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陪 夜

2017-05-25 00:11俞妍
十月 2017年3期
關(guān)鍵詞:大表哥姨父舅媽

俞妍

1

母親給我打電話,已近晚八點。天完全暗下來,月亮像缺了一個角的煎餅,斜掛在東山墻的屋頂上。我開車趕到中醫(yī)院,見母親已等在住院部的大廳外。她微弓著身,左手搭著水泥圓柱子,右膝不自然地彎曲著。路燈下,她瘦弱的影子像一只孤獨的老鳥。

今天咋這么晚。我從她左手腕摘下那個印花帆布包。很輕。里面保鮮盒裝的東西肯定已經(jīng)吃空了。剛才下電梯時,腳被門擠了一下。母親說。我瞪大眼。哪只腳,右腳嗎?您咋這么不小心呀。我胡亂撫揉她的右膝蓋。去年夏天,她摔破了右膝蓋,動了手術(shù)。大半年過去了,腳還是伸不直,走路一瘸一瘸的。母親扶著我的肩,囁嚅道,天天看到電梯吃人,我嚇怕了……

我扶著母親走向我的車。您先坐車上,我去看看舅舅。母親攥了攥我衣角道,你阿姨早過來了,她晚上會陪夜的。我松口了氣。說實話,我也不想去看。剛才母親在電話里給我說,舅舅鄰床的那個孤老頭,昨晚一口痰堵在喉嚨里,沒緩過來。

這會子,醫(yī)院里的人不多,車子很順利地駛出大門。縣城的夜晚,是燈的海洋。空氣里彌漫著城市特有的喧嘩,那種繁華讓我滿血復(fù)活。母親卻靜靜地陷在黑暗里。她坐在后座,像繃緊了弦。我按了一下音響,一首老歌緩緩流出來?!懊妹谜腋鐪I花流,不見哥哥心憂愁心憂愁……”歌聲如潮,車?yán)镆幌伦訙責(zé)崞饋怼?/p>

一曲終了。母親說,你知道你舅今天說了一句什么話嗎?什么話?我轉(zhuǎn)過頭去。他說,阿英已經(jīng)陪我好幾夜了。我關(guān)掉音響。他什么意思嘛,得這種病,別人根本幫不上忙的,再說您腳又不方便……我語氣有點沖。母親說,我知道,但醫(yī)生說你舅最多只有一個月了……

2

我舅得的是胃癌。半年前,老李伯伯坐在我家客廳里揚著粗糙的手掌抹眼淚。舅舅那次做胃鏡,就是硬被他從廢料堆里拉走的。之前,69歲的舅舅一直在一家制造飲水機桶的廠里勞作。他是全廠最年長的工人,卻干最辛苦的活兒。他干的是打雜兼粉碎廢料。聽老李伯伯說,即使是寒冬臘月,舅舅一上班,也脫得只剩下一件棉毛衫。一年到頭出的汗,70大缸都盛不下。老李伯伯這樣形容道。我許久沒見舅舅干苦力了,但我依稀記得兒時,舅舅在酒廠里勞作的場面。在煙霧蒸騰的釀酒屋里,舅舅穿著高筒套鞋,光著膀子,兩手各拎一桶水往大缸里倒。大缸里,堆滿了加了紅曲的糯米飯。記憶中的舅舅,渾身上下都是酒紅色的,手臂上鼓起的肌肉泛著光亮,很像健美雜志上的模特。他總歸是勞碌命,一輩子除了做苦力,啥都不曉得。老李伯伯把一支煙塞進嘴里,劃火柴?;鸩衿て瘃辶耍种付哙轮?,費了好大的勁才點著。這半年來,吃酒沒滋味,飯也不想吃,仍一天到晚都不肯休息。他咳嗽著,煙灰抖落在地磚上,碎芝麻似的,撒了一地。

阿姨就在那一刻從屋外沖進來。她臉皮耷拉,兩眼紅腫,頭發(fā)因許久沒染,頭頂和發(fā)梢白得像蘆花雞。她跑進來的樣子,猶如奔喪,一見我母親和老李伯伯,就嘴角一歪,嗚嗚哭起來。她哭訴舅舅這些年的辛苦,語氣中充塞著對舅媽的抱怨。那沒完沒了的訴說,像展覽舅舅的創(chuàng)業(yè)史苦難史。母親絞著毛巾去衛(wèi)生間好幾趟,她都沒止住。最后,母親煩了。你也不用哭,他苦,他累,都是為了自家人,別人沒去麻煩他一根毛……母親的話瞬間將阿姨的哭泣炸飛了。整間屋子里,只聽到老李伯伯尷尬的喝茶聲。

3

那場雨,下得讓人措手不及。我?guī)е赣H,駛到醫(yī)院大門口,暴雨如鐵皮罩住了我們的車。雨刮器瘋狂地舞動,我仍無法看清前面。

費勁地找到車位,雨依然瓢潑,我們只能在車?yán)镬o等。幸虧你阿姨早上已回家,要是這個時候還在路上,肯定淋壞了。母親說道。她雙手抱著飯盒,泥菩薩似的僵坐著。飯盒里是新熬的粥,下面還有剛買的水果,藍(lán)莓和車?yán)遄?。這兩樣時令水果,母親自己從沒吃過,但她還是堅持買了一些,而且不讓我付錢。

舅媽不是每晚都在嘛,阿姨真沒必要天天來陪夜。我伸出手指在車窗上畫著圖案。去年這時,母親摔傷膝蓋,也在這里住院。來看望母親的親友一撥接一撥,可是舅舅連一個電話都沒打過來。母親淡淡一笑。要他打電話,怎么可能呢?我只是摔傷腿,你姨父生肝癌,你看他有沒有去看過一趟。我愕然地望著母親。我從小就知道他們兄弟姐妹之間不咸不淡的關(guān)系。這些年,除了春節(jié)一聚,平時我們很少跟舅舅家來往。阿姨那邊,也只有表弟旭明跟著舅舅的大兒子在鞋生意上有點走動。真不知道阿姨累死累活為了什么。

一個響雷,像落在不遠(yuǎn)處的水泥地上。我趕緊捂住嘴。長輩間的齟齬,我做晚輩的,還是不提為妙。

雨小了。我扶著母親下車,乘電梯到6樓的27號病房。這么大的雨,你們也趕來了。舅媽從一張床上坐起來。她平時說話總是那么嗲,聲音柔甜得像蜂蜜?,F(xiàn)在好一點兒了,剛才他一直打嗝。舅媽打著哈欠道。她穿一件翠色真絲長袖,脖子上那根黃燦燦的項鏈下端,一枚水滴翡翠吊墜晃蕩著。

哥。母親沒看舅媽一眼,徑直走向病床。舅舅比一周前更消瘦了,額頭光禿禿的,發(fā)際線跑到了頭頂。他緊閉著雙眼,嘴卻張得老大,像一只大猩猩費勁地呼吸著。他這副病容,極像煤照里的外公。我外公是老右派,在我母親7歲時就死了。除了一張煤照,什么都沒留下。

醫(yī)生說,這種病到后半截子,打嗝是正常的。舅媽道,我原來不知道,見他一口氣噎住,嚇?biāo)懒耍徒o你們打電話——不想,雨落得這么大。我看看窗外,雨又大了,劈打著窗戶。

走廊里響起嘰歪嘰歪聲。阿姨!她的衣服貼在身上,腳底下淌著水。阿姨說,她回家待了不到兩小時,就接到舅媽電話。哥咋樣了?她把傘往門背后一扔,奔到病床前。她發(fā)白的手指碰了碰舅舅的額頭,又從隨身布包里取出一碗蒸蛋湯。這碗蛋湯跟著阿姨轉(zhuǎn)了三輛公交車,又在暴雨里行走三里多路,真夠強悍的。

母親說,哥沒事,那我們先回去了。她問阿姨,要不要去我家換一套衣服。阿姨用干毛巾擦著上身,搖搖頭。那就隨你吧。母親哼聲道,她臉色不太好,像在生誰的氣。舅媽推著阿姨,讓她回去。你哥現(xiàn)在好多了……淋了這么涼的雨,誰也受不了。

阿姨噓了口氣,跟我們走出門。阿英……后面?zhèn)鱽硪粋€聲音,像是從陶甕里倒出來的。我嚇了一跳。阿英……舅舅又叫了一聲。我們回轉(zhuǎn)身。阿姨丟下手中的傘,奔過去,拉住舅舅的手。我跟過去,母親卻沒挪動一步。舅舅對我動了動下巴,眼睛直直地望著阿姨。阿英,你吃不消,晚上就不要來了。他嘴里這么說,手卻緊握著阿姨——他的手瘦如白蟹。你放心,我會來的。阿姨說。她幫舅舅掖了掖被子,他才松開手。

那你晚上早點來喲。我們起身時,舅舅眼巴巴地望著阿姨,又喊了一聲。

4

一只枯瘦的手伸過來。阿英……我聽到舅舅的聲音,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母親的老眠床里混沌了一會兒,還做了一個夢。

暴雨之后的午后,天氣依舊陰沉,云塊兒將天空遮蓋得沒有多少光亮。阿姨歪在客廳的舊沙發(fā)里剝瓜子,母親捏著一塊抹布東抹西擦,她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舅舅的病情。

我有點恍惚。30年前,也是這樣的陰暗天氣,阿姨坐在沙發(fā)里,向母親哭訴舅舅對她家的欺壓。他的心,有多么毒……他的心,有多么毒……她捂著紅腫的眼,祥林嫂似的反復(fù)絮叨。那時,阿姨穿著白底藍(lán)碎花的確良短袖,拖在肩頭的兩根大辮子往外翹,發(fā)梢都“開花”了。她頭頂?shù)膲Ρ谏?,貼著一張孟麗君和皇甫少華的海報,我用蠟筆把皇甫少華的嘴唇涂成了藍(lán)色。童年的記憶就是這么清晰!

那時,舅舅在一個叫麻縣的小城辦酒廠。與他同去的還有他的兩個兒子和我姨父。父親本來也想跟去,糾結(jié)了好幾天,還是放棄了。姨父笑謔父親,三天看不到自家煙囪,就會抹眼淚。算了吧,掙錢各自有命,咱們不是辦廠的料。母親如此言道。母親果然有遠(yuǎn)見。姨父跟舅舅去麻縣,不到一年就滿腹怨氣。

那年年底,阿姨一家吃完年夜飯,聚在我家小客廳里。姨父埋頭抽煙,阿姨在一旁絮叨姨父的憋屈。她說二太保(舅舅的小兒子)小小年紀(jì),就把小姑娘騙到自己床上。姨父一早起來,腳伸到床下,老穿不進鞋子,揉揉眼睛仔細(xì)看,才發(fā)現(xiàn)是女孩子的運動鞋。姨父嚇壞了,湊近對床的蚊帳,竟然發(fā)現(xiàn)二太保赤身裸體摟著一個小姑娘。姨父心肝怦怦跳,趕緊又翻身上床,佯裝睡覺。不久,外屋傳來舅舅的叫罵聲,每一句都指向姨父,懶漢,懶漢……姨父硬忍著,等到二太保床上的小姑娘溜出去,他才起床。

他從來不管兒子在干什么,只盯著你姨父,把他當(dāng)騾子使喚,恨不得一天轉(zhuǎn)25小時。阿姨吸吸鼻子道。她粗壯的手指剝著炒豆。她剝出的豆肉,全到了我和表弟旭明嘴里。小客廳里彌漫著豆香和煙味。阿姨,一天只有24小時,我瞪大眼睛問。旭明斜了我一眼道,傻瓜,一天當(dāng)然是24小時了,我媽是說舅舅像周扒皮。哦,我不懂裝懂點點頭。有好幾次,姨父還發(fā)現(xiàn)他們偷錢。偷錢?誰?兩個渾小子都偷,大猢猻(舅舅的大兒子)和二太保。阿姨說了這些,把一顆顆雪白的炒豆肉推到我們面前。姨父呼地站起來,將煙蒂扔在地上。不要說了!他吼了一聲。之前,我從沒見過姨父發(fā)怒。他瞪大的眼睛里充滿血絲,像一只狼。

這樣的日子又撐了半年。第二年夏天,阿姨捂著紅腫的眼,翻來覆去訴說舅舅的心有多么毒。那個午后,空氣里彌散著發(fā)焦的怪味?;椟S的白熾燈光照著阿姨虛腫的臉,讓人疑心那股焦味是她身上發(fā)出來的。母親把我趕到臥房里午睡。我通過門縫,聽到大人們對舅舅的聲討。阿姨像一只餓了三天三夜的鵝,從喉嚨底里發(fā)出痛苦的叫聲。我從她斷斷續(xù)續(xù)的哭訴聲中,得知姨父被舅舅打了一記耳光。因為少了一大筆錢,舅舅懷疑是姨父拿的,姨父氣得抖出積壓心底多日的舊賬,兩個表哥卻反咬一口,舅舅盛怒之下暴打了姨父。

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的。母親絞了條毛巾,遞給阿姨,又從廚房里切了幾塊西瓜。我從門縫里瞥見這一幕,奮不顧身撲出去。我要吃西瓜。我爬上凳子,捧起一塊西瓜,咬了一大口。阿姨盯著我手中的西瓜,用毛巾捂住鼻子,猛吸一口氣。想在他碗里扒食吃,門都沒有!

5

帶母親去森林公園,還是費了點勁兒。森林公園是我們小城的惠民工程,一月前完工后,已人滿為患了。每晚六點后,北門周邊已沒有位置可停車。西門口,因為造高架橋,水泥路被掘得到處是裸露的石塊。我把車停在高架橋下,扶著母親小心翼翼跨過石塊路。

總算走過去了。母親喘了一口氣。她的右腳彎曲著,右手撫摩著右膝蓋。有時候,我懷疑母親的膝蓋其實不像她想象的那么痛,只是一切成了習(xí)慣,就像她最近老做小時候的夢。一個年過六旬的老婦人,在夢里一次次回到童年,這預(yù)示著什么,我不得而知。

他踏碎我們的燈籠……糊燈籠的蛋白紙,我和你阿姨撿了一星期桃核才換來的,他看著不順眼,一腳就踩爛了。母親扶著我的手臂,走在銀杏樹下。初夏的空氣里發(fā)酵著梔子花香。夜幕如寬大的胸襟,把滋生暗長的萬物都包容進去。母親一遍遍說著她的夢境。夢境的很多細(xì)節(jié),猶如夏蟲在路燈下飛來撞去。

那個午后,你舅外出去摘毛栗,撇下我和你阿姨等在家里。你外婆肺不好,咳個不停,她還是硬撐著給人縫衣服。我一趟進一趟出忙碌,洗衣,抱柴,擔(dān)水。你阿姨也沒閑著,我支派她去趕羊,喂雞,拾蛋,她不情愿但沒辦法。羊和雞都拎到集市上賣,蛋大多數(shù)被你舅吃掉。我忙完那些,又去廚房燒了一大鍋菜粥。菜粥上面的架子上蒸了一大碗白米飯,還有精肉燉蛋和咸魚鲞。這些也都是給你舅吃的……母親童年的記憶像一部老電影,一開幕,畫面就生動地凸顯出來。

天像一塊還沒做成功的涼皮,散發(fā)著難看的色澤。50多年前的黃昏,天空是否也是如此暗淡??墒悄赣H的描述卻是那么色彩濃郁。泥地上的螞蟻拖著一小塊菜幫子,浩浩蕩蕩地跑向洞穴。壁上的青苔,浸在灶間流出的泔水中,擺動著它惡綠的須毛。阿姨拿著一塊碎瓦在泥地上劃格子。因為太用力,那些格子又被壓上來的新叉叉抽成一條條鞭痕。

這時,舅舅回來了。他的新布鞋踏在水潭上,濺起一溜水花。哥……栗子,栗子!母親和阿姨一起跑出來,她們暗紅的臉上掛著的汗珠,亮得像剛長出來的葡萄。舅舅把背簍往泥地上一扔。哥,栗子呢?沒有。他自顧走向灶間。外婆放下針線,從櫥柜里端出一碗湯團。阿姨的眼睛都發(fā)綠了。這點心是什么時候做的呀。外婆不睬阿姨,咳嗽著問,阿榮呀,你去了大半天,累壞了吧,帶回來的栗子呢?大的吃了,小的扔了。舅舅像一頭悶驢,咕嚕咕嚕叫道。扔哪里了?倒河里了!

那一刻,母親聽到阿姨尖厲的哭聲。阿姨用崩潰的手打翻了外婆手中的碗。我要吃栗子,我要吃栗子!阿姨顧不得外婆甩來的巴掌,抹著淚跑到天井里。天色已經(jīng)暗藍(lán),空氣里彌散著灶火的氣味。那種不帶油星子的菜粥,散發(fā)著爛番薯葉的氣味。阿姨拍打著缸沿,嗷嗷哭著。她那饑餓的聲音,發(fā)泄著大半日的勞累和不平。憑什么我們喝粥你吃飯,憑什么你一回來就吃湯團……她用8歲女孩僅有的語言血淚控訴著。

可以想象,舅舅走了過來。以他15歲已經(jīng)發(fā)育的壯實身體,鐵塔一樣走過來。他的手里拎著那只竹編背簍。背簍的后端,幾根尖竹篾毫不掩飾地暴露著。母親聽到了他的腳步聲,趕緊拉著阿姨跑進廚房??墒?,已經(jīng)來不及了。背簍砸了下來,尖硬的竹篾擊打在阿姨的頭頂上。背簍又一次提起,卻砸在母親的后腦勺……

這事跟您沒關(guān)系呀……我扯斷了路邊的植物。那些葉片像多年前的往事紛紛墜落。母親按壓著后腦道,就在這里,你摸摸。我的手指穿過母親盤起的發(fā)髻,一下子摸到那塊隆起的疤痕。這么多年了,這個疤痕一直沒褪,看來褪不了了。母親嘆了一聲。我扶她到一塊石凳上。石凳旁是一架搖晃的秋千。一個大男孩把兩個小女孩抱上秋千,開始搖蕩。女孩們牢牢捏著秋千繩,開心地尖叫著。她們的小花裙,在風(fēng)中飛舞。

您那時有這么高嗎?我指著那個10歲模樣的女孩。小學(xué)畢業(yè)時,我13歲,只有44斤重,那時我才10歲,你說個頭有多大。您那么小,卻一直記著這事!我望著空中的稀疏的星子感慨道。

6

你舅越來越不好了,阿姨說。以前吃下去不吐,現(xiàn)在吃什么吐什么……你們不用帶吃的,多帶點紙巾來。阿姨在電話里叮囑著。

天已黃昏,我和母親走進醫(yī)院。母親挎著印花帆布包走在前面,她的腿仍然一瘸一瘸的。陰冷昏暗的走廊里,她的背影顯得越發(fā)瘦削。這幾個月來,母親雖不曾陪夜,卻把看望舅舅當(dāng)作正業(yè)。

病房里很安靜。舅舅躺在床上,張著嘴喘氣。我弄不清他醒著還是睡著了。身上的薄被子癟癟的,像覆蓋在一堆枯柴上。舅媽不在。阿姨說舅媽回家去洗澡了。這么多天沒回家,她身上都冒鹽粒了。阿姨苦笑著。近10天來,阿姨幾乎天天來陪夜,她虛胖的臉像注了水,越發(fā)腫脹了。稍坐一息,門口響起說話聲,原來是大猢猻(哦,我應(yīng)該叫他大表哥)。他握著手機不知從什么地方冒出來。舅舅生病后,我很少在病房里碰到他,但我知道舅舅治病的費用都是他負(fù)擔(dān)的。

建東,今晚我來陪吧,讓你小姑回家好好睡一覺。母親對大表哥道。大表哥劃著手機說,沒關(guān)系,您的腿不好,不方便,陪夜可是體力活兒,還是讓小姑堅持一下吧。大表哥轉(zhuǎn)身對阿姨說,剛才旭明打來電話,說那些鞋子,他可能賣不掉了。阿姨啊了一聲,手里的抹布落在地上。您不用太著急,我盡量幫他安排。大表哥抽出一支煙,在幾個手指間轉(zhuǎn)了一圈,又重新塞回去。他走到舅舅的床邊,舅舅沒有睜眼,鼻子里哼了幾聲。大表哥跟我們點點頭,走出門。

你先歇一會兒。母親拍拍阿姨肩膀。阿姨眼圈紅紅的,找了一把椅子坐下。等我們整理好桌面回轉(zhuǎn)身,她已閉了眼靠在椅子背上。

阿姨……母親擺手阻止我叫喚,她指了指舅舅床邊的一件厚外套,我拎來蓋在阿姨身上。阿姨弓著背,花白的短發(fā)凌亂不堪。一只手掰著椅子背,大拇指頭暴出花菜樣的裂紋。另一只手揪住褲子,黑色雪紡長褲大腿部皺成一團。我的腦海里突然蹦出一個詞——保姆!

此刻,舅舅像睡著了,母親茫然地望著窗外的墨色。她目光迷離,像處在夢中。只有阿姨的鼾聲如同河底的暗流,時不時涌上來。我的心浸在虛空里,泛起一種說不出的傷感。

護士走進來,手里提著一瓶鹽水,掛在床頭的輸液桿子上,又放了兩顆黃色的藥丸在床頭柜上。她囑咐我們等舅舅醒來后給他吃。

不久,舅舅醒來了,窟窿似的眼睛睜得很大。阿英呢……他打著嗝問道。阿英在打瞌睡。母親扶住舅舅的頭說。舅舅的腦袋很沉,我和母親費了很大的勁才將厚枕頭塞到他后背。母親倒了溫水給舅舅喂藥。舅舅張開嘴,母親拿調(diào)羹塞進去,水還是沿著嘴角漏出來。母親用紙巾擦拭舅舅的嘴角。每個動作都那么小心,但我分明看到母親的眼皮耷拉著。

咳咳……舅舅突然咳起來。沒等我拿更多的紙巾,一大團黑乎乎的液體從舅舅的嘴角流出來??炜臁赣H慌亂地從床邊抓過一條毛巾托住舅舅的下巴。可是,膏劑狀的液體源源不斷從舅舅嘴里噴出來,很快將母親的手淹沒。哎呀……哎呀……母親叫嚷著。舅舅的喉結(jié)急促地抖動著,他的眼睛突然只剩下眼白。

阿姨……我驚叫道,死命托住舅舅的腦袋,騰出一只手抓起一大團紙巾幫著抵住黑色“巖漿”。阿姨“哦”的一聲,像一輛賽車沖過來,推開母親,拎起紙簍抵住舅舅的下巴,用紙巾堵住那些“巖漿”的外圍。她嫻熟的動作如一個工人操縱機器。

母親趔趄著拐進衛(wèi)生間。我放開舅舅的腦袋,跟過去。母親扳著門框,對著馬桶干嘔起來。沒事了……我遞給母親一團紙巾,替她擦著嘴角。她的臉紅漲著,眼里全是淚水。我扶她走出衛(wèi)生間。阿姨已經(jīng)安頓好舅舅,正用一個垃圾袋裝那些穢物。

誰也沒有說話??諝饫锍淙还呻y以形容的酸臭味,猶如動物的洞穴。

7

回家后,母親高燒了兩天。初夏的空氣里,彌漫著燥熱的濕氣。母親臥房的不銹鋼防盜窗沿冒出了青苔。那日,我從水果店買來泛紅色的楊梅給母親換換口,她的燒才慢慢退下去。

精神略有好轉(zhuǎn),母親就閑不住了,弓著身子翻舊房桌的抽屜。她終于翻出了外公的煤照。昨晚,我夢見你外公了。母親說。病了幾天,她的臉頰明顯消瘦了,眼窩也深陷進去,眼里像汪著一攤水。你外公押送到大西北開荒,再也沒回來。我點點頭,這事我早聽說過。她手指摩擦著煤照邊已經(jīng)褪色的字,說她想去問“肚里仙”。

我沒有遲疑,吃了午飯就帶母親去鄰鎮(zhèn)找“肚里仙”。那位被尊為“黃家太太”的老女人,像個醫(yī)術(shù)高明的專家,每天前來“門診”的,踏斷門檻。我們只好坐在門外屋檐下,等待她的“叫號”。

天空浮著陰云,周邊的嘈雜聲如夏日鳴蟬。母親兩頰紅紅的,像喝醉了酒似的,開始講她最后一次見外公的事。我發(fā)現(xiàn)最近她迷上了傾訴。

母親說,她最后一次見到外公,是7歲的冬天。外婆帶她轉(zhuǎn)了多趟車,又沿著荒漠走了很長的路。天很冷,黃沙和雪?;煸谝黄?,眼睛都睜不開。她們問了不少人,才找到外公的所在地。原來外公和別的右派住在戈壁灘邊的破泥房里,平時他們忙著挖渠道,因為斷糧,已經(jīng)餓死了不少人。

我點點頭。這事,我很小時就聽她講過,只是細(xì)節(jié)已經(jīng)模糊了。我打開隨身帶的保鮮袋,挑了兩粒大的楊梅遞給她,她沒有接。她深陷的眼窩里像是潛藏著暗流,在水草下洶涌。

當(dāng)時你外公就躺在破房的泥墻邊,已經(jīng)奄奄一息了。你外婆把帶來的炒米粉調(diào)成糊糊,送到你外公嘴里。你外公的嘴角根本承受不住,大多漏到被角上。你外婆想拿手絹擦拭,躺在你外公外邊一個叫“教授”的男人突然側(cè)過頭來,伸出舌頭,在被角上拼命舔……

您不要說了。我的胃里似有東西涌上來。但母親像得了夜游癥,繼續(xù)手舞足蹈絮叨著她記憶深處的細(xì)節(jié)。

下一個!聽見里面“黃家太太”叫喚,我趕忙拉著母親進去。這間小客廳跟別人家沒什么兩樣,只是墻壁上多了佛龕和神符。“黃家太太”長著一張極普通的胖臉,嘴唇下面的一顆黑痣跟偉人的那顆長在同一個位置。她瞇縫著眼睛,像在養(yǎng)精神,等睜開眼打量我們時,確有一道神奇的光劃過來。

這個老女人例行公事般詢問了外公的生辰和忌日,又問外公葬于何處。沒等她問完,母親已情不自已了。她捂著鼻子說,我爹是右派,葬在青海,餓死的……我拉了拉母親的袖子,她才沒暴露太多。

“黃家太太”沒有再問下去,她在佛龕里上了一炷香,低下頭閉了眼,嘴里念念有詞。不到5分鐘,她的肩膀一聳一聳,開始拖著長音打嗝。她的飽嗝聲像一串魚泡從喉嚨底里泛上來。飽嗝聲后,她睜開眼,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窩竟然神奇地凹陷進去。

阿囡,是你嗎?“黃家太太”撲上來拉住母親的手叫道。母親點點頭。我是爹爹呀。她混濁的眼睛里涌出淚來。這么多年了,你們也不來看我。她的腦袋有節(jié)奏地往后仰(我記得舅舅也時常做這個動作)。我嚇了一跳,偷偷縮到母親身后。這是你女兒吧,也這么大了……母親拼命點頭。這時,圍觀的人群中,一個30來歲的高個子女人擠到我身后?!包S家太太”推了推她的肩膀道,你不是我家的人,走得遠(yuǎn)一點。高個子女人尷尬地退了出去。你姐妹呢,你姐妹怎么沒來。“黃家太太”站起來,扶著茶幾向窗外張望。母親已泣不成聲,說阿英在醫(yī)院里伺候哥哥?!包S家太太”站起來,拍著茶幾叫道,哎呀,我的兒呀,生了那種病,不會好了,你們還不待他好一點兒……她像個老男人用粗厚的手掌抹著眼淚。母親拉住“黃家太太”的袖子,低聲哀求道,哥哥若是真不好了,讓他快一點兒,少點痛苦,不要再拖下去了……爹爹!“黃家太太”瞪了母親一眼,張張嘴,卻沒發(fā)出聲音。她像一只死鳥忽地垂下頭,母親卻緊攥她的手,重重地磕自己腦袋。終于,“黃家太太”睜開眼睛,恢復(fù)原來的神色道,好了,你們可以走了。

爹爹,爹爹……母親失了魂似的叫嚷著。她像剛剛抽了血,走路有點飄。我拉著她從人縫中擠出來,把她塞進汽車后座。說真的,本來我不信那些神神道道的東西,可“黃家太太”徹底毀了我三觀。外公死了那么多年,他的靈魂竟然還能召回?!我真心無語了。

我打開車載音響,收拾凌亂的思緒,又是“妹妹找哥淚花流”。我趕緊按了下一首。母親在后座吸著鼻子,好久才說道,你外公到底只在乎你舅舅,當(dāng)年他咽氣前就只對我說一句話。什么話?待你哥哥好一點兒,以后家里全靠他了……母親平靜地說著。她似乎已恢復(fù)過來,我卻感覺脊背有點發(fā)涼。母親說,她在青海見到外公最后一面。當(dāng)天晚上,外公就死了。第二天一早,外面來了幾個病怏怏的男人,用一塊板抬著外公走向黃沙地……

媽……我回過頭去。母親陷在后座,臉色紙樣白。車窗外一道銀光閃過,照亮她凹陷的眼窩。她的眼睛酷似煤照中的外公。

8

正午的太陽照在窗玻璃上,讓人睜不開眼。陰濕的雨天終于結(jié)束了。阿姨來電話說,這幾天,舅舅的身體有點好轉(zhuǎn),昏迷的時間少,腦子常常很清醒。能吃點兒東西嗎?母親問。當(dāng)然吃不了,現(xiàn)在每天兩瓶點滴,肚子鼓鼓的,有時還要吐出一點兒東西來。阿姨不知在安慰母親還是在自我安慰。她嘶啞的聲音通過座機的免提,像從老式留聲機里冒出來。不知怎的,阿姨的熱情和率直一直是我喜歡的,可每每看到她發(fā)酵的臉,錢袋一樣的腫眼泡,我就莫名的不舒服。她的眼睛跟舅舅、母親的不一樣,眼窩不是深陷的。

母親說,她要去替換阿姨。我要去陪夜。她對我說,今天,我一定要去陪夜!她語氣很堅定。她的頭發(fā)梳得很干凈,稀疏的長發(fā)都被她纏到后腦盤成了一個發(fā)髻。藏青色白圓點真絲短袖,襯得她的臉白皙了很多。母親一打扮,還是蠻清雅的。

我驅(qū)車帶她到中醫(yī)院,天已暗藍(lán)。舅媽去食堂打飯,阿姨在衛(wèi)生間里收拾。你們總算來了。阿姨抬頭道。他……時間不會長了……她壓低聲音,努努嘴。我吃了一驚,阿姨怎么說這樣的話。

舅舅躺在床上睜著眼。我和母親跟他打招呼,他眨了眨眼皮。哥,晚上我陪你,好不好?母親湊近舅舅的耳朵說。舅舅閉上眼,喉嚨里發(fā)出咕嚕咕嚕的聲音。我沒有靠近。他身上那股難聞的氣味,我實在受不了。

阿英……舅舅叫道,聲如細(xì)絲。阿姨濕漉漉的手在褲子上擦了擦,走過去。你……回去吧……他晃晃腦袋。阿姨看了舅舅一眼,沒有拒絕。她的臉像一團灰云,混雜著疲憊和煩躁。

這時,舅媽拎著飯盒回來了,問我們吃不吃。我們說已經(jīng)吃過了,她就把筷子遞給了阿姨。阿姨毫不客氣大嚼起來。吃了盒飯,阿姨抹抹嘴,打開衣柜,從里面拉出一件件衣物塞在一個行李袋里。那個行李袋我媽也有一個,是幾年前大表哥送的,好像是上海世博會的紀(jì)念品。你帶這么多衣服回去干什么,反正馬上回來的。舅媽摸著胸前的翡翠吊墜問。阿姨不作聲 。她關(guān)上衣柜門,莫名其妙地哼了一聲,我家旭明回來了,沒人幫他,這幾天,我得回去幫他燒飯。舅媽看了我們一眼,輕輕地噢了一聲。

阿姨拖著行李走出門。舅舅喊了一聲,阿英……他微弱的聲音像是拼著最后一點力氣,從堵住的喉嚨里擠出來的。阿姨停住腳,手扶住門框。她的臉慘白得像遭受了重?fù)?。她吞咽著口水,動了動嘴唇,囁嚅著,哥……但終于沒有回轉(zhuǎn)身來。她彎下腰拎起行李袋,匆匆跨出門。走廊里,響起她逃離似的腳步聲。

我和母親面面相覷。母親回過神來,讓舅媽收拾好早點兒睡。她說前半夜她一個人能對付,后半夜估計要兩個人一起幫忙。舅媽像得了赦令,趕緊收拾桌上的飯盒。

這個病房里有三張床,現(xiàn)在只住舅舅一個病人。舅媽沒有睡靠近舅舅的那張床,這張床的老頭前一陣子剛?cè)ナ?。母親卻不忌諱這些,坐在那張床上呆望著舅舅。我站在母親身邊,發(fā)現(xiàn)舅舅的臉色越發(fā)黑了,鼻子有點歪,鼻孔微微朝上。他睜著眼睛,混濁的眼睛里沒有光,內(nèi)眼角里像含著兩滴米漿似的液體。我無法判斷這是不是眼淚。

你先回去吧。母親對我說道。她今天有點反常,神情很鎮(zhèn)定,臉上甚至帶著一種無畏。我盯著舅舅床頭的水果籃,精神恍惚,仿佛這一切早已在多年注定了。我突然憶起兒時的某個夜晚,舅舅膽囊炎發(fā)作,住在縣人民醫(yī)院里。母親帶我去看他。我們喊他,他別過臉,好像不屑于我們的到來。倒是舅媽進進出出給我們買點心削水果。舅媽頭上抹著生發(fā)油,香得讓人發(fā)暈。

我找了把椅子坐下來玩手機。身后,舅媽的鼾聲如多年前的生發(fā)油味不可抑制地滲出來?;祀s在其中的是母親的說話聲,很輕很輕。乍一聽,似念佛,仔細(xì)聽,好像在跟舅舅說話??赡赣H的話像巫語,我聽不清她在講什么。我很想走過去,又覺得這樣不妥。

日光燈黑了一下,又咣咣跳起來。透過窗玻璃,我依稀看見陽臺上,幾件衣服在夜風(fēng)里打旋。我似乎聽到時光在不可挽救地流逝。是的,一切不可追!我的心像被什么東西堵住了,很悶很難受。我快速劃了幾下手機屏幕,站起身說,媽,我先走了。

母親吃了一驚,有那么一瞬間,我懷疑她好像忘記了我的存在,只是下意識地點點頭。舅舅……我走過去,鼻子沒來由地發(fā)酸,嗓子也哽了一下。我先走了,我說道。舅舅閉著的眼睛睜開來,動了動嘴唇,卻沒說一個字。

我背上坤包,輕輕帶上門。幽深的走廊里,一個護士慢悠悠地走過來,她的白衣像一縷煙。

9

回家后,我翻騰了很久才入睡。混沌中,做了一個奇怪的夢,母親竟然變成了一個梳著羊角辮的小女孩。年輕的舅舅在前面急急走,母親跳著腳跟在后面。不許跟著我,快回去。舅舅回過頭來訓(xùn)斥著。阿姨也跟上來了,阿姨就是現(xiàn)在半老太婆的模樣,她拉扯著母親道,你還追他干什么,你又不是不知道他的心,你忘了他當(dāng)初怎么待我們的……母親哭著跑起來,她的羊角辮固執(zhí)地在風(fēng)中搖擺。舅舅像個武林高手,腳下生風(fēng),一眨眼就與母親拉開了距離。不久,他們面前生出一條大河,舅舅腳一蹬,飛過去了。母親跺著腳干著急。媽……您不要過去!我大聲喊道。

床頭邊有東西在震動。我摸到了手機。母親的聲音像隔著雙重玻璃傳過來:你舅舅走了……我的腦子嗡了一聲,徹底驚醒了。我哆嗦著,不知說什么好。母親說,凌晨四五點,醫(yī)生說快不行了,若想回家趕緊回去,車子剛到家,舅舅就過了。四五點鐘?我瞇著眼看了一下窗簾,亮光早已漏進來了。是大表哥過來接舅舅的嗎?我問道。來不及了,我在醫(yī)院里叫了一輛救護車。母親的聲音漸漸響起來,我懷疑她的語氣里沒有悲傷反而有一絲隱隱的興奮。擱下電話,我又閉上眼,想象瘸腳的母親怎樣把奄奄一息的舅舅弄回家的。當(dāng)然,舅媽也在。但她的作用估計只是捏著鼻子哭泣。

我簡單收拾了一下,駕車直奔舅舅家。舅舅家在城郊。房子是他們自己造的。當(dāng)年姨父賭氣回來,造了三間二樓。第二年,舅舅也回鄉(xiāng)造了大房子,三間三樓——當(dāng)然是不能被姨父比下去的。三間三樓,一度成為大表哥的婚房。但大表哥做生意發(fā)達后,就搬了出去?,F(xiàn)在還有不成器的二表哥住著,隔三岔五地帶一個酒吧女回來,把家里搞得烏煙瘴氣。

沒到舅舅家,老遠(yuǎn)就聽到哀樂聲,那是錄音機里傳出來的哭喪聲。我停了車。舅舅家門口幾個人走動著,多半是來幫忙的鄰居,老李伯伯眼泡紅腫,指揮著他們。舅舅躺在客廳中間的門板上,舅媽拍著板沿低號,她哭喪的樣子像唱戲。母親低頭搓麻繩,看見我小聲埋怨道,你阿姨到這個時候還沒來。

大表哥走過來了。母親叫住他道,要不,再給你小姑姑打個電話。大表哥煩糟糟的揮手道,隨她去,想來,總會來的。母親嚇了一跳,囁嚅著,旭明不是回來了嗎。大表哥不屑地努了努嘴,自顧忙去了。他搖晃的背影酷似舅舅。

母親開始不安起來。她手中的麻繩越搓越長,也不知道用牙齒咬斷(鄉(xiāng)間的舊俗是,戴孝用的麻繩不能用剪子鉸)。這樣太沒道理了,伺候了他兩個月……母親喃喃自語著。不久,舅媽跟著大表哥出去。沒幾分鐘,她捂著臉奔過來。真沒想到,真沒想到呀……她抹著淚道,這幾年,我們建東已經(jīng)借給他們30多萬了,現(xiàn)在旭明又要貸款,建東不想做擔(dān)保人,他們就這樣子,太過分了,太過分了……母親拉住舅媽,舅媽卻徹底哭開了。你以為她真的這么好心呀,天天來陪夜,來伺候老頭子,建東一直不讓我說那些事,怕老頭子受刺激,現(xiàn)在老頭子剛躺下,她就不來了……

我終于聽明白了。母親像遭了雷擊,癱倒在舅舅身邊的椅子上,抽搐起來。她淚流滿面,聲音卻在喉嚨口哽住了。哥呀,哥呀……她終于發(fā)出了悲愴的叫聲。哥呀,哥呀……她哭號著,像是一個人憋了很長的氣,終于無比痛苦又無比暢快地釋放出來。我一下子被她的聲腔感染了,淚水也淌過臉頰。我想起昨夜的夢境,扎著羊角辮的母親跑著追舅舅一直到大河邊……

擴音器里的哀樂此刻聽來特別凄楚,哭喪的聲音唱著人生的悲情和無奈。門外,高臺搭起來了。垂下的黃色綢緞條幅,繡滿陰陽靈符。太陽隱去后,吹來的風(fēng)也帶著陰氣。

啪!掛在墻壁上的衣服落在地上,是母親的外套。我抹著眼淚,跑過去撿。外套的口袋里滾出一個小瓶子。瓶子的標(biāo)簽上寫著“地西泮片”。地西泮——不是安定片嗎?我掛好衣服,輕搖著小瓶子詢問母親。母親慢慢地抬起頭來。她抹著淚,似乎看清了什么,眼睛里露出從未有過的恐懼。這個,我沒有給他吃……我下不了決心,他也吃不了……她語無倫次叫嚷著,我趕緊抱住她的肩頭。她在我懷里像個受傷的孩子。

可是,沒有人關(guān)注我們。門外,又一陣哭聲響起。透過淚眼,我看見一張?zhí)撆值哪樀沧驳乇紦溥^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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