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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

2017-05-23 23:39盧金地
廣州文藝 2017年5期
關鍵詞:國師魯班墨子

盧金地

每次聽到木片的碰擊聲,孔在都知道是魯班來了。自從那天魯班坐上子墨子的飛機從半空中落下來后,他就騎上木馬了。

“都是那個女人給他帶來的災禍,那個女人一進門,那個瘦子也就進了門,非要約著他去坐木頭大鳥?!?/p>

“別說了大娘,他正在難過呢,腰直不起來了?!?/p>

“那個瘦子走了嗎?”

“走了。”

這是孔在從她住的東廂房里聽見的。

……

木片的碰擊聲是從街角那里傳過來的。那里原先傳過來的是炒栗子的香氣,這時炒栗子的大鍋里熬的是青草,傳過來的是煮熟的青草味。

在王的國家里,一戶娶親一戶要刷成綠色,一府娶親一府要刷成綠色,如今王上要迎娶新妃子,下令整個國家都要刷成綠色。綠色生機勃發(fā),節(jié)管里的呻吟聲是在孕育著生命。這時孔在也在涂刷著墻壁,草汁一旦被她的手涂刷到墻上,墻上就出現(xiàn)了各種各樣的草:愛神草色輕,上面長著毛刺,周邊有藍色的鑲邊;伸筋草色重,上面的筋脈呈現(xiàn)出紫色;多籽草身個兒最高,像一棵小樹,長大后開黃花,老時結一蓬一蓬的籽粒。這都是王國規(guī)定的草。這些草各有各的意思。

“我是來給你送請柬的。”直到魯班開口說話,孔在才從那些草汁上抬起頭來。馬鬃制成的刷子上還在滴答著草汁。她看見木馬橫擋在她的身邊,渾身被打磨成了紫銅色,玉石的眼睛閃閃發(fā)亮,嘴半張著,好像想打噴嚏似的。那個騎在馬上的人正好相反,眼泡腫脹,兩眼發(fā)紅,一臉悲戚地看著她。

“什么請柬?”孔在把刷子放進草汁盆里,看著魯班在懷里摸索出來一把竹片,竹片卷成了一個圓桶狀,中間用愛神草莖扎著,上面掛著一只紅色多籽的小魚。

“王上要你去給他做女儐相?!?/p>

孔在接過請柬,轉身推開院門,為了讓木馬能過去,她把門檻也拿下來了。她對魯班說:“請家里等會兒吧,魯班爺;我要送給王上一些孔雀蛋,請你幫我送過去。”

魯班打馬走進院子,看見院子的西墻下并列著幾只孔雀,傭人云行在往竹籃里揀拾孔雀蛋??匆娍兹?,魯班想起來了:“每當我在亭臺上曬太陽的時候,我是能夠看見這些孔雀在院子里飛舞的。它們相互梳理著羽毛,呢喃有聲,時而在墻上走動,時而又飛到了樹杈上?!边@個小院落原來是他家的東廂房,打他摔傷后大娘叫人把連通著的圓月門堵死了。大娘說:“和那個害人精分清界限。要不是看在王上的情面上,我早把她趕出去了?!薄?/p>

孔在把請柬放在堂屋里的大桌上,心里有些激動。不管怎么說這可是王上送給她的請柬啊,她第一次當女儐相就是給王上當?shù)?,這多少讓她忍受過的欺侮有了個排解的渠口。她想起了王上,她在宮廷里只見過他一次,由于流蘇的影子擋著他的眉眼,她都沒看清他的模樣。只是感覺到那臉是胖的,那胡須是黑的,總之是很精神的了。她沒想到他當時是不高興的。后來王上說:“你當時沒看出來我不高興嗎?”她沒看出來。她看見的是他的胡子尖一抖動一抖動像是羊吃草的樣子,還以為他是高興的哩。至今為止她只見過他那么一次,還隔著叮當響的流蘇,她都把他給忘了,直到有一天有人告訴她太子死了,她才又想起了宮廷里的那個王上。太子是他的兒子啊。

……

“都說王上哭得像個娘們似的,在娘?!?/p>

“他哭什么?”

“太子死了?!?/p>

“太子怎么死的?”

“說起來算是白死。王上哭的就是這個。人家說在邊關那兒,離這兒千把里地呢,有個哨兵嘴饞了燒豆子吃,燒起了一大股狼煙。都說是秦國出兵了,那一陣子到處傳說秦國要打我們,他們不想讓我們有粒子彈。太子出兵,死在了一片樹林里?!?/p>

“是夜里死的,在娘。隊伍走到那片樹林里時天黑了下來,從來沒見過這么黑的天,馬和馬走到對面只能聽見馬的噴氣聲,看不見馬的身子。軍師請求太子讓隊伍休息。隊伍就在那片樹林里休息了。星星在天上和叢林里的鳥一起飛來飛去,圓寶石一樣的眼睛眨巴著,互相叫著對方的名字,哇啦哇啦地說話。有人被它們的叫聲驚醒了,起來對著樹窠子撒尿,撒完尿又接著迷迷糊糊地睡了。第二天,光明之神拉開了大幕,人們再見到太子時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死了,十米開外侍衛(wèi)還站著崗呢,全然不知他已經(jīng)死了。太子躺在一棵大樹下面,鼻孔和耳朵眼里淌出了血;頭上有一只裂開的蛋殼,一只剛出殼的小兀鷲渾身濕漉漉的,正在他的鐵甲上站著。‘是誰殺死了太子?王上問道?!沁@個小幌子,王上。它急著要來到人世間,和包著它的蛋一起滾下大樹,把太子砸死了。軍師說著把一個小木盒打開,從里面拿出來一個半光著的小身子,那只小兀鷲已經(jīng)死了,它肯定還沒足天呢,何況又在太子頭上那么重地摔了一下。王上把小兀鷲扔回小木盒里,把小木盒從窗戶里扔了出去:‘那個燒豆子吃的士兵抓回來了嗎?‘他跑到秦國去了。王上說:‘去,把所有的兀鷲都給我殺死?!切┙o我們當信使的嗎?‘包括。王上說完身子一軟,坐進雕花木椅里哭起來。聽說哭得像個老娘們似的。在娘,這是班爺告訴大娘的,大娘又告訴我的?!?/p>

這是傭人雨施告訴魯班的。

木馬咯噔咯噔地走著,他抓著木馬的耳朵,穩(wěn)住那只一晃一晃的籃子。籃子里裝著孔在送給王上的孔雀蛋。

“她是越來越好看了,臉上沒有了剛來時的恐慌之色,看上去更美了。我敢說整個王城的女人沒有比她更美的了,除非那些開在水里或園里的花朵?!彼谀抉R背上,第一次覺得馬背有點硌,就連去宮廷的路也比以前更遠了;路也不好走,路面上不知什么時候鼓出了一塊塊的青石頭,木馬不得不繞著彎走成個波浪形。他不打算回家吃飯了,直接去宮里,要是能趕上和王上一起吃飯就更好了。他想跟王上說說迎娶孔在的事。這之前,他可是跟他說過不是一次兩次了,每次王上都要他先去治好病?!澳闶沁^來人了,你不知道結婚意味著什么嗎?”王上把唾沫星子濺到了他臉上。

想起王上的唾沫星子,魯班抹了抹臉,自言自語著:

“我在千里之外的祖先,你們幫幫我吧。是你們杰出的靈魂把孔在送到了我的身邊,可我得不到她啊。你們幫幫我吧?!濒敯酄斪匝宰哉Z著(他有自言自語的毛病)看著北方的天空,在那兩朵如紗般的白云后面,他仿佛看見他的祖先們也在搖頭:“我們幫不上你呀,我們已經(jīng)是隔世人了。”

“你們要孔在來了,可你們?yōu)槭裁从纸凶幽觼砹四??”那天他像捧著鮮花一樣把孔在捧到了家里,把她安置在東廂房里,正打算騎馬找國師看個好日子舉行儀式。打門外進來了一個又黑又瘦的人,席夾子破得沒了邊兒,看門的傭人攔也攔不住。來人走到魯班跟前,伸手奪過他的馬韁繩,把馬拴回到拴馬石上,摁著魯班的雙肩把他摁到地面上坐下。來人也在對面盤腿坐定,屁股下墊著他的破席夾子。他拿塊石子在地上畫了一只大鳥,說:“魯班,我有破你云梯的東西了。”

“這不是子墨子嗎?我有兩年沒見他了。他比兩年前更黑更瘦了,看他的喉節(jié)像是在吞咽口水?!?/p>

“你還沒吃飯吧,子墨子?”

“沒來得及,就怕你已經(jīng)打宋國了?!?/p>

魯班招手叫來傭人,吩咐去給子墨子拿飯。子墨子舉了舉一根手指頭,說只要一個餅子。

“我現(xiàn)在不怕你打宋國了,魯班。我有了破你云梯的東西了?!弊幽诱f著,揮了揮手,面餅碴子掉到了地上,他揀起來塞進了牙縫里。

“你拿什么來破我的云梯呢?這只大鳥?”

“這是飛機。木飛機。我穩(wěn)穩(wěn)當當?shù)刈谏厦妫恍枘霉催B槍一勾,你那云梯就會轟然倒地,正應了老百姓的那句話:爬得高跌得重?!?/p>

“沒有依托,你這木飛機能飛到我的云梯上嗎?我就是玩木頭的,世上哪有這樣的木頭?你是講實際的,可別來老聃的非常道?!濒敯嗾f著指了指胸前的牌子。牌子上涂有金色的木紋,那是王上發(fā)給他的,證明他是主管木工的大臣。

子墨子把一塊面餅塞進嘴里,拍了拍手,說:“沒錯,沒有高過你云梯的木頭,可有高過你云梯的鳥吧。那些大鳥能飛到天外去,何況你的云梯,連它們的窩都是筑在最高的樹上,一只鳥蛋落下來都能砸死人?!?/p>

“太子就是這么死的?!濒敯嘞胫?,心動起來,他腦子里想著有一只大鳥在天空飛來飛去,是木頭做的大鳥;一只木頭大鳥伸出鳥爪把他的云梯拉倒了。他伸手拍了拍子墨子伸過來的草鞋,說:“走,讓我去看看你的大鳥。”

木馬喀噔喀噔地走著,眼看就要拐過彎去了,可突然間又往回走了。它木僵僵的四蹄有了彈性,敲打在路面上的聲音更清脆了,光滑的腿上也有了閃光的皮毛。她坐在肩輿里,兩眼望著在前面走動的馬蹄子。她知道這是匹火色馬,馬上坐的是木匠的王魯班。魯班抓鬮抓到了她,她還不知道她會成為他的傭人還是妾呢?八成是妾吧,王上祝酒的時候眼神里流露出來的就是“妾”那意思。

孔在看著魯班遠去的方向,手拿涂墻的刷子在泥盆里沾了沾……

“雨施,草汁凝結了,不能刷了,趕快去熱一熱?!?/p>

“是,在娘?!?/p>

……

“在娘,熱好了?!?/p>

“你攪拌著,我來刷?!?/p>

在那些錯落開來的愛神草、伸筋草和多籽草之間,她刷出了一條河。河水的顏色是淺綠的,猶如愛神草的顏色,刷子在墻壁上只需走一個來回就可以了;河岸的顏色是深綠的,如同伸筋草的顏色,刷子沾飽了草汁在墻壁上搓,一刷一刷地搓出一道一道的雨沖溝,如同那些長在河岸上的白臘條子的倒影。她還記得那些長在岸上的白臘條子。每到秋天,天上飄著白云,地上五谷成熟,白臘條子也成熟了,充滿了彈性,人們便把它割下來編織農(nóng)具。編出大筐小筐:小筐運送糞土,大筐存放地瓜干,如果有閑空拿泥巴在里面抹平,貼上層牛皮紙還能存放糧食。它通風好,放一年兩年都不壞糧食,還有一股白臘條子的清香味。

白臘條子的清香味在河面上浮動;河面上托著一條船,船托著她,在河面上游走;水嘩啦嘩啦地敲擊著船幫,擊起的水沫如同雨水……

雨水打在屋頂上,擊起無數(shù)個又白又軟的小水珠,看上去好像一群鵝在被一只鷹追著跑。那嘩嘩的雨水就是鷹,它不但追趕鵝,它還追趕風,它把風追得沒處躲沒處藏,只好鉆進了煙囪里,把煙倒灌進來。一股風是溫柔的,它無聲無息,從手指縫和眼皮底下過去,不敏感的人都感覺不到;好幾股風在一起就不行了,就變成了惡風。惡風笑哈哈地把煙從煙囪里趕回來,撲打在正在燒鍋的孔在身上,把灰屑掛在她的眼皮上,鼻子尖上,然后圍著她嗷嗷地唱歌??自谕笸送松碜?,離灶口遠一點,往灶膛里送去兩塊干柴火,繼續(xù)看著外面下雨。

大街上過來了一頂頂席夾子:方的,圓的,六角形和五角形的……過來了;一頂頂雨傘:黑的,花的,紅的和藍的……過來了。一頂頂席夾子和一頂頂雨傘連在了一起;雨滴在一頂頂席夾子和雨傘上蹦騰。有一頂席夾子游離出來,在一頂雨傘前停下了。

……

“你真想嫁給那個瘸子?”席夾子對著雨傘說。

雨滴在席夾子上蹦騰,張著灰黃透明的翅子,像蜜蜂在向日葵上飛。

“別這么說大虎哥,我哥也是個瘸子。”雨傘對著席夾子咕嚕。

雨滴在雨傘上蹦騰,張著灰黃透明的翅子,像麻雀在房檐上飛。

“你哥是你哥,你又不嫁給你哥?!毕瘖A子對著雨傘囁嚅。

雨滴在席夾子上蹦騰,張著黑白透亮的翅子,像蜻蜓在湖面上飛。

“也差不多了,她妹妹嫁給我哥,我們兩家是換親。兩個瘸子?!庇陚阏f完,對著席夾子大笑起來。

雨滴在雨傘上蹦騰,張著黑白透亮的翅子,像鴨子在蘆花蕩里飛。

“你想換親?”席夾子……

……

“死妮子,鍋煳了。你聞聞這股煳味,恐怕喂狗,狗也不愿吃了?!?/p>

一頂頂雨傘和一頂頂席夾子消失了。

她嚇了一跳,剛才她走神了。鍋蓋被頂?shù)门九卷?,她掀開鍋蓋看看,玉米茬子熬干了,上面滿布著圓圓的洞孔,煳飯味從洞孔里頂著一枚枚汽泡沖出來。

“娘啊,這不是正好嗎,你胃不好,夜里我聽見你的胃像打雷似的咕嚕咕嚕響,煳鍋巴是化食的。”她一邊把煳鍋巴戧出鍋,一邊大聲地說著。她娘在另一間屋里納鞋底。她是個聾子,可她的聲音也太大了。

“有你這么說話的嗎,你是說你娘有狗?”

“我是說給你治病?!?/p>

“沒家教的,難為我怎么撇著腿生你來??茨阙s明兒到了婆家怎么過?!?/p>

“不過?!?/p>

“不過?等你爹回來你跟他說去?!?/p>

……

“大娘,你在吃鍋巴?”

“你來了,大花?”

“來了,大娘?!?/p>

“俺那個好閨女叫我吃的,說是治病?!迸艘贿呎f一邊流眼淚。

……

“你想好了嗎?走不走?我哥可是把東西都準備好了:大船,吃的喝的。”

“我想等我爹回來。”

“不行,等你爹回來你就走不了了;你爹這人太精,他一眼就能看穿你。走吧,我?guī)е樱萑菀蚕肴ヒ娨娛烂?。?/p>

“好吧。”

……

一頂頂席夾子和一頂頂雨傘又回來了,在船上漂。

黑夜張開它的眼睛,放出了睡眠和蝙蝠;睡眠找到屬于它的身體后進入了夢鄉(xiāng);蝙蝠在空中飛行著,在忙著點亮一顆顆星星;屬于黑夜的小爬蟲也出來了,蟑螂帶頭,在廚房和垃圾桶里爬來爬去。一只蟑螂爬到一座窗臺上,扁著身子爬進窗子里,才要跳進房間里去,又慌忙調(diào)頭跑了出來。有個人還沒睡,兩眼正像星星似的睜著呢。

兩聲斑鳩的叫聲從窗外傳進來,她打開窗戶,跳進了下邊那個人的懷抱?!按蠡⒏??!薄昂妹妹?。”他抱著她站了一會兒,聽了聽屋里的動靜。老太太不但耳聾,還耳鳴夢多,就是聽見了她也分不清是夢還是現(xiàn)實。他在她的額頭上親了親,拉著她的手跑起來。

大船已經(jīng)停在了泗河崖上,六個人都到齊了;“胡子”和大虎分坐兩幫,一人手里握著一把槳。此時,水波輕漾,細風微微,等四個女人坐好,扎好腰帶,包嚴頭巾,大虎拿槳點了一下崖上的青石,雙槳齊動,船像張開翅膀的大鳥順流漂了下去。

……

“你們跟在孔雀后面就到了王的城下,是不是,在娘?”

“到了王的城下,你們就進了王的王宮,是不是,在娘?”

“是,云行;是,雨施。你倆快把刷子收起來,今天就干到這里吧?!?/p>

吃得太飽了。有很久沒吃這么飽過了。有十年了吧?恐怕二十年也不止啊。二十年來,他頭一回吃得這么飽,其實也不是什么好吃的,都是些家常便飯:金銀米粥,孔雀蛋炒青椒卷單餅。不是什么好東西,可他就是吃著好吃,吃得滿腹飽脹,心情愉快。

……

“王上,這是孔在送給您的孔雀蛋?!彼麅裳垡涣?,神情有了一點亂:“人呢?”

“她沒來,是魯班爺送來的。”

“順便問您一句,明兒個早上您吃什么?”

“還問,你手里不是拿著嗎?!?/p>

“孔雀蛋?”

“還問……”他沒理她,這女人多愚蠢啊,你手里不是拿的孔雀蛋嗎?還問孔雀蛋,真愚蠢……再說他的心思也跑了。“我跑到孔在那里去了,聽說她養(yǎng)了很多孔雀。我好像看見了那些孔雀在院子里走來走去,尾翎拖在地上,跟在孔在的后面走?!?/p>

“炒,煮,還是蒸?”

“炒?!?/p>

“炒青椒卷單餅?”

“嗯?!?/p>

“加金銀米粥?”

“嗯。”

……

“王上,您的飯來了?!?/p>

“金銀米粥,孔雀蛋炒青椒?!?/p>

“還有單餅?!?/p>

吃得真飽啊。他把屁股往椅子邊上挪了挪,好讓肚子袒露出來,挪動時放了一個屁。他抬眼看看廚娘。廚娘在收拾碗碟,面部平靜,像以往一樣把碗碟摞成一摞準備端走。

“孔在啊,你知道我在想你嗎?你不知道,第一次看見你我就看上你了。至今為止,我總共見你兩次了,第二次你是知道的。那是在光明殿,我還為你們喝了祝福酒呢。第一次你就不知道了,那是我喬裝改扮后才去的。這當然是國師的主意了。那天,國師來了……”

“王上,從魯國來了四個年輕女子?!?/p>

“來干什么?”

“尋找愛情。”

“尋找愛情?”他驚訝地看著國師,國師的臉隱藏在柱子的陰影里,他一時判斷不定是真是訛:“人呢?”

“在鴛鴦殿里,王上。我聽說她們是來尋找愛情的,就把她們安置在鴛鴦殿里了?!?/p>

“帶我去見見。”

“您現(xiàn)在的樣子不能去,王上,您得改裝一下,等中午時您裝成個送飯的便可去了。您要高興您還可以幫她們把飯盛上,送到她們手里呢。”

他只給孔在盛了一碗飯。

“國師,我為什么不能娶孔在?”

“王上,孔在的出身太低了?!?/p>

他滿腔憤怒地搖晃著頭,看著國師的臉:沒見過這么丑的人,臉又黑,上面還長滿了毛?!斑€說別人出身低呢,還有比你更低的嗎?你都能當我的國師,她怎么不能當我的妃子?”王上只是這么想著,沒有把話說出來,因為國師最忌諱人家說他丑。國師的丑是全世界有名的,為此他還出過一次洋相呢……哎呀呀,真不好意思給他傳出去……不過大伙兒都知道了,也著實沒有什么好隱瞞的。前幾年,國師剛當上國師的時候,工作積極得很呀,經(jīng)常到下邊走走,回來把見解體會寫成文章念給王上聽。有一回下鄉(xiāng),國師內(nèi)急,進了旁邊的樹林子,從樹林里出來,當?shù)氐霓r(nóng)人誤把他當成了偷穿了人衣裳的猩猩,手拿農(nóng)具包圍了他,要把他打死。多虧他說自己是國師,那些人沒敢輕易下手。后來還是王上派人把他解救了回來。以后?以后……這位國師再也不敢一個人出門了。出門時……那里、那里,還有那里都站著侍衛(wèi),還坐著肩輿,水色的袍子外面套著一件馬夾,馬夾的周邊滾著金銀線刺繡的云卷紋,胸前戴著一枚畫著文字的徽章。

“那你打算把她們怎么安置?”

“分給有功的大臣?!?/p>

“唔?!?/p>

“您說呢,王上?”

……

吃得太飽了,他有些喘不過氣來。怨氣在肚子里打旋,頂?shù)盟ぷ影l(fā)癢:“孔在,我這個王上沒有本事,國師拿著我一把哩,我不得不眼睜睜地看著魯班把你抓去了。”四個年輕姑娘分給了四個大臣。為了公平起見,國師讓四個姑娘穿上不同顏色的衣裳,再把四種不同顏色的紙片放進木盒里,誰從木盒里摸出了什么顏色的紙片就把穿這種衣裳的姑娘帶走。王上主持了這場“婚配”,最后他還和八個“新人”喝了一杯祝福的酒。

“再也沒有比這更叫人惡心的了,不管你愿不愿意你都得愿意。我真心實意地去跟每一個人碰杯,就是沒跟你碰,孔在。等到該跟你碰杯了,我裝著被別的事情分散了注意力,錯過去了。我痛恨國師,我痛恨儒術,說起來道術也不是好東西,都是些該死的東西?!?/p>

“吃得太飽了,媽的,我得上一趟廁所?!?/p>

養(yǎng)心殿的門吱地響了一聲,有人走了進來,腳步聲啪噠啪噠地在屋里轉了一圈,最后在廁所門前停下了,輕輕敲了兩下門拉手。

“王上?!笔菄鴰?。不想理他,更不想見他,可不理他又不行,他還會敲的,臉皮厚,要不怎么能當這么大的官哪。果然又敲了:啪吧——啪啪。

“王上,您在里面嗎?”

啪吧——啪啪。

還是搭理他吧。

“嗯?!?/p>

“該去‘散喜了,大臣們都等著呢。”

“嗯,知道了?!?/p>

王上要去“散喜”,這是老祖宗留下的規(guī)矩。王上有了喜事,就要把喜氣傳送給百姓;百姓有了哀傷,王上就要去“斂哀”,把百姓的哀傷收轉到自己身上。推己及人,愛民如子,可這些不學之人哪里明了你的苦心啊,他們還打算著往你身上扔大糞哩。

出去吧,廁所里可不是好待的地兒。

“王上,你沒事吧?”

“沒事。國師,這回‘散喜去哪里?”

王上上次“斂哀”去了恩澤街,差點沒把他活生生氣死。那里有幾戶人家的孩子失蹤了,哭哭啼啼找到王宮,王上覺得可憐,就到他們那里去“斂哀”。肩輿走到恩澤街上,從兩邊的人群里扔過來的不是鮮花,而是大糞。大糞打在肩輿的轎桿上,華蓋的流蘇上,當時他正手里拿著一塊白手絹,做出哀傷的樣子看著路邊的人群,對突然而來的東西沒有反應過來,還以為民間又搞了新的歡迎儀式了呢。直到侍衛(wèi)隊員們跑過來圍上轎子,架著轎子狂奔而去,他才知道一定是出了什么岔子了。進了王宮國師才告訴他,民眾因為對他不滿,往他的肩輿上投了大糞。

“王上,這可是開天辟地頭一回。在我有限的見聞里,我知道外國出現(xiàn)過這種事,咱們這個古老的文明之國還沒出現(xiàn)過呢。”

“他們?yōu)槭裁磳ξ也粷M?”

“事出有因啊,王上。”

事出在更早一些的時候,王上的第二十一個妃子生了個“咯咯”,王上去恩澤街“散喜”。(這也是國師出的主意,好像恩澤街里有他爹媽似的。)照著提前安排好的,王上要去一家居民家里看看,問問他們的生活和健康狀況,還要抱起那家的小孩子逗一逗。偏巧那家沒有小孩子,便從鄰居家借了一個,孩子認生,好容易才哄好了,手里拿著一個花兒棒錘玩。這時候王上說完了話,該去抱孩子了,那家的主婦把孩子抱起來遞到王上手里,王上往懷里用力一攬,扭頭去看孩子的臉;孩子一看見這個陌生男人的臉哇的一聲哭了,為了能掙脫王上的懷抱,還拿小巴掌在王上臉上打了一巴掌。沒奈何,王上只好一臉尷尬地把小孩子放下了。過了兩天,這個孩子,還有和他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失蹤了。

……

“王上,有人造謠說,是您讓侍衛(wèi)隊員把那個打您的小孩子抱去喂鱷魚的;由于侍衛(wèi)隊員認不出那個孩子便把恩澤街所有差不多大的孩子都喂了鱷魚。這都是子墨子造的謠?!?/p>

“子墨子現(xiàn)在在哪里?”

“沒人能找到他,除非他自己出現(xiàn)。”

“派人貼出告示,有償緝拿他?!?/p>

……

“是什么在嗡隆嗡隆地響?好像要變天了,遠方傳來的雷聲?!?/p>

“王上,沒有變天,太陽可好了?!眮硭臀顼埖膹N娘拉開窗簾,讓陽光照進來:“你看,王上;你看,太陽……好好地照著?!?/p>

他走過去,貼在廚娘的身后向外看。外面確實沒有變天,陽光在樹枝間、花園的青草上飛行,像一只只白鴿在蕩漾??赡俏寺÷曔€是響著……他感覺到了廚娘身上的溫度,于是貼得更緊了,伸手去提廚娘的袍子。“是不是有人在推磨?”“沒人,我的王上,沒有人推磨?!迸圩犹崞饋砹耍诿髦鴮ふ?,兩眼還是盯著那些陽光,嗡隆嗡隆聲還在響著:“那這嗡隆聲是從哪里來的?”“你看王上,你看見了嗎?宮門外站著黑壓壓一群人,聲音一定是從那里傳來的?!薄八麄冊谀抢锔墒裁??”差不多找到了,他向后退了退身子?!八麄兊暮⒆觼G了,心里著急,是來求王上的。”“好吧,呆一會兒你去告訴王后,就說是我的旨意,叫她找一幫女人,再加上幾個心理學家去給看看他們?!毙辛耍辛?,媽的……

“不行啊,王上。那些人想孩子都想瘋了,他們整夜不睡覺,打著燈籠火把一條街一條胡同地找。當初有人看見是幾個陌生人把孩子抱跑的,為此他們只要看見陌生人就打,做生意的一聽說恩澤街就心驚肉跳。前不久有個貨郎被他們打死了。”

“國師,你怎么進來了?”

“王上,外面的人吵得厲害,在等您的話。”

他還在氣喘,心也跳得厲害。“這個該死的國師。我有什么好怕的?”

“國師,你去告訴他們,馬上去恩澤街斂哀。”

“王上,他們向你扔了大糞,你還打算幫他們找回孩子嗎?”

“你說呢,國師?”他撩起袍子聞了聞,還是有臭味,看樣子不光是大糞,大糞干結后就不再臭了,肯定摻了臭豆腐了,媽的……這幫亂民啊……

“依臣之見,要找,還要更快地找到。這才顯得王上有決策之力,仁愛之心啊?!眹鴰熣f著,一只手撫摸著下巴,一只手指了指北又指了指南:“那個,那個……秦國在搗亂,王上,想趁亂,那個……”

“這臭味我受不了了,我洗個澡去?!?/p>

第二天,王上下令成立了一個專案組,由國師任組長。用了不到十天,案子破了:抓住了七個人販子。據(jù)他們交代說,他們都是王上北部土地上的百姓,為了賺錢,他們把孩子賣給了宋國。罪犯是押到恩澤街審判的,七個人販子中有三個被判了殺頭。公審后囚車轟轟隆隆地把他們運走了。

“王上,把囚犯押走的第二天,子墨子就造開了謠,說這是您搞的一個陰謀。那七個犯人全是北部邊關的士兵,事后您給他們提了干,調(diào)到南部去了?!?

“這不正是你的意思嗎,國師?”

“王上,我的意思是這么做,我的意思不是這么說?!?/p>

“那是?”

“輿論是桿槍……”

……

可還是有些飽,最近脾胃不和,運化不濟。他揉搓著肚子,看著國師:“這次去防粒子彈部隊吧?”

“臣的意思是,王上,這次您還是去恩澤街?!?/p>

“我明白你的意思,國師??晌疫@次真不想去,誰知道那幫瘋子會不會一時心血來潮再往我身上扔些什么東西?”他揉著肚子,想著肩輿把他抬到恩澤街,兩旁的群眾腰里系著伸筋草,手里晃動著愛神草,人們紛紛把多籽的金魚,能生產(chǎn)的蜜蜂往他身上扔,他嘴里銜著冰糖,通過竹筒不時地往人群里吹著甜氣。突然間再扔過來的就不是金魚和蜜蜂了,而是臭烘烘的大糞和死蛤蟆,要知道蛤蟆也是多產(chǎn)的呀。民謠里說,中間是坑生蛤蟆,岸上有柳吹喇叭;蛤蟆多了喇叭啞,喇叭多了蛤蟆瞎。他打了個哆嗦,停下揉搓肚子的手,看著外面那遙遠的天邊:“母親啊,看你的泥點子變成了些什么人吧?!?/p>

“您這次是單散,等雙散的時候再去防粒子彈部隊吧?!?/p>

新婚儀式前,一個人出去叫“單散喜”,儀式后,兩個人出去叫“雙散喜”。

“好吧國師,就照你說的辦吧?!?/p>

太陽吐出金絲,風亮出一雙巧手在后花園里穿針引線,在青草、花朵和樹木之間編成了一張夢的毯子。大地搖晃著,發(fā)出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夢中的囈語。

二太子睡醒午覺,肩上背著弓,在太子妃的摻扶下走進了后花園里。后面跟著一個提箭壺的傭人。太子死后,二太子越來越瘦,精神越來越不濟了,雙眼也容易發(fā)花,經(jīng)常認錯人,今兒個一大早還叫太子妃奶娘呢。太子妃答應得和奶娘一樣。她也只好這么裝著,要不他會發(fā)脾氣的。

御醫(yī)說二太子這是得的抑郁癥,是痰迷心竅,不要讓他老在殿內(nèi)待著,要經(jīng)常到室外走走。風是主散的,陽光是主干燥的,這都有利于他的病情。

無花果樹斑駁的影子散落在一條石凳上,風過來了,和影子一起晃動。太子妃拉著二太子的手,把他往石凳上拉:“你累了吧,坐這里歇歇?!?/p>

“太子在睡覺。”

“太子沒在這里睡覺。你摸摸,涼吧?硬吧?太子沒在這里睡覺,坐吧?!?/p>

二太子坐下來,低著頭,看見兩只翅膀在他的腳面上飛?!澳憷狭?,你老了……”這是誰在說話?二太子抬起頭,兩眼四下里找了找,看見養(yǎng)心殿的窗子上蹲著一只兀鷲。“你老了,你老了?!边@是兀鷲在說話,聲音嘶啞,扯著腸子,大便溏泄,痰迷心竅。他打了個哆嗦。

“你冷了吧?”太子妃把手放在他的手上。

“有一只兀鷲。”

“在哪?”順著二太子的眼光,太子妃看見一棵葫蘆秧從養(yǎng)心殿的墻角爬上去,在一扇窗戶旁結了一只葫蘆,白色的絨毛在陽光下閃著銀光。

這肯定是一只惡毒的兀鷲,不會有比它更惡毒的了,它看著他的眼光像刀一樣冰冷。它有著漫長的喙,那根喙攀著養(yǎng)心殿上的琉璃瓦,曲曲彎彎地向他伸過來。二太子取過肩上的彎弓,伸手從箭壺里抽出一支箭,箭搭上弓,弓弦張滿,嗖的一聲向著兀鷲射去。

這時王上散完了喜,正在養(yǎng)心殿里喝茶。他躺在躺椅上,身上蓋著小毛毯,光著腳。國師在拿著放大鏡給他看腳底紋。

“有一條非常美好的愛情線,王上,可惜中間有個疤給弄斷了。這是打哪弄的疤,王上?”

“小時候,我母親忙著造人,沒空帶我。我跟著奶娘。有一次奶娘家里挖藕,我也光腳下了泥塘,踩到一塊破玻璃上劃的。”

突然,“啪轟”一聲響,窗子被什么打著了,窗框上掛著的一幅寧士郎的畫隨即落到了地上,好幾匹馬當即來了個倒栽蔥。噫噫……兩人正發(fā)愣的空,又有一支箭硬生生穿過窗欞子釘?shù)搅宋輧?nèi)的木柱上。

噫噫……噻……

“王上,您快到桌底下躲避一下,讓我看看什么人在作怪。”國師把王上推到桌子底下,又把他剛才躺著的躺椅拉過去擋上,自己弓著腰,手里提著一把劍,下樓去了。

他后悔了,后悔當初不該把警衛(wèi)隊趕出去。他們在樓下打牌吵得他無法讀書?!白甙?,你們都走吧?!薄皠e讓我們走,王上。以后我們不打了,就是打也不出聲了?!币院笏麄冇殖雎暳?,先是小的聲,像是老鼠開會,嘁嘁嚓嚓,慢慢地聲音變大了。“你們還是走吧,我寧可要刺客也不要你們?!彼麄冏吡?。這會兒他后悔了。樓梯上是誰的腳步聲?他睜大兩眼聽著,腳步聲越來越微弱,應該是國師下樓的聲音……噫,下的時間可不短。不……不一會兒,腳步聲又傳來了,腳步聲越來越響,他聽出來是國師的腳步聲,一把推開躺椅,從桌子底下鉆出來。他正抹平袍子上的壓痕,國師上來了,他看了看還提在國師手里的劍,沒有看見血跡。

“王上,是二太子,把窗戶外的葫蘆當成了兀鷲?!?/p>

他的腦子里轟的一聲響起來,好像有一只兀鷲在里面唱歌。啦啦啦,啦啦啦……啦啦,聽不清歌詞。他雙手用力拍了下頭,兀鷲不唱了。

“母親啊,這個世界還有真理嗎?還有正和反嗎?我的大兒子死了,二兒子瘋了,有人竟然造謠說是我害死的。說大太子有一天對二太子說我老了,這個世界他要當家了;二太子把這話傳給了我,我為了繼續(xù)做王上把太子害死了,二太子也因為有愧瘋了。母親,你說他們說的是人話嗎?看著這兩個人的結果,沒有誰比我更傷心的了。母親,你當初不該把我生成肉身,你要是用泥巴把我捏出來就好了,那樣這會兒我心里就不會流血了,要流也只能流下來一些泥點子?!?/p>

“我不知道是眼花了還是在做夢,我看見了兩只孔雀在半空飄,一公一母,翅膀搭在翅膀上,在看護著一窩走動著的鳥窩。鳥窩里的小鳥嘰嘰嘰地叫著伸出粉嫩的頭來。”在恩澤街和布福街的街口,一個孩子喂了鱷魚的女人,懷里抱著半截木樁,木樁的一頭戴著線織的帽子??匆娔莾芍豢兹杆涯緲杜e了起來:“看看孩子,看看那兩只飛的孔雀;你好好長,長大了咱也飛。”

孔在身穿一件和孔雀的尾翎一樣藍的袍子,袍子的下擺上繡著愛神草的卷葉紋,頭上頂著一只青竹篾編的笸籮,笸籮里放著一窠鳥窩,幾只小鳥伸長脖子,張開粉紅的小嘴叫。兩只孔雀伸展開翅膀給它們打著陰涼。

整個街上的人都停下了。走路的不走了;修鞋的手里握著錘子不修了;蒸包子的籠屜被熱氣頂?shù)搅笋R路上,包子滾了一地,賣包子的也忘了去揀。一個理發(fā)師兩眼只顧著看孔在,剃刀把理發(fā)人的耳朵劃去了半邊,鮮血流到他的手上他才發(fā)覺,連忙去給那人包扎……嗯嗯……你看……別忙。那人把他制止了。他要求等孔在遠得看不見了再給他包扎。

進了王宮,孔在才知道第二十二個妃子不是王國里的女子,是秦國人。秦為了和王國通好,把他們的一個公主嫁給了王上;公主和送親的官員昨天就到了,住在鴛鴦殿里??自趧偘洋突j放到拴馬石臺上,便走上來一個執(zhí)事,要她去鴛鴦殿里陪伴公主。

“在娘,客人的口音不大好懂,你要仔細聽,別叫他們覺得咱們怠慢了他們。他們很容易把‘好說成‘搞。我們是來‘通好的,他們會說成我們是來‘通搞的?!?/p>

鴛鴦殿里擺滿了陪嫁品,一個公主的貼身丫頭正在收拾東西。她認真地擺放著,不能“好”錯了,哪個在左哪個在右,哪個在上哪個在下,不能“好”錯了?!昂谩卞e了公主會生氣的,公主一生氣月經(jīng)就會提前來,月經(jīng)一來這新婚之夜就泡湯了。那些東西都是次要的,主要的是這一個匣子,她抱著它不離身??自谧叩剿磉厗査挄r她就抱著那個匣子,她見孔在問她公主便指了指公主所在的廳間。匣子太精致了,上面貼著鎖陽的葉子,孔在禁不住瞥了一眼,見那上面寫著三個字:“醒酒劑”。

……

“這不是醒酒劑,米香娜,你一定記住了,新婚那夜別忘了把它放在公主的枕頭下面。”在米香娜的腦子里,說話的是一個接近五十歲的婦女,正透過稀薄的空氣滿含期待地看著米香娜,她手里拿著一只綠色的小瓶子,搖動著瓶子里的液體:“你別小看了這點東西,為了公主的幸福我可沒少跑了腿?!?/p>

她這么說著討好地看了公主一眼:“你喝一半,一定要讓他也喝一半,公主。要不我怎么會寫上‘醒酒劑呢,男人喜歡喝酒。那天他多半得喝多了,他喝多了,一看見 ‘醒酒劑你不讓他喝他也會喝的?!?/p>

“我不喝。”公主在用線絞她嘴唇上的汗毛,這些汗毛越來越黑了;她喜歡她的黑睫毛,不喜歡她的黑汗毛。這么說著,她的臉紅了。

“聽我的公主,你才發(fā)身子,對男人不敏感,像我這個年紀十里外聞到男人的臭味兩條腿先分開了。你不行,公主,你還需要借借大自然的力氣。為了它我可沒少跑了腿?!?/p>

……

看樣子婚宴進行得差不多了,外圍的桌上有人離席了,把松油燈帶動得晃起來。松煙在廳堂里彌漫著,煙氣越來越重,仿佛冬霧已布。

“在娘,你看王上喝多了嗎?”

“不像?!?/p>

“你能幫我敬王上兩杯酒嗎?我新來不好意思?!?/p>

“王上,公主讓我?guī)退茨銉杀??!?/p>

“你不敬嗎?”

“我也敬?!?/p>

“那好,我喝。咱們一起喝?!?/p>

王上把兩杯酒喝下去便有了精神,兩眼看起來比先前大多了,也明亮多了。這些天他一直在想主意,想著怎樣才能把孔在安排在他身邊。“只有當女儐相,王上?!薄昂冒蓢鴰煟徒锌自诋斉畠喯喟??!?/p>

他一直不喝酒,跟這些人沒什么好喝的,不過是些臣下。有好幾次,他伸出腳去碰孔在的袍子邊,孔在都躲開了,還往公主那邊挪了挪椅子,探著頭跟公主說話。但他并不著急,他等著,他相信孔在會轉過身來的。她終于轉過身來了。

他的心里啵啵跳了兩下,端起酒杯。別人看不出我的意思,孔在你還看不出來嗎?你不是傻子,你是在裝傻:“好,我喝?!?/p>

這時他看見魯班了,在另一張桌子上正透過朦朧的煙氣往這邊看,手揣在袖筒里,擰著眉毛想心事。他把負責倒酒的侍者叫過來,伸手要過他的勺子,舀了滿勺酒往孔在的酒杯里倒。

“我不能喝了,王上?!?/p>

“先會魯班請求我,讓你今晚過得高興快樂,再喝兩杯吧,難道說你不高興嗎?”

“高興王上,可我已經(jīng)喝醉了?!?/p>

這時米香娜從煙霧騰騰的遠處走近來,趴在公主的耳朵上說了句什么,從懷里摸出一個匣子放在公主身邊的桌上走了。正在舀酒的王上被米香娜的到來打斷了,他看見了米香娜,同時也看見了那個匣子,還有寫在那上面的三個字:“醒酒劑”。他伸出手去:

“公主,把那個匣子拿來我看看。”

公主側著身子,想把匣子擋上,可還是被王上看見了。她把匣子遞了過去。

他打開匣子,拿出那個小綠瓶,看了看里面的液體,晃了晃,有零星的泡沫浮上來。他擰開瓶蓋,聞了聞氣味(喏,還滿香的),便往孔在的酒杯里倒了一半,另一半倒到了自己的酒杯里。

“這是醒酒劑,孔在,喝了吧,喝了你就能喝下一杯酒了?!?/p>

公主的臉一下子蒼白了,她咬著嘴唇,想伸手把孔在杯子里的醒酒劑端過來自己喝了,可又怕王上制止她,那樣她就太沒臉面了;她只好聽天由命了,汗都流了下來??自诳戳丝茨莻€精致的匣子,王上還在手里拿著它呢。她端起杯子,一口氣喝了。

“都是米香娜這個死妮子,不早不晚偏偏這時候屎頂腚門子??次也淮蛩浪??!?/p>

現(xiàn)在是不是很晚了?先會兒還能聽到蝙蝠飛行的聲音,翅膀在房梁上摸索著想找個掛靠的地方。這會兒靜極了,連樹葉子也不晃一晃,孔雀也不哼一聲。有個老孔雀,平時夜里都要咳嗽幾聲,這會兒也不咳嗽了。渾身熱得難受,好像有一團火在身體里奔跑,一會兒跑到里面,一會兒又跑到外面,慢慢地把整個身體都燒空了,總是想抱個什么東西填補填補。可伸出手摸摸身子還是原樣兒躺著,肉還是肉皮還是皮的,怎么就感覺著是空的呢?要不要叫醒云行弄點涼水洗洗……唉,讓她睡吧,還是我自己去……洗過后躺在床上還是熱,真不該喝那么多酒??裳矍盀槭裁纯偸浅霈F(xiàn)王上呢,先是他的眼睛,后是他的臉,笑嘻嘻的,再后來是他伸過來的手。手伸到被子邊了,五個手指跳著舞,互相鼓勵著把被子掀起了一條縫;她把手從被窩里迎上去,去握那手,結果握了一個空。不睡了,這床上好像有蒺藜,她穿上袍子,輕輕拉開房門,走了出去。

外面真涼快,空氣像朵水蓮花貼到她臉上,清翠爽肌;街上闃極無人,只有月光。肌膚清涼了些,可內(nèi)里還是熱的??熳甙?,快走,把風帶起來就涼快了。

她快步走著。在恩澤街和布福街的街口,她迎面撞上了一個人。那人穿一襲寬大的黑袍子,看上去像一只大蝙蝠。兩個人停下來,愣住了,這不是……

“王上?!?/p>

“孔在?!?/p>

他張開胸前的大袍子,她一頭扎了進去。袍子合攏后像一朵倒掛在天上的大蝙蝠;天上白云疊沓,丹桂搖潑。

啪啪啪……

有人在敲門嗎?唔,天還黑著,也許廁所里在滴水。他翻了個身,把孔在往懷里攬了攬,繼續(xù)睡??自诘钠つw,像綢緞一樣,像羽毛一樣,像花蕊一樣。“第一次看到你,我就知道這是我想要的?!薄巴跎?,你看上去和大虎哥多么像啊,劍眉,大眼,挺直的鼻子??蓱z的大虎哥?!薄八皇呛托U人打仗死的嗎?我要封他個仗蠻將軍?!迸九距?,還是有響聲,難道夜里孔在去廁所了?水龍頭沒有關嚴實。還是去看看吧,不然睡不踏實,明天還要去“雙散”呢。他從床上爬起來,看見窗簾的上沿泛白。難道是天亮了?不會吧?啪啪啪啪。還真是有人敲門?!罢l?”“我,王上,您該去‘散喜了。”是國師?,F(xiàn)在才什么時候就去“散喜”?他拉了拉通向里間的簾子,擋一擋,國師的眼賊著呢。走過去開了房門,外面的亮光把他的眼睛打得發(fā)黑。這個大猩猩樣的家伙肯定是國師了,后邊那個抱著孩子的是誰呀?“王上,裁縫請您看看新妃子去‘散喜穿的衣裳?!编妗瓉砗筮呎局氖遣每p,懷里抱著的是衣裳。國師走進門來,后面裁縫在跟進,他趕忙向國師眨了一下眼睛,國師明白了,回身接過裁縫懷里的衣裳,要裁縫回去了。

國師把衣裳在坐榻上一件一件地展示出來,好像在給一個躺著的人穿衣裳:帽子,披風,內(nèi)衣,外套?!巴跎?,要不要把新妃子喊來穿給您看看?”

“不用了,我想叫孔在去。”

“這樣不好吧?”國師這才往里間悄悄溜了一眼:“還在乎這一時嗎?”

“我離不開她。讓她戴上面紗,西域的女子都喜歡戴面紗,不會有人看出來的,再說那些當兵的也不敢認真看?!?/p>

“好吧王上,就照您說的辦吧。我這就去告訴裁縫,要他做幅面紗送來。老天爺保佑,可別讓人知道了肩輿里坐著的不是妃子而是孔在?!?/p>

……

肩輿停下了,外面鬧鬧哄哄地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事,他掀起轎簾把頭探出轎外,心里咯噔一下:嗯,嗯?怎么又是恩澤街?“奶奶的,我還是下去吧,別等他們把大糞扔到了孔在身上。”

他跳下肩輿,侍衛(wèi)看見馬上過來保護。有人指給他看一棵大樹,那上面蹲著一個猴子一樣的怪物,嘴巴在一張一合地說話:“肩輿里坐的不是新妃子而是孔在。”

“我無所不知?!惫治镌跇涔谏虾暗?。

他生起氣來,命令弓箭手對著那個怪物射箭。在陣陣箭雨里,怪物跳起來逃走了。

怪物逃走了,可隊伍還是無法過去。噫……怎么著?

“王上,前面有一個抱著木樁的娘們,她想知道新妃子在哪里?”

“公主,你就是打死我,那肩輿里坐的還是孔在呀。”

“我的手打疼了,米香娜,你先到你房里去吧,我想一個人待著?!?/p>

“公主,您別生氣了,這都是命?!?/p>

“我不生氣,可我當不了自己的家啊?!?/p>

米香娜走了。她的眼前總是出現(xiàn)一頂肩輿,孔在和王上坐在里面,臉上春風蕩漾。肩輿的外面,侍衛(wèi)如林,百姓跪在兩旁等著“受喜”?!白谕跎仙磉叺哪莻€女人應當是我啊,我的肚子里怎么這么難受,頭也暈了。”為了不倒下,她趕忙抱住了身邊的柱子。柱子冰涼,涼氣透過衣服和肚皮進入了她的體內(nèi);涼氣在她的四肢游蕩,漸漸聚集到了丹田那里;涼氣在丹田那里……那里有一朵涼疙瘩。涼疙瘩在脹大。突然,肚子里響了一聲,像是有人在里面放炮,一股熱流順著她的下身流了出來。

“米香娜,快來,我來月經(jīng)了。”她喊著,癱軟在了柱子下面。

“新妃子在肩輿里?!彼蛑莻€抱木樁的婦女喊了一聲,便坐回到肩輿里去了。

“孔在,你探出頭去,跟那個抱木樁的娘們打聲招呼,問她:‘你搞?!?/p>

她探出頭去,喊道:“你搞?!?/p>

聽聽,你聽聽這聲音,一聽就知道是外地人;那個抱木樁的女人點點頭,讓開了路。

隊伍又繼續(xù)走起來了。他抓過孔在的手,在手背上撫摸了幾下,又兩眼發(fā)直走神了:“子墨子怎么知道孔在在新妃子不在?”

“王上,子墨子是誰?”

“就是那個給人家畫狗畫牛的家伙?!?/p>

……

下過兩天大雨后,那天雨突然停了??自诤陀晔┱謇碇兹父C邊的雨水,在有幼雀的窩里鋪上收潮的干燈芯草。這時進來了一個老年男人,青竹子一樣修長的身材,長發(fā)挽在頭頂上,戴著平式幞頭。他是來找吃的。

“你想吃點什么?鍋涼了可以燒熱,飯生了可以煮熟,你說吧,客人?!?/p>

來人放下箱子,坐在箱蓋上,看著滿院子的孔雀:“我有不少天沒吃到肉了,你能給我殺個孔雀吃嗎?”

“不能,客人,對我來說,一個孔雀就是一個人?!?/p>

“我拿一個人換你一個孔雀?!彼严渥哟蜷_,里面裝著各式顏料,還有畫筆;他把顏料和畫筆拿出來,把箱子拉展成一張桌子。桌面是白色的,他就在那上面畫。

“你想要個什么人?”

“傭人,這一個傭人不夠使的?!?/p>

“好,給你畫個傭人?!?/p>

他開始畫起來,嘴里咕嚕著:臉最好不要比她的主人漂亮,要不會遭嫉妒的;也不要太丑,要不會遭嫌棄的?!安弊娱L一些,畫師,這樣人顯得精神。”脖子畫長了一些。稍稍有些溜肩,見過柳條從柳樹上垂下來的樣子嗎?女人的肩膀這樣最好看。肚子里畫進去了飛行的云彩、忙著侍候孔雀的孔在、雨施,還有房屋和院子的樣子。“你有幾間屋?我還是去看看吧?!彼哌M屋里,回來把在屋里見到的樣子也畫進了肚子,最后畫上肚皮,封了口。只要是畫進肚子里的,她都會認得的,熟門熟路,不用交代。畫好了,他對孔在說:“你要想叫她脾氣躁,就在太陽下曬;你要想叫她脾氣綿,就在屋子里晾。我先到門外躲一躲,等她變出來你再請我吃孔雀肉不遲?!彼旬嫹唤o孔在,收了畫箱出去了。

孔在先在院子里曬她,眼看著那些顏料快干了,又把她拿去了屋里?!拔乙詾檫@不過是畫師開的一個玩笑,我把畫放到床上就出去和雨施干活了。我倆正干著活,聽見有人在門口叫我:‘在娘,天晴了,怎么不早叫醒云行呢?我的天哪,王上,我回頭一看,這不就是那個畫家畫的傭人嗎?那時我還真打算殺一只孔雀來謝他哩,叫雨施去找他,哪里也沒見著他。你說的可是這個畫師,王上?”

……

“王上,有一個畫師的影響越來越大了。他給沒獵狗的獵人畫狗,那狗就能滿山滿峪地追逐野獸;他給買不起耕牛的農(nóng)人畫牛,那牛套上牛軛就能拉犁;他還在荒山上畫出能治百病的藥草來。如今不少百姓都拿他當王,神龕里敬著他的牌位,卻不把你放在眼里?!?/p>

“他有部隊嗎?”

“沒有,只有一幫窮百姓。”

“都是些泥點子,再多也沒有什么大用處。去幾個人把那個畫師找來?!?/p>

“我就是畫師,王上。”下面站著一個清癯的老頭,穿著一件灰袍子。袍子上沾染著五顏六色的顏料,看上去像一只野山雞。

“畫師,你打算給皇宮里畫些什么?”

“皇宮里什么都不缺,王上,什么也不需要畫。我只畫人家缺少的。”

“你給我畫個肖像吧,我還缺個替身?!?/p>

“你會有替身的,王上,不久就會有一個死來替代你的活。”

“我一聽這話氣急了,我的愛,孔在。我長這么大還沒有人敢對我如此無理過。我推翻身下的椅子,操起案上的寶劍用力向畫師投過去……”

這時肩輿外傳來了歡迎王上光臨的禮炮聲,防粒子彈部隊到了。王上撩起肩輿的簾子,指給孔在看沿著山崖支架起的一口口大鍋。從山那邊把大河里的水引注到這些鍋里,鍋底下正燃燒著巨大的木柴。鍋里沸水蹦騰,黑煙和蒸氣直上霄重;山下猶如黑夜,火光把巖石烤得轟然炸裂。

“這是干什么的,王上?是在給部隊做飯嗎?”

“這是防粒子彈用的?!?/p>

“什么是粒子彈?”

……

“王上,秦國想稱霸世界,他們研制出了粒子彈?!?/p>

“什么是粒子彈?”

粒子彈是一種看不見的透明粉末,它借著風力吹向王的國,由于它太微小了,肉眼看不見,皮膚也感覺不到;它能進入每一個空間,一旦它在王國里蔓延開來,形成一個整體后便開始凝聚。瞬息之間,正在街上走路的人走不動了,腳離開地皮,手甩到身后卻不能走了;正犁地的農(nóng)人還保持著犁地的樣子也不能犁地了。整個王國都被凝結成了一個透明的固體。

“我們怎么辦,國師?我們不能干等著被秦國人凝結成固體吧?”

“王上,科研所研究的方法是:秦國在我們的西北,只要不刮西北風粒子彈就對我們造成不了威脅,刮西北風時我們就燃起大火把水燒沸,把水蒸氣送到天上稀釋過來的粒子彈。等我們自己研究出了粒子彈,我們就可以和秦國談條件了,反正也會刮東南風的嘛?!?/p>

……

“我看見魯班過來了,我要下去聽聽他的匯報,免得他走到肩輿前看見你?!?/p>

魯班僵直地坐在木馬上,看上去像截木頭,兩眼直愣愣地看著越來越近的王上的肩輿,一只手在衣兜里摸索著。那里面有一朵干花,花托都讓他摸散了;這是一朵干的多籽草的花,是他送請柬那天孔在無意間扔到他肩上滾進兜里的?!拔覜]有扔掉它,孔在,我留著它,就像你還在我身邊一樣。就像……肩輿——過來了?!蹦窘炒蟪剪敯嘧匝宰哉Z著,他有自言自語的毛病。

肩輿一半在陽光里,一半在陰影里;有陽光的那半邊陽光閃著金光,有陰影的那半邊像是水里落進了灰?!翱自?,我既相信你在肩輿里,也不相信你在肩輿里,現(xiàn)在肩輿停下了,讓我去看個分明。”木匠大臣魯班自言自語著,催動了他的木馬。

“魯班,咱們什么時候能有自己的粒子彈?”王上從半道上迎上來,一手抓著木馬的耳朵,一手按著魯班,不讓他下馬。

“王上,說快也快,說慢也慢,主要是咱們山上缺少能制成粒子粉的石頭,還缺少一種能粘合粒子粉的樹膠,沒有這種樹膠粒子粉不能凝結?!?/p>

肩輿里坐著的那個女人是孔在嗎?王上掀開簾子時魯班只看見了一襲黑紗。那襲黑紗仿佛是一群饑餓的螞蟻,正一下一下地吞食著他的心。

“王上,您冷不冷,要不要我去肩輿里給您拿披風來?”

“看看你燒的大火,差不多快把我熱死了。今天不是沒刮西北風嗎?”

“是演示給您看的,王上。眼下木頭越來越難弄了,附近山上的木頭都砍光了?!?/p>

有一天,王宮的門前來了一個外地人,說要去王的城,有人告訴他這里就是王的城;他又說要去王宮,有人告訴他這里就是王宮。“你腳下站著的地方就是王宮的前門,我就是王宮的守衛(wèi)?!闭f話的是一個年輕人,穿著紅袍子,扎著腰帶,腰間掛著一把劍。聽說到了王宮的前門,外地人長出一口氣,放下心來,盤腿坐到地上,從肩膀上拿下一只包袱,從包袱里拿出一只窩窩頭,往窩窩頭上撒了點芝麻鹽吃起來。外地人正吃著,一只肩輿從他旁邊擦肩而過,后面跟著一支隊伍。從肩輿里扔出一塊糖塊打在了他的額頭上,又從額頭上滾到他腳下,外地人不知道是糖塊,看了一眼,繼續(xù)吃他的窩窩頭。那個守衛(wèi)踱過來,從他腳下揀起糖塊,幫他剝?nèi)グ谏厦娴膼凵癫萑~?!斑@是王上給你散的喜糖。”那個守衛(wèi)說。外地人接過來在舌尖上舔了舔,繼續(xù)吃他的窩窩頭。很快,窩窩頭吃完了,外地人把包袱重又背回肩上,邊舔吃著喜糖邊向王宮走去。剛邁出兩步額頭碰到了什么東西,他被彈了回來,定睛一看,原來是一堵城墻擋住了他,從里面?zhèn)鞒隽四莻€守衛(wèi)的聲音:“你去另外找門吧,這里已經(jīng)不是門了?!?/p>

外地人不明白:“剛才你不是說是門的嗎?”

又從城墻那邊傳過來守衛(wèi)的話:“王上到哪兒城墻就砌到哪兒。”

外地人從中午走到傍晚,再也沒有找到皇宮的門,他見前面有一座山,山石上寫的是不周山,便向山上走去。剛走到山腰間,聽見有人在唱歌:

有嘴無心兮腹內(nèi)空,

腹內(nèi)空兮叮零咚叮;

叮零咚叮兮民不聊生,

民不聊生兮嗚呼阿呼;

阿呼嗚呼兮貓逮老鼠……

歌聲像裂了縫的大笛,嘶啞,高調(diào),跑風。外地人停下腳步,張著兩眼去尋找唱歌的人,山道寂寂不得見。猛丁兒有一個黑瘦的人落到他的面前,把他嚇得往后一跳,同時揚起了手中的棍子。黑人繞著外地人轉起圈子,嘴里唱著:“碩鼠碩鼠黑貓捉之?!蓖獾厝艘搽S同黑人轉著圈子:“俺可不是碩鼠,再說俺碩鼠打跑你?!焙谌艘姞钌先r住他的胳膊,說:“不要打,不要打,我是畫師,有個叫子墨子的,聽說過嗎?”

他好像聽說過。他剛步入王國的那天,肚饑難忍,走進一家農(nóng)戶討吃的。那家的主人說:“原來俺們這里生活還算過得去,缺了什么畫師給俺們畫。前幾年他給俺們畫的牛到現(xiàn)今還使著,只是有些老了,耕一個來回就得歇一歇,滿心希望再叫他畫一頭,聽說他已經(jīng)死了?!?/p>

……

“你不是已經(jīng)死了嗎?”外地人問。

“我已經(jīng)死了。”

“你是怎么死的,畫師?”

“是王上把我殺死了?!?/p>

……

“畫師,你的死注定要比我來得早?!蓖跎险f著,拿起案子上的劍向畫師投去。劍尖穿過畫師的灰袍子,刺進了他的胸膛,他彎了彎腰便倒下了,兩只手抱著胸前的劍柄,鮮血從手指縫里流出來。“我伸出手去,想畫出我的形狀來,以便逃生。剛畫出了我頭部的一個圓,我的手指再也伸不到我眉眼的高度,也伸不到我鼻子的高度。這時我聽見國師喊道,侍衛(wèi),快去把他畫的圓抹掉。聽了這話我有些害怕,慌亂中在下巴的上端又畫了一道線,便使出最后一口氣把畫吹了起來。好在我還是畫上了我的嘴,我在大殿的上空狂笑一陣,在侍衛(wèi)的箭雨里逃了出來。”

“畫師,你現(xiàn)在還能畫嗎?”

“不能畫了,我要能畫我就給你畫一道宮門了,省得你找來找去的找不到門?!?/p>

“我還要你畫一把刀子,我要殺了王上。人家說他把俺閨女搶進宮里了?!?/p>

“你要真有殺王上的心,你可以用我這張嘴?!?/p>

“怎么個用法畫師?”

“王上最恨我這張嘴,你拿著我這張嘴就說獻給王上,到時候你就刺殺他?!?/p>

“王上,有個外地人要見您。”

“他見我干什么?”

“他說他捉到了子墨子的嘴?!?/p>

“那還不趕快叫他進來?!?/p>

他看見進來了一個外地人,穿著一件臟袍子,頭上包著一塊落滿浮土的布,腫著兩只眼泡,下巴上掛著一圈子黑胡子。陌生人兩手兜在胸前,抱著一個有提梁的茶壺一樣的東西,乍看上去像只得了銀屑病的黑貓。噫?看著倒有點像子墨子的嘴,和我那天去防粒子彈部隊的路上見到的那個家伙的嘴還真有點像,這么說還真叫他捉住了?他看見陌生人站住了,彎著腰要行禮?!懊饬嗣饬耍瑝咽?,你再往前走近些,唔……讓我看看他是不是子墨子的嘴?!蹦吧艘恢蓖白邅?,走上兩級臺階,站在了王上的紅木案子對面。大臣們在下面看著,除了國師,還沒有哪個大臣敢走到臺子上去,敢離王上這么近過哩。這老小子,看樣子他也很緊張,是不是?兩個鼻孔張大了呼呲呼呲直喘粗氣。

“你在哪里捉到的?”

“在不周山,王上。半夜里他喝醉了,嗷嗷地唱歌。開始俺還以為他是只偷嘴的貓哩,把你散喜扔給俺的那塊糖扔給了他,誰知糖塊一進到他的嘴里他接連打了幾個哈欠睡著了。今兒一大早有個砍柴的人對俺說他是子墨子的嘴,送你這里來能換錢使?!?/p>

“你能叫他說話嗎?”只要他能說話就是真的;茶壺……或者黑貓……說不了話。

“能,王上?!蹦吧苏f著,掀開子墨子的嘴,從里面把糖塊拿出來,又把王上的茶給他喝了兩口。茶水在子墨子的嘴里咕咕嚕嚕地響了兩聲,卟地吐到了王上的案子上:“可憐那些孩子的亡靈,半夜里來找我,罵王上是……”

陌生人沒等子墨子的嘴說完,便把糖塊又塞進了他的嘴里,那張嘴緊跟著閉上了。“他害怕甜,王上,甜一到他嘴里他就說不出話來了。”

“唔……唔?!蔽业氖绦l(wèi)們怎么沒想起來喂他糖呢,看他那張茶壺臉就喜歡吃糖:“壯士,拿過來吧?!?/p>

陌生人雙手托起子墨子的嘴,把子墨子的嘴一直送到王上的胸前。王上伸手要去抓那根彎成個提梁似的腦殼線,只聽得子墨子的嘴里格郎一響,當啷一聲從里面跳出一支刀子,刀尖直對著王上的胸口刺來。王上嚇得身子一軟,錯過了刀鋒,刀尖劃穿了他胳膊上的衣服。由于用力過猛,陌生人的上身趴到了案子上,等他再起身去刺時,國師的大拐杖已經(jīng)打到了他雙腿的明骨上,早已沒有了王上的影子。

從御花園回來,孔在走到“不安靈魂寄生所”前,聽見從里面?zhèn)鱽砹宋宋寺?,便停了步子向里張望?/p>

第一次聽到這聲音的時候,她還以為那是只大蜂箱呢,從格子網(wǎng)眼里向里看了看,只見里面迷蒙一片,雜間著一顆顆亮點,都在快速地旋轉著。

“后宮里還養(yǎng)蜂嗎,王上?”那天他們剛從防粒子彈部隊“散喜”回來。

“這不是蜂,我的愛,都是些不安分的靈魂?!蓖跎弦岔槃菖吭诟窬W(wǎng)上往里看,一只胳膊搭在孔在的肩上,手指肚觸在她的乳頭上畫圈子:“最亮的就是最不安分的靈魂,跑的速度也最快?!?/p>

在王的國家里,七歲以上的男孩必須入庠上學,他們統(tǒng)一學習由國師編寫的課文。學成后,學過的課本再收回國師這里。國師把這些課本放在古爐里煉,直煉到課本粉化成灰,再把灰倒出來在水里淘,灰粉淘盡后,淘器里便留下了像魚的眼珠大小的晶體。這些晶體就是那些讀書人的不安分的靈魂;它們被課本上的文字吸收到竹簡上,竹簡煉化后它們就結成了顆粒。由于人的不安分是有區(qū)別的,所以晶體有大有小,有弱有強,往往是強的帶著弱的轉,發(fā)出嗡嗡的聲響?!巴跎希杖∵@些不安的靈魂有什么用?”她覺得它們怪可怕的,整天在里面一味地奔跑。“國師說人有兩種靈魂,安分的和不安分的,把不安份的提取出來就只有安分的在人體內(nèi)了,這人就聽話,社會便太平。”

那些不安分的靈魂一刻不停地奔跑著,有時兩個碰到一起,便互相纏斗起來,過一會兒又彼此分開,再接著奔跑。初次聽時,只能聽到里面有一種嗡嗡的運轉聲,好像有一只鼓風機在不停地吹。聽得久了,便聽出了聲音里的抑揚頓挫來,猶如大千世界蕓蕓眾生們的吟哦……這個說,受宮刑……那個說,假亦真……這個說,俺春梅小肉肉……那個說,人肉的筵宴……哈哈哈……

孔在正聽著,用力去分辨那些聲音的意思,突然傳來了哐哐的大動靜……大動靜震動著耳膜。怎么?這么大的動靜!這該是一個多大的不安分靈魂弄出的動靜呢?孔在嚇了一跳,慌忙離開了“不安靈魂寄生所”。

那兒……門廊那兒出現(xiàn)了一個移動的影子,原來那大聲響是從那影子里傳來的。從那里走進來一個武士,穿著鐵甲,頭盔上的羽翎閃著流光。一直走到她身前,武士把頭盔摘下來,羽翎像狂風中的稻草搖晃著。她這才認出這武士是誰。

“我的王上,你怎么穿上鐵甲了?”

“我的愛,孔在,你這一問我才感到自己害怕了,這是國師叫我穿的。我剛才遇到了刺客,國師說我的敵人還沒死,還會再來刺我,叫我穿上了這勞什子防身?!?/p>

“那刺客是哪里的,王上?”

“孔在,我的愛。我真該謝謝你,那刺客是個外地人。他說他是從宋國來的,來尋找他的女兒,他的女兒被我搶進宮里了;他的女兒就是你,孔在?!蓖跎线呎f邊扶著她的肩頭,搖晃著一身鐵片子向房間里走去。一只鳥從門廊里飛過,兩爪在羽翎上落上一落,羽翎一晃蕩,它又飛走了。

“你說的是我爹嗎?他是不是有兩只像我一樣好看的大眼睛?他的鼻尖上有一顆黑痣,小時候我最喜歡摸那顆黑痣了?!?/p>

“是,他說是你爹。他說:俺殺你是因為你把俺閨女搶進宮來了,更叫俺生氣的是你的王宮沒有門,這算他媽的什么王宮?子墨子的嘴說你拿著我保準能進去,你進去就刺殺王上?!?/p>

“你把我爹弄哪里去了?”

“我叫人把他送到你家里去了。臨走我對他說,我告訴你外地人,我本來該殺你的,看在你女兒孔在的份上不殺你了,你去她家吧。”

“謝謝你了王上,他當刺客,你要真殺他我也無話可說?!?/p>

“這怪不得他,都是他媽的子墨子……”他的額頭上出汗了,汗水順著鼻溝……癢,他舉起胳膊上的鐵片子擦了擦。

“逮住子墨子了嗎?”她把袖子舉到他臉上,也幫他擦了擦。

“沒有。都忙著捉你爹了,讓他跑了,臨跑還狂笑了一陣子。我的母親啊,多虧你關鍵的時候把那把最惡的刀子撥到了一邊,沒有傷到我的要害,也沒有傷到我的皮肉,只是割破了我的衣服?!?/p>

你知道嗎,孔在,光線過于明亮反而不利于釣魚,魚從水下游過能看見河岸上的人影子,看見人影子它就不來吃食了。他探著頭四下里尋目,看見了,那里……有片陰影:把魚鉤扔到陰影里去,孔在,那邊有棵椿樹投下的影子,把魚鉤扔到那里去。

孔在,如果你看見釣桿那頭彎下去了你就拉線。他把魚桿插到地上,把她的手放到魚桿上,接著往另一根魚鉤上掛好魚食,便跑到五米外另一片陰影里去了。陽光像面銅鏡照亮了水底下的雜草,大頭蜻蜓在水面上飛,看見那些雜草便斜飛下去,一沖一沖地日那些雜草。大魚就是在這個時候吃掉它們的。他靜靜地觀望著水面,仿佛看見一條大魚沖出水渦向這里游來。大魚啊,這兒有好幾只正在日水草的蜻蜓,你快來吃它們吧,再說魚鉤上還有一種叫蚯蚓的美食哩。蚯蚓不但美味還能治病,你不是在咳嗽嗎?我都看見你兩腮咳出來的鼻涕清了,快來吃吧,它能治你的咳嗽,收你的鼻涕清。

這時背后傳來了奔跑的腳步聲,腳步聲越來越急,呼啦呼啦踢踏著蘆葦……王上……王……他回過頭去,看見國師正從蘆葦叢里鉆出來,喘著粗氣,胡子被拉扯得像蘆葦?shù)膩y根。

“王上,秦妃生了一塊鐵?!?/p>

“啊?……?。 彼B釣魚桿也沒收就回去了。

……頭發(fā)變白了。

僅僅兩天,頭發(fā)幾乎全白了。這之前它們還是黑的。釣魚那會兒他還在水里看到過它們,黑的,映在水草上,顯得更黑,閃閃發(fā)亮??蛇@會兒幾乎全白了,像一只老山羊老邁的脊毛,干枯、稀疏、老朽,他幾乎要哭了?!拔?guī)缀跻蘖?,母親,我知道你不希望看見一個王上在哭,你希望他強大,他的王國強大。難道說你把那滴泥點子變成鐵塊就是為了讓我變得強大嗎?我明白了,跟您老說說話我心里敞亮多了,我知道該拿這塊鐵怎么辦了?!?/p>

那塊鐵還在他的案子上放著,用黃布包著,沾在布面上的血塊已經(jīng)干了,如同從那塊鐵上掉下來的鐵屑。剛抱來的時候他摸了摸:“涼的,國師?!?/p>

“御醫(yī)說生下來就是涼的?!?/p>

“為什么生了塊鐵呢?”

“御醫(yī)說是抱鐵柱而受的孕。”

“無人可抱而抱柱?!?/p>

“您打算怎么辦,王上?”

“不知道會不會又是秦國的新花樣。我打算叫鐵匠的王拿去打造一副母子劍,母劍掛在宮里,子劍送到對秦的邊關去。”

“臣之見,王上,秦國正在打趙國,眼下還分不出精力打我們?!?/p>

“就這么定了國師,我母親也是這個意思。”

“老太太都下世三十年了,王上,死人不管活人的事?!?/p>

“我母親從來就沒有死,你知道我母親是誰嗎?”

“我怎么會不知道呢,王上?她就是挖藕的那個老太太?!?/p>

……

“你不好好挖藕,你又干什么去?”

“人家對我說縣城里在造反,我也想造反去?!?/p>

“我看你還是好好地挖藕吧,挖藕也餓不死你?!?/p>

“也撐不著我。再說南霸天吃了咱三年的藕連一個錢也不給咱,不就憑著他有權有勢嗎?”

“你也想有權有勢?”

“我也想有權有勢?!?/p>

“你去吧,不過你這一去別再回來了,也別認我這個娘了?!?/p>

……

“國師,你這樣對我說話太無理了,誰是我娘我還不知道嗎?”

“對不起,王上,都是話趕話挨的。咱還是說拿這塊鐵怎么辦吧。”

“我說的那個辦法不行嗎?”

“讓我去看看卦象吧,王上,看了卦象再說?!?/p>

“好吧,你去看看卦象,也請各位大臣商議商議,看看能有什么好的辦法呈上來?!?/p>

房門嘎吱一聲推開了,從敞著的窗戶里吹過來一陣風。風顯得潮乎乎的,是不是要下雨了?要下就下吧,使勁下吧,老天,能把那塊鐵沖走才好哩。已經(jīng)到申時了嗎?有這么快?看起來是到了,那個推門進來的人就是國師,是我叫他申時來的,午時那會兒他來過一回:“魯班說,王上……”行了,行了,我頭疼國師,想吃了飯睡會兒覺,你到申時再來吧。

他把散亂的頭發(fā)向后抿了抿,回頭看見國師脖子上掛著個放大鏡進來了。沒見過這么丑陋的人,可智慧偏偏長在丑陋者的腦子里,你能有什么辦法:“國師,大臣們是怎么說的?”

“王上,防粒子彈大臣魯班說,如今王的國里道德淪喪,靡靡之聲盛行??兹冈诖蠼值陌肟罩薪慌洌帽娙伺杂^;有個理發(fā)師因忙著觀看,竟然把正在理發(fā)的人的耳朵割了下來;不懂事的孩子過家家都在模仿孔雀交配的動作。長此下去,人沉淪在淫亂之中,離亡國就不遠了?!?/p>

“禽獸之交本來就不避人,誰沒見過在大街上交配的狗?從先祖到如今已有幾千年了,也沒見有人在大街上干那事的。魯班過慮了?!?/p>

“王上,魯班還說,有個人告訴他,那人親眼看見有一只孔雀脖子上掛著子墨子的嘴飛行。他趕緊拿箭去射,射出的第一箭差點穿過孔雀的尾翎,等再射出那第二箭時,孔雀已遠得不可及了。王上,先前咱私下還納悶來著,這子墨子的嘴沒有腿腳怎么行走的呢?原來是那孔雀給他當了腿腳?!?/p>

“孔雀為什么要給子墨子的嘴當腿腳?”

“王上,聽說那子墨子曾給孔在畫過一個傭人,那傭人喂孔雀糧食?!?/p>

“孔在對我說過這事。你說怎么辦,國師?”

“清除了孔雀,子墨子就寸步難行了?!?/p>

“那就把孔雀清除了吧,國師,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關于那塊鐵卦象上是怎么說的?”

“王上,卦象上顯示出來的是尖銳之物,但不是兵器,兵器是對外的,出現(xiàn)的氣是冷氣,對應色是白。本卦象對內(nèi),出現(xiàn)的氣是熱氣,對應色是紅。屬刑具?!?/p>

“是偷盜之刑,還是奸殺之刑?”

“王上,防粒子彈大臣魯班說,現(xiàn)如今王國的民眾生活雖不富裕,但吃穿之物尚還不缺,不缺,就不會有偷盜;不缺,便能有溫飽。溫飽思淫欲,淫亂之象是危國害民的頭等亂象,必須施以重刑。他建議用那塊鐵打造兩種刑具:宮刑和木馬刑。男女通奸一旦被捉,男者,施以宮刑,女者,施以木馬刑?!?/p>

她走出皇宮,又一次來到街上。四周闃無一人,空氣清新,月亮還和那天的那個月亮一樣,只是上面多出了一層黃色的薄云,顯得朦朧易碎。她還是穿著那件有愛神草卷葉紋的袍子,好像她那天的散步?jīng)]有被王上打斷,她從恩澤街和布福街的街口一直走下來,走到了宮墻外面,在宮墻外的柳樹下看了會兒月亮,這時正打算原路返回呢。

……

“孔在,局事亂了,自從秦妃生了塊鐵,國師和魯班兩個都跟我做起了對頭。魯班說秦妃生鐵,說明宮里一定有不合人倫的亂象,他要帶著防粒子彈部隊的官兵來‘清君側。國師揚言再不叫你離宮他就把那些‘不安分的靈魂放出來,讓世界大亂。看樣子魯班也知道你在宮里了,你還是先出去躲躲風頭吧。等風頭過去我再想法叫你回來,我打算用公開招聘的方式,讓廚娘去喂奶牛,你來接替她當廚娘?!?/p>

……

是誰黑天半夜還修修補補的,雖說響聲不大,還是把人聒醒了。好像是誰的鞋模子壞了,生出了一條裂縫,用核桃夾子敲一敲吧,別把別人驚醒了。聲音用一塊布擋上了,可還是能清楚地傳出來。雨施從被窩里探了探頭,想看看是不是云行弄出的聲音,屋子里黑得什么也看不見,她只好說起話來了:“云行,是你在敲打鞋模子嗎?”“沒有雨施,我什么也沒敲打呀,我的鞋模子是昨天新買的,我還給你捎了雙襪子呢,你忘了?”“我聽見有什么聲音,好像有人在修鞋模子。你沒聽見有什么聲音嗎?”“沒有。你別說話,讓我仔細聽聽?!痹菩邪杨^伸出被窩,閉上眼睛聽,那聲音又響起來了?!昂孟裼腥嗽谇瞄T,我去看看?!笨赡苁前酄斣谡以谀?,這些天他找她都找瘋了;她穿上袍子跑到大門后面:“是你嗎班爺?在娘還沒回來呢?!?/p>

門縫里貼上來一張嘴,一股清香的氣流傳過來:“我是在娘?!?/p>

唉呀……呀,門嘩啦一聲開了。

“在娘,你可讓我想死了,你是從天上掉下來的嗎?”

“是?!?/p>

她進了家,先去看那些孔雀??兹冈谖鲏ι蠏炝艘慌帕?,僵直的羽毛被風吹得瑟瑟發(fā)抖。

“一個活的也沒有了,在娘,都被他們殺死了?!薄澳沁€留著干什么?”“等你來處置?!薄鞍延晔┮步衅饋?,把孔雀埋了吧?!?/p>

拴孔雀的繩子系高了,她手扶墻壁,站到凳子上,看見魯班的操作間里還亮著燈火。她邊解繩扣邊和云行說話:“班爺這么晚了還在干活?”“聽說在打制木馬?!薄八皇怯心抉R嗎?”“他可能還想再打個吧,聽說他的技術越來越精進了?!?/p>

她嗯了一聲從凳子上下來,把死孔雀扔進雨施刨好的坑里。也許他騎著的那個壞了吧?誰知道呢。王上說……“云行,我爹住在哪個房間里?”“你說的是誰的爹,在娘?”“我爹?!薄皼]有在娘,一直沒有人來?!?/p>

……

下雨了。雨滴叭啦叭啦打在樹葉上,把樹葉打得搖晃起來,猶如波濤中的小舟。“孔在,這時候你在干什么?你看我這不是在說傻話嗎?下雨了,你能干什么,你肯定是在照顧你那些孔雀。又該到孔雀下蛋的季節(jié)了,它們的身子下面得鋪上又軟又干的燈心草,著了涼它們就不肯下蛋了,不夠溫暖蛋黃就不能生成。這些都是你對我說的吧,孔在?我都記住了。等過了這陣子,魯班和國師不跟我鬧別扭了,我就把你弄進宮來,連同你那些孔雀,到時候整個后宮里都是孔雀飛翔的影子,天藍得透明……”雨越下越大了,小舟也越來越搖晃得厲害。

“你晃什么?王上,你肯定是喝多了,要不要叫米香娜給你送茶來?”

他睜開眼,看見秦妃正拿胳膊肘撐著身子對著他說話。自從她生了一塊鐵,她一下子氣壯起來了,每個晚上都要他陪著睡,不高興了還惡語相向。“不用?!彼藗€身,“孔在……”

“你怎么穿起鐵甲來了,王上?你想喝茶叫米香娜給你送來就是?!?/p>

“我頭疼,想出去走走。”

他出去了,穿過養(yǎng)心殿,一直走到后門那里。這后門是開在宮墻上的,涂著和宮墻一樣的顏料,從外面看沒有人知道這里有扇門。他接孔在和送孔在都是走的這扇門。這扇門只有他自個兒有鑰匙……沒忘了帶鑰匙吧?他捏了捏鐵甲下面的衣兜,硬硬地還在。好,他出了一口氣,要是沒在他還得回去,多麻煩。

他來到街上,天氣多晴朗,空氣多清新。原來沒有下雨,只是風把樹葉子刮得嘩嘩響。

……

她已經(jīng)有兩天沒睡好了,無論是睜著眼還是閉著眼,腦子里都是醒的。屋里黑乎乎,院子里靜悄悄,再也聽不見孔雀的咳嗽聲了。一準是王上叫人把它們殺死的,她想恨他,可就是恨不起來。她漸漸自言自語起來了:他肯定把你爹喂鱷魚了,你不恨他?那些鱷魚張開大嘴,呱嗒呱嗒地吃著你爹的肉,嚼著你爹的骨頭,你不恨他?“別說了。爹啊,我這顆心怎么就恨不起來呢,鼻子里總是飄著‘醒酒劑的氣味,這氣味和他的氣味一模一樣?!?/p>

這時候她聽見了鐵片碰擊的聲音,在寂靜的夜晚這聲音有多么響啊,他一定是邁著大步氣宇軒昂地走來的,并且高抬著頭,無視一切生靈的樣子。

鐵片聲在門口稍一停頓,馬上傳來砰砰砰三下敲門聲,聲音細窄,一定是拿劍尖敲的。怕驚醒了云行和雨施,她趕緊跑出去開門。

“孔在啊,沒有你我睡不著覺,我找你來了?!?/p>

他把鐵甲衣掛在墻上,劍放在坐榻上,鉆進了熱被窩。兩人正要睡意迷蒙,遠處傳來馬匹走動的聲音?!笆茄策夑牐跎?,離這里還遠呢?!辈唬@不像是一般性的巡邏,馬蹄子上包上了布,聽上去很遠,其實已經(jīng)很近了,他打仗的時候可沒少玩了這招。“誰會來夜襲我那兒,媽的,我還是小心點的好。”他穿好鐵甲,坐在坐榻上,一手拿著寶劍,一手在被窩里握著孔在的手;被窩里又溫暖又柔軟,他迷迷糊糊地睡著了。

驟然間外面響起了嘚嘚的馬蹄聲和人的喊叫聲,喊叫聲一過,院墻外頓時火把高照,院子里亮如白晝,連后窗那兒也發(fā)出了火光。他站在窗戶旁,輕移腳步,鐵片啵啵有聲,手握寶劍在觀察外面的動靜:“好,真好,終于又有了打仗時的感覺了。噫……”他看見有個巡邏隊員站在馬背上,蹬上墻頭跳進院子,腳剛沾地,便跑去打開大門,沒等門外的人進來他又向屋門跑來了:“嗬,好,好,來了一個送死的。”來人才要伸手推門,門卻自己開了,他看見王上就站在他的對面,一時驚呆了,拿劍的手無力地垂了下去。王上后退半步,抬手一劍刺中了那個站在門口的人的脖子,鮮血濺到了鐵甲上。他抽出寶劍向門外走去,在院子中央碰到了迎上來的魯班,他說:“魯班,那個男人被我殺死了,后面的事你看著辦吧?!?/p>

她渾身滾燙,熱得像塊鐵,涂抹到皮膚上的草汁馬上干了,草屑像雪片那樣卷起來,紛紛落到床板上。云行用毛刷把她身上的草屑刷干凈,接著再往她身上涂抹草汁,涂上的草汁立馬又干了。

“在娘,難怪你這么熱啊,要知道那些鐵釘都是用火打成的,它們冒著藍色的火苗,看上去是冷的。那些狠心人把你架上木馬的時候我在一旁看見了,木馬背上滿釘著又尖又長的鐵釘,他們讓你赤條地坐到那些鐵釘上。你當時臉上的表情好像被什么嚇住了,瞪著兩眼,嘴巴張得碩大,直到那些人搖動木馬的時候你才叫起來,血也是在這時順著你的大腿和木馬的背淌下來的。我再也不敢看你了在娘,我捂著臉離開了圍觀的人群,趕緊回家了。我知道他們對你用完刑會把你送回來的,趕緊回家把床鋪好了?!?/p>

不久,他們果然把她架來了,身上還裹著那件有愛神草卷葉紋的袍子。她躺在云行給她鋪好的床上,嘴里喃喃著什么?!澳阏f什么,在娘?熱?冷?”她沒說熱也沒說冷,便閉上嘴不說了。云行伸手摸了摸她的袍子下面,想看看是涼是熱:“我的天老爺,在娘,真和火爐里一樣,我都聞到手上的焦煳味了?!痹菩旭R上把手抽回來,把孔在的袍子解開,讓她光溜溜地躺著。她還是熱。

“我聽見有打鐵的聲音,叮叮,扔下小錘拿起了大錘。鐵塊在爐子里燒著,已經(jīng)燒紅了,和那些火一樣紅,可鐵匠的王還沒有把它拿出來的意思,他又往爐膛里加了兩塊炭。等這兩塊炭燒得正旺的時候他拿小錘在砧子上敲了兩敲,這才伸過鐵夾子把那塊鐵拿出來,鐵末子滋滋響著往下淌。他扔下小錘拿起了大錘。我怎么聽著這打鐵聲是從我肚子里出來的,你沒聽見嗎?云行?”

云行沒聽見,她甚至都沒看見她的嘴角在動。她在回答御醫(yī)問她的話?!八帨攘擞滞铝顺鰜??”“是的,御醫(yī),喝多少吐多少,有時吐的比喝的還多。”“那就別內(nèi)服了,改為外用吧。叫人去采幾種草來,我跟你說說這幾種草的名字:薄荷草、狼毒棵,雞血藤,還有……蒼耳子。把上三味軋出汁來,把蒼耳子碾末,加入草汁攪拌勻,陰涼后涂抹身上。”“一天涂幾遍,御醫(yī)?”“不分幾遍,隨干隨涂?!薄昂玫模t(yī)。”

…………

喀……嚓,喀……嚓,哧——。刨子的聲音在黑夜里傳向四方;聲音的后面緊跟著翻卷起來的刨花;刨花的后面緊跟著一只只木馬;

一只只木馬在空中……過來了;

一只只木馬打著噴嚏……過來了;

一只只木馬尥著蹶子……過來了。

…………

“云行,屋里著火嗎?這么多煙,還有股焦煳味兒。”雨施在廚房里熬草汁,這時喊道。

一只只木馬猛丁兒……不見了。

猛丁兒……云行醒過神來了,手里還拿著涂抹草汁的刷子哩?!拔业奶炷棠?,先會兒光胡思亂想了,竟忘了手里的活了?!彼匆娫谀锷砩厦盁熈?,連忙撲到那身上去,手腳并用地清理那些易燃的草屑,烤焦了的草末味刺激著她的鼻子。她感到那兩只在在娘身上忙碌的手突然沒了知覺,腳下騰地著起火來。起先她還以為是在娘著了火呢,低頭發(fā)現(xiàn)原來是自己著起火來了,火苗已經(jīng)躥到她的胸前了,她恐慌地看了門外一眼,大喊一聲:“雨施,快來救我?!?/p>

“我就知道要出什么事了,我這眼皮子蹦跳得正歡呢?!庇晔┱f著,放下正攪拌草汁的木棍,走出廚房。她看見堂屋里閃現(xiàn)出一股火苗,趕緊跑過去,這時云行已經(jīng)化成了紙灰?;移瑥奈蓍T和窗戶里鉆出去,翻轉著身子變成了一只只紅的、白的,黑白相間和紅白相間的蝴蝶;一只只蝴蝶在院子的上空集結起來 ,翻騰著紅的、白的,黑白相間和紅白相間的煙塵……飛走了。

責任編輯 姚 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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