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西周金文是古文字發(fā)展史上十分重要的一個階段。他上接甲骨下啟小篆,是漢字走向規(guī)范化的重要歷程。毛筆的出現(xiàn)已不可考,但在商周早期的金文發(fā)展中卻可以看到他的影子,波磔、露鋒、撇捺一應俱全。由于金文對于漢字規(guī)范化的需要,在其發(fā)展的高峰期卻漸漸摒棄了這些毛筆的遺痕,從而發(fā)展出金文獨特的風格。
關鍵詞:金文;筆墨;筆畫
凡談及中國書畫,皆離不開“筆墨”二字。用筆為骨氣,運墨得五色,筆墨騰挪間才有躍然于素尺之上的鸞翔鳳翥。從現(xiàn)存少量的商周遺墨中足以窺見當時已有筆墨的藝術化運用:波磔、中鋒、出鋒等無一不全。就在漢字藝術逐漸走向成熟,筆墨藝匠正在萌芽的時期,金文卻逐漸演變?yōu)樽煮w均勻、筆畫圓潤、結構端莊的“模范”書體,漸漸形成了獨屬于“鐘鼎之文”的典雅風格,成為古文字系統(tǒng)中的集大成者,不僅推進了文字的演進,更開啟了金石文字之先河。
一、殷商遺風
殷商時期,青銅藝術走上成熟的高峰,無論是工藝、造型還是紋飾都至臻完善。從考古發(fā)現(xiàn)的甲骨文來看,此時已經形成了一套脫離原始符號的文字系統(tǒng)。在青銅技術和文字系統(tǒng)皆已完備的情況下,金文應運而生。殷商一朝成為金文藝術的肇始期。
關于銘文的鑄作,各家多有闡述,大體來說,商器鑄銘是在專用的泥模上,用朱墨書寫銘文,刻出陰文,然后翻制泥芯或用泥捺印成為陽文泥版,粘附到泥芯上,鑄后成為陰文[1]。從上述的制作工藝中不難看出,金文自肇始起就是對筆墨文字的臨摹。且根據出土的商代朱墨書文字來看,此期的文字已經出現(xiàn)了對筆法的初期探索,書者在運筆的過程中充分展現(xiàn)出毛筆柔軟而富有彈性的特點,在與朱墨的結合中又出現(xiàn)了出鋒、偏鋒與正鋒的運用,筆畫或有肥隆,已出現(xiàn)波磔的態(tài)勢,這些筆墨的特征無一不體現(xiàn)在了金文上。
商代金文一般較為簡單,多為標記族徽、器用、器名等,多鑄于器身不明顯之處,如司母戊鼎銘文。這些金文忠實地還原了毛筆的筆墨屬性,筆勢強勁,肥隆恣意,行止間鋒芒畢露。同時,商代金文還有另一種風格,即筆劃遒美挺拔、少露鋒芒、進徐中肥隆有度,雖有所修整但依然有運筆的痕跡,如戍嗣子鼎。這些都是當時毛筆書法有所發(fā)展的體現(xiàn),同樣,也烙印在同期的金文藝術中。
武王伐商拉開了西周統(tǒng)治的序幕,“小邦周”在勝利之余也在不停地總結前朝的政治得失,從而制定出一套傳承數千年的統(tǒng)治體系,而其他諸方面也是在總結過往的基礎上逐漸發(fā)展出周人獨有的特質。僅是作為禮器的青銅器銘文的種類在周代就發(fā)展出如訓語、記事、追考和律令等十余種用途。
西周早期的金文基本上延續(xù)了商代的風格,即對毛筆文字的模仿,字里行間多有筆墨的質感。如武王時的利簋,雖在字數上有所增加,但在章法上還是只有間距而無字距,行氣也較為渙散,字體清秀,首尾有出鋒,有明顯的肥筆。雖然在整體氣度上有所收斂,字體也較商代金文而言多了些質樸的風味,但總體而言還是對于商代金文的繼承。即便如此,西周早期的金文也還是有了自身的發(fā)展,如成王時期的何尊、康王時期的大盂鼎,以及昭王時期的召卣等。字體趨于渾厚,大小錯落有致,比劃少有出鋒,停按的波磔筆意雖較為明顯,但整體趨于均勻與收斂。應該在銘文的制作工藝上有了進一步的提高,才能去掉一些書寫的筆墨痕跡。由此看來,此期的金文雖然還帶有強烈的筆墨痕跡,在筆畫上也能感受到毛筆特有的富有力度和彈性的筆意,但已經開始去筆墨化的征程,來探索獨屬于鐘鼎文字的風骨。
二、周韻始成
歷經成康之治的積累與昭王時期的圖強,西周在穆王時期達到了鼎盛,國土遼闊、四夷具服,留下了許多諸如“穆天子傳”的史詩,也正是在此時才形成了獨屬于周王朝的理性典雅氣度與風骨。
同樣在金文的發(fā)展上,也是在西周早期的探索下,終于漸漸擺脫了對于筆墨的臨摹,開始形成帶有鐘鼎質感的金文風格。
西周中期的銘文已經不見了筆墨中停按所帶來的波磔,取而代之的是均勻光潔如“玉箸”般的筆畫。從波磔體到玉箸體,金文真正開始了去筆墨化,走上了一條獨屬于金文的風格。從穆王時期的簋,就可以看到這種明顯的變化,雖然還是能看到極少地運筆時所遺留的波磔,但整體已經是均勻光潔的線條,收斂的比劃帶來整體風格的端莊與嚴謹。章法上雖然有些許松散,但在布局上卻行氣森然,無論是字距還是行距再無肆意與雜亂,顯現(xiàn)出強烈的理性收斂。而到了恭王時期的墻盤、懿王時期的十三年壺和孝王時期的大克鼎的金文則更為端莊收斂。筆畫再無筆墨的波磔;線條兩端圓潤光滑卻不失挺勁,沒有早先筆鋒的出挑,是標準“玉箸體”的體現(xiàn)。在章法上極為講究,行氣規(guī)整貫通、疏密統(tǒng)一。字體渾厚有力,結構錯落有致,通篇風格質樸典雅。
值得注意的是,金文并不能代表此期所有文字的走向,只是在剝離早期單純對于毛筆書寫的臨摹,去筆墨化的過程也是金文探尋自身文字風格的過程。但筆墨文字卻依然在演進中,我們可以從考古發(fā)現(xiàn)中的西周遺墨看到這種不痛的演進方向。洛陽北窯西周貴族墓地出土了七件帶墨書的文字,蔡運章先生將其分為兩類:第一類以白懋父簋為代表的件墨書,“這些墨書文字筆勢雄勁遒美,畫中肥而首尾出鋒,有明顯的波磔?!盵2]相較于商代的墨書更為精進,出現(xiàn)了在停按垂捺中新的變化,波磔中有肥筆,雖較商代的墨書有所收斂,但雄勁的筆勢一樣帶出了生動的變化,這與西周早期的金文風格基本一致。而第二類墨書有叔□父和堯戈兩件。書體顯得清秀、樸實,筆畫中略帶肥筆,而起止不露鋒芒,接近西周中期最流行的玉箸體,堯戈銘與大亥簋、利簋銘文接近;叔□父戈與墻盤、永盂、師虎簋銘文相似。[3]通過實際的比對不難發(fā)現(xiàn),堯戈與叔□父戈雖然在風格上有先后延續(xù)的相似感,但在與西周中期銘文的對比中卻是大相徑庭。堯戈與西周早期的利簋大亥簋的銘文無論從字法、章法還是行氣來看都十分相似。而叔□父戈在與同期銘文的對比中不難發(fā)現(xiàn)標準的“玉箸書”中不見出鋒,叔□父戈墨書的首尾多有出鋒;標準的“玉箸書”中沒有毛筆運筆中的停按垂捺,叔□父戈墨書里第一字的豎筆中看到了豎弩的筆意,這是筆墨書法的進步;在章法上可以看出西周中期金文的布局中極為講求行氣間疏密的統(tǒng)一,而叔□父戈墨書中卻更為渙散。由此可以看出,此時在銘文的鑄造過程中已經能去掉毛筆書寫所帶來的遺痕。
由以上的對比不難看出,西周早期的銘文與筆墨書法的區(qū)別并不大,而中期的銘文與筆墨書法卻是走向了不同的道路。中期銘文已經去掉了筆墨書法的彈性與筆法,取而代之的是屬于吉金質感的端莊與質樸,他代表了周代絕對的禮法制度與嚴謹的理性精神的崛起。
三、風格形成
夷王烹殺齊哀公姜不辰,結束了西周中期的輝煌。從厲王起進入了王室衰微的西周晚期,雖有宣王中興的螢燭之光,但依然難挽江河日下的衰敗,無奈在犬戎入侵結束掉周幽王性命的同時也結束了西周的統(tǒng)治。
在政治動蕩的年歲里,文化藝術總能是開出異常紛繁的花朵。在飄搖的西周晚期,金文藝術的風格也進入了最為成熟的時期。在章法講究、筆勢圓潤的西周中期“玉箸書”的基礎上,西周晚期金文更為端莊工整,字體偏長,在遒勁的力道下,渾厚圓潤的線條撐起字體的高貴與肅穆,行氣間盡顯嚴正。如宣王期毛公鼎、逨盤逨鼎。相傳宣王史官籀做《史籀篇》,為當時的啟蒙課本,即“標準字體”。東漢許慎對此就有記載《說文·敘》:“及宣王太史籀著《大篆》十五篇?!睔v代對此皆有討論,各執(zhí)一詞。對比金文在此時期達到的高度來看,我們可以認為在周宣王時期有了“標準”的籀篆文字,這種文字即前文所提到的端莊工整的文字。在去掉所有的筆墨特征后,這種規(guī)范性的文字及其適合作為“模范”文字推廣至全國。一是因為此類規(guī)范的文字適合普及使用,不帶有個性因素,較為受眾所接納;二也是因為此種文字代表了西周政治所提倡的禮制,與在此背景下所衍生出高度克制的理性主義審美,所以西周晚期完全“去筆墨化”的金文取得了這個時代所有文字的最高成就,即成典范。
在達到規(guī)范典雅的高峰的同時,金文的演進也在此基礎上發(fā)展出了更為自由開放的風格,并引領了一個文字時代的開端。虢季子白盤金文就是此期另一種書風的典型代表:筆劃細勁如“鐵線”不似“玉箸”般沉著;力道均勻,字里行間雖橫縱成行,但布白更為舒朗;整體上在優(yōu)雅的基礎上多了松散意味,這種書風直接開啟了秦小篆的先河,秦鑄印文字就是對這種金文最好的繼承。而散氏盤則開啟了另一種金石風格:西周金文體式皆修長偏圓,而這篇銘文體式卻盡顯方扁;比劃在圓潤間更多地體現(xiàn)出雄壯渾厚的力道;章法上求工有意,偏倚間氣韻流轉,帶來極為自然生動的表征。這種極為古拙方扁的風格對于后世摹印篆的形成有著不可估量的影響,是另一股金石藝術的源頭。
四、結語
金文的肇始與筆墨文字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但由于二者制作方法的迥異以及金文自身獨立性的需要,去筆墨痕跡成為金文演進中極其重要的環(huán)節(jié),西周理性的崛起以及禮制的需要加速了這種去筆墨化的進程。終于,典范優(yōu)雅的金文成為西周一朝的代表文字,無論是吉金文字還是鐘鼎文都是后世對其滿含美好追慕的稱謂,并包含著無限地敬畏,如同對待那個開啟中華文化之光的理性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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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
郭晶,現(xiàn)供職于寶雞青銅器博物館。研究方向:藝術考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