沒能去接老皮,是給這一行人開接洽會,介紹當(dāng)?shù)厍闆r。
俞風(fēng)此般之舉,或許是一打兩就,也讓他們認識更多的朋友,卻不想老皮與夏瑜的關(guān)系還處在半生不熟階段,說朋友不妥,說情人不像,結(jié)伴而來,還在摸索,尋找感覺,行就一起走下去,不行也就拜拜了。因此俞風(fēng)陡然把兩個半茬子男女拉到眾人面前,一時介紹,也發(fā)現(xiàn)了問題,只能含混不清地介紹是朋友,但在眾人猜測的目光里,多少有點曖昧不清的成分。
老皮當(dāng)然感覺到了,雖說一時不太自在,但到底是男人,幾杯酒一喝,便不在意了。夏瑜跟桌上的人都不熟,她又不慣于逢迎的,再聽有人來點戲謔調(diào)侃,好像兩人是露水夫妻,來樂城風(fēng)流一把的。不覺難堪,別扭之時越發(fā)跟周圍融合不到一起,顯得郁郁寡歡。心中不免煩悶,怨老皮匆忙答應(yīng)了俞風(fēng),來加入這個酒宴,對俞風(fēng)的貿(mào)然之舉也生出一絲不滿。
飯畢,與眾人握手告別,俞風(fēng)便送二人回酒店。老皮喝高了,在車上嘻嘻哈哈地調(diào)笑酒桌上的人,誰誰誰對桌上的兩位美女目不轉(zhuǎn)睛,那女主任是老江湖,像阿慶嫂,不簡單。俞風(fēng)回頭問了句,夏記者沒吃好吧?今天照顧不周。夏瑜勉強道,還好啊。俞風(fēng)笑了一下說,好好玩玩,沒準會喜歡上這里的。
一會到了賓館,俞風(fēng)將車停下,問老皮,明天你們先去博物館看看吧?有個感性認識。時間充裕的話,就去怪石峪。老皮隨口答道,可以呀。
兩人進了賓館,在電梯間,老皮噴著酒氣說:要我跟你保持距離,好呀,一個樓上,一個樓下,隔得遠呢。夏瑜問,你在幾樓?老皮不及說話,二樓到了,老皮便下了。夏瑜到三樓,走道盡頭是她的房間,一邊的玻璃窗映出對面河岸璀璨的燈光。
進門,房間有扇窗也對著那條河,窗外流光溢彩的幻夢之境勾起人的遐思,夏瑜對這座邊境小城的陌生感不覺減輕了,晚風(fēng)將紗窗吹得時而撩起,像只輕柔的手拂過她發(fā)熱的面頰。剛才被那女主任死勸,也喝了兩杯,倒不覺得醉,那伊力特酒看來不傷人。夏瑜想起有次醉酒的痛苦,前夫剛剛離開不久,她白天強打著精神,晚上支持不住,就拿出一瓶干紅,也是有意想把自己灌醉的,醉得不省人事最好,那難受的經(jīng)歷實在不堪回首。
夏瑜在窗前呆了片刻,便拿睡衣去衛(wèi)生間漱洗。一會出來,正要關(guān)燈睡覺,忽地想起沒跟老皮約好明天出發(fā)的時間,便發(fā)了個短信。隨后房間座機就響了,正是老皮打來的,要她明早九點下樓吃早餐,然后一起出發(fā)。
窗玻璃上映著小城迷離的燈光,她在暗處睜著眼睛,想著頭一天還在家里,此時已躺在另一個地方,同樣是一個人,倒不覺得寂寞。她愛旅游,約朋友出去總要碰時間,一個人又孤單了點,現(xiàn)在有個男人替她張羅,不用自己操心,就踏實多了。想找人也有這番考慮。伴侶伴侶,就是找個人做伴,旅游便是其一。她與老皮目前就是同伴關(guān)系,其后能否成為伴侶就看緣分。她以前愛想,結(jié)果往往不遂人的心愿,反而失望。
早餐后兩人在賓館大廳里等著,一會汽車就來了。俞風(fēng)單位的車都沒空,就找當(dāng)?shù)嘏笥呀枇艘惠v私家車供他們使用。
博爾塔拉博物館處在南城區(qū),是座蒙古族風(fēng)格的建筑物,中央形似一金色的蒙古包,歷史與民俗兩大展廳以“草原古道、肆囿孛羅”為主線,采用傳統(tǒng)與現(xiàn)代科技相結(jié)合的方式,從博爾塔拉地質(zhì)起源開始,講述民族進化發(fā)展的過程。里面游客三三兩兩的,十分安靜,只有講解員的聲音在樓宇間回蕩。
老皮一邊聽一邊忙著拍照,那些珍貴的圖片和文字不知什么時候就會派上用場。夏瑜對歷史也感興趣,她先在報社做文化記者,現(xiàn)調(diào)到集團屬下的傳媒公司做采編,跟在時尚雜志做攝影的老皮算是同一行當(dāng),這也是促成兩人走近的原因之一。
蒙古族是博爾塔拉蒙古自治州的主體民族,由成吉思汗西征蒙古軍隊的后裔、清朝西遷新疆戍邊的察哈爾蒙古人,以及從伏爾加河?xùn)|歸故土的土爾扈特蒙古人等組成。作為中國蒙古族的一個組成部分,他們保持著蒙古族傳統(tǒng)的文化風(fēng)貌,經(jīng)濟生活以畜牧業(yè)為主,兼事農(nóng)業(yè)。西遷的察哈爾蒙古人在水草豐美的賽里木湖畔,與衛(wèi)拉特蒙古人長期相處……
夏瑜正聚精會神地聽著講解,旁邊過來一個人。
請幫忙拍張照好嗎?
可以。夏瑜接過了手機。
是位瘦高個子,戴眼鏡,約莫四十歲左右。她從鏡頭里有了大致的印象。對方筆直地站著,表情略有些拘謹,或許是面對生人的緣故。夏瑜拍了兩張就把手機還給了他。對方說了聲謝謝便走過去了。
夏瑜繼續(xù)聽講解,偶爾拿起手機對著圖片拍兩下,看到末尾,才發(fā)現(xiàn)老皮不見了。想是去了衛(wèi)生間,夏瑜便在門口等著。
你也在這里呀?是剛才要她照相的那位。
夏瑜答應(yīng)一句,等同伴。
對方笑道,是來旅游的吧?
半旅游。她也笑了笑。
對方似乎明白了,說:我也是出差過來的,順便看看。
夏瑜哦了一聲。
忽見老皮急沖沖地進來,朝她喊道,我在車上等你呢,你怎么不出來?
夏瑜說,以為你沒出去呢。
快走吧!老皮也不看旁人,催她道。
兩人上了車,老皮便問,剛才說話的男人是誰?
看展覽的。夏瑜答一句。
那男的有點注意你呢。
沒覺得呢。夏瑜不舒服了,我跟你還沒到那份上呢。
他不是讓你照相嗎?老皮酸酸地來一句。
這有什么呢?夏瑜沒想到老皮會吃醋。
老皮冷笑一聲,發(fā)動著車子,一下躥了出去。
車在馬路上行駛,夏瑜把頭扭向窗外,看一路掠過的景物,有點灰撲撲的感覺,不太妙,像這樣走下去,恐怕是個平淡無奇的過程,興許為細小的事還會增添煩惱。來時她沒想太多,只當(dāng)散散心。前年離婚后一直沒有再找,她不是那么容易戀愛的人?,F(xiàn)實中的男人讓她來電的感覺少之又少,結(jié)痂的心漸漸長出了荒草,無人收割。
老皮看她半天不吭聲,意識到了,想緩和氣氛,笑道:那么認真地聽講解,真是好學(xué)啊。
喜歡看一些歷史。夏瑜應(yīng)了句。
剛才給你照了幾張。
哦,別太丑。
專注的樣子,蠻好的。
說話間手機響了,是俞風(fēng)打來的,問兩人現(xiàn)在哪,喊他們過去吃中飯。老皮說算了吧,下午還要去怪石峪呢,就在路上隨便吃點兒。不一會就開到一家餐館門口,兩人去里面吃了些抓飯,喝了奶茶,休息了片刻,便又上車,直往怪石峪而去。
怪石峪位于樂城市東北的卡浦牧尕依山谷,以阿拉套山主峰自然分水嶺為界,與哈薩克斯坦國相鄰。
車行一個多小時便到了目的地,展眼四望,怪石嶙峋,千姿百態(tài),鬼斧神工。
進入谷內(nèi),便見裸露的巨大花剛巖。
游人不多,幸好有一個旅游團進來,他倆就跟著一起前行,也順便聽導(dǎo)游講解。
沿小徑登山,漫坡的爬地松、麻黃草、芨芨草從石頭縫隙里頑強地伸出頭,山花遍野,溪澗淙淙,山谷幽深。再往前,見有巨石伏于山巔,似一臥獅,而石首仰于空,恰似人面,遠遠望去,與埃及金字塔雕塑無異,故名獅身人面石。
老皮在此景點給夏瑜拍了好幾張照片,張張出神入化。夏瑜興奮不已,拿著手機四處拍著玩,又發(fā)到微信朋友圈,一下有了不少點贊。
兩人漸漸拉開了距離,老皮忙著拍他的風(fēng)景,上躥下跳,神出鬼沒,等夏瑜意識到了,回頭看時,哪里還有人影?
夏瑜也懶得找他,順著山道獨自往前走,與博物館的情形一樣,總是一個人。對老皮稍有的一點親近之心又拉回到原處,想他獨來獨往,已養(yǎng)成習(xí)慣,不太會照顧女性,或許正是這一點不討人喜歡,一直沒有相好。
快到山頂?shù)臅r候手機響了,是老皮打的,問她在哪,她說在天外飛石邊。老皮要她原地不動,他現(xiàn)在谷中,一會就上來與她匯合。
那塊石頭大而平展,狀如臺面,見有人站上去拍照,她也忍不住登了上去。
呵,猶如立在天臺上,遠眺山巒如煙,草地蜿蜒,石峰俊秀,真有更上一層樓的開闊境界。表獨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她張開雙臂,似屈子迎風(fēng)吟著《九歌》。
你好!石上拍照的男人轉(zhuǎn)過身來說,請幫我倆拍個合影好嗎?
好的。
夏瑜給他們照了幾張,看背景不錯,又請對方也給她拍,那人接過手機拍了幾下。夏瑜再一看,頓時呆了,一張照片上竟然出現(xiàn)了兩個她,一個正面,一個側(cè)影,就像雙胞胎。她忙叫住那人,問怎么拍的。對方一看,也連連稱奇,說就隨手一按呀,怎么會出現(xiàn)兩個你呢?真不可思議啊!不由打量著夏瑜,仿佛對方是神仙下凡。
你怎么在這里?他凝神地望著她。
夏瑜瞥了一眼對方,中等個子,運動裝,約莫三十歲的樣子,有幾分帥氣,不覺一愣。本要說,我在這等人。嘴里出來卻是,我在這兒看風(fēng)景呀!
你一個人?他又問。
夏瑜笑了一下,你看呢?
對方也笑了,你要沒伴,就跟我們一起走吧,這里山道崎嶇,也好有個照應(yīng)。
夏瑜聽得一暖,不由問:你們是哪里的?
鄂州。
喲,我是江城的。
可是巧呢,在此碰見同鄉(xiāng)了。
彼此都驚喜不已,仿佛他鄉(xiāng)遇故知,一下親近起來。
你們是來旅游的?夏瑜看了下他的同伴。
出差吶,來對口單位調(diào)研。
哦,好啊。
下面的同伴在催,他便對夏瑜說:一道走吧?
夏瑜遲疑了一下,搖頭道:你們先去吧,我等會兒。
對方似乎明白了什么,朝她點了下頭說:那我們先走了,再見!
再見!
夏瑜孤零零地站在原地,望著那兩人的背影漸行漸遠,然后隱進山道不見了,忽地有些失落,或許再也見不到了!這么一想,便要往前追趕,把老皮的話拋到腦后去了,也煩他半天不來。剛走了十幾米,手機響了。
你在哪?老皮在叫。
我在原地呀!
我馬上過來,你等著!
她只得倚在一塊石頭邊等著,想著那兩人已經(jīng)走遠了,她也死了心。約莫十來分鐘,便看見穿紅色T恤衫的老皮朝她揚手:夏瑜,我來了!
他氣喘吁吁道,不小心跌了一跤,滾了下去,幸好有塊石頭擋道,要不恐怕是見不到你了。
不要緊吧?夏瑜忙問。
不礙事,小腿劃破了口子,屁股有點疼,怕你等得急,就一慌,踩空了。老皮撩開褲腿給她看,
小心點,別再跑那么遠了,真要有點事怎么辦?夏瑜看那口子不大,已經(jīng)止了血,便放下了心。
一拍就忘了,不知不覺就走遠了,讓你等久了吧?老皮抱歉道。
是的,我還怕狼來了呢!夏瑜嗔道。
這里沒有狼,只有我這匹狼會來。老皮嘻嘻一笑。
這一說,夏瑜心中的不滿不覺散去了,兩人便一道往前走。老皮因腿部掛了彩,雖止住了血,走路還微痛,就不敢貿(mào)然往偏僻的地方去,自顧往山下走。夏瑜跟在后面,看著老皮微跛的步態(tài),她也沒心思往其他地方游覽。走到山下,見那輛旅游大巴已經(jīng)開走了,又覺得一空,轉(zhuǎn)頭望一眼山上,那草坡似曾相識,便隨手一拍。上了車,自顧看起照片,又把兩個她的照片給老皮看,老皮也驚奇。再看剛拍的一張,不禁叫了起來。
怎么了?老皮問。
照片上出現(xiàn)個仙女呢。
哪有這事?
老皮不相信,拿過一瞧,藍天白云在上,鋪滿青草的山坡,星羅棋布的奇石,下面果真有一位青絲如黛、著粉紅衣裙的長發(fā)仙女。
還真神呢!老皮嘖嘖贊嘆。細看是一長形花剛巖深淺不一的色彩所形成的人形,簡直亂真了,“我看你遇到神仙了,這兩張照片就是顯靈。”
這么一說,夏瑜也覺得神奇,心情不覺舒暢起來。
接下來的兩天,因俞風(fēng)要去附近幾個鄉(xiāng)里慰問少數(shù)民族幫扶對象,就問兩人去不去順便參觀一下異域風(fēng)情的農(nóng)村?老皮想拍一些當(dāng)?shù)氐娘L(fēng)俗照片,自然愿意。夏瑜也想了解那里的生活狀況,倒是一拍即合。
第二天早上九點半,俞風(fēng)坐著一輛面包車來賓館接他們。除了司機,車里還有俞風(fēng)他們部門的王芳小姐,負責(zé)連絡(luò)接洽事宜。夏瑜看了她一眼,倒是豐滿,五官平淡,皮膚不白,或因干燥的氣候,顯得有幾分粗糙,沒有化妝,衣著也是簡單的牛仔褲和T恤衫,是轉(zhuǎn)過頭就容易忘記的一張臉。
我們現(xiàn)去烏圖布拉格鎮(zhèn)桑津布拉格村。俞風(fēng)告訴他們。
好長的名字!夏瑜好奇。
王芳說,烏圖布拉格為蒙古語譯音,意為長長的泉水。
車行駛在一條筆直的馬路上,高聳入云的沖天楊夾道,兩邊是棉花地、麥田、樹林,寥廓無垠。
到達桑津布拉格村口,車便停下了,王芳在與村民買買提聯(lián)系,似乎對方打的趕回家,與面包車錯過了。夏瑜望著窗外,天空澄藍如洗,陽光之下,一望無際的冬麥田、長長的林道、郁郁蔥蔥的秧苗,綠得醉人。
老皮下來抽煙,夏瑜也下來了。她在南方城里長大,還沒見過這麥田呢,便往田畦走去。青綠的麥苗陪襯著藍天,色彩尤為鮮明,她站在大片的綠地里,就像一幅油畫。
要照一張嗎?是俞風(fēng)在背后問,隨后便過來。
她把手機交給了他。
俞風(fēng)給她拍了兩張,問滿不滿意,不行再拍。夏瑜的臉部有些背光,便對著太陽站著,俞風(fēng)又拍了幾張。
夏瑜接過一看,藍茵茵的天空下,她穿著水紅裙裝,鮮妍光潔的臉,悠然地站在那里,綠油油的麥田陪襯著她,真是美麗無比。
這照片可以取個名字,就叫《麥田里的守望者》。俞風(fēng)打趣道。
夏瑜心里一跳,對方像是看透了她。她確實在守望,守望那個人的到來?;蚴请S意,亦可知俞風(fēng)書讀了不少,是個文化人。
不大一會,買買提趕了過來,黝黑的臉上掛著憨厚的笑容,與幾位熱情地握手。
一條長長的大道,兩邊榆樹成陰,枝頭掛著長串的榆錢兒,有的零星掉落在地上,有村民騎摩托突突突地馳過,偶爾聞到咩咩的羊叫,很安靜的時光。
車行不多遠就到了買買提家。這是典型的維吾爾族民居,一排平頂房子,墻壁白得晃眼,有藍色的圖案點綴,是維吾爾族最喜歡的顏色。陽光透過葡萄架上的葉子投在墻頭、地上,留下斑駁的陰影。架下擺放著一溜的盆栽,月月紅、海棠、君子蘭……花團錦簇,明麗整潔。
俞風(fēng)將帶來的清油、茶葉等慰問品拎了進來,買買提連連道謝。幾位被請進屋來,脫鞋上炕,買買提把客人請到主賓的位置。墻壁掛著什錦圖案的掛毯,炕上也鋪著毛毯,錦緞的長條坐墊十分的柔軟??蛔郎蠑[著馕、馓子、葡萄干、核桃,時令水果擺了滿滿的一桌。
幾位圍坐在一起隨便聊著。買買提家的生活不算優(yōu)裕,20畝地已承包出去,一年有二萬多元的收入。夫妻倆有兩個女兒、一個兒子,大女兒現(xiàn)在大學(xué)就讀,兒子初中畢業(yè)后在鎮(zhèn)上的汽車修理鋪做學(xué)徒,小女兒剛上小學(xué)。買買提在外跑運輸,也是為兒女的學(xué)費奔忙。夫妻勤勞善良,兒女有出息,家庭和睦,成為村里的表率。援疆雙結(jié)雙促活動開展后,村委會經(jīng)過評選,他家有幸成為幫扶對象。
買買提的妻子吐爾遜古麗端上香醇的奶茶,買買提掰開馕遞給他們,就著奶茶一起吃,別有風(fēng)味。
夏瑜問為何維族婦女名字大都叫古麗,買買提說古麗在維族語里是花的意思。
一會兒老皮就坐不住了,出來四處拍照,葡萄架、窗臺上的花、菜園子,連做烤馕的火炕也拍了下來。院子拍完后,他又溜達出去拍村景。
吐爾遜古麗準備做抓飯招待幾位,夏瑜覺得新鮮,便到爐灶邊觀看。吐爾遜古麗把米飯倒入鐵鍋,將切好的洋蔥、胡蘿卜、干羊肉燴在里面,來回地炒,香氣陣陣撲鼻。
俞風(fēng)看了下買買提剛買的拖拉機,見夏瑜興致很高,對院子里的一切感到新奇,連葡萄架下放置的銀水壺和銀盆都收入了鏡頭,便介紹是用來洗手的,維族有些禁忌,洗完手千萬不能甩。
一會兒吐爾遜古麗把抓飯端進屋里,買買提招呼客人進去吃飯。俞風(fēng)打電話把老皮喊了進來。買買提拎起銀壺,讓幾位凈了手,用手巾擦拭干凈,又被請進了屋。
抓飯也不用手抓,各人準備了湯匙,舀到碗里吃,鮮香軟糯,又有嚼勁,一邊還配了切成細絲的海帶蘿卜青菜佐餐,去膩爽口,吃完又上了香噴噴的奶茶。
飯后聊了片刻,便向買買提一家告辭。
很安靜的午后,陽光懶懶地照耀著蓬蓬勃勃的榆樹,還有那些色彩明艷的院門,還有做馕的小店、縫紉鋪、小賣部,組成一幅美麗的圖畫。
俞風(fēng)順便帶他們參觀了一下村委會、文化室、閱覽室,又進幾戶村民家里看了看。村民們都十分好客,家家院子里鋪著地磚,養(yǎng)花種草,整潔干凈,雞鴨全關(guān)在鐵籠子里,不到處亂跑。
小清真寺的大門關(guān)著,闃寂無聲。夏瑜只在電視里看過人家朝拜的場面,就想?yún)⒂^一下寺里。王芳擺手說,維族是不讓女人進寺的。
又聽到咩咩的叫聲,見一棵楊樹下拴著只小山羊,夏瑜徑直走過去,蹲下身子,把手伸向它,像撫著一個孩子的頭。
好!她一扭頭,見俞風(fēng)正拿著手機在拍。
很好,等會發(fā)給你!他說。
謝謝!
上車后。夏瑜便加了俞風(fēng)的微信。
返回的途中,夏瑜接到單位主任打來的電話,問哪天回。夏瑜說才來三天呢。一時掛了電話,半天不做聲。坐在前面的俞風(fēng)感覺到了,說起這幾天的安排,要去哪幾個地方。老皮說他沒什么,就聽夏瑜的。夏瑜說大后天她得走,單位事多,請了幾天假已經(jīng)在催了。俞風(fēng)說好不容易來一趟,多看看嘛!見夏瑜一直堅持,老皮不置可否,俞風(fēng)只得答應(yīng)幫他們訂機票。轉(zhuǎn)而又告訴二位,明天上午他要開會,讓王芳帶他們?nèi)ッ晒抛宕迕窦依锟纯?,有時間的話,下午去看看天山草場、蒙古包,多拍幾張照片,回去作一下宣傳。
好的!老皮答道。
后天是星期六,我?guī)銈冇钨惱锬竞?。俞風(fēng)說。
好!
晚餐又上了清真餐館。州衛(wèi)生局一位朋友請客,俞風(fēng)晚八時過來帶著二位一起赴宴,到包房一看,夏瑜發(fā)現(xiàn)前日在博物館遇見的那位也在,原是明天要離開樂城,為他餞行。
對方看到夏瑜來了,驚喜地說,美女,我們又見面了!
夏瑜說,是啊,幸會!
他姓蕭,經(jīng)營醫(yī)療器械,此次來衛(wèi)生局簽了一份合同,也是頭一次來樂城做生意。
老皮坐在夏瑜和俞風(fēng)的中間,看到蕭老板頻頻朝夏瑜拋眼風(fēng),就有些不自在。蕭老板見老皮表情冷淡,便客氣地給他敬酒,借此打聽來歷。又順便給俞風(fēng)敬酒,說了不少場面上的熱絡(luò)話。
老皮也是個率性子,被在座的這個那個一勸,腦子發(fā)熱,已喝了不少,又出于禮節(jié)去給人家敬酒,彼此交杯把盞,個個都是兄弟姐妹。
這時,有人借著酒興唱起草原的歌,引起在座的連連鼓掌,于是便接二連三地來,輪到蕭老板時,他擺手說不會唱。旁人說不會唱也得唱,看你對夏瑜小姐相見恨晚的,若不借此一吐心曲,恐怕再沒有機會了。這話一點破,在座的哈哈一笑,便起哄,非要他跟美女唱一曲。蕭老板看拗不過去,就紅著臉起身唱起《小白楊》,雖有些走調(diào),還算過了關(guān)。老皮喝多了,腦子還沒暈乎,輪到別人叫他時,就提出要跟夏瑜合唱,以表明他跟夏瑜的關(guān)系。夏瑜連忙擺手,大伙便起哄鼓掌,老皮拿眼神示意,夏瑜不好當(dāng)眾駁人面子,便隨他唱了一首《美麗的草原我的家》。酬酢稍息,便聽到清亮的嗓音猶如泉眼一樣潺潺而出,頓時將現(xiàn)場的混濁氣氛壓了下去,一時都靜靜地聽著,唱畢,全都嘩嘩地拍手叫好。
夏瑜坐下,俞風(fēng)隔著老皮朝她舉起酒杯道,夏記者,我敬你!
夏瑜忙端起酒杯,酒杯卻是空的。俞風(fēng)說,你隨意,我敬你!
夏瑜端起果子汁跟他碰了碰,俞風(fēng)便把一杯酒飲了下去。
吃到晚十點,樂城的夜色漸濃,大家才盡興而歸。
夏瑜回到賓館客房里,瞥了下鏡子里的自己,粉面桃花,醉眼迷離,這一晚她確實放開了,喝酒不說,還接過蕭老板遞來的一支煙,頗有幾分熟女的熱辣和浪勁。她確實是快樂的,唱歌也不只是老皮的鼓動,也想借此抒發(fā)一下情感。想起當(dāng)時的情景,不由笑意蕩漾。
沖完澡已是十一點,上床,關(guān)燈,還興奮得睡不著,黑暗中浮動著人影,晃來晃去,趕不走。迷迷糊糊中,座機響了。她拿起話機,卻是老皮。
我睡不著,你呢?他嗡聲嗡氣地問。
喝那么多酒還睡不著?
想你……
夏瑜愣了一下,不知如何開口。
我過來好嗎?
我已睡了呢。
對方便把電話掛斷了。
夏瑜在黑暗中嘆了口氣,攏起被子又躺下了。
第二天早上,夏瑜到餐廳吃完早點,便在大廳里等老皮,一會兒看到他從二樓下來了。面上倒沒顯出異樣,他若無其事地望了望外面,問夏瑜:車還沒來吧?
夏瑜說,這里十點上班呢,快了吧。
俞風(fēng)想得周到,知道我們喜歡這里的風(fēng)土人情,安排得很好……他似乎無話找話,想抹掉昨夜尷尬的一節(jié)。
說話的工夫,王芳已來到大廳,說道:讓二位老師久等了!
兩人隨她上車,坐定,王芳便說去達勒特鎮(zhèn)。回頭又對二位說:你們想看看蒙古族村民的生活,正好我受委托去慰問馬蘭布呼村的村民布仁家,那位同事援疆期滿已回湖北,還在資助布仁的孩子。
沿途依然是高聳入云的沖天楊,大片棉花地覆蓋著長長的塑料薄膜,白練一樣條條伸展開去,在陽光下閃著光,細看,有秧苗倔強地鉆出頭來。
馬蘭布呼村陡然入眼,便見一冠如華蓋的老榆樹立在村口。沿著筆直的村間小道往前,兩邊是毗連的院子,跳過低矮的院墻望進去,全是平頂土坯房,形制大同小異,黯淡的土黃色透著不可言說的滄桑。
非示范村就是不一樣呢。夏瑜正思忖著,就見一瘦高個走過來,原是布仁來迎接他們。王芳便介紹老皮二人是記者,來了解一下當(dāng)?shù)卮迕竦纳睢?/p>
夏瑜觀那布仁,約莫四十歲,算得上英俊漢子,只是眉眼間透著一絲憂郁之色,顯出幾分拘謹。
他家的院子和菜地圍在一起,約有三畝多的面積,小塊的田占了大半,種著蔬菜和玉米,一邊是白粉墻的平頂房,房前有爬了藤的葡萄,一棵新疆楊,一棵枝繁葉茂的杏樹,青杏粒??梢?。
布仁將幾位請進屋里,走進客房兼臥室,一張大床占了半邊屋子,不似維吾爾族那般脫鞋上炕盤腿而坐。床邊擺張桌子,客人沿床而坐。低柜上有臺電視機,是最醒目的家當(dāng)。
布仁家的八畝地已承包出去,一年有三五千元的收入,現(xiàn)就靠妻子在鎮(zhèn)上的幼兒園打零工,每月一千多元,是全家生活的主要來源。除了患心臟病的老母親的醫(yī)藥費,九歲兒子上學(xué)的開支也是家里的一大負擔(dān)。
小學(xué)生不是免了學(xué)費嗎?夏瑜問。
布仁搖了下頭說,還有生活費呢,現(xiàn)在小學(xué)校只有鎮(zhèn)上的一家,都得去那里上學(xué)。一學(xué)期的車費九百多,伙食費八百多,還有服裝費什么的,加起來要兩千多元。
老皮要給布仁夫妻拍照,布仁用右手遮擋戴著手套的左手,似怕被人瞧見。一時問起,原是兩年前在軋花廠干活時,手被軋花機切去了半邊。
夏瑜以為蒙古族的生活都是悠閑自在的,大碗喝酒,大塊吃肉,那是在影視中留下的印象,現(xiàn)實的情景始料未及,眼睛被刺痛了。
坐了一會,村里工作組來了人,要帶他們?nèi)ゴ逯铱纯?。夏瑜卻要去一趟達鎮(zhèn)小學(xué),想看看布仁的兒子,借此作一下采訪。
王芳說可以,便打電話聯(lián)系學(xué)校。
車行不遠,便到達鎮(zhèn)。在小學(xué)校的操場上,女校長帶著布仁的兒子等候,孩子皮膚黝黑,圓眼睛清澈無邪,甜甜地笑著。夏瑜頓生憐愛,便抱住了他。一會兒孩子去上課,便與布仁一同來到校長辦公室。
校長問她要了解哪方面的情況,夏瑜說要采寫新疆各民族一家親,蒙古族村民布仁家的生活狀況是內(nèi)容之一。校長說,要了解孩子的學(xué)習(xí)情況,我讓班主任來跟你介紹,更清楚一些。
夏瑜見此,便單刀直入,布仁一家生活困難,他孩子每學(xué)期兩千多元生活費,能否減免一下?校長說每學(xué)期伙食費一千五百元,學(xué)校已經(jīng)給每個孩子減免了六百多元。
夏瑜說,雖減免了些,可還要交八百多元,對別人不算什么,但對貧困家庭就是很大的負擔(dān)。
校長說,學(xué)校里還有不少貧困生,減免是有統(tǒng)一規(guī)定的。
夏瑜還在堅持,孩子父親是殘疾人,無生活自理能力。她這次就準備把采訪紀實交給報社,希望校長給予支持,以表示學(xué)校對孩子的關(guān)懷。校長說這要研究一下。便讓班主任陳老師進來跟她談,趁機出去了。
陳老師介紹說孩子在班上很活躍,愛跳舞,喜歡畫畫,參加了學(xué)校的文藝隊,成績也不錯。一旁的布仁聽了,憂郁的臉上現(xiàn)出一絲滿足。
坐了一會,就接到老皮的電話,他與村支書也過來了。夏瑜回頭找校長,不在,便要王芳跟校長說一下,能否早點給個答復(fù)。
兩人一起走出校舍,見老皮在校門口招呼。走到車前,胖胖的村支書過來與夏瑜握手,然后一起坐車回村。車上,布仁稍有些放松,又跟王芳說起他老母親在醫(yī)院里住著,低保沒辦下來。一邊夏瑜聽得發(fā)沉,唯愿來學(xué)校有些效果。
車到村口,布仁便下了。村支書家的鋪陳也簡單,他在市里買了房子,平時不在村里住,院子現(xiàn)為駐村工作組使用。略坐了一會,就帶他們?nèi)ヒ粦舸迕窦页燥?。茄子辣椒炒羊肉,鮮香可口,略有點咸,幾位吃得津津有味。主人家好客,硬給夏瑜添了兩碗。
隨后參觀了一下村莊,在老榆樹下合了影,便與村支書幾位告別。
根據(jù)時間安排,打算下午去看看山上的蒙古包和牛羊群,那地方接近哈薩克斯坦邊境線,一條大道向北延伸,大片的棉花地?zé)o邊無際,看不到牛羊群,哪怕零星的也少見。夏瑜在車內(nèi)還想著布仁家的事,就要王芳問一下駐村工作組,為何布仁的低保沒有辦下來?
老皮回頭脧了一眼夏瑜,看不出你還是個熱心人呢。
夏瑜說,碰上了!
老皮笑了下,欲言又止。
農(nóng)田漸漸轉(zhuǎn)換成無垠的戈壁灘,連綿起伏,覆蓋著一層薄薄的青草,厚重的云層在聚積,天不明朗,就像夏瑜此時的心境。從烏蘭布呼村出來,一時沒進入游覽風(fēng)景的狀態(tài),采訪布仁家的過程不太輕松,也影響了她的心情。與老皮一直不溫不火,調(diào)動不了她的興奮點,來這里幾天,已感受了。
車在前行,晃過一片一片的風(fēng)景,在漸漸消散那些不快。再過一天就要離開,得讓自己輕松起來,有些事盡力了,結(jié)果怎樣,由不得自己。禪語云:見了就做了,做了便放了,了了有何不了。也就放了吧,做到問心無愧就好。夏瑜這般安慰自己。
心情稍有好轉(zhuǎn),羊群便出現(xiàn)了,黃的、白的、棕的、黑的,似云朵一樣移動,散落在戈壁灘,咩咩的叫聲不絕于耳。
夏瑜想下去照相,老皮卻睡著了,王芳說我?guī)湍阏眨阕屲囃O隆?/p>
她奔向羊群,想抱起其中的一只,像某些畫面一樣,來個親密接觸。她愛羊,也是羊性的人。
羊卻怕人,還未走近,便紛紛閃開。她只得在稍遠的地方站著,張開雙臂,似要擁抱一群羊,還有這一片天地,心胸被廣闊浩大充盈著,渾身流暢貫通。此時此刻,羊群是她的背景,戈壁是她的舞臺,她舒展雙臂,翩翩欲飛。
等上了車,王芳遞給她手機。背景是寥遠的戈壁灘、悠閑的羊群,她在其間自在地歡舞著,笑意盈盈,美麗萬方。
老皮被兩人的說話聲吵醒了,看到手機里的照片直叫好,還怪兩人沒叫醒他,錯過了這么好的風(fēng)景。王芳說,前面有的是美景。
戈壁灘也有盡頭,漸漸被連綿的山巒所取代。
轉(zhuǎn)過幾個山道,進入幽深的白樺林,遠處的山巔還覆蓋著皚皚的積雪,似神的大氅。此時天已轉(zhuǎn)晴,藍得看不見一絲云彩,陽光靜靜地照耀著山巒、層林、草地,還有云朵一樣散落的蒙古包,顏色鮮艷,如洗過一般明麗,有清流從山澗泄出,寂靜無聲,時間仿佛停止了轉(zhuǎn)動。
這是他們夢寐以求的草地,比想象中還要美。
這是什么山?
我們現(xiàn)在阿拉套山南麓的密林幽谷里。王芳答道。
夏瑜蹲在小溪邊,捧起清洌的泉水吸吮著,甘甜可口,旅途的勞乏頓時一掃而光。
老皮睡了一覺,像只歡快的猴子,在白樺林里穿梭,在坡地的蒙古包間出沒,說夏瑜在他的鏡頭里不少,應(yīng)該有幾張精品。夏瑜說好??!依舊與王芳用手機互拍,再發(fā)到朋友圈,引得不少點贊。
只是不夠盡興,風(fēng)景雖好,總有缺陷,她希望與某個人享受這番美景,才不至辜負了。老皮不能激活她的細胞,讓她激情飛揚,她的快樂也就停滯在山腰上,達不到頂點。
返回的路上,王芳告訴夏瑜,小學(xué)校長來了短信回復(fù),學(xué)校目前經(jīng)費困難,貧困的學(xué)生不少,他們一時難以解決。又說了村工作組的答復(fù),布仁家的地按人頭分,不夠低保的條件。夏瑜沒作聲,早知希望不大,小記者的“無冕之王”只是徒有虛名而已。扭頭望向窗外,陽光下熠熠發(fā)光的白樺樹美得讓人心痛。她喃喃地說,這地方,恐怕再不會來了!
這份傷感無形傳染給別人,老皮也有些不舒服,以為夏瑜是對他不滿。來了這幾天,他幾次試探,夏瑜就沒有進一步發(fā)展的表示,兩人還停留在同行的關(guān)系上,頂多比熟人近一些。如此這般,他覺得使不上勁,也不好表露過分的熱情,除了照幾張相,也沒什么親近的舉動。他是自在慣了的人,對女人可以遷就,但不能嬌姑奶奶似的,總要人呵著,男人忙起來哪顧得了那么多?對他這種性格的人來說,還是適合找那種粗放一點、假小子似的女人,不太在意小節(jié)。對想法太多的女人,他顧不過來,也覺得累。當(dāng)然,如果看得順眼,對方依從他,則另當(dāng)別論。
一路無話。沿途除了看窗外的風(fēng)景,便是睡覺。轉(zhuǎn)到一個土特產(chǎn)批發(fā)市場,司機問要不要下去買東西?夏瑜想后天要走,總得買點當(dāng)?shù)靥禺a(chǎn)回去送人,便要下車。見老皮沒動,她就自顧去了。
圍著市場走了一圈,最后選定一家,買了紅棗、枸杞、葡萄干之類,裝滿一紙箱。一時司機在催她上車,要趕路。夏瑜朝車上招了下手,以為老皮會下來幫忙,見沒動靜,她心急火燎,索性就交給店老板打包郵寄。
車到市內(nèi)已過六點,回到賓館便躺在床上,筋骨松軟,懶得動,就睡了吧。一會座機響了,老皮喊她出去吃飯,俞風(fēng)在廳里等著。她說,累了,不想吃,你們?nèi)コ园?!老皮一再勸說,還是不想起來。
電話沒再來,想他們自去吃了。夏瑜說是累了,多少有一點怨氣,不想跟老皮一起出去。她孤單久了,總想有人呵護關(guān)愛,老皮人好,但心粗了點。出來一趟是檢驗彼此的契合度,看樣子縫隙比較大,一直來不了感覺。當(dāng)然也有自身的原因,跟人家若即若離的,連個手都沒拉過。男人也會試探,知道你沒那份心,他也不會耗費心思。世上最不缺的就是男人和女人,相遇每天都在發(fā)生,誰愿意在一棵樹上吊死?天涯何處無芳草啊!
這么想了一圈,便迷糊過去了。
不知幾時,她一溜身坐起,見玻璃窗上映著燈光,眨了眨眼,感覺是被敲門聲驚醒的。趿著拖鞋過去開門,是樓層服務(wù)員,端著一個托盤,里面有一碗拉條子,還有佐餐的小菜,說姓俞的先生讓餐廳做好送來的。
她聞到拉條子誘人的羊肉香,才覺得肚子餓了。拉條子即是新疆拌面,用手拉出細細的面條,跟蘭州拉面的做法相似,加以蔬菜和牛羊肉,油而不膩,是新疆的美食之一。拌面軟糯又勁道,她美滋滋地吃著。這一餐,葷素搭配,不多不少,吃得舒舒服服。
一時起身活動四肢,又倚在窗邊看璀璨的燈光。清風(fēng)徐徐,夜色妖嬈,在撩動人的情思,想著這樣的夜晚,跟某人一起散散步,會是多么美好!
看了一會夜景,正準備去洗澡,手機嘟的一下,再看是老皮的短信,要她明天早餐后在大廳等候,俞風(fēng)九點半過來帶他們?nèi)ベ惱锬竞?,要她多帶些衣服?/p>
翌日,樂城上空鉛云密布,細雨濛濛,坐在車子里,望著雨幕中籠罩暗淡霧氣的屋舍、樹林、田野,心情難免陰郁。俞風(fēng)安慰他們,賽里木湖的天氣是娃娃臉,一時三變,衣服帶足就行了。
面包車里除了司機,俞風(fēng)又叫了王芳,讓她代行導(dǎo)游之責(zé)。
從市區(qū)前往賽里木湖,有兩個小時的路程,王芳給二位介紹,賽里木湖是新疆海拔最高、面積最大的高山冷水湖,因是大西洋的暖濕氣流最后眷顧的地方,所以被稱作大西洋最后一滴眼淚。早在清代,湖的東岸就設(shè)有鄂勒著依圖博木軍臺,當(dāng)?shù)厝擞址Q此湖為三臺海子。
夏瑜聽得好奇,不由問賽里木是什么意思。
在蒙古語里意為山脊梁上的湖,突厥語中意為平安,在哈薩克語里則是祝愿的意思。王芳答。
一路下著雨,夏瑜穿著毛衣,裹了披風(fēng),越接近賽里木湖,雨絲毫沒有停歇的跡象,反而下起了冰雹。
這時,遠遠望見,陰郁的天色中出現(xiàn)了浩渺邃遠的湖面,寶石一般安詳靜謐,在西天山的環(huán)繞中悠游。
賽里木湖!老皮驚喜得大叫。
車往前行,湖面變幻的風(fēng)景讓他們目不暇接,興奮不已。
湖中出現(xiàn)的一個小島,在烏云密布中更顯飄渺而孤寂。
那里曾發(fā)生過一段凄美的愛情故事。王芳指著小島,背起爛熟的句子:很久以前,還沒有賽里木湖的時候,這里是一片鮮花盛開的美麗草原。草原上,蒙古族姑娘切丹與青年雪得克彼此深深相愛,可是兇惡的魔鬼貪婪切丹姑娘的美色,將切丹抓入魔宮,切丹誓死不從,伺機逃出魔宮,在魔鬼的追趕下,切丹被迫跳進一個深潭。當(dāng)雪得克趕來相救時,發(fā)現(xiàn)切丹已死,他悲痛不已,縱身跳入潭中,去尋覓他心愛的人,剎時,潭里涌出滾滾的濤水,化成了賽里木湖……
幾位聽得有意思,便要下去留影。風(fēng)好大,夏瑜裹著披肩還覺得冷,頭發(fā)吹得亂舞,成了梅超風(fēng),衣服也掀得開花,鼓鼓囊囊的,照得特丑,很快就上來了。
雨還在下,車只得往前開。湖面長而廣闊,煙波浩渺,沿湖又走了幾十分鐘,雨終于停了,天空依然陰沉,遠山都藏在濃重的云霧中,像在進行一場秘密聚會。陰天的賽里木湖是冷色調(diào)的油畫,灰中泛白,不是晴天那種滲透骨髓的寶藍,四周披著云袍的山脈時隱時現(xiàn)。
天池啊。俞風(fēng)不禁吟起長春真人邱處機的句子:大池方圓二百里,雪山環(huán)之,倒影池中……
沿湖由北向西南方向行駛。約莫十幾分鐘,便出現(xiàn)一大片的草場,覆蓋在山溪經(jīng)過的河床上,因常年受到充沛的雨水和山泉滋潤,空氣潮濕而清新,長得豐饒而繁茂。由遠及近,水墨的山脈凝重而幽冷,山巔上的積雪和煙云融為一體,綿延的杉林好似濃重的墨團劃過,花草渲染著墨畫,從腳下一直鋪到湖邊,青碧的草叢間撒著星星點點的黃色金蓮花。
下了車,他們便進入了廣闊深遠的草場,寥寥的人影猶如滄海一粟,或者說,他們獨享這片靜謐的天地。
只是來早了點,還沒到盛花期,每年五月底到六月初,這里就是花的海洋,金蓮、鼻花、蒲公英、風(fēng)鈴草、老鶴草、芍藥、黨參、蠅子草、忍冬……爭奇斗艷,燦如云霞,映襯著湖光山色,恰如仙境。此時只有金蓮花打著頭陣,搶先歡迎著他們。漫野的黃花由于受到雨水的澆灌,顯得有些凌亂,花瓣上的水珠好似喜極而泣的淚滴,晶瑩透亮?;ǘ涞姆植疾⒉痪鶆?,有些地方稀疏如零星的色斑,有些地方密集若厚重的色塊,似與云層相呼映,浸染出油畫的質(zhì)感。往前走,便是靜若處子的賽里木湖。
老皮和俞風(fēng)去了湖邊。
風(fēng)很大,夏瑜用藍色的披風(fēng)包住頭,有幾分似戲里的青衣,她立在大片綠毯似的草地上,背景是湖面、山巒、層云……天際邈遠,她攤開雙臂,仰面朝天,接納著無邊無際的草地精氣,風(fēng)把披肩吹得亂舞,追隨著她,纏繞著她,偌大的舞臺是她一個人的,她與風(fēng)在合演一曲戲。
一人在此獨樂??!是俞風(fēng)的聲音。
湖邊風(fēng)大吧?她問。
是啊,但我不怕風(fēng)。
怎么不怕?
我就是風(fēng)啊!他笑道。
夏瑜也笑了,不由問,你和老皮沒在一起?
他要尋天鵝,往前去了。
湖里有天鵝嗎?
有時出現(xiàn),碰運氣了!
夏瑜一聽,便要去湖邊看看。
兩人并肩走著,風(fēng)越來越猛,夏瑜不由攏了攏披風(fēng)。
你冷嗎?俞風(fēng)問她。
還好。夏瑜望著他問,你冷嗎?
不冷,熱熱的!他情不自禁地說。
濃云籠罩下的湖面如翡翠一般,由灰漸變碧綠、寶藍,與遠處的山巒連成一體,水波瀲滟,像在譜寫一支舒緩而纏綿的曲子。
兩人站在風(fēng)里,四周空曠靜寂,云層低垂,天地間唯有他倆,仿佛遙遠的荒野里偶遇的旅人。夏瑜瞥了一下俞風(fēng)清瘦的臉,倏地想起那句子:于千萬人之中,遇見你要遇見的人。于千萬年之中,時間無涯的荒野里,沒有早一步,也沒有遲一步,遇上了也只能輕輕地說一句:你也在這里嗎?
胸口如潮涌。
給你拍幾張照吧?俞風(fēng)打破靜默,拿出手機。
夏瑜把自己的手機遞給他,還是用我的吧,怕照出來的樣子太丑。
她站在湖邊,他以湖面、草地、山巒幾個方位為背景,各拍了幾張,照片里的那個人,披風(fēng)乍飄,悠然靈動,若仙子下凡。
俞風(fēng)將手機還給她。夏瑜翻看著那些照片,欣喜道:哎,沒想到你這么會照相,角度選得真好!
是你人好看呀!俞風(fēng)笑道。
夏瑜臉一紅,扭頭朝向湖面。
此時,湖像一位安睡的女人,云聚攏過來,似要親吻她,卻怎么也夠不著。
俞風(fēng)望著湖,喃喃地說,如果能在此住上一段時間,與湖水相伴,賞四野美景,該有多好!
一個人嗎?
當(dāng)然是兩個人。
誰呢?
最想在一起的那位!他望著湖說。
夏瑜心里一跳,她已感知對方的潛臺詞。
雨點又落下來了,風(fēng)把雨吹成了斜線,湖面上閃動著銀色的波光。
俞風(fēng)說,到車上去吧!兩人便一起往前小跑。
草地深深淺淺,夏瑜不小心絆了一下,俞風(fēng)趕緊扶了她一把,說要把外衣脫給她披上。
不用,你也冷?。?/p>
王芳拿著兩把傘趕過來,告訴俞風(fēng),前面有氈房,可以在那兒休息一會。
俞風(fēng)答應(yīng)了,要給老皮打電話,信號不好,便要過去找他。卻見湖邊已出現(xiàn)個人影,王芳讓二位先上車,她給老皮遞傘過去。
斜坡上的兩座氈房送出乳霧般的炊煙,飄飄裊裊,融入杉林上空變幻的云霧里。
幾位圍坐在炕上,蒙古族主人捧上熱騰騰的奶茶,喝了幾口,身上的寒意不覺消散了。氈房的門正對著賽里木湖,遠望湖中灰蒙蒙一片,天水一色。
雨還在下,打在氈房頂上噗噗地響,似滴在花草上的沙沙聲,俞風(fēng)醉心于這種天籟之音,覺得下雨也別有詩意。
老皮說,俞處今天有點不一樣,是觸動哪條神經(jīng)了?
俞風(fēng)說,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蒙古族老板娘好客又熱情,端上烤羊肉和伊力特酒,供他們盡情享用。為了活躍氣氛,她給幾位唱起《美麗的草原我的家》,一邊跳起蒙古舞蹈,頓時把在座的熱情點燃了。
一曲唱完,幾位連連鼓掌。老皮站起來給她敬酒。老板娘說,也請你們一起來唱。
老皮說,我唱不好,我們這位夏瑜記者唱得好,讓她PK你。
大家一齊鼓掌,夏瑜也沒推辭,說:好,我來唱一首《陪你一起看草原》。
她飽含激情地唱起來,融合著雨天濕潤的空氣,嗓音愈顯清脆空靈,令人沉醉。老皮禁不住贊嘆,真是黃鶯出谷?。?/p>
老板娘拍手道:唱得真好,人又長得美,叫人好喜歡??!
聽得老皮在一旁兩眼發(fā)光,忍不住說:夏瑜,幾天來我照顧不周,你也別在意??!我其實是想著你的,一拍照就忘了。
說得老板娘直笑:看看,人家都向你表白了!
夏瑜端起茶杯,低頭喝水,裝作沒聽見。
俞風(fēng)眼見老皮怔在一邊,有點難堪,想打破僵局,便起身道:我來唱一首《博爾塔拉之戀》,獻給遠道而來的朋友!
王芳連忙鼓掌:歡迎,歡迎!
略一停頓,那略帶沙啞的嗓音便響起來——
你是否去過那個地方
青色草原鮮花芬芳
駿馬在白云下自由馳騁
雄鷹在藍天里翱翔
博爾塔拉,博爾塔拉
賽里木蕩漾著天鵝的夢想
博爾塔拉,博爾塔拉
氈房把炊煙畫在天上
……
唱畢,幾位便一齊鼓掌。老皮叫道:真好,我都快忘了,你曾是學(xué)校的男中音呢!
王芳端起酒杯說:俞處長來樂城這么長時間,我還是第一次聽您唱歌,太榮幸了!俞處長,我敬您!
老板娘說:處長是個性情中人,難得,難得!
歡樂的氣氛在持續(xù),美酒佳肴,又彌漫著絲絲縷縷的情愫,彼此都忘記了時間,也忘記了雨天。環(huán)境都因人而美,有情便有景,情景相宜,便有意境。
已過晚上七點,外面開始放晴,風(fēng)依然很大,很冷。他們走出氈房,看見呼蘇木其格山的雪峰在陽光下閃耀著圣潔之光,綺麗無比。微醉的夏瑜,無形中又進入了俞風(fēng)的鏡頭,照片上的她巧笑倩兮,美目盼兮,背面的雪山映襯著她的滿面春光,真是燦若云霞,艷如桃李。
俞風(fēng)也在同樣的位置照了一張,陽光讓他酡紅的臉泛著光澤,目光流淌著迷人的柔情,那是男人被愛情充溢才有的神態(tài)。
明天就要走了,沒有好好陪你一下!俞風(fēng)抱歉道。
蠻愉快的,有幸認識了你!夏瑜情不自禁道。
彼此站在那里,似有千言萬語,卻堵在喉嚨口,盡在無言中。
忽然想到,我的名字里有你。夏瑜笑道。
俞風(fēng)愣了一下,說:我的名字里也有你呢。
這一下,仿佛洞開了堤壩,任洪水奔涌,沖擊著五臟六腑,在胸中澎湃。
來張合影吧?夏瑜說。
好!
俞風(fēng)叫來王芳幫忙照相,見老皮從湖邊過來了,便喊他一起合個影。
兩個男人把夏瑜簇擁在中間,背對著霞光中的巍巍雪山,三個人都滿面笑容,幸福洋溢。
這是定格。
車往前開,一點點靠近樂城。老皮坐在副駕駛座上,中間兩個座椅上是夏瑜和俞風(fēng),后排是王芳。老皮照例上車睡覺。俞風(fēng)交待王芳,他明天上午要陪領(lǐng)導(dǎo)下鄉(xiāng),要王芳把二位送到機場。
一時無話。
已是晚上八點左右,天邊布滿了一片片絢麗的晚霞,像一群仙子飄動的云裳,美得令人心醉。夏瑜望著,難免又勾起一絲感傷。就要離開這里了,幾天里來去匆匆,遇見一些人,彼此又擦肩而過,就像一出戲,臨近尾聲時男主角才出場,又會是怎樣的結(jié)局?
他就坐在身邊,距離不過咫尺,卻不敢去拉一下手,也開不了口,知道有一層看不見的玻璃擋著,碰不得,只能說些無關(guān)緊要的閑話。
明天就要走了,太匆促,我又公事纏身,沒能好好陪你們!他的話里含著留戀,似對兩個人說的,但夏瑜知道,這是對她一個人的話。
蠻好的!夏瑜說。
今天好不容易來一趟賽里木湖,天公又不作美。
后來也放晴了。
下次來,好好看一看,賽里木湖四季都很美。
好的!
王芳插了句:夏記者干脆也來樂城援疆,不更好嗎?
好主意,我還真想來呢,可惜我們單位小了,不夠資格。夏瑜說。
俞處不能點名要夏記者來嗎?王芳攛掇道。
俞風(fēng)笑道:你當(dāng)我是省委書記???
我們可以邀請夏記者、皮記者再來樂城。王芳極力地鼓動。
俞風(fēng)說:看機會吧。
他沒往下說,但彼此都明白,這是個未知數(shù),謀事在人,成事在天,有很多的不確定性,只能隨緣。
到達樂城市區(qū)已過九點,雨過天晴,太陽還斜斜地往下灑著金光,四處透亮。俞風(fēng)要接二位吃最后的晚餐,老皮不太想去,說中午酒喝多了,還沒消化,等會還是去商店買些土特產(chǎn)帶回去,給同事們嘗嘗。
俞風(fēng)不好再說什么,他瞥了一下夏瑜。夏瑜很想跟俞風(fēng)一起吃飯,就要分別了,每一分鐘都是寶貴的金子,不想失去,但彼此的感應(yīng)逃不過旁人的眼睛,所謂當(dāng)局者迷、旁觀者清。她知道老皮吃醋了,這是有意作怪,不想讓他們得逞。
夏瑜心里就有些恨,但她又不能繞開老皮這個絆腳石,就說:老皮,一起吃個飯吧?我請你們幾位。來樂城這么多天,承蒙關(guān)照,十分感謝!
莫客氣,照顧不周,還要請你海涵呢。老皮馬上打破口。
俞風(fēng)說:這幾天太匆忙,沒玩好,我心里還內(nèi)疚呢,哪能要你破費?
這一來二去地客氣起來,無形之中,彼此那種親近感又拉遠了,跟老皮生分,對俞風(fēng)又何嘗不是?緣分就像來去無形的霧,有時罩在你頭頂,轉(zhuǎn)眼間,便會跑得無影無蹤。夏瑜也感覺不對勁,心中懊悔,卻無能為力。她還能死乞白賴地拉人家去嗎?這可不是她的風(fēng)格。
很快到了樂城賓館。車停在門口,幾位下來,俞風(fēng)對老皮說:飯還是要吃的,就在賓館吃點便餐吧。今天太累了,你們早點休息,明天還要早起呢。
正說著,俞風(fēng)的手機響了,他一接手機嗯了兩聲,蹙起眉頭說:好,我馬上來!收了手機,回頭對老皮說,鄉(xiāng)下工作組有位下屬出了點事,得去處理。
老皮說:你忙去,不用操心!
俞風(fēng)對王芳小聲交待了幾句,便對兩位說:抱歉,失陪了!由王芳代勞一下,明天我爭取來送你們!跟老皮和夏瑜握了下手,便上車離去了。
俞風(fēng)一走,仿佛帶走了一團火,王芳與二人坐在餐廳,就顯得冷清多了。老皮說話不多,夏瑜也不想說話,只有王芳無話找話,說起那位同志騎摩托回市內(nèi),不小心在路上與一趕牛的維吾爾族老漢撞上了,兩人都送到醫(yī)院,還不知傷情,俞處長現(xiàn)趕去醫(yī)院處理此事。
吃完飯,王芳交待了一番,說明天幾點過來,便回去了。老皮轉(zhuǎn)頭問夏瑜想不想去商店買土特產(chǎn),夏瑜說已買了呢。老皮說你買了怎不告訴我?夏瑜嗤道:你只管睡覺拍照,哪管別的?
老皮聽她嗔怪,也不再說什么,自顧走了。此次行程,本希望能加深感情,可事與愿違,彼此都沒有辦法挽回這個局面。他不舒服,夏瑜也感到失落。
夏瑜回到客房,一時無聊,又倚在窗口看風(fēng)景,賓館門前的小河上,滿天橙紅鑲灰的云霞,小河里閃著金色的片影,波光瀲滟,瑰麗無比。一會兒,云霞漸漸變成灰色,天黯淡下去,風(fēng)車的輪子轉(zhuǎn)動著玫瑰色的光影,對面橋上尖塔亮起了金色的輪廓,呈現(xiàn)一片璀璨光耀的琉璃世界。樂城的最后一夜,以這樣的美麗讓她深深銘記,就像剛剛遭遇的愛情。
夏瑜感覺愛上了這座小城。走得匆忙了,她應(yīng)該再呆一個星期,等賽里木湖的花繁盛了,晴天再去看看,會是怎樣的醉人!也怪不得聽人說起,來了樂城就不想走,這是個讓人留戀的地方。而這一切,都因為一個人牽動著她的心。
只希望明天他能來,再見上一面。那一夜,她輾轉(zhuǎn)反側(cè),到深夜才迷糊著睡去。
第二天一早,夏瑜被手機叫醒,收拾好行李,便下樓吃早餐。王芳一會就來了,然后他們拖著行李上了車。不見俞風(fēng),夏瑜心里頓時一沉,也不好問。王芳說維族老人坐骨骨裂,她同事的手臂也受傷了。俞處一直守在醫(yī)院里,呆到很晚才離開。
等了十來分鐘,王芳收到俞風(fēng)的短信,要下鄉(xiāng),來不了。王芳只得讓司機開車。
一路無話。窗外的沖天楊一樹一樹地閃過,整齊的樓房、安靜的街道,繼而是大片的田地,在作最后的告別。再來這地方的可能性很小,世界上有那么多地方要去,時間有限,機會也少,就像心中的眷念,難以實現(xiàn)也就不想了。
俞風(fēng)可能是有意不來的。男人一時性起,等過了勁,理智便占了上風(fēng)。知道沒有結(jié)果,早作了斷,對彼此都沒有傷害。這是明智的選擇,也是無奈之舉。
機場到了。兩人拿了行李,與王芳告別,彼此都有些難舍。王芳跟夏瑜擁抱,又跟老皮擁抱,動情地說,皮哥,別忘了我!老皮對她笑道,哪會呢!
然后拖著行李去取票、托運、安檢,走進了小小的候機室。
夏瑜和老皮各坐在一邊,拿著手機看著微信。他們一路說話不多,現(xiàn)在依然是。最初是因為陌生的距離感,現(xiàn)在卻是熟悉的疲憊感。沒有結(jié)果的未來,至少對夏瑜如此。而老皮則是懾于對方的矜持,或叫高冷,形成隔膜。
夏瑜是沒心情說話,感到空落,戛然而止容易造成這樣的不適,得有時間消化。正郁悶中,手機響了一聲。顯示俞風(fēng)的留言:不能前來送別,十分遺憾。感謝你來此,留下美好的回憶,永存于心。俞風(fēng)。
血流加快,胸口作脹,她正要回過去,一張一張的照片又發(fā)過來,她在賽里木湖,在阿拉套山腳下,在鄉(xiāng)下的村莊……每一個瞬間都在笑。她好長時間沒這么開心地笑過了,卻沒想到自己會笑得如此燦爛,富有感染力。這是一個人讓她笑,因為有他,她才瞬間綻放。
看什么這么高興???老皮感覺到了。
照片。
走吧,登機了。
兩人進了登機口。藍天之下,一片空曠的停機坪,有架飛機停在中央,就要載著他們離開這里。夏瑜向飛機走去,在登機的一刻,不由回望了一眼機場航站樓,樂城兩個碩大的紅字在一塵不染的藍天下鮮明耀眼,似在默默地注視著她,忙拿出手機自拍了兩張,樓宇上的樂城兩字正好收在背景里。
老皮把靠窗的座位讓給她坐。她透過窗口往外望,停機坪一片遼闊,遠處是覆蓋著白雪的山巒,連綿如一道屏障,美得眩目。恍惚間,那沙啞的男中音又在耳邊響起:
博爾塔拉,博爾塔拉
賽里木蕩漾著天鵝的夢想
博爾塔拉,博爾塔拉
氈房把炊煙畫在天上
……
她胸口一激,忍不住打開微信,把剛才的自拍照發(fā)給俞風(fēng),留言道:再見了,博爾塔拉,存念美好!
對方很快回了:歡迎再來!祝福你!
她呆了一下,心里倏地一悲,便關(guān)了手機。
飛機開始滑行。升空的一剎那,夏瑜止不住鼻酸,眼淚頓時奪眶而出,她趕忙掏紙巾,不想老皮遞了過來。她扭過臉擦拭淚水,背對著老皮說,謝謝旅程有你做伴。老皮說:我也一樣。
沒再說什么,三言兩語的,不過行程中的一問一答。飛行途中,突遭遇氣流云團,機身顛簸,夏瑜一時驚嚇,不由拉了下老皮,老皮沒作聲,只是點了下頭。夏瑜看到他若無其事的樣子,無形有了支撐,仿佛有棵樹在旁靠著。好在有驚無險,幾十分鐘后,飛機便平穩(wěn)了。
夏瑜心有余悸道,剛才有些駭人呢。
老皮說:我經(jīng)歷過比這更大的顛簸。
你不怕嗎?
老皮說:我要怕了,你不更怕?
夏瑜瞥了他一下,依舊若無其事的樣子,倏地覺得對方還有點男人氣。
四個小時后,飛機終于降落到江城機場。兩人一起取了行李,然后走出機場。夏瑜便與老皮告別,兩人一個住江南,一個住江北,走的不是一條道。老皮掏出兩袋紅棗和一袋枸杞,說是昨天買的,非要她帶上。夏瑜推辭不過,只得接了。臨走時,老皮說明天把照片發(fā)給她。
兩天后,夏瑜收到老皮從QQ上發(fā)來的一個壓縮文件包,打開一看,竟有近百張照片,她在博物館、怪石峪、阿拉套山密林幽谷、鄉(xiāng)下的村莊、賽里木湖……都是在不經(jīng)意間攝下的,真情流露,自然而然,又因美麗風(fēng)景的陪襯,加上攝影師構(gòu)圖用光的藝術(shù)加工,猶如明星般光彩照人,美麗萬方。
夏瑜感動道:謝謝,沒想到你拍了這么多!
老皮發(fā)來一個呲牙的表情,謝謝你做了模特!
夏瑜說:我沒做??!
老皮說:你無意中做的。不敢跟你說,說了就出不了這效果。
夏瑜翹起個大拇指。
又過了四五天,夏瑜才收到從樂城郵寄過來的快件,因長途運輸,紙箱已經(jīng)破損,里面裝紅棗、枸杞的塑料袋也壓破了,撒出不少。幸虧老皮給了她一些。一時被觸動,那些旅途的片段便被勾起,就忍不住撥了老皮的號碼,卻告知不在服務(wù)區(qū)。過了一會,老皮打電話過來,問有什么指示。夏瑜說謝謝他的照片和紅棗,問他晚上有沒有空,一起吃個飯,感謝他旅途的照顧,還要把來回的機票錢給他。老皮說不用,我請你去的,哪能要你掏錢買票?夏瑜聽得感動,但說到請字,又覺得不對勁,不由問一句,怎么你今晚有事?老皮頓了一下說,有個朋友約了。夏瑜一愣,嘴上還是淡淡地說,那好。便掛了。
進入六月,天漸漸地?zé)崃?,跟老皮自上次電話后,未有第二次。跟俞風(fēng)也是空白,誰也沒主動開口,似有千言萬語,說出口卻難上加難。有時在微信上與王芳相互點贊,偶爾問候一下,也沒過多的聯(lián)系,那些火熱的記憶隨著時間的推移漸漸地淡薄了。
這一日,夏瑜下班后回家,進了地鐵,上上下下的人,坐著的、站著的,擠滿了車廂,有的拿著手機在玩,有的在說話,兩個中年婦女在大聲地聊天,一個小男孩在身邊躥來躥去,跟他母親嘻笑耍玩。夏瑜躲不過噪聲,便拿出手機看起微信,見有王芳的留言,說要來江城了。
夏瑜回復(fù)道:好啊,歡迎!是來出差吧?
王芳答:是老皮邀請我過來玩。
夏瑜一時驚愕,便明白過來,怪不得不來找她,原是有新歡呢。
王芳似乎感覺到對方的沉默,解釋道:夏姐,我們也沒什么聯(lián)系,是前不久他跟我提起布仁家的事,說要資助布仁兒子讀書。
夏瑜也覺得意外,她以為老皮沒在意此事,誰想對方已存在心里,不動聲色地行動了。
王芳又在發(fā):我也沒想到他會如此。后來加了朋友圈,聊了幾次,覺得蠻談得來,就想來看看,他也答應(yīng)了。
那好啊。夏瑜澀澀地來一句。
夏姐,我知道你倆是朋友,老皮也說了,你是女神級的,他高攀不上,只能找我這種傻大姐。一個呲牙笑。
夏瑜眼前一暗,像丟失了什么東西,空落得發(fā)慌,勉強說沒什么,你們倆蠻適合的。
王芳聽她表白,又發(fā):俞處也說,我看似大大咧咧的,其實心里蠻有數(shù),拎得清。我咋沒發(fā)現(xiàn)這一優(yōu)點呢?呲牙笑。
夏瑜已有些酸澀,再一聽俞處,更是打破了醋缸。她怎么就輸給這個其貌不揚的丫頭了?是她自視過高,感覺遲頓?可對方也并沒侵犯她,更談不上是她的情敵,只是撿到了她扔下的戰(zhàn)利品。但兩個男人都為王芳點贊,欣賞對方,多少刺激了她。她哪了解男人心里的彎彎繞呢?時光短暫,活著不易,先抓住眼前最容易得到的,不費氣力,不找麻煩?,F(xiàn)實面前,夢想有時就像掛在柳梢頭的月亮,看似咫尺,實則天涯。
站點在往前推進,兩個中年婦女出去了,又進來一些人。再到一個站點,小男孩和他母親也出去了,又進來一些人,走馬燈似地變幻著,就像人的一生,一段一段地過,在一個時期遇到一些人,過一時期又遇到另一些人,相聚一下,又彼此分開,各有目的,各有歸宿,不能怪人家不能陪你。緣分有深淺,因果看似偶然,實則必然。
這么想著,夏瑜便釋然。老皮沒讓她動心,也就不是那個命中注定。各有因緣,成全對方也是一份造化。便給王芳發(fā)留言:祝福你們!
王芳馬上回了:謝謝夏姐,一定會有更好的人愛你的!
謝謝你的吉言!她收了手機。
到站了。她走出車廂,與進去的一些人擦身而過。突然眼角一挑,有個似曾相識的身影。
哎……
對方回頭,打量了一下,便笑道:是你呀!
是我。這下她記起了,是在怪石峪短暫相遇的那位。
你下班吧?對方問。
是啊,你來江城辦事?
不等對方回答,地鐵門已關(guān)上了。
列車風(fēng)馳電掣一樣開走了。玻璃墻外只剩下空寂的軌道,她的心也跟著空落,如在怪石峪望著那背影離去的悵惘。又錯過了!她呆在原地,一時挪不動腳步。
手機一時響了,看是老皮打來的。
你好,下班了吧?他問。
是啊。有什么好事告訴我?
什么好事,小王要來了。
好啊,我已聽說了。
真是個快嘴!他在那邊責(zé)怪。
不該對我說的?
不是那意思。總該我先告訴你才好。
沒什么。
她想來看看,我就盡一下地主之誼,到時一起聚聚吧。他誠懇地說。
近來事太多,沒時間呢。夏瑜知道那是客氣話。
哦,那隨你吧。
老皮通知她一聲,算是給她面子,也盡了禮節(jié),怪不得人家。
又一趟地鐵到站了。門打開,人流潮汐般地涌出涌進,夏瑜也裹挾在里頭。老皮的來電無形催促了她,要去追尋地鐵里的那個男人。
車廂里站滿了人,她被擠在門口,瞥見玻璃門里映出個傻女人影,不由笑了笑。
責(zé)任編輯 趙劍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