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利華
高速上那輛火紅色的跑車,呼呼吼嘯,瘋子樣沖竄,頭一昂,鏟得前面四車追尾,其中一輛質量差點的日產(chǎn)車,屁股頓時被鏟得開了花。
“神經(jīng)病,吃了興奮劑?!?/p>
大可打轉方向盤,變了條道,讓車子靠邊行駛。幸好他們剛才沒走快車道。
“媽的,不會開車就不要開,這種殺人犯就該抓進牢里。”大可又罵了一句,臉繃著。
紅壁當然知道怎么回事,大可從不罵臟話的,這幾天,他時不時就要蹦句臟話出來,每一句都如噴射子彈。
兩天前,他們商量來海邊過周末。
上周末吧,公司高層開了新一季決策會,決定解散大可帶領的研發(fā)小組。研發(fā)部長找來大可,將這個決定告訴他:“公司每年研發(fā)投入非常巨大,你們小組連續(xù)兩款產(chǎn)品市場銷量偏低,照規(guī)定,一款產(chǎn)品銷量不好,就要平衡成本解散研發(fā)小組另作分配。”他說得語重心長,半解釋半安慰。這兩年,像吹來一陣怪風,怪風有妖氣,嗚嗚嗚地穿林過江,扭竄身子,風向不定。十幾年來,大可帶領的研發(fā)小組從沒出過錯,市場一路飄紅,多次被評為金牌團隊,但在這股怪風的吹刮下,一次再一次地折戟倒戈。
大可不知道問題出在哪兒,作為一個經(jīng)驗豐富的老研發(fā)人,他一直很自信,錯不在他。但部長告訴他,也許你就是太自信了,以前那么多次溝通會上我就說過你,太過自信就等于盲目。
車子爬上一道陡坡,一闊幕朗朗青天徐徐升起,路卻猛地一折,車子順拐下一道長坡。
車內的人都沒料到,后座松開安全帶的兒子撲上來,差點撞到控制板。
紅壁重新將他安頓好,讓旁邊的女兒好好照看弟弟。女兒一路都在嘰嘰喳喳,聽說要來海邊度假,她高興得洗澡都在唱歌。兒子也高興,吵著要挖沙造城堡。但是紅壁最希望大可高興,十幾年一手建起來的團隊要解散,當然讓人神傷不舍,但解散就解散吧,正好休息,紅壁勸慰他。大可咬著嘴唇,半晌不吭,忽地橫她一眼:“你懂什么?!?/p>
天不算太好,有點霧霾,相隔不到百米遠的海面都看不太真切,像蒙了層灰紗,灰紗漾漾浮浮,在玩一場魔術,把真切的大海變成海市蜃樓。正是這座城市最適宜出游的十一月,也是海邊最好的季節(jié)。
早上幾車追尾事件又給情緒添了一層霜,搞得車里的座椅都有點神情索然,紅壁暗暗祈禱下午能有個好天。
“爸爸,快到月亮灣了嗎?”兒子小臉貼窗奶聲奶氣地問。
“馬上。”大可翻起眼皮,瞟瞟后視鏡里的兒子,臉皮松了些。
月亮灣是某著名地產(chǎn)商開發(fā)的私家度假海濱小鎮(zhèn),有住宅賓館、購物休閑風情街,還有美食城等,位于一處僻靜的海灣,深圳東部海邊那么多度假勝地,它仍是一顆明珠。
兩年前,大可就在這兒買了一套近百平米的面海三居室,說是周末節(jié)假日可以來度假休閑,來海邊玩的人太多,常常訂不到滿意的酒店??善鋵崳麄儾⒉幌裣胂衲菢觼淼们?。過去這兩年,除了剛開始那兩個月,他們幾乎一年也來不了兩次,大可工作太忙了,好不容易得了閑,又有別的計劃,于是,這套海濱度假房基本空置,守著浩渺的大海靜盼良人。
這會兒,吃過午飯,女兒和兒子去午睡了,大可坐在餐廳邊,筆記本電腦的光打在他臉上,讓他臉閃熒光,像個怪獸。怪獸一定又在查看資料了。這段時間,除了睡覺,電腦幾乎成了大可身體的一部分,他總在翻看市場部發(fā)來的各種報表,也是領導們要求他看的,紅壁看向他,熒光忽藍忽紅,藍的時候,怪獸像饑餓,紅的時候,怪獸像興奮。
“睡個午覺吧,昨晚就沒睡好,上午還開那么久的車?!奔t壁催他。
大可嗯嗯,人卻沒動。紅壁索性過去,拉他一把。大可要爭辯,紅壁一把合上電腦。等大可進了臥室,她收起電腦擱到酒柜上。
午后靜謐,屏帳翛然,銀亮的陽光鋪進來,印出幾個凌亂的腳印。紅壁環(huán)顧一圈,壓下打了一半的呵欠,拽起身子,找來根掃帚,將地板掃干凈,又打一桶水,凈拖兩遍,屋子里終于重新鋪滿锃亮的銀磚。她伸伸懶腰,蜷在沙發(fā)上瞇了一會兒。
天氣果然有好轉,海邊的天氣說變臉就變臉,黃昏的太陽堪堪,像濃稠的蜂蜜。
小鎮(zhèn)上人多了,雨后噌噌冒出的磨菇般,情侶、家人、朋友……路邊有幾家咖啡廳和甜品店,門口植滿芭蕉和細竹,店外撐幾把紫紅大傘,底下擺幾副黑藤桌椅,懶洋洋的爵士音樂包裹著椅凳中的人們,他們品茗的模樣,像某種溺在糖漿中的蟲子。
紅壁背后背個大包,手上還挽個水壺,拖鞋拍得啪啪啪。女兒已經(jīng)領著兒子快跑到臺階盡頭的沙灘了。
她只有出氣沒有進氣地趕到,女兒的眼珠咕嚕嚕直轉,眼珠轉了兩圈,定在前方,“小弟你看,那邊有片小樹林?!?/p>
兒子眼拙,小腦袋都不知朝哪個方向轉,女兒兩手捧定他腦袋,“那不是嗎?姐姐帶你去看看,中午睡覺時,我看到那里邊有個東西在閃閃發(fā)光?!?/p>
順著女兒指的方向看去,沙灘盡頭的山邊確實有片濃密的小樹林,小樹林鋪滿半面山坡,一座圓形灰水泥建筑拖條細水泥路蝌蚪樣棲在林子里,紅壁猜測那是座族墓。
左眼皮跳了跳,她一把扯過兒子,“別聽你姐姐的,她盡出壞主意,要是敢去那兒,媽媽要生氣的?!迸畠簝筛持更c腮一扯,拉出個嚇人的鬼臉,大可也扯過女兒:“你給我乖一點,亂跑晚上什么也沒得吃?!?/p>
蜜黃的陽光如飴糖水,把沙灘泡得又甜又軟,一彎月牙兒形的純白沙灘,前接海水,后倚黛山,不時有海風拂面,如輕柔的手指。
他們沿著沙灘拍了會兒照,女兒突然叫起來,中午那個漂亮阿姨!
果然。是她。不過換了身打扮,這回更漂亮了,漂亮得耀眼。一頂手工編織寬檐草帽,一條大花絲綢長連衣裙,中午扎了一小束的小卷發(fā)完全垂放下來,被海風的手指撩撥得一漾一漾。她沿著海水踏浪,邊走邊躲避浪頭,飛濺的浪花般輕盈地跳躍。
中午吃飯時,他們鄰桌坐了個女人。女兒吃飯愛搗蛋,兒子嘴巴挑得近乎厭食,紅壁管了這個哄那個,連最愛吃的鐵板生蠔也沒得胃口,女兒吃著吃著,一聲尖叫:小弟,看,那不是你最喜歡喝的酸奶嗎?
正是鄰桌女人,手邊放著一瓶酸奶,這種酸奶,紅壁一眼就知,只有市內那家唯一的日本進口超市才有。
兒子見風就是雨,飯菜不吃就要酸奶,紅壁哄得火冒,只想照他小臉抽幾掌,女人聞聲主動過來,笑吟吟地將酸奶遞給他:小朋友要喝酸奶是吧,幸好阿姨還沒啟開,乖,不哭啊。
“阿姨阿姨……”女兒主動跑上前,熱情地招呼,也不知她嘰咕了些什么,一會兒,女人拉著她一起回來。
阿姨說要跟我們玩。女兒高興地說,小弟,快歡迎我們的家庭新成員。
兒子聽話地拍兩下掌,把紅壁和大可都逗樂了。
于是,女人就帶著兒子女兒一起踏浪,大可在拍黃昏西下的太陽,紅壁坐在沙灘上吹風,女人一手拉一個,尖利的歡笑聲爆竹般一聲聲刺破空氣。三朵浪花。
踏完浪,女人又帶兒子女兒坐沙灘吉普,四個大車輪坦克履帶般壓碾沙灘,發(fā)出怪獸似的吼叫,兒子女兒興奮得連連怪叫,女人開著吉普,故意左拐右拐,兒子叫得岔氣。
見紅壁伸了幾回脖頸,女人笑著安慰她,別擔心,我的駕駛技術絕對一流。
擔心也沒有用,女兒是人來瘋,兒子難得不認生,紅壁偷得輕閑,跟在大可身后,看他拍照,相機是最新款專業(yè)單反機。大可平時會看些攝影書,偶爾出門拍拍,端上相機,大可的心情明顯好多了,對著女兒兒子他們拍照,還不時指揮紅壁站這站那拍照,鏡頭下,粼粼波光上浮枚金黃的夕陽,波紋輕搖低吟,哄夕陽沉入即將來臨的黑夜的睡眠。
晚上一塊燒烤時,紅壁才知道女人是獨自來的。
她是一家著名大公司的秘書。那家公司,連紅壁這種家庭主婦都清楚,它是行業(yè)標桿,也是大可嘴邊經(jīng)常提的。
燒烤為自助式,他們點了一堆雞翅牛肉魚蛋茄子玉米,串好涂好調料,邊烤邊聊天。
炭火星星點點,呼應天上的星光,也呼應他們有一搭沒一搭的談話。紅壁問,“你有多大了?”
“你猜?!迸苏{皮地歪歪頭。紅壁馬上反應過來不該問,許多女人對年齡忌諱?!扒啻赫镁蛯α?。”她笑著彌補道。
“青什么春,都快趕上這個城市老了?!迸诵?。
紅壁略微推算,這么說來,她只比自己小一點,她跟深圳同齡。也是奇怪,這座城市里,到處是同齡人,讓人懷疑那兩年,胎兒們前仆后繼洶涌趕著投胎。
女人又問大可是做什么的。
“他,讓他自己說?!奔t壁朝大可揚揚下巴。大可向來不愛說話,但紅壁今晚想讓他說多點話,她怕他一靜下來又想不愉快的事,好不容易來次海邊度假,就要有個度假的樣子,陽光、沙灘、海浪、歡笑。大可也像懂了她的意思,笑笑:“打雜的,這打打那打打?!表樖謱⒁恢豢竞玫碾u翅遞給女兒。
休閑街上夜里愈發(fā)鬧熱,餐館和各式吧室里坐滿了食客,醉人的情歌旖旎飄逸,攜著人的思緒一起搖擺。紅壁嘴角含著一絲笑,她想大可一定還記得,那年他們剛剛相處時,蹭朋友公司的車來了趟這兒,彼時這兒還是一片不怎么出名的沙灘,那天夜里,他們睡在租來的帳篷里看星星吹海風,卻被蚊子咬得胖了兩圈,大可牛脾氣頂上來:“讓你們咬,鬼東西,將來我要睡在超大席夢思上看星星?!?/p>
女人欲起身上廁所,紅壁也跟了去。
由于是戶外海灘燒烤,廁所相距較遠。紅壁走到她后面一點,傍晚回賓館,女人又換了身衣服,這回是白色長袖雪紡襯衫配齊腿部的藍色牛仔短褲,熟女風、波西米亞風、性感風,女人花樣真多。不知下回是什么,讓人好奇又期待。她的背影更好看,長直的兩條白腿,襯衫內隱約可見的柔韌細腰,小卷發(fā)有韻律地抖動。
洗手時,女人跟紅壁并肩站在水池前。
長長寬寬的整體鏡里,清晰的兩個女人。一個白襯衫披發(fā),一個黑棉衫短發(fā)。一個白凈精致,一個瘦黃松弛。這兩年,紅壁發(fā)覺自己愈發(fā)松弛,皮肉下垂得厲害,本來瘦削的臉,因為皮肉松弛,竟然垂出了雙下巴,周周去美容院也沒什么用。
紅壁趕忙低頭洗完手出來。
一會兒,女人也洗完手理完妝出來。她們又并肩往回走,不遠處,女兒和兒子在沙灘上放孔明燈,主要是女兒放,提著燈頂點蠟燭,孔明燈不好放,但她已經(jīng)成功放飛了兩只。女兒很聰明,比同齡人都要聰明,什么事情一點就通。雖然平時精靈古怪,但表現(xiàn)做事還是很不錯的,紅壁這個媽媽,被學校請去作了多次講座,給家長們分享育兒經(jīng)。
她們在臺階邊上站住,沒下沙灘,因為不想再弄一腳沙。紅壁看著那冉冉飛上天的孔明燈,紅的、白的,它們一路攀升,點亮黑暗,女兒又放飛了一個黃的,溫暖的明黃色,沉悶又無邊的黑暗被這一團明黃照著,黑色慢慢變成奶白色,融融快要化開。
紅壁仰頭望天,情不自禁笑開來,差點笑出聲。
女人也安靜地看放燈,放了幾只后,她轉過頭,幽幽地說,“曾經(jīng)有兩個男人為我放過孔明燈,許愿要一輩子愛我?!?/p>
啊。紅壁側了側身。
“還有個男人,說他愛我像大海一樣深。”女人繼續(xù)喃喃,沉浸在回憶里。
啊。紅壁扭過身,看著她。
昏暗中的女人,如置身夢境,斜背后柔暗的光托住她,她的側臉好看得讓人呼吸都慢了。
“知道我這次為什么一個人跑海邊來嗎?”
紅壁搖搖頭,她怎么會知道。
“公司里有個副總裁跟我談了兩年,現(xiàn)在他提出要結婚,他說他這輩子最愛的人就是我,我戀愛還沒談夠呢,他天天逼,逼得我煩,干脆一個人開車躲了?!?/p>
女人皺著眉頭。
原來是為躲人!
女人又接著說了些關于那個副總的事,紅壁沒太聽進去,風硬了,也冷了,畢竟十一月了。她打了個寒顫,耳朵一陣嗡嗡響,突然遭遇耳鳴。女人竟然有那么多愛情。紅壁心臟猛地一縮,像剛在沸水里煮脹,忽地又整個拎起鎮(zhèn)入冰水。
女兒的孔明燈放完了,紅壁呆呆地看著那些孔明燈往高空飛去,不止耳鳴,她忽然也色盲了,辨不出燈的顏色,只是怔怔地看著,孔明燈們一只連著一只,一點點飄升,逐漸被巨大無垠的黑暗吞沒,直到最后一只也被黑暗完全吞沒,她仍怔怔地仰著頭。
要不是女人拉她走,她還會怔在那兒。大可已經(jīng)熄滅了烤爐,紅壁她們走過去時,他坐在桌邊抽煙。大可不抽煙,買煙是為了散人,這段時間,紅壁卻有兩次發(fā)現(xiàn)他在抽煙。桌邊有把藤椅,大可松松垮垮地癱進椅窩,雙眼望向某處,又像什么都沒看見,眼珠灰滯,煙霧不斷從他嘴里噴出來,仿佛他的魂魄正從體內逸出。見她們回來,他趕緊掐滅半截殘煙,指指桌上的盤子,“還能吃的就再吃點吧?!弊雷由嫌幸恍“芽救獯说募埖鷥群杖环帕酥豢厩炎?,茄子還裊著一絲熱氣,剛剛烤的吧,女人說過她愛吃烤茄子。紅壁將目光從烤茄子上拖開,盯住大可。大可抹了把臉,沒接她目光,嘴里喃喃地說著玩笑話:“怎么去這么久,我還以為掉廁所了呢?!?/p>
在女兒的執(zhí)意邀請下,女人跟著他們四人一塊兒進了屋。
進得屋,女人就叫開了,哇,你們度假的房子這么漂亮!
叫得紅壁和大可都不好意思,大可又是拿飲料又是拿零食,腳步輕飄,臉上掛著笑。
雖然是度假的房子,開發(fā)商自帶精裝,紅壁在進一步精裝時,也沒有大意松懈。她對生活向來規(guī)劃嚴謹。沙發(fā)定制烏木真皮,衣柜為美國百年品牌,茶幾下墊那塊大花地毯,是大可去阿聯(lián)酋出差時帶回來的。
女人轉了轉,還沒坐下,女兒將她扯到客廳落地窗前,揚揚下巴:“阿姨,你看,那片小樹林里,是不是有個東西在閃光?”
“喲,還真是。”女人答。
“我早就發(fā)現(xiàn)了,上次來就發(fā)現(xiàn)了?!迸畠旱靡獾財[擺頭。
上次?紅壁訓她一句,“都半年多了,你這小腦袋瓜一天到晚想啥呢,那地方有什么好看的,玩一會兒乖乖給我睡覺去?!?/p>
女兒再次回敬她個夸張的鬼臉。
屋里由于沒有信號,沒裝電視,音響晚上不宜聽,三個大人就圍坐飯廳木桌邊吃零食閑話。
飯桌乃長條形,女人和大可相向,紅壁打橫,坐定,突然就有些僵。女人就又說起這房子的好,大可笑瞇瞇地應。說完房子,氣氛更僵,頭頂?shù)鯚粲行擂蔚卣罩?,空氣中有茲茲的電流聲,女人和紅壁都不出聲,大可也不說話,臉上卻一直掛著笑,是那種不自覺的笑,嘴微翕,眼微餳,恍看竟有點傻癡,像得了癔癥,大可基本沒這樣笑過,起碼十余年來,他沒有這樣笑過了。女人抬手要倒果汁,他趕忙端起紙盒,把杯子都打倒了。紅壁緩慢地剝著花生,機械地將花生米蠕進嘴,好幾次,她都想起身,去邊上客廳跟女兒兒子玩跳棋,或許她也該起身走開,但不知為什么,她硬是坐下,拉長臉,身子直直地,像截枯木頭。
女人抽出紙巾擦桌上溢出的果汁,大可也趕緊抽出幾張紙巾來擦,十根指頭,五根白細,五根黃粗,十根指頭你上我下,你忙我亂,跳著雙人舞。紅壁紋絲不動,眼珠子都不動,只幾根指頭劈啪動作,殼裂塵騰,又剝出了幾顆花生。
今晚的大可仿佛換了個人,臉上表情都換了。
擦凈果汁,女人又找出兩句話,干巴巴念完后,她扭扭身子站起來,“我去跟小朋友玩棋吧,我小時候也愛玩這個呢?!?/p>
女人走后,紅壁還一直木在飯桌邊,臉色難看。
十點多了,該收拾下桌面洗澡睡覺,但飯桌邊的枯木頭沒一點活氣。女兒兒子也該洗澡睡覺了,特別是兒子,睡覺還要哄,大可叫了幾聲,紅壁也沒管,他只好拿起花灑讓他倆囫圇淋一通,擦幾把體上的水珠,趕豬般趕上各自的床,強行關燈關門。
大可再操起花灑,胡亂朝自己身上淋一通,套上身棉睡衣,想起了什么,踅客廳找東西。摸到酒柜,他尋著電腦,急急調出個文件。
紅壁像座雕像,杵在飯桌邊,坐在大可身邊,卻像沒看到他。大可瞪大眼,翻看文件,先是藍色熒光,看了一會兒,藍色變黃色,黃色里又雜進紅色,血紅,大可雙眼瞪得更大,像尋著了寶貝。突然,他猛拍一掌桌面,雙眼一瞇,“啪”地合上屏幕。
震起幾片花生殼,但沒震起紅壁。
大可“呵”一聲,“你干嗎呢,不睡覺了?!?/p>
“雕像”沒理他。大可有點生氣了,“發(fā)什么神經(jīng)啊,洗洗睡吧,明天一大早還要出海打魚呢?!?/p>
“大可,你知道什么是愛情嗎?”“雕像”突然動了一下,但仍沒看他。
“什么?”
“我是問,你有過愛情嗎?”“雕像”這回轉過了頭。
“怎么回事?說啥呢?睡吧睡吧?!贝罂膳ゎ^沒進臥室。
客廳只剩下紅壁一個人,以及幾盞干滋滋的燈,燈光烤著她,像烤一尾擱淺的魚。紅壁覺得呼吸困難。女人今天在臺階邊說的話一直在她心里積著,成為消化不了的滯食,堵。女人有那么多那么深的愛情,然而,紅壁沒有。她只有大可一個男人,當初倆人走到一起,還是通過朋友介紹,朋友覺得他們倆合適,他們都沒什么交際圈子,也都是孤身一人。結婚后,父母勸她早點要個孩子,她就全心全意準備生孩子,帶大了女兒,她想開個小店,大可說一個怕孤單,父母也同意,就又有了兒子。
大可呢?大可應該也沒有談過什么戀愛吧。他一直是個書呆子,畢業(yè)后就進了現(xiàn)在的公司,從一名普通研發(fā)工程師,做到現(xiàn)在的小組領頭人。連紅壁平時也沒怎么見著他人。任何時候,大可總在公司,好友慫恿她查查大可的崗,紅壁悄悄摸查幾次,發(fā)現(xiàn)他并沒有什么出軌的跡象。
燈光不知輕重地兀自烤照,照出對面落地窗玻璃上的人像,夜色愈暗,那人像反愈清晰,但又不是那么地清晰,一種打了柔光的影像,抹去了細部,玻璃上的女人長頸杏仁臉,肩膀不直不溜,有柔和的曲線,雙臂也長直勻稱。
紅壁呆看好一陣。
夜色漸漸深得黏沉。大可還沒睡,坐在床頭玩手機游戲,不知道他剛才查出了什么,這會兒情緒挺高。
見紅壁進屋,他又恢復了往常那個大可,白她一眼,“舍得睡覺了?”紅壁沒接話,貓進廁所洗澡,水嘰嘰出來,大可已經(jīng)躺下了,頭頂?shù)恼彰鳠絷P了,唯剩床頭一盞臺燈,褐黃的燈光極其曖昧。
“睡覺吧,該睡了?!贝罂蓵崦恋乜此谎?。
被子剛剛蓋好,一只手就伸過來攬住她的腰。
手也帶著曖昧的溫度,紅壁正想說句話,另一只手蛇過來,盤住她的乳房。
“行了?!奔t壁冷冷道,“睡吧,明天不是一大早要出海打魚嗎?”
打魚兩字剛落音,一片肥厚的舌頭濕嗒嗒堵住她的嘴,舌頭像只小獸,粗暴地直往她嘴里鉆,紅壁兩排牙齒緊咬,舌頭一股牛勁,拱背抵肩,腮幫子鼓如蛙肚,誓要撬開她的牙墻。
紅壁當然知道大可今晚不是真想要她。他們的夫妻生活少得可憐,同睡一張床,大可一年也動不了她十次,每次還是精準速戰(zhàn),決不拖泥帶水。
“行了,睡吧?!奔t壁掙開頭,聲色俱厲。
“來嘛,老婆。”大可話音都曖昧了。
“行了,睡吧?!奔t壁看著他被欲望燒得紅通通的臉,涌上一陣惡心,又怒又惡心,禁不住推他一把,“行了行了,趕緊睡吧。”
大可還在呢喃自語,紅壁掀起被子沖進廁所,對著洗臉池干嘔兩聲。
重新洗了把臉,她對著鏡子拍潤膚水。拍著拍著,就又想起了“愛情”。
真的沒有,她幾乎沒真正談過戀愛。鏡子上氤氳的熱氣還沒散盡,白霧蒙罩。悲涼之霧。紅壁想起讀詩時那八個字,心里也被涼霧籠罩,它們自地底無聲蒸騰上來,徐徐,冉冉,如貯得過久的時光,越來越濃。
惟有過一次,高中時,她同桌,一個瘦瘦高高的男孩,白天,他們一起討論習題,發(fā)現(xiàn)老師有什么好笑的事暗地互傳紙條;放學后,他們一起騎單車回家,但是第二個學期,男孩轉走了,紅壁后來聽說,是班主任偷偷給家長反映了情況,還找他們來談了話。
再后來呢,真沒有了,幾個說不上什么的曖昧對象,偶爾一起吃飯,一起逛逛街。
女人說,我不能沒有愛情,沒有愛情生不如死。
死。對了,大四那年,確實有個人死了。
她同班的同學,愛上另一個系的男生,她是個有性格的女孩,實際上就是人們常說的“作”,為了吸引那個男孩注意,她“作”得全校皆知。天天晚上給他送宵夜。天天給他寫情書。天天早上守在他宿舍樓下等他。但他根本不理她,連看都不看她一眼,當她透明,當她不存在。簡直讓她發(fā)瘋??飚厴I(yè)時,她自殺了,當然,沒死成。第二次,她吃了大半瓶安眠藥,那時大家都忙著找工作實習寫論文,等同宿舍的人回來,她已經(jīng)永遠醒不來了,床頭放著一張紙,紙上寫了一行字,字字粗黑:我為他自殺,我死了,他總該會注意我了吧,總該在乎我了吧,總該記住我了吧。
涼霧漸稠,裹作一層繭,將紅壁困于其中,她雙手趴撐水池邊,眉頭緊皺,提胸,快窒息般深深呼吸。
抬手擦抹兩掌鏡面。
鏡子里的臉纖毫畢現(xiàn),每個毛孔在高亮鏡燈下都無從隱循。
竟是一張有點陌生的臉。
跟她記憶中的臉不太一樣。試著做了幾個表情,還是有點不一樣,具體卻說不上來。紅壁湊近了點,眨眨眼,眼周邊扯起密密的細紋,如魚尾上的刺骨,其中幾條,又深又長,平白無表情,也如刀刻。紅壁本能地用手抻平,拉扯,但是皺紋實在太深,扯得臉痛也刻痕歷歷。
難怪上個月老家親戚來玩,見她第一句就說:紅壁,怎么長變了??匆姶罂?,也連嘆長變了。紅壁于是回想大可的臉,一時情急想不起來,只想起晚上窩進椅子里抽煙的大可,以及那些從他體內逸出的煙霧。
涼霧愈發(fā)濃稠,紅壁垂下頭,突然意識到,不出意外,她也許一生都不會有愛情了,還有,大可也不會有了吧。
她怔忡了一會兒,也許,不。再次抬手,將鏡面的白霧全部擦凈,霧氣擦凈,她望著鏡中人,窒息感也松多了,這回胸口不再硬鼓鼓一坨,呼吸淺些了。
大可仍在等她。
紅壁翹腿上床,挨到他身邊,大可立即八爪魚似的纏上來,又迫不及待扯脫她的褲子。
“急什么,”紅壁扒掉他纏上自己身體的手腿,扯回褲子說,“咱們換個方式,你睡好?!?/p>
大可愣了愣,明白了,乖孩子樣平身躺好。
紅壁坐起來,握住他的命根子。她覺得這樣就好。大可閉上眼,也沒看她。紅壁知道他閉上的眼睛后是誰,但她手上的動作沒停,頻率越來越快。
第二天早上打魚,紅壁沒去,她聲稱自己累了需要休息,讓大可帶著女兒兒子去,當然,還有女人,女兒鬧著要跟阿姨一起出海打魚。
他們走后,她仍然躺在床上,門窗緊閉,她蓋好被子,強迫自己再睡一覺。
根本睡不著。昨天晚上,她也沒怎么睡著,不停在床上輾轉。早上大可催她起床,她說要補覺,你們去吧。其實這話紅壁半夜里就想好了。
然而她沒起床,起來也不知道要做什么,頑固地縮在被窩里,窗簾裝了厚厚的防陽布,不知外間辰光。
也不知躺了多久,有人按響了門鈴。
是女兒和兒子,倆人淋得一身水,頭發(fā)黑膠布樣貼于頭皮,身上滴滴答答。
下雨了,好大的雨。女兒推開門,闖進屋。
紅壁急忙調熱水給倆人洗澡,換上干凈衣服后,她問女兒:你爸爸呢?
“爸爸打魚去了,我和小弟沒去?!?/p>
“你們沒去,你爸爸一個人?”
“當然不是,還有漂亮阿姨。”女兒哇啦啦地。
紅壁這才知道,原來早上吃完早餐后,天色有點陰,大可擔心下雨,讓兩個孩子不要去,他跟船沿海邊溜一圈兒就回來。這正中女兒下懷,她早想尋個機會,去那片小樹林看看,到底是什么東西一直閃閃發(fā)光。
“你怎么這么不聽話,那種地方有什么好去!”女兒不單帶著兒子去了,還玩瘋了,要不是下雨,他們哪舍得回來。紅壁很生氣,姐弟倆到底還是去了那個邪氣的地方,她拍了女兒屁股一巴掌,又拍了兒子屁股一巴掌:“你也開始不聽話了是吧,長大了翅膀硬了是吧,跟著瘋姐姐瞎跑?!?/p>
兒子張嘴爆出一串號哭,女兒安慰他,“小弟不哭,下次姐姐還帶你去看好東西?!?/p>
氣得紅壁又“啪”地給了她一巴掌。
轉身,她找出手機,給大可打電話。
不知是不是信號不好,電話不通,再打,語音提示已轉接,會以短信方式通知機主。
越打不通,越打。紅壁靜不下來,握著手機在屋里轉圈圈,像要靠轉圈圈消散她的煩躁不安,早上看似還風平浪靜的心湖,這會兒也遭遇突如其來的暴雨,浪掀波涌,“嗖嗖嗖”,萬支雨箭穿湖。
一遍遍空音,一遍遍來電轉接提示,紅壁仍握著手機,像握著救命稻草。
“媽媽,爸爸能平安回來嗎?”女兒也看出了什么,小心問道。
“怎么不會?”紅壁不耐煩道。
女兒撇撇嘴,和兒子坐在沙發(fā)上看平板電腦,電腦里放著上次沒看完的電影《泰坦尼克號》,船沉了,豎起來像面峭壁直插入海。
落地窗外,雨勢越來越大,天破了般,那雨不是一串串或者一嚕嚕下,而是一盆盆下。海邊的雨,有海水助陣,本就比別處的大些。
不知大可和女人怎么樣了?早上躺在床上,紅壁還想著風和日麗,大可和女人會在船上有說有笑,討論哪處蝦多,哪處可能魚多,中午回來怎么烹飪,大可會邊打魚邊拍照,他的攝影技術又可以發(fā)揮了,陽光、沙灘、海風、歡笑……然而現(xiàn)在呢?
紅壁盡量睜大眼睛,希望眺得更遠,雨太大,窗外一片渾濁,看不清海面的情況,惟見整片大海似被一只無形巨手搖晃,海水左搖右晃,浪頭被搖摔得粉身碎骨,上面要是有只船,也比一片小落葉好不到哪兒去。
她愈加煩躁不安,目光亂掃。電影已放至尾聲,男主角為了救女主角,泡在海水里眼看就要凍死,兒子不明所以:“不好看,為什么要救她嘛。”女兒瞪他一眼:“笨蛋,因為他愛她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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