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童睿
朋友說余世存是知識界的王菲,只顧自己,不顧周圍,不管自己的思想有沒有更多的人唱和。比如這次他對“先知”的推崇就頗遭質(zhì)疑。余世存認為:大禹曾預測后世必有以酒亡國者,是最早的禁酒者,陳獨秀精準地預言斯大林主義的結局。他們都是先知。
余世存希望能給讀者提供一個關于中國文化的框架,不能要么把中國文化罵得狗血噴頭,要么就認為中國文化能救世界。
更加豐富的參照系
余世存從北大畢業(yè),是在1990年。那時,蘇聯(lián)失去繼續(xù)爭霸的能力,而未來的贏家美國,剛剛對中國實施了嚴厲的制裁。余世存本以為,世界局勢會朝著和平友好的方向發(fā)展,而現(xiàn)實卻讓他陷入迷惑。他的職業(yè)安排也遇到了難處。本來他打算進入文化單位,一展文史方面的長才。最終卻被分配在北京一中教書。同學們各有好出路,自己卻只能做“孩子王”,余世存大感失望。
余世存決心對國家和個人的艱難處境做出解釋。白天,他用課余時間閱讀薩特、梅洛·龐蒂,是北京圖書館的???。晚上寫作隨筆,半年攢下十幾萬字。最初他不太關注本國典籍,結識精研“老莊”的張遠山后,才接觸《莊子》,并被深深吸引:“它最吸引我的是文辭之美,然后是高妙的哲學思想。薩特也用美來表達哲學,可是莊子做得更好?!?/p>
從此他發(fā)現(xiàn),中國的經(jīng)典體系如此豐富多樣。對外,它與近代西方的理性傳統(tǒng)相區(qū)別;對內(nèi),它不僅僅包括儒家思想一條線索。同一個世界,可以有不同的解釋,非正統(tǒng)的解釋未必沒有價值。這一發(fā)現(xiàn)是一條伏脈,延伸到他之后的閱讀和研究里,催生了他劍走偏鋒的研究路數(shù),以及不斷引入新“參照系”的努力。所謂“參照系”,既是觀看世界的一種視角,也是安身立命的一種方式。這種知識探險“使一個年輕的書生,在很苦難的人生中,能夠活得很安心?!?/p>
先知的存在
如今已是“著名學者”的余世存反復強調(diào),人應該有更加豐富的參照系,不應該被世俗價值觀捆綁?!昂芏嗳苏f過我一個特點,我能夠從尋常的對象中看出獨特的角度。比如先秦史,(歷史學家)童書業(yè)的書很棒,梁啟超也寫過。但他們都沒有關注到先知。對于正統(tǒng)知識之外的知識、現(xiàn)象,好幾代知識人都是回避的,沒有想到這里有很多值得挖掘的東西?!?/p>
四、五年前,余世存正為一些媒體寫文章,寫作時翻覽書籍,突然意識到對于先秦人物的信念與習俗,現(xiàn)代人很難理解,而其中,先知又是被嚴重忽視的群體。何謂“先知”呢?余世存解釋道:“先知基本上是歷史和現(xiàn)實的旁觀者。其次,他們的預言和洞見是警示,而不是樂觀的展望。他的存在是為使世道人心從錯誤的軌道回到較為正確的軌道,但他們的洞見很難被接納。在這個意義上,中西方先知其實都是一樣的。近當代史上,陳獨秀精準地預言斯大林主義的結局。錢穆、胡適、陳夢家都預言到理想主義一旦被用來改造現(xiàn)實,會是多么恐怖。他們都是了不起的先知。”
在余世存看來,先知對命運和天下大勢有“直觀”的能力:“先知代表的仍屬于非理性、前理性的人類精神。在象、數(shù)、義、理方面,先知們更多地用心于象,他們將人類思維中的直覺思維發(fā)揮得淋漓盡致?!边@種“直觀能力”在他的新著《先知中國》里通過一個個實例表現(xiàn)出來:郭偃從棺材中的牛叫感知到先君的旨意;師曠以樂聲預測戰(zhàn)爭勝負;卜楚丘用卦象推斷莊叔之子將被餓死……在有些人看來近乎故弄玄虛,而余世存則認為,先知能與“至高精神”和“超越之物”接觸,這種以超驗世界為參照系審判現(xiàn)實世界的態(tài)度,能夠避免人被俗世的潮流裹挾。
不過余世存對先知“直觀能力”的推崇頗遭質(zhì)疑。可他面對批評的態(tài)度倒很是豁達:“好幾個朋友說我像知識界的王菲,只顧自己,不顧周圍。不管自己的思想有沒有更多的人去唱和?!?p>
時失求諸野
余世存自來喜歡率性而為。他做過老師,編過雜志,又先后放棄這兩份安穩(wěn)的工作。2005年他因《非常道》一書名聲大噪。一般人看來,這正是更進一步博得大名的好時機??蓛赡旰?,他卻南下大理,閑居了兩年。他說,如此安排,一是為養(yǎng)病,二是覺得自己知識體系還有欠缺,需要從喧囂的都市退出來,靜下心讀些書。
在云南,余世存的“工作”就是讀書、喝茶?!拔以谝粋€道觀里住了幾個月,那里只有我跟一個道士。道士給我做飯,飯后他去曬太陽,我就去隨便讀書。朋友來訪,說我過的簡直是神仙日子。”這段經(jīng)歷使他明白,鄉(xiāng)野中順自然節(jié)律而動的時間觀念和生活方式,實在需要人們?nèi)ゼ毤汅w味。這就是人處置生活的另一種參照系。
余世存說:“孔子發(fā)現(xiàn)‘禮失求諸野的道理,如果把‘禮換成‘時,提出‘時失求諸野,他就更了不起了?!彼褜r間的思考寫成了《時間之書》,介紹古人的節(jié)令觀、二十四節(jié)氣的意義和習俗,希望人們恢復對時節(jié)更替的敏銳感知。
完成了對先知和時間問題的思索,現(xiàn)在余世存過著一種隨意的讀書生活,沒有外在的嚴格紀律的約束,聽憑內(nèi)心的問題意識的指引,他仍在探索新的參照系,試圖發(fā)現(xiàn)被人忽略的東西。余世存瞄準的下個領域是考古天文學,這仍是個看來十分冷僻的領域。他說,他并不覺得到了某個年齡段就沒必要去探索新領域:“一個問題解決了又會冒出新問題。這可能是我們的宿命:你永遠有問題,永遠需要去解答?!?/p>
Q:你書中記錄的先知們做出預言、警醒世人的能力是從哪里來的?
A:先知參考的尺度是來自于天,來自于神,無論你用什么概念來稱呼這個至高的造物主都可以。先知是用超驗來審判現(xiàn)實。不過大家受孔子以來的這種儒化的影響,不愿意“語怪力亂神”,對這一塊避而不談,但是這一塊其實是我們在生活中日日都用而不自知的,大家經(jīng)常接觸這一面的東西。
Q:了解先秦這些超越現(xiàn)實,與“天”直接溝通的先知,對當下的讀者有什么意義?
A:中國人這些年的人生參考坐標太簡單化,數(shù)字化。哪怕很多大知識分子,當他們的孩子面臨時代裹挾的時候,也是無能為力。他們也只能順勢而為,比如說湊個錢給孩子付個首付,或者讓孩子出國。他們沒有像古代的那些仁人志士,能夠勇敢地對他的孩子說:“你就做你喜歡的事?!?/p>
我們這代知識分子,跟傳統(tǒng)知識分子已經(jīng)隔得很遠了,被時代的價值觀裹挾了。這是很糟糕的,大家的參照系是不夠的。我們最不該在意的就是世俗的參照,比方說畢業(yè)三年,必須有個女朋友;畢業(yè)五年,必須有套房子……這太功利了。
人一定要找一個真正立得住的參照系,找絕對的時間也好,天神也好,上帝也好,總之是要找這種至高的精神,一個超越的東西來做背景,去打量我們的生活,否則我們都會被潮流裹挾,陷入虛榮和虛無而不自知。
Q: 2007年你離開都市,在大理住了兩年,這一經(jīng)歷怎樣豐富了你的參照系?
A:我在北京時,認為我們這種文科生只有堅持對社會思考、發(fā)言,才算是活著。這是很絕對的一個參照系。但當我離開北京和過去的朋友圈,不用參加各種研討會、座談會了,我發(fā)現(xiàn),即使我不對社會發(fā)言也并不是說就完蛋了。
在云南時,無論六點七點,我自然醒來,感覺神清氣爽。然后泡壺茶,拿本閑書隨便看,想見見朋友也OK,很悠閑。這跟大城市是兩種狀態(tài),那么我的參照系就更豐富了一些。有朋友來看我,他住到第三天就待不下去了,他覺得離開北京太久,就失去了歷史在場感。這其實就是沒有把自己從一種參照系置換出來的能力。
我從云南回來,一方面是個人原因,另一方面就是希望把在云南發(fā)現(xiàn)的這些東西跟朋友交流。其中最重要的,就是發(fā)現(xiàn)時間。
Q:說到發(fā)現(xiàn)時間,在你看來,我們應該有怎樣的時間的參照系?
A:人生也分季節(jié)。我們要懂得,一個時期該做一個時期的事。年輕人處在春天的階段,你就去耕耘就行了,老話講得對,“只問耕耘,不問收獲”。到了秋天自然會有收獲。不能在年輕時,還處于春天夏天的階段,就去羨慕成功人士的生活,因為那是屬于秋天的,人家是打拼過的。而在日常生活中,人應該有較強的調(diào)時定時的能力,對環(huán)境、節(jié)氣的更替有敏銳的感知。我們要恢復這種能力,就不應該用數(shù)字化、刻度化的標準時間框定時間概念。我們應該有很豐富的,關于節(jié)氣、節(jié)令的時間感覺。關于時間的參照系,同樣不能這么單一。
Q:你思考時間觀、先知傳統(tǒng),從中挖掘新的參照系,為什么要做這些努力?
A:我希望能給我的讀者提供一個關于中國文化的框架。如果西方文明可以被稱作基督教文明的話,它的大經(jīng)典是《圣經(jīng)》,其體例至今對西方人都有很大影響?!妒ソ?jīng)》有《創(chuàng)世紀》,而《尚書》是我們的“創(chuàng)世紀”;《圣經(jīng)》有《雅歌》、《詩篇》,我們有《詩經(jīng)》;《圣經(jīng)》有四部福音書,我們有“孔子福音”、“老子福音”……我們可以看到自身和西方文化的異質(zhì)同構性,也看到在面對自家文化時,我們功利了。我們只把孔子的言說當作福音,丟掉了“墨子福音”、“老莊福音”這些東西,至少是不重視。
我希望我的讀者知道,不能要么把中國文化罵得狗血噴頭,要么就認為中國文化能救世界。按我給大家提供的這個世界圖景,我們不僅僅能夠在自家的傳統(tǒng)里面得到安頓,同時也能夠把別人的東西引進來對話,相互激活對方的創(chuàng)造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