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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人(六題)

2017-05-25 18:05余志剛
文學港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孔子

余志剛

陌生的孔子

一、奪命司寇

孔子五十一歲出仕,升至大司寇,相當于現(xiàn)在的司法部長。從字面上理解,寇,乃盜寇,司寇也僅僅是“管賊的”。但魯定公時代的分工沒那么細密,大司寇還兼有“國安委”“中組部”等部委的相應職能,這個印把子攥在手里是有點沉甸甸的。據(jù)明代《張楷孔子圣跡圖》夾注,孔子在大宰位上三個月,“化行周道,仁及草萊”,用周天子的教化、仁義灌沃民生,致曲阜地界“道不拾遺”,社會秩序是“一片大好”。

比如,按照當時的“治安條例”,老百姓上街,男子行于道路右邊,女子須走道路左邊,就像現(xiàn)在的城市單行道,路口有個大箭頭標志,明里暗里布滿了“眼線”。大路朝天,各走一邊,“好色男女,經(jīng)此隱跡”?!对娊?jīng)》里說“氓之蚩蚩,抱布貿(mào)絲;匪來貿(mào)絲,來即我謀”,男人上街的動機既不怎樣單純,女人疏于防范又經(jīng)不起引誘,萬一弄出點“按住墻角就壁咚”的桃色事件,那么“京畿重地”風化安在?

再比如,孔子還創(chuàng)造了“父為子隱”的司法經(jīng)驗。有一個父親舉告兒子不孝,司法衙門按下卷宗,延宕數(shù)月而不理。不孝,是大罪,但孔子認為“父告子”顛覆了天倫,對社會的危害“尤甚于不孝”。權(quán)衡拿捏之間,衙門首長做了大量的“政策性”工作,案子以父親撤訴而息訟?!岸Y、樂、射、御、書、數(shù)”是當時公務員擅長的“小六藝”,單是一個“禮”字,“孔氏學習班”就能從年口說到年關(guān),直說得你臉色泛青、腿肚子轉(zhuǎn)筋,比起忍受不肖子的區(qū)區(qū)“不孝”,還能不“雞窩里放屁——滾蛋”?

曲阜地面,有個羊肉販子叫沈猶氏的,平時總愛作假占點小便宜,聽說孔子當政,馬上藏起了注水器、著色劑,嘻哈嘻哈在攤位邊一蹴,乍看也是個守法商人;有個叫慎潰氏的,整日里剔牙花、站街邊,靠女人做暗娼喝口小酒,純粹是雞屁眼里摳屎(食)——吃軟飯的貨色,這會兒突然上來了“純爺們”脾氣,抽椽子揭瓦的,生生跟老婆“掰了棒子”(離婚);還有像牛二一樣的潑皮、時遷一樣的蟊賊、西門慶一樣的流氓,全都溜的溜、躲的躲,一時間“如懸穴之蝠”,不見蹤跡矣。

孔子的這一段政績,被人歸宗為“仁義布施,刑訊不起”,即所謂“道之以德,有恥且格”,通過道德力量控馭百姓,至于刑罰空置,實現(xiàn)了“無訟”。這樣的司法實踐,自然比堯帝時,皋陶發(fā)明的“其罪疑者,令羊觸之”的“神判法”要高明一大截,還為漢朝董仲舒鼓吹的“春秋決獄”提供了動作示范。一直到明代,司法“大拇哥”海瑞力主“嚴刑峻法”,但遇到“訟之可疑者”,抓耳撓腮了,也還得沿用“與其屈兄,寧屈其弟”的老法子,借重道德元素來審決民事案件。有樣學樣,身心無恙,猴子學挑籮,尺蠖學爬爬。這也就是中國知識分子身上,看起來很有覺悟、說出口支支吾吾,面子上光明磊落、心底里言辭閃爍的“陰陽人人格”。

“孔子誅少正卯”,就是被他們捂著掖著、嚴防死守,既不敢觸碰、又諱莫如深的一塊大瘡疤。文革時,少正卯被奉為法家,“孔老二的殺戮丑行”是讓圖影繪形,大幅大幅地上墻示眾的;現(xiàn)如今孔學復寵,就有學界大咖鼎力證偽,說少正卯是個“虛構(gòu)人物”,而“孔子誅少正卯”,更是戰(zhàn)國末期的法家為了“一家獨大”而隨意杜撰的“寓言”。一說到“圣人”臉上有個痦子,大家就都熱痰壅堵、氣喘吁吁、口不擇言了起來。

這件公案,最早見于《荀子·宥坐》,后來在《呂氏春秋》《孔子家語》《史記·孔子世家》等著作中都有記載。其中《孔子家語》出自孔門后學,理應比諸家記述更有說服力,不妨審其主要,撮錄于下:“孔子為魯司寇,七日而誅亂政大夫少正卯,戮之于兩觀之下,尸于朝。”——少正卯既是亂政者,并且在類似菜市口(“兩觀”)那樣的公眾視野里就死,殺人理由充分,行刑方式公開,還能有什么問題?但在他暴尸三日后,孔子的學生找上門來了:“子貢進曰:‘夫子正卯,魯聞人也,今夫子為政,而始誅之,或為失乎?”子貢說少正卯也是個有學問、有名望的人,之前活得好好的,先生您一主政,就把他殺了,是不是有什么不對呀?孔子也不含糊,列出少正卯的五條罪狀,然后告訴他:“此五者有一于人,則不免君子之誅,而少正卯皆兼有之……此乃人之奸雄也,不可不除?!痹捳f到這個份上,事情也算交代過去了。既然少正卯是個奸黨,而孔子又是力挺公室的親臣,手起刀落、執(zhí)而殺之,豈非“鐵帚掃而光”“大快人心事”?孔子自己也說了,“惟仁者能好人,能惡人”,對同志像春天一般溫暖,對敵人像秋風掃落葉一樣無情,這樣的事情還要拿到明面上來公決嗎?

子貢有什么反應,史書里沒有記載。但他向孔子問話時,提到“夫子正卯”,辭色間已然透露了異乎尋常的隱衷。其實在他之前,已經(jīng)有幾撥學生陸續(xù)造訪了孔子,只是大家都低著頭,肅立在門邊,以長時間的沉默掩飾內(nèi)心的極度不安。原因說起來簡單:這位少正卯,曾經(jīng)也是他們的“人生導師”。所謂一山不容二虎,有海量史料記錄了孔子與少正卯交惡的過程。寫過《論衡》的王充是這樣追述的:“少正卯在魯與孔子并(即唱對臺戲)??鬃又T,三盈三虛,惟顏淵不去,顏淵獨知孔子圣也……”原來在孔子創(chuàng)辦私學時,少正卯也在對門開了一家學館,而且因為教學效果不錯,造成孔子的講堂出現(xiàn)大量“流生”,于是兩位“民辦教師”展開了長時間“拉鋸”,在生源爭奪戰(zhàn)中,結(jié)下了過不去的“梁子”。如果單純因為可以計量的“束脩”,想必孔子也不至于如臨大敵、與之杯葛不休,關(guān)鍵是王充所說的“顏淵獨知孔子圣”,多少讓人“氣不打一處來”——那分明是螢火蟲停在佛堂里,還能照見菩薩的臉嗎?為“臉面”而戰(zhàn),在中國文化史上,從來就是士子們像公雞一樣高豎尾翎,縱躍搏啄、無情撲殺,最后弄得遍體鱗傷、雞毛狼藉的致命誘因。

孔子會因此而誅殺少正卯嗎?任大司寇才七天,他就做出了這么大一個動作,若非“挾雷霆之私”,以泄“江河之怨”,一般人的心臟恐怕是承受不了的。

二、斯人好色

有個叫鮑鵬山的人,用八個字總結(jié)了孔子的“做人境界”,即“小心謹慎,卑己尊人”。表現(xiàn)在體貌氣質(zhì)上,則又可以用“從容不迫而又內(nèi)斂含蓄”“大方自如而又拘謹羞澀”相標榜。這樣的評價,使人想起韓劇里的“都教授”,長相帥、有涵養(yǎng),又有一點點羞澀、一點點癡情,是男人中的“極品”。

孔子身高九尺六寸,按春秋時期適用的魯班尺計量,相當于現(xiàn)在的256厘米,比姚明還要高出一腦袋。就算當時的度量衡比較混亂,但孔子與齊國宰相晏子站在一起,施禮時對方“拱手昂立”,身高也只及其腰腹,“氣勢”早已掉在了地上。司馬遷的《孔子世家》稱孔子身量奇?zhèn)?,“人皆謂之‘長人而異之”,世人尊崇,以致后來發(fā)明的麻將出現(xiàn)了一枚花牌,人稱“長人和尚”,得之而喜、失之惋惜。稍有遺憾的是,孔子的腦殼長得不濟,狀如山丘、內(nèi)陷外隆,多少影響了他的“顏值”。但時下的朋友圈怎么說?“顏值天注定,身材靠打拼”!孔子這樣的“身材”,就算走進“非誠勿擾”那樣的“正規(guī)場合”,出現(xiàn)的地震級效果,恐怕也非“光頭孟非”輩所能想象和設(shè)計的……

然而,生活里的孔子幾乎與女人絕緣。

先是食不語、寢不言,還愛在“禮法”上窮講究??吹矫と?,他是“見之,雖少,必作”,“作”就是站立,既表示同情,又保持著一種隨時準備“援手”的姿勢;看到有長輩在前面坐著,“過之,比趨”,“趨”是古代的一種步態(tài),小步急走,相當于古裝戲里的碎步,表示恭敬但又不失活潑,表示急切但又不至孟浪,一路顛兒顛兒地過來,因為身材的關(guān)系,不免又多了幾分“搖曳多姿”。

除外,他還有一身說不清楚的壞毛病。要說“食不厭精”,有錢、有閑、愛美食,原本不是問題,但“切得不方正的肉”不吃、“街上沽來的酒”不喝、“席上沒有調(diào)味醬”就餓著,那叫什么個事兒?而且,他還愛不分場合地表現(xiàn)自己的“美聲”,跟人說話,說著說著就唱起歌來,給學生上課,上著上著就唱起歌來,眼見他“申申如也,夭夭如也”,十分放松地燕息了,小半夜又突然“洋洋乎盈耳哉”地,傳來了他渾厚的“海豚音”(千萬不要以為是打呼嚕)……這還有完沒完?

人老脾氣軸,性子一上來,總是口不擇“罵”。有個學生叫樊遲的,腦子轉(zhuǎn)得慢,上課不愛發(fā)言,夫子就有點小瞧他。一次,樊遲想改善自己的形象,舉手問老師:先生您能說說怎樣種莊稼種菜嗎?孔子翻動簡書,假裝沒聽見。等樊遲悻悻離去,孔子沖他的背影破口大罵:“小人哉,樊須也!”士志于道,你來這里是追求革命真理的,就想著種菜、養(yǎng)雞、睡老婆那點破事?他姥姥的,你還好意思叫我先生,找根繩子去死吧!還有個叫原壤的,已有一把年紀,看見老師遠遠地踱來,居然沒有起身行禮,伸直雙腿像簸箕一樣坐在地上(箕踞)??鬃幼呓瑲獾媚樕嘧?,用手杖擊打他的小腿骨,數(shù)落他“幼而不孫弟,長而無述”,罵人的話在喉嚨里翻了幾個跟頭,最后還是脫口而出:“老而不死,是為賊!”你這個老東西,小時候不敬順兄長,老了老了又不成器,趴在地上像條鼻涕蟲似的,怎么不快去死??!

孔子的脾性,就像他古怪的腦殼,峣峣然、磽磽然,身邊的“親們”自是消受得“不要不要的”,更別說心眼小小、見識淺淺,與他隔墻相望、謦欬相聞的鄰家女子了。就算你有高倉健的“富士山高冷”、楊振寧的“諾貝爾肚腩”、周樹人的“犀利哥眼神”,哪個女人還敢舍了性命不要,稀罕你這一身又臭又硬的老骨頭?還說“女子難養(yǎng)”,你拿什么養(yǎng),是學生孝敬你的“肉條”(束脩)嗎?是魯定公賜給你的“祭肉”嗎?是你家酒缸里長了白毛的“綠蟻”嗎?啊呸,人家都要減肥了吔!

也是“東方不亮西方亮”,信不信由你,遠在國境線之外,有個叫南子的絕色美女,偏偏對他青眼有加、傾慕不已。

那是魯定公十三年,孔子因“隳三都”事敗,倉皇北竄,開始了周游列國的“文化苦旅”。他就近來到衛(wèi)國,衛(wèi)靈公請教打仗列陣的事情,孔子回答:“俎豆之事則嘗聞之,軍旅之事未嘗學也?!彼^“俎豆之事”,也即禮樂教化方面的學問,是孔子囤積居奇、敢于海量批發(fā)的貨色。但衛(wèi)靈公無意于此,第二天碰到孔子,故意抬頭看著天上的大雁,把這位客卿當成了空氣。神情失落的孔子,不禁翹首低喃:雁啊雁啊,哪兒才是你棲息的地方呢?

未料事有轉(zhuǎn)圜,衛(wèi)國的內(nèi)庭殺出一匹黑馬——那位年輕、美麗、妖媚、多情的南子夫人發(fā)過來一份“照會”,毫無懸念地,牽住了孔子行走的腳步。南子是一個有緋聞的女人,在宋國做姑娘時就跟一個叫公子朝的帥哥有染,嫁到衛(wèi)國后,竟自狂蜂浪蝶、招貓惹狗,一刻也沒有消停過。衛(wèi)靈公自己有“斷袖之癖”,對夫人的行為全然無視,你解你的纜,我掄我的篙,扯篷拉纖兩不相擾。所以,當南子要求私見孔子,衛(wèi)靈公連眼皮都不帶眨一下,循例戳了個公章,照準!

事涉瓜田李下,孔子的心里難免翻江倒海:見,于禮有悖;不見,于心何忍?發(fā)來“照會”的,是一個名聲不好的女人;候在內(nèi)庭的,是一位風華絕代的夫人……進退失據(jù)之際,南子傳來了第三道“懿旨”,宮廷小太監(jiān)喊了一聲穿刺耳膜的“欽此——”,孔子辛苦構(gòu)筑的防洪堤隨之轟然垮塌。

對于這次頗為“失禮”的見面,《史記·孔子世家》是這樣描述的:在暖烘烘的椒房里,南子站在掛簾的后面,孔子不敢直視,低下頭惴惴不安地行禮。南子款款還禮,簾子后面一再傳來佩環(huán)玎珰的聲音……語焉不詳,把妝容、表情、對話都省略了。其間發(fā)生了什么事?有哪些生動的細節(jié)?司馬公三緘其口,給后人留下了自由想象的無限空間。

關(guān)心這樁公案的人,大抵可作“如是想”:孔子是“鳳凰男”、“高儒帥”,青春浪漫的南子以“君夫人”之尊,約見心目中的偶像,僅僅是過了一把“粉絲癮”而已。根梢清晰,并無枝節(jié)。

如若不是,莫非另有“端的”?

孔子回到寓所,大弟子子路提出了類似的質(zhì)疑??鬃于s緊對天發(fā)誓:“予所否者,天厭之,天厭之!”意思是,如果我孔丘做了不正當?shù)氖虑?,讓上天厭棄我吧,讓上天厭棄我吧!發(fā)現(xiàn)夫子緊張得近乎失態(tài),子路口唇翕張,幾次欲言又止。

結(jié)果是,打算“明日遂行”的孔子,將行期一再延宕,在管弦嘈雜的衛(wèi)國宮殿里淹留了一月之久。

那天,衛(wèi)靈公與南子坐著馬車去郊外兜風,旁邊站著一個叫雍渠的宦官做驂乘。這個沒有閹割干凈的雍渠,其實就是衛(wèi)靈公私蓄的男寵。三個陰陽夾雜的“自家人”,坐在第一輛車上招搖過市,而孔子則根據(jù)南子的安排,坐著“次乘”一路追隨。衛(wèi)國的老百姓,有認識孔子的,間或站下來“咬咬小耳朵”,發(fā)出輕薄細碎的嗤笑……這次“家庭派對”,令孔子很受刺激:人家是歡歡喜喜一家子,自己跟在后面屁顛個什么勁呢?司馬遷說“孔子丑之”,也就是說他開始討厭自己,這一路丟魂失魄的——男人的顏面碎了一地。

當然,他把心里的“無明火”都撒在了衛(wèi)靈公身上:

“吾未見好德如好色者也!”

孔子的三寸毒舌,發(fā)動了一場震懾古今的道德泥石流,埋進去了整整一個性別。

三、南巡快閃

“沽之哉!沽之哉!”孔子一路向南,游說各國諸侯,兜售禮樂王道,卻“逐乎宋、衛(wèi),困于陳、蔡”,關(guān)鍵時刻屢遭鎩羽。十分蹊蹺的是,在孔子深陷窘境、恓惶落魄之際,總有幾個人影閃現(xiàn)在道途、晃動于驛館,頻頻向他發(fā)出警告。

孔子多次折返衛(wèi)國,衛(wèi)靈公厚赍粟米,久置不用。一日,失落的孔子在驛館擊磬,門口經(jīng)過一個挑草筐的人,站著聽了一會兒,探頭對屋里的主人說:“這個擊磬的人,你心里有痛苦,有不平?。 比缓笤賯?cè)耳細聽,繼續(xù)評論道:“敲出這種‘硁硁的聲音,你的思想境界不高啊!沒有人能賞識自己,那就算了吧!”這個衛(wèi)國人又引用《詩經(jīng)·邶風·匏有苦葉》里的話進行暗示,意思是說:世道黑暗已深,要么趁早抽身走人,要么就索性同流合污吧!

孔子驚起探視,驛館前只有樹影晃動、冷月獨照。

這是個什么人呢?

三十多年前,雄心勃勃的孔子問禮于周,在國都洛邑,與時任國家圖書館館長的老子曾有一面之緣。老子曳袍高坐,目光暗閃,在訪客滔滔不絕地說了一番“先王禮樂”之后,冷冷地截住了話頭:“子所言者,其人與骨皆已朽矣!”孔子當頭挨了一棒,正感到手足無措,老子又說了一句:“君子得其時而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矣!”話音剛落,身形已遠在數(shù)丈之外。老子給他的人生畫了一道紅線:如果時運好,就出來做官好了;時運不好,那就隨波逐流吧……

孔子又聞到了老子的氣息。他覺得正被一個巨人的身影追趕著、裹挾著,心里充滿驚懼和抵拒,卻又分明像一個滿懷委屈的書僮,在一番柔指輕拂的撫慰后,感到了一絲絲源于自然深處的慈愛與暖意。

而這樣的“快閃”還在繼續(xù):

孔子在宋國吃了“閉門羹”,回去的路被一條小河擋住,四處探問渡口時,看到一高一矮兩個漁夫站在河邊,對著他們嘻哈打趣:一個說,這不是魯國來的圣人嗎?一個說,圣人有什么不明白的呀,怎么就走不出眼前的迷津呢?

孔子的馬車在去往楚國的大道上行進,有個戴斗笠的樵夫迎面走來,仰著頭,反復地唱著一段“楚風”:“鳳兮鳳兮!何德之衰!往者不可諫,來者猶可追,已而已而……”

——都是在嬉笑里暗含機鋒,于誘導處夾槍帶棍,忽焉在前,倏爾在后,瞬間消失在視野里。

孔子南巡的足跡愈加深入,他們嘴里的“詠嘆”也隨之露出了尖刻與磽薄。在鄭國,孔子師徒“叩闕”不開,流落街頭。某日,子貢正在尋找走散的孔子,跑過來一個神情詭異的書生,比劃著向他提供“線索”:“東門口站著一個人,他的額頭像唐堯、脖子像皋陶、肩膀像子產(chǎn),只是腰下比夏禹短了三寸,落魄得像一條喪家狗,可是你要找的人嗎?”——兩千多年過去,這句話被愛罵人的魯迅拾走,成為他收拾論敵的“匕首”,在尖酸刻薄之外,還添加了“橫眉冷對”的怒目、“落水必打”的決絕,把體面的教授、洋博士、京畿名流“修理”得貓三狗四、五六不著……此是后話。

莊子是道教的集大成者,他把狗分成上中下三等:下等的狗吃飽就是幸福,這種狗跟貓沒有兩樣;中等的狗,眼睛放光、佼佼不凡,是“狗體制”里的成功者;而上等的狗無憂無慮地奔跑在田野,根本不知道自己是狗哩!按照這樣的“血統(tǒng)三分法”,孔子雖然活得不怎么開心,卻因其“喪家”失怙,尚可忝列“上等”末座;但他削尖腦殼、一意孤行,偏要往“二等狗”的狗堆里猛扎,倒讓現(xiàn)如今開辦“帽子公司”的社會學專家們左右犯難,咂舌弄唇之間,覺得一時不好“下嘴”了。

孔子反倒淡然,聽到“喪家狗”這個稱呼,連說了幾個“善哉”。他對弟子們說,一路上遇到了許多高人和隱士,這是他們善意的警告啊。子路問,何不跟著他們徜徉山水呢?孔子答:“鳥獸不可以同群?!碧煜逻@么黑,百姓這么苦,不和百姓待在一起,我們和誰待在一起呢?至少在理論上,我們看到了孔子的另一層境界。

孔子一路上都在跑官,也即《論語》里說的“待價而沽”,但他在營銷上沒有概念,動輒上門“直銷”,中間缺少迂回,往往使自己淪為蹭飯的寓公,三瓜倆棗就被輕易打發(fā)了。相比之下,前輩姜尚是跑官高手,他垂釣渭水,“釣”只是一種姿態(tài),釣竿與魚兒的距離,就是他跟朝廷的距離。但孔子性子急,直接用“釣餌”做起了交易,即使說得千好萬好,人家心里介意“鉤子”,總是有所忌憚的。剛從井田里孵化出來的諸侯公室,集團利益是放在首位的,只要巡夜的警柝還在敲打,有沒有禮樂、施不施仁政,與我何干、干卿何事呢?

時值群雄紛起、干戚大操,孔子肚子里囤積的“干貨”也頗顯捉襟見肘。衛(wèi)靈公問教“列兵布陣”,孔子卻說起了“俎豆之事”,供給側(cè)與需求側(cè)之間的錯位,不啻圓鑿方枘,下再大的力氣能有什么結(jié)果?孔子在陳國客居三年,受人恩惠可謂不多,在晉楚爭霸、輪番進犯陳國的嚴峻時刻,他卻不合時宜地唱起了“歸去來辭”:“歸與歸與!吾黨之小子狂簡,進取不忘其初……”說我們這幫人行事疏闊,要去追求自己的“初心”了,甩甩馬鞭,悄悄從邊門溜走了。不諳農(nóng)工軍事,好務闊論高談,已著實令人生恨;多食米粟,不謀人事,更在道義膽色上落了下風。

《論語·泰伯》有孔子的一句話:“危邦不入,亂邦不居?!碧热舭畈粊y、民安居,要你這個“圣人”做什么?倘若國家安定團結(jié)、百姓吃魚吃肉,要你這個“救世主”又有毬用?

陳、蔡之困,給孔子的南巡之旅畫上了句號。

孔子啟程回魯時,有一個人騎在樹杈上為他唱歌送行:回家了回家了,你的祖屋已經(jīng)住進麻雀了;回家了回家了,你家祖墳的樹木已經(jīng)可以合抱了……

孔子的晚年很少關(guān)心國事,藏身書齋,述中庸、演春秋。他的弟子顏淵也是不喜歡做官的,孔子高興地說:“用之則行,舍之則藏,惟我與爾有是夫!”——與當初老子跟他說的話并無二致。

“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榮”的時候是儒,“枯”的時候是道。儒學的“至圣先師”,正是援“道”入“儒”第一人。

莊子的街坊們

有一個特別愛馬的人,在馬鬃上編織麻花辮子,給馬頭系上五彩的瓔珞,用精致的大蛤殼去接馬的便溺。一日,忽然聽到一陣嚶嚶的哼唱,飛來一只蚊虻叮在了馬屁股上。出于感同身受的憐惜,養(yǎng)馬人快意恩仇地掄起了大巴掌,“啪” 的一聲狠拍下去——意外發(fā)生了,受驚的馬咬斷嚼子、掙脫轡頭,尥開蹄子、奪路狂奔。街上行人貼墻躲避,炸了窩的雞子飛上屋頂,在路口喂奶的婆姨扔掉了懷里的娃子……

養(yǎng)馬人丟了馬,放聲大哭就像死了親娘;鄰居們虛驚一場,一個個彎腰揉腹笑出了淚花:啊哈哈哈哈,誰見過這樣窮拍馬屁的人呦!這個死樣的老倌——啊呵呵呵,笑得我肚子像生娃一樣痛呦!

這是《莊子·人間世》記錄的一個情趣小段子,輕松開顏以后,不禁對“段子手”接地氣的生活環(huán)境,和那塊地面上巴心巴肝、直筒子脾氣的鄉(xiāng)親們充滿了張望的好奇?!妒酚洝防餂]有莊子的專題,只在介紹老聃時捎帶了一段簡單的“附記”,說他是“宋,蒙地人”,做過政府的漆園小吏,以織屨、漁釣為業(yè),言之戔戔,語焉不詳。這給當代研究者帶來了搔不著癢處的尷尬,單是“蒙地”的行政歸屬,就至少有四個省份的學者紛起爭奪,無休止的考據(jù)、證偽、論辯、駁難,開枝散葉、洋洋灑灑、蔚成風景。司馬遷“獨傳老聃而略言莊周”,大抵是因了人微言輕,平民出身的莊子還沒能進入當時“士階層”的文化視野——漆園小吏?看你這一身嗆鼻的油漆味,是搞室內(nèi)裝修的小把頭吧?去去去,別在上風口杵著,影響“咱這旮旯”的文化空氣!

其實莊子擔任漆園小吏也只一兩年時間,三十歲上就辭去了這個“公爹出軌婆婆多”的公職,除了游歷魏、楚、魯、趙諸國,偶爾給諸侯們講講段子、洗洗腦子,奚落奚落他們的狗屁“國政”,便“宅”在商丘東北方向一個叫蒙城的小鎮(zhèn)里,編織草鞋、撒網(wǎng)打魚、制簡治墨,當然也喝喝小酒、睡睡女人、造造娃子,過著深巷閭里的平民生活。街坊們叫他“老莊”,或直呼其“阿周”,瞅慣了這個脖子像荷梗、頂著個大腦殼的邋遢男人,雖然性子悶、心思重,但人和氣、能吃苦,是個嘴里會冒幾句“文詞”、做事爽捷熨帖的好好先生……就這一點而言,莊子有些像自稱“北方之鄙人”的墨翟,出身于社會底層,參加多種體力勞動,游走于街肆市廛、工舍作坊,是地方上的活地圖、百事通。表現(xiàn)在著述上,《莊子》除了赍志懷遠的《逍遙游》《秋水》等篇什,“蒙地”的風土生靈、坊間人物往返紙上,云氣空蒙之間,一枚蟬,一個粘蟬的老人,都被賦予了深沉的“哲學意蘊”。

這是怎樣一塊勾人心魄的“世外熱土”呵!

小鎮(zhèn)里的人迷信,害怕踏著自己的影子。一個叫士成綺的居士不愛在晴天里出門,若事有緩急,非要出現(xiàn)在太陽底下時,他總是“雁行避影”,學著大雁飛行的樣子,晾開雙臂、踮起腳尖,斜著身體避開自己的影子。從城東“飛”到城西,他身后已跟了一群亦步亦趨的粉絲,也就一眨眼功夫,作坊里的工匠跑出來看新鮮了,在家里紡線的女子被吸引到了屋外,就像做工間操一樣,一臺獨舞變成了陣容整齊的街頭排舞,其景況之盛,遠勝于現(xiàn)今流行的“公園佳木斯”?!稘O父》篇甚至還提到,有人害怕影子、憎惡足跡,只好一路狂奔,至于吐血身死。莊子點評道:“不知處陰以休影,處靜以息跡,愚亦甚矣!”這已超出“迷信”的范疇,失卻了原初的生活美感和宗教關(guān)懷,他深不以為然,直接啐了它一口堅硬的唾沫。

小鎮(zhèn)里的人心思篤實,排斥一切人為的機巧。城北菜園子里,住著一個灌園老叟,天天費老大力氣從井里汲水,然后抱著一個陶罐,一趟一趟將罐里的水汩汩地澆到菜畦上。某日,來了一個叫子貢的外鄉(xiāng)客,用夸耀的語氣告訴他:有一種叫桔椽的器械,能夠直接把井水引到菜地里,一天可以灌溉一百畦,你就不想試試嗎?老叟瞇縫著眼睛打量了他好一會兒,笑著說,你以為我不知道有這么個勞什子嗎?照你所說,我若用了這個勞什子,那么爹娘給我的一雙手、兩條腿還有什么用呢?我看你說話時不停抖發(fā)著眼皮,干不了農(nóng)活,卻有一肚子偷奸?;臋C巧心思,快快走開,不要妨礙我的工作!

在莊子的著述里,孔子師徒有數(shù)次到訪小鎮(zhèn)的記錄。但鎮(zhèn)里的老少爺們一律無視,他們的心坎里藏不下“圣人”,只捂著一腔熱乎乎的、赤子般的“初心”。有一次,孔子借宿在一個賣漿人的家里,到了掌燈時分,蓬舍炊煙不起,原來這一家夫妻仆妾都登上了屋頂,齊嶄嶄地朝著村口巴眼張望。有一個叫市南宜僚的隱士,恰好在這一天離開了村子,一家人感念他平日里溫煦的話語、忠厚的德行,站在高處久久地目送……孔子頗感失落,感嘆道:人們喜歡的,是有煙火氣的德者和隱者??!

莊子,就是一個圭璧在抱、穿行在鄉(xiāng)間煙火里的隱者。他不關(guān)心政治,極少言及“家國天下”;平生忌憚“政府”,所以也沒有跑官要官的光榮履歷。朋友惠施勸他去弄個一官半職,他以“猜意鹓雛”譏之;楚威王委以相位,他平靜垂釣濮水,決意卻之。但他并不刻意避世,世界是你們的,也是我們的,為什么要“屈身避退”?你來與不來,我都在這里;你在天上騰云駕霧、神光萬丈,我還是在這里。在這個“室無空虛,婦姑勃谿”的狹窄小鎮(zhèn),在這個民氣溫吞、煙熏火燎的市井閭巷,就算把人熏成了一條臘肉,我也不怕做成一杯肉羹,去反哺街坊們浮腫的肚腹、干燥的胃腸——“此身非吾有也”,那又如何?

有一個詞語叫“順世”,可以用來譬況莊子的隱逸心態(tài)。遁入山林固然是干凈,但與鳥獸又有什么區(qū)別?理想的境界是,“游于世而不僻,順乎人而不失己”,既不完全脫開社會,又能拉開一定距離,既不悖逆于世情,又能在動靜起臥間守持處子之態(tài)、懷抱化蝶之想。那么問題也跟著來了,人之處世猶如身在火宅,如何“遠禍避害”“養(yǎng)性全生”,是莊子甩不掉、躲不開,也是萬萬不可忽悠的現(xiàn)實命題。

《莊子》內(nèi)七篇出現(xiàn)了一群形態(tài)怪異、令人心驚肉跳的殘障人士。他們是生下來就只有一只腳的右?guī)煟豢硵嗄_趾、只能用腳后跟走路的叔山無趾,曲足、駝背、兔唇的支離無唇,頸間背了個大瘤子的甕罌大癭,腰彎背駝、面頰隱于臍間的子輿……就像鄉(xiāng)間慣見的爆米花,轟的一聲爆出了一地歪瓜裂棗,在墊子上掙扎蠕動,漸漸顯出人形,然后大呼小叫一齊蹦到你的跟前,心理素質(zhì)不好的人難免會“穿著褲子沖澡”——當場嚇尿。這是要干什么?“如傀儡登場,劈面翻來,真是以文為戲也”(清學者宣穎語)。這些人中間,有個斷了腿的人叫申徒嘉,曾與子產(chǎn)坐在一起“受教”,子產(chǎn)說:待會兒下課了,如果你先出去,我就等一會兒再走;如果讓我先走,你就等一會兒出去。言下之意,是羞于與他同行,顧忌路上可能出現(xiàn)的“回頭率”。申徒嘉翹起那條斷腿,笑嘻嘻地說:我腿壞了,你呢,是腦子出現(xiàn)了問題。我們同坐一室接受導師的教誨,你以為受侮辱的人是我嗎?是我們的業(yè)師呀!還有個叫王駘的殘疾人,隨他游學的人竟然比孔子還多,站起來不說教,坐下去不議論,身邊的學生卻“伸伸如雨后之筍”,在學業(yè)上都很有建樹??鬃勇動嵑?,也不禁心向往之:我是因為沒有機緣,才沒來得及向他請教啊!——他們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以惡(丑陋)駭天下”,因殘疾“而棄于四方”,但一個個心懷明月,是“德有所長而形有所忘”,可以與之敞開襟抱、交換肝膽的真情君子。

這正好切合莊子的齊物論思想,眾生平等、物與我齊,看起來很美的皮囊就像虛頭巴腦的道德文章,大可以扔到地上再踩上一腳,等它漚熟了、爛透了,看看能不能長出蛆蟲來?《莊子》筆意,不在詬病“好務滑稽”的趙本山,今年賣拐、明年賣輪椅,就像蒼蠅叮住一個落地的柿子,不依不饒地拿殘疾人開涮;當然也無意冒犯時下的某些“演藝界精英”,在這個才華貶值講顏值的時代,見慣“戲子身價過億、婊子脫衣從藝”的文化盛景,我們就當它是一個臭屁,悄沒聲地“放”掉了事,那樣就舒坦了、安逸了、上下通氣不咳嗽了。

莊子“傳畸人于千秋”,另一層深意卻是:持殘?zhí)庂v,可保萬安。老子的《道德經(jīng)》就有“大成若缺,其用不弊”一說,人沒點缺陷,人世不容,天也見妒。杜甫有《花底》詩,稱“恐是潘安縣,堪留衛(wèi)玠車,深知好顏色,莫作委泥沙”,潘安、衛(wèi)玠是魏晉時期的美男子,一朝殞命,還不是萎落“花底”做了肥料?衛(wèi)玠死時才二十六歲,可憐他長得好看,即便驅(qū)車街衢,也會遭遇粉絲圍堵,是被活活“看”死的。世窮道微,炬眼毒辣,殘疾與奇丑倒成了遮陽傘,“覆蔭之下,可求旦夕茍安也”。這就是莊子的“散木情結(jié)”,他在《人間世》《山木》等篇什中,一再強調(diào)“直木先伐,甘井先竭”,而雜木、散木(櫟社之樹、商丘之木)則因其“不材”而免受斧鉞的道理,告訴人們:無用則無患,無用有大用,不材可以自存,無求可保無殃。人活著干啥?貴體無恙、身心自由才是“王道”,拿性命去博名位、謀財利,不是“以隋侯之珠,彈千仞之雀”嗎?你坐著公家的“位子”、數(shù)著人民的票子,還活得油光水滑、頭翹尾翹是吧,且借用孔圣人的毒舌,來敗一敗相公的虛火:“若由也,不得其死然!”

這是個涵養(yǎng)著智慧的小鎮(zhèn)。生活在這里的蓬間小雀們,停在草垛上安靜守拙,卻又在閃翅飛翔時施展著非凡的羽翼:操舟若神的船夫,運斤如風的工匠,善于粘蟬的老人,馭技一流的車夫……在他們身上,讓人感受到勞動的美好和生命的無限意趣。且看庖丁解牛的神乎其技:“……手之所觸,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響然,奏刀騞然……”他在解牛之前,肢體各部或扶、或靠、或踏、或頂,已做好了“起勢”的動作,接下來局部運送暗勁,漸次聽到骨肉分離的“砉砉”聲,據(jù)其聲、察其形、窺其腠理,感覺其內(nèi)部結(jié)構(gòu)發(fā)生的細微變化,瞅準時機“騞”然進刀……莊子贊曰:“善哉,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經(jīng)首》之會,技蓋至于此乎!”庖丁的這一整套動作暗合舞蹈的節(jié)拍,發(fā)出的聲音像樂章一樣富有韻律,這哪里是“解?!?,分明是在展示一門藝術(shù)呀!職業(yè)沒有貴賤之分,技藝賦予了它無上榮光;生命自無尊卑之別,勞動激發(fā)了它無限光輝。一個“承蟬老人”,他靜靜地立著,身體就是一個“樹墩”,伸出去的胳膊凝固成一截“枯枝”,專注的勞作還原了人的自然本性,呈現(xiàn)了“天人合一”的美學妙境。

不管你寄身陋巷還是失陷溝渠,不管你形同坷垃還是微如塵埃,活著,是多么美好呵!

這就是莊子讓人覺得特別可親、特別仁慈、特別夠哥們的地方。普通人、平常心、家常話、街坊情,說得絲絲入扣,攖攫人心。先秦時期所謂的“軸心時代”,百家著述汗牛充棟,有誰真正為草民算計過“柴米”、關(guān)切過痛癢?李悝、商鞅尚刑名之學,孫臏、龐涓習縱橫之術(shù),無一不是攀高結(jié)貴、干祿諸侯,變著法兒,教唆自己的主子“馭民”和“使民”的;孔子就不用說了,“三月無君,則皇皇如也”,一句“勞心者治人”,千百年間就把底層民眾死死地壓在了巨石之下?!靶摭R治平”的道德令一下,多少士子為之兀兀窮年、終生競奔?生活里有太多的弱者,他們?nèi)跣〉孟褚恢焕ハx,微弱似一支燭火,羸弱如一根豆芽,其孱弱的肩膀如何去承擔如此沉重的“圣人道義”?

耶穌說:“日子滿了,上帝的國近了?!庇谑牵S多苦人投入了“主”的懷抱。

他們并不知道,人還可以有另一種活法:像一蓬瓦楞上的狗尾巴草,隨風俯仰、無倚無待;像一泓枯水期的溪流,一任東西、不兢不迫……

什么是天堂呢?莊子是這樣描述的:“其臥徐徐,其覺于于”(睡著時安逸舒緩,醒來時逍遙自適),“其行填填,其視顛顛”(出行時覺得滿足愜意,看人的目光高直而不自卑),“含哺而熙,鼓腹而游”(口含食物而嬉戲,挺胸鼓腹而遨游)。么么噠,美美噠!

吃穿住行游,少了一個“穿”字。人嘛,赤條條來,赤條條去,這又有什么要緊呢?

向天長嘯

說起魏晉風度,總繞不開玄學發(fā)展史上的那一片“竹林”。

三五之夜,月在天心,一群人在那里張燈高飲、撫琴嘯詠,時而放言“三玄”,時而跳踉起舞。其熱鬧程度不遜于現(xiàn)代版的“江南style”,鳥叔們除了搖臂夾臀、揚鞭催鐙,還會脫光衣服展示一下純爺們的人體,在顛倒淋漓間來幾式“蒼狼嘯月”“蜀犬吠日”,甚或“人翻馬仰”“豬摔狗趴”,就像演繹仿生學的情景劇,眾多“動物”廝纏在一起,玩瘋了,樂翻了,笑抽了。

這臺鳥叔組合,歷史上稱作“竹林七賢”。在各類可見的史學文本里,他們的病態(tài)行為,被冠以“特立獨行,任意放達”;而作為此類“名士雅集”的策源地——竹林間發(fā)出的高聲喧嘩,則被定義為“縱情太玄,快意清談”。

中原地區(qū)多高塬旱地,不利于竹子生長,歷史上的這一片“竹林”,是真實存在還是僅僅寄托君子品格的詩化意象,曾讓史學家們大傷腦筋、搔破了頭皮。好在當代出了個青年才俊,確證“距當時京師洛陽百余里”的地界,有一座北倚太行、南臨黃河的山陽城,城外有山,曰嵇山,山下有竹林、竹館、竹亭,是嵇康之兄嵇喜置下的產(chǎn)業(yè)。那么好,既然有根有柢所來有自,我們今天談論“七賢”的事跡,至少在經(jīng)濟學意義上多了一張過硬的底牌。你想想,一群人嘯聚“竹林”,不事百工、疏于稼穡,上演吃喝玩樂“全武行”,做盡訪道尋仙“春秋夢”,口袋里沒有點叮當響的銀子,還能瓦壇子里搭酒釀——“作”得起來?嵇康的老婆是曹操的嫡孫女,稱“長樂亭主”,享祿二千石,他自己又掛著“中散大夫”的閑職,有六百石的“政府補貼”——古代三十斤為均,四均為石,粗粗一算,老嵇家的年入庫糧食竟有三十萬斤之巨,可供養(yǎng)一千多個農(nóng)民、幾百戶家庭。結(jié)合當時的GDP和CPI來考量,嵇康的貲財接近于富豪,在風柳懷春的“羅敷女”眼里,他無疑也是“開得起大奔、置得起別墅、挺得起腰桿”的三得牌口香糖,是含在嘴里噴香、留在心底甜蜜的男神。不止是嵇康,據(jù)《晉書》和《世說新語》記載,“七賢”中的阮籍、山濤、王戎、向秀都是“房屋連棟,膏田滿野”,在魏晉交替的社會大變局中,熱衷于圈地囤地,破壞屯田制、推動莊園經(jīng)濟興起的急先鋒。寫到這里,想起網(wǎng)絡(luò)里見過的一段“鳥兒問答”,問:“等我有錢了咋辦捏?”答:“我要倒騎毛驢撿破爛。”玩味再三,無外是驚世駭俗、自標出塵的意思。再看《后漢書·仲長統(tǒng)傳》里的一句話:“使據(jù)有良田廣宅,背山臨流,竹木周布,良朋萃止則陳酒肴以娛之,嘉時吉日則烹羊豚以奉之……如斯,則可以凌霄漢出宇宙之外矣,豈羨夫入帝王之門哉!”同樣的假設(shè),不同的答案,其氣息趣味竟然如此相似!物質(zhì)決定了意識,若真要深究“竹林七賢”的逍遙世外,他們的意見,是可以姑妄聽之、引作參考的。

當然,更直接的原因還是政局的血腥,以及山河崩陷的政治摧壓。

王勃作《滕王閣序》,說到人在逆境時應該“不墜青云之志”,突然冒出一句:“阮籍猖狂,豈效窮途之哭!”十五六歲的毛頭小子,挾青春朝氣的大唐氣象,把阮籍的不幸遭際當成了慷慨述志的反面材料。不錯,阮籍有信馬由韁去郊外“神游”的癖好,專走荊棘叢生的荒徑野徑,遇到懸崖、陡坡,眼見山窮水盡,他便馭馬大哭而歸。剛?cè)鲱^的阮籍,就像古裝戲里的哭旦,把自己的人生、仕途、境遇哭得凄風慘雨、一片黯淡。同樣是興之所至的漫游,他年輕時曾登臨滎陽的廣武山,俯瞰楚漢相爭的古戰(zhàn)場遺跡,勒馬揮鞭之間,竟發(fā)出一聲浩嘆:“世無英雄,使豎子成名!”斯情斯景,使人想起在咸陽城觀看秦始皇出巡的儀仗時,劉邦沖口而出的一句話:“大丈夫當如是也!”江山代有棟材出,遍地英雄下夕煙,正是他們熱血賁張的濟世情、英雄夢,成就了山水窈窕的華夏文明,譜寫著巔峰迭起的煌煌史乘。然而,相對于黑暗政治的形禁勢格,孱弱儒生心里悄然燃起的,那一燈如豆的夢想又能照耀多遠呢?“飄飄何所似,天地一沙鷗”,阮籍的逸入荒徑和扼腕窮途,恰好定格了歷朝歷代的青衿士子,從政治前臺隱入溟溟林泉的倉皇身影。

這是個殺人如刈草的暴力時代。從東漢末年的黨錮之爭,到曹操控制中原以后的刑名之治,再到魏正始年間曹爽與司馬集團的血腥火拼,被誅殺的名士、官僚、將領(lǐng)及其族人如敗草臥地,豈止千萬?!罢贾簟钡膭?chuàng)始人何晏、夏侯玄,剛剛還在朝堂內(nèi)持笏清談,退朝時已經(jīng)血濺丹墀,被梟去了首級。大將軍諸葛誕原是司馬氏死黨,受戮時也被“傳首,夷三族”,其麾下數(shù)百人拒不跪降,一一見斬。明明是利益集團的角力屠宰,安上的罪名竟是“大不孝”!一時間百官鉗口,“朝野肅然”。人們突然回過神來:吃政治飯無異于“與虎爭食”,所謂“建功立業(yè)”,不就是自蹈死地、以身飼虎嗎?既然“人生若塵露,天道邈悠悠”(阮籍詩),又何必執(zhí)念于仕進,作鴻鵠之想呢?還是逃離朝堂、避禍遠嫌,留著條小命過自己的逍遙日子吧。

“自古艱難惟一死”。怕死,也即“貴生”;活著,就是功德。你聽,筍芽頂破堅硬的土地在悄悄拔節(jié),雪朵兒打開晶瑩的花傘在麥田里飛舞,自然如此美好,天地何等仁慈??!嵇康家的那一片竹林,自此傳來了一陣一陣的喧嘩。名士談玄,撇不開《易》《老》《莊》,談“有無”,談“體用”,談“易數(shù)”——較真時,翹起一把山羊胡子,吐沫橫飛,聲如喊牛;放松處,各自寬解衣衫,專心捫虱,兀自呢喃。山陽城外的這一片山水,蔚映竹木之深秀,時聞清商之妙音,儼然多了幾分高逸世外的風姿和風儀。

需要附帶說明的是,“竹林”談玄,意義不在玄學。就像吃魚時上了一道芥末,芥末并非味蕾追尋的目標,它的作用在于“祛味”,祛腥、祛臭、祛膻,從而凸顯魚的自然之味。玄學上位,儒學歇菜、禮法作廢、圣人滾毬,名士們一時甩脫了縲紲,生命意識倏然回歸,欣欣然攬鏡自視:里面是潘安,外面是潘岳,玉樹臨風,望之如神仙中人也!于是空前地熱愛自己,熱愛自己的匪夷所思,熱愛自己的欲望和沖動。這樣的文化心理外化于行,就有了他們的“言行放誕”“醉酒嗑藥”“醉心于嘯詠”以及“女性化美容”,習以為俗,遂成魏晉風度。

說到姿容,阮籍、嵇康是一對璧人?!妒勒f新語·容止》稱他們“容貌瑰杰”,站立時“巖巖若孤松之獨立”,就算喝醉了,也是“傀俄若玉山之將崩”。他們身高“七有盈尺”,自是不乏丈夫氣概,但肌膚、發(fā)式、衣裝乃至步態(tài),卻多有女子之美。這樣的龍章鳳姿,自然有賴于“造化神功”,但也不能不受到時尚和社會風習的影響。曹丕的《典論》力挺“華麗”,引導了時人生活的“文藝范”,同時也開啟了“審美女性化”的時代風聲。那時的宮廷文人多面施脂粉,入朝時步態(tài)蹀躞、錦衣曳地,身上飄散出陣陣香氣。最具代表性的是正始年間的玄學領(lǐng)袖何晏,好“胡粉飾貌”,出入公眾場所“動靜粉帛不去手”,也就是時不時地要補補妝,走著走著又突然放慢了腳步,干什么呢?“行步顧影耳”。與他有得一拼的是大才子曹植,非但“妙有容姿”“著婦人之服”,身上還帶有濃濃的“香奈兒”氣息,走到哪里,哪里便是花香四溢的春天。這種香水為胡人所貢,氣味刁鉆、刺激,香氛一旦漫溢,朝中官員便都伸長了“匹諾曹的鼻子”,先有急促的吸溜之聲,然后一個個噴嚏就像連環(huán)雷似的爆炸開來,于是乎,緊急召開的“軍機會議”只好叫停,君臣之間嘻哈嘻哈地調(diào)侃一陣,廟堂里融融泄泄,洋溢著安定團結(jié)的和樂氣氛。按阮籍與嵇康的官階,大概還享受不到朝廷的特供,“容飾”自然要簡樸素凈一些,饒是如此,赫赫才名更兼天賜顏值,也給他們的世俗生活帶來了諸多困擾,就像現(xiàn)下某當紅女星所言,做名女人難呀,出門難、購物難、聚會難,出入高檔酒店會所,更是難上加難。據(jù)《世說新語·賢媛》記載,阮籍、嵇康曾相約去山濤家做客,山濤的妻子韓氏驚為玉人,礙于禮法,又不好跟他們多搭訕,就在夜里“穿墉以視”,也就是在墻上鑿個洞,偷窺他們的坐臥姿容,居然樂此不疲,“達旦忘返”。山濤問:“你覺得這兩個人怎么樣?”韓氏答:“論才智情趣,相公比他們可是差遠了!”韓氏諱言體貌姿容,卻特別提到“情趣”,這一夜辛苦蹲守恐怕是另有發(fā)現(xiàn)的。有學者據(jù)此推測阮嵇二人有同性戀行為,不然那韓氏對著一個墻洞,何以要瞄了又瞄,至于不眠不休?所云“情趣”也者,想必是像西洋鏡幻燈,一碟連著一碟,引人入勝,有噱頭懸念,也有情節(jié)起伏的。驪黃牝牡,失之皮相,寧信其無吧。

一個婦人,在丈夫的視域內(nèi)居然可以夜窺男色!什么叫“非禮勿視”?什么又叫“不欺暗室”?可見當時的禮俗之壞,已經(jīng)到了怎樣的程度。在《晉書·胡毋輔之傳》里,錄有玄學名士胡毋輔之與其兒子謙之的一個段子:“謙之才學不及父,而傲縱過之,至醉,常呼其父字。某夕,輔之正酣飲,謙之窺而厲聲曰:彥國(輔之字)年老,不得為爾!輔之歡笑,呼入與共飲?!闭f兒子發(fā)現(xiàn)父親在喝酒,先是直呼其名字,然后責怪他老而無相,獨自偷飲。父親竟不以為忤,與之擺盞痛飲。這已經(jīng)超出了儒家“血脈教養(yǎng)”的禮法關(guān)系,倒像是道家理念上的“志同道合者”了?!爸窳制哔t”中年資最淺的小學弟王戎,出身魏晉高門瑯琊王氏,小時候受過不錯的教育,但他卻竭力鼓吹孔融的“父母發(fā)情論”,說什么“子之于父,嘗有何親?論其本意,實為情欲發(fā)耳!”同樣,母親與兒子的關(guān)系也無非“寄物瓶中”,一旦把瓶子里的東西倒空,彼此之間就全無干系了。這樣的“高大上”理論,竟比現(xiàn)代西方哲學家提出的“父子天敵論”,還要生猛暴烈、尖銳骨感和一絲不掛。像劉伶之屬,喝了酒脫衣露陰,在公眾場合晾一晾自己的身體,實在是小而焉之,不值得一提了!

劉伶是個妙人,身材短粗、頭大如斗,下巴有一蓬亂須,腰間別著個葫蘆,浪跡河洛,惟酒為務,整體形象就像武俠小說里的洪七公。史書上說他“止則操卮執(zhí)觚,動則挈榼提壺”,也甭管是市井或山野,只要“酒事”一起,他總是在路上、在現(xiàn)場、在朋友中間,狂喝濫飲,志在必醉。為此,他還做好了隨時犧牲的準備,讓人背了把鐵鍬跟在身后,叮囑說,“死即埋我”!吃撐了,喝爽了,酒嗝一個接一個上來了,往地上順勢一躺,“或褻衣以接人,或裸袒而箕踞”。先在手里擺弄一件女子的“小衣”,這是要變魔術(shù)嗎?人群很快圍成了一圈,正在心里犯好奇,只見他哧溜一下扒光了衣服,“強迫”公眾檢閱自己的裸體……整個過程就是現(xiàn)如今流行的行為藝術(shù)。劉伶不是撂地賣藝的,他是在吃飽喝足了以后,順勢把虛偽的禮教給狠狠嘲弄了,他是最俗的俗人,他又是個以“異行”傲世的藝術(shù)家。

“行與世異,心與俗并”,這正是魏晉名士的分裂型人格。一方面投身山林、隱鱗藏彩,一方面又混跡官場、曳裾朝堂;一邊廂高談玄學、鄙薄世情,一邊廂又貪戀酒肉、枕藉芬芳。“曲直何所為?龍蛇為我鄰”(阮籍詩),既然“龍蛇”當?shù)?,又一時舍不下尊貴的肉身,就只好屈伸隨其時、游步與委蛇了。這里要花些筆墨提一提阮籍,作為“竹林七賢”中由儒入道、半仕半隱的“兩棲人”,他在三十大幾就“三仕三退”,厭倦于官場的波詭云譎;司馬父子控制政局后,對他展開了接力式的“征辟”,貓戲老鼠一般盯視、呲牙、追撲,然后又是安撫又是懷柔,將其牢牢制于“伸爪可及”之地……阮籍從一個太尉府的小秘書做起,官至步兵校尉,緘口不談政治,“未嘗臧否人物”,等于是一個不會說話的提線木偶。司馬昭欲遣人至阮府,為兒子司馬炎“說聘”(阮有女美貌),阮籍竟然大醉六十日,把一場歡歡喜喜的《鳳求凰》生生演成了荒腔走板的“黃梅(沒)戲”。這次第,還能有好的“政治生態(tài)”嗎?一日,司馬昭問事于諸長史,說:“爾等可知,朝中為官至慎者為誰?”見沒人接話,便自問自答:“惟阮嗣宗耳!”眾官不明所以,諾諾稱是。司馬昭嘆了口氣,最后說:“豈不知嗣宗文采不輸乃父,猶見勝于文舉,是朝中股肱耳!”這一段散漫的閑聊,看起來漣漪不起,卻字字見血,十分意味深長。他說阮籍之才不讓其父阮瑀,為什么在朝里活得這樣畏畏縮縮呢?因為有文舉的前車之轍呀!文舉者,就是建安時期,與阮瑀一起榮登“七子”榜單的孔融,因?qū)覍乙娾栌诓懿?,結(jié)果被毫不客氣地咔嚓了!——隔山聽雷,其聲虺虺。

阮籍脫身無計,只好裝瘋賣傻、自造“山林”。

他玩得最純熟的特技,是?!扒喟籽邸???吹奖容^順眼的哥們,輒奉以酒肉、青眼相加;遇見世俗閑雜人等則一律翻以白眼,把眼珠吸進眼瞼里,示之以白洋洋的“眼白”,表示不待見,看到你眼烏珠“骨頭疼”,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

再就是行止無狀、歌哭無端。除了前文所述的“窮途之哭”,他還熱衷于給不相干的人哭喪。城區(qū)里有個少女因疾早逝,他竟戴麻簽草,跑去哭了一天一夜。鄰家開了個便當,有美婦當壚賣酒,相當于現(xiàn)在的開放式酒吧,他“關(guān)照”多次以后居然停不下來,天天跑去喝酒,日日抱醉“K歌”,然后橫身往人家腳邊一躺,夢話連篇呼呼大睡。

上述帶有輕喜劇味道的自導自演,若非老戲骨出場,沒準會跑出角色、發(fā)生笑場。然而,這真的是在“演”嗎?那淚滴里的悲情,酒杯中的淪落,歌吟間的撕裂,是“文藝人”憑借演藝所能抵達的境界嗎?我們也只能在詩人的《詠懷》里,去尋味“終身履薄冰,誰知我心焦”的窮窘,體會他“胸懷湯火”、局天扣地、只求解脫,“愿為云間鳥,千里一哀鳴”的凄愴和哀絕。

為了麻醉和“忘憂”,受到生理與心理的雙重“脅迫”,他終于走上了“嗑藥”(服食五石散)之路。

“五石散”(一稱“寒食散”),是魏晉士大夫階層頗為流行的養(yǎng)生補元之藥,就像現(xiàn)如今的某些國企灰領(lǐng),在交際圈里時常示之以手心,然后掂起蘭花指、撮而服之的進口小藥丸,甭管養(yǎng)不養(yǎng)生,佐證身份而已。但比起那些舶來品,“五石散”卻大有來歷,據(jù)傳是東漢圣醫(yī)張仲景依照其《傷寒論》的理論精心研發(fā)的配方,由鐘乳石、石硫磺、紫石英、白石英、赤石脂五種礦石合成,又雜以人參、白術(shù)、桔梗、防風等行氣散風之材,研末成丸,服之能暖手足、強身心,伴有幻覺并產(chǎn)生快感。因材料比較名貴,加之制作工藝復雜,此藥價格不菲,如果沒有中產(chǎn)階級的財力底子,明白人是不敢輕易染指的。所以,那時候的士大夫碰面,看到對方腳底輕飄、行走如風,照例會問一句:今晌“食散”了哈?哼哈之間牛氣十足,多少有點炫富的意思。但“五石散”毒性極大,用藥過程非常繁瑣,需要吃冷食、洗冷水澡、喝熱酒,再配以活躍汗腺的遠足,將“毒熱”發(fā)散出去,稱“行散”。據(jù)魯迅先生考證,因“食散”后皮膚極易破損,所以魏晉名士愛穿寬袍大服且不事洗滌,時日一久難免抱蟣籠虱,以致出現(xiàn)“捫虱而談”的生活圖景。事實上,因為“行散”的剛性需求,“五石散”的推廣還直接導致酗酒之風盛行,開啟了河洛地區(qū)的“全域性旅游”。

這便有了阮籍習以為常的“竹林之游”,以及訪道問仙的蘇門山之旅。

余秋雨先生在《遙遠的絕響》一文,還原了阮籍拜謁蘇門山——這一段在他的生命行旅中具有非凡意義的“游歷”過程,文章寫道:

蘇門山在河南輝縣,隱士孫登隱居其間。阮籍上山之后,蹲在孫登面前,詢問他一系列重大的歷史問題和哲學問題,但孫登好像什么也沒有聽見,甚至連眼珠也不轉(zhuǎn)一轉(zhuǎn)。阮籍突然領(lǐng)悟到自己的重大問題是多么沒有意思。那就快速斬斷吧,能與眼前這位大師交流的或許是另外一個語匯系統(tǒng)?好像被一種神奇的力量摧動著,他將喉音、鼻音翻卷了幾圈,最后把音收在唇齒之間,緩緩地發(fā)出了一串嘯聲。嘯完一段,再看孫登,孫登竟笑瞇瞇地注視著他,說:“再來一遍。”阮籍一聽,連忙站起身來,對著群山云天,嘯了好久。

阮籍下山了,剛走到半山腰,奇跡發(fā)生了。如天樂開奏,如梵琴撥響,如百鳳齊鳴,一種難以想象的音樂突然充溢于山野林谷之間。阮籍震驚片刻后立即領(lǐng)悟了,這是孫登大師的嘯聲,如此輝煌和圣潔,顯然是在回答他的全部歷史問題和哲學問題……(以上援引有刪句,作者按。)

《世說新語》說“阮步兵嘯,聞數(shù)百步”,“嘯詠”作為“竹林七賢”的立身之技之一,并非阮籍所獨擅,它是當時士人抒發(fā)感情的一種音樂形式,嘯為有聲無樂之音,詠則是拖長了音調(diào)的吟哦。但嘯不同于口哨,是通過蹙口運氣迸發(fā)出來的舒緩長音。唐人所撰《嘯旨》稱其源自于道家,而魏晉名士賦予了它新的時代意義,一方面可以沖天一鳴,在氣息吐納之間宣泄?jié)M腹憂憤,另一方面又體現(xiàn)了玄學的“言不盡意”,以一種彼此心照的“語匯系統(tǒng)”交流思想、釋放情懷——尤其是那種蘊郁心頭、不可名狀的悲苦,盤結(jié)舌底、難以吞咽的疑問,不以音息盤旋的長嘯出之、訴之、傳達之,冗言俗語又豈可盡情!

向天長嘯,谷應風泣;向天長嘯,云垂山立……

蘇門山的一場嘯聲互應,完成了默然相契的心靈注視、臻于極境的哲學對談,其直接成果是《大人先生傳》的呱然落地。這篇在中國文學史上享有崇高地位的賦體散文,以高蹈世外的“大人先生”為理想范式,把禮法之士比喻為褲襠里的虱子,對他們的虛偽、齷齪、猥瑣進行了快意的嘲諷。阮籍這樣寫道:“(裈中之虱)逃于深縫,匿乎壞絮,自以為吉宅也。行不敢離縫際,動不敢出裈襠,自以為得繩墨也。饑則嚙人,自以為無窮食也……汝君子之處寰區(qū)之內(nèi),何異夫虱之處裈中乎!”他說,那些可惡的虱子躲在褲襠縫和破棉絮里,以為占了風水寶地而沾沾自喜;躡手躡腳,勾頭縮頸,以為自己循規(guī)蹈矩、奉公守法;逮著機會就大行茍且,選擇人的關(guān)鍵部位深插口器、虎食鯨吸,以為肉山酒海享用不盡……這與寄生在體制里的偽君子、小人儒,無良吏胥、貪官狗官是何其相似??!——曲盡春秋筆法,抖擻晉人風骨,揭橥“越名教而任自然”的玄學主張,在魏晉易代的最敏感時期,炸響了一枚“動搖綱紀”的落地響雷。

文章做到這個份上,自然是兇多吉少了。

很快,在洛陽城外搭棚打鐵的嵇康,被大理寺拿捕下獄。

這位世上最著名的“打鐵匠”,在鐵鐐加身時,竟不明白自己“攤上”了什么事。不錯,他對莊子玄學抱有畸戀式的熱忱,但他的本意不在“避世”,只想遠離紛爭與傾軋,耽于清虛與靜泰,撫琴、操縵、綏于五弦,把小日子過得任性愜意順乎自然;平日里喜歡架爐鼓橐、起錘打鐵,純屬于藝術(shù)化的私人愛好,也是服藥“行散”的必要過程。據(jù)《世說新語》提供的資料,不妨回放一下這位“打鐵匠”的工作情景:炭火像山花一般搖曳,橐龠轟轟作響,爐子里的鐵塊很快被燒紅了、煨軟了,只聽鐵砧上“鐙兒”一響,一塊紅柿似的鐵坯被鉗到砧面上,“大把式”操起小錘輕輕一敲,這叫“叫錘”,“小把式”的大錘應聲而落,然后小錘指哪、大錘打哪,小錘落下、大錘揚起,兩個人一先一后,錘落砧應,工坊里發(fā)出清脆悅耳、時緩時急的叮當叮當聲……給嵇康做下手的,是一個叫向秀的竹林名士,他們的默契和專注,使人想起勞動之美;而鐵器碰擊的動人音律,又將勞動過程帶入了藝術(shù)的詩境。

按現(xiàn)在的流行說法,“康師傅”也算是“鍛造達人”,“達人”在工作之外,難免一傻二癡三迷瞪。某日,中書侍郎鐘會受司馬昭之命,前來“考察”嵇康,“乘肥衣輕,賓從如云”,把場面搞得非?!吧弦?guī)格”。他的本意,可能是提示“考察對象”端正態(tài)度、做好接待,到時候你好我好大家好,組織部門的“明察暗訪”就可以一筆帶過了。一陣馬嘶鐙響,動靜不可謂不大,嵇康連睫毛也沒抖一下,始終保持挺拔的身姿,不疾不徐地掄著那把該死的鐵錘。鐘會在一箭之外的樹陰里觀察了很久,見對方實在沒有絲毫誠意,朝隨從做了個手勢,準備策馬離開。這時候嵇康說話了:“何所聞而來?何所見而去?”——你是受了誰的旨意前來打探的?這么費勁巴力的,又打探到了什么去?鐘會也是捷才,馬上回敬過來一句:“聞所聞而來,見所見而去!”馬鞭甩響,絕塵而去。

嵇康轉(zhuǎn)過身去,用自己的一個巨大背影,對司馬昭的“關(guān)切”表示了極大的輕蔑!

景元二年,發(fā)生了一件更為轟動的事情:被擢為大將軍從事中郎的山濤,準備薦舉嵇康接替空缺出來的吏部郎一職。這原本不是什么壞事,但嵇康得訊后,做出了一個超越“常人思維”的舉動——寫了一篇洋洋灑灑的《與山巨源絕交書》,悍然與之決裂。山濤也是“竹林”中人,家口拖累較重,熱心于仕途榮進,但為人謙抑、仗義,人稱“璞玉渾金”。他萬萬沒有料到,自己的一番好意,會造成如此嚴重的后果;他更不敢設(shè)想,此事竟還觸動了高層的神經(jīng),司馬昭聽到傳聞后,為之“雷霆震怒”,連說話都帶上了結(jié)巴:“豎子,叔夜(嵇康)!爾為之已甚,已甚!”——嵇康抖盡俗塵,一身清高,我們今天如此動情地仰視他,卻經(jīng)驗著時不時的心跳“停搏”,和潮水般涌現(xiàn)的“末世心痛”。一念既執(zhí),錦繡棄絕;山林雖在,碧樹凋落……

嵇康入獄,至被“斬立決”,相隔不過月余。這場潦草的審決,隨著洛陽東市一曲《廣陵散》的奏響,匆匆落下了沉重的黑幕。

他坐的是什么罪呢?史書記載,嵇康有一個異姓兄弟叫呂安的,彼此過往甚密,所以,“安不孝其親,致叔夜連坐也”。竟又是“不孝”!又是這個語焉不詳、面目可疑的“不孝”!魯迅先生究其原因,分析說:嵇康是“非湯武而薄周孔”的,司馬政權(quán)自詡“以孝治天下”,故以捍衛(wèi)孝義的藉口殺之,是用禮教的鞋底抽打嵇康的臉呢!問題是,何以獨舉“不孝”而非“不忠”呢?噓!——倘若在司法上過分強調(diào)“忠義”,那接下來的篡位大戲還怎么開場,在政治倫理上也不好“立論”了!這就叫“心有猛虎,細嗅薔薇”。

“包袱”一一抖開,該是倒霉蛋阮籍出場的時候了。

景元四年,傀儡皇帝曹奐下詔,“晉大將軍司馬昭為相國,封晉公”,司馬昭固辭不受。這可如何是好?于是為群臣代言,炮制一份《勸進表》的重任,“歷史性”地落在了阮籍身上?!运抉R懿以始,可憐的曹姓小皇帝苦于權(quán)柄旁落,頒布類似的詔令已是家常便飯,既然想篡位,就給你搭個臺階,死活求個痛快好了!但司馬父子自曹丕下世后,有“顧命”重任在身,豈可覬覦國家之重器?不受,不受,固辭不受。這種事情當然要“一看二讓三不通過”,等功架做足了、火候夠老了,再找個“合適的人”來做一番“合適”的勸進,才能縛伏人心,泰然上位。“朝廷”選擇阮籍來完成這個“規(guī)定動作”,一是利用他的名士身份來堵塞“民謗”,再則,就是借機架一塊“案板”,搓一搓他身上的幾根傲骨。

未料交差的期限日近,“當家花旦”卻玩起了躲貓貓。

司空鄭沖帶了一群“錦衣衛(wèi)”四出搜索,最后在嵇康的一處別墅里找到了昏睡的阮籍。于是,“宿醉扶起”,強令其付筆擬稿。此刻的阮籍神情木然,已沒了翻白眼的力氣,按照指示“書札為之,無所點定,乃寫付使”。剛剛歸置好筆墨,卻“嘩”地噴出一口鮮紅的血來。

時逢“六辰值守”,正是黃道吉日,司馬昭的晉封大典如期舉行。鼓樂聲里,一陣凌亂的馬蹄踏碎了“銀臺門”的麻石步道,黃門太監(jiān)氣喘吁吁地傳來一道訃聞:阮步兵阮大人故去了!然而,黃鐘大呂漸起,莊嚴、富麗的廟堂之音很快淹沒了一切。

史學家們一直在追問,他是死于酒,還是死于藥?到底是怎么死的?

筆者好奇,翻開了他的《為鄭沖勸晉王箋》(即《勸進表》,見于《阮籍集校注》),文章篇幅短小,辭藻雅正,但阿諛勸進之辭充斥全篇,諂媚取容之意貫穿始終。讀到最后幾段,驟覺反胃吐酸,全身發(fā)冷,只好悻悻棄卷。

終于明白過來:原來“惡心”,也是可以殺人的!

“死去何所道,托體同山阿”。物我可泯,生死一如,人到了這個份上,還有什么多余的話可說?

《晉書》第四十九卷,記錄了阮籍留給兒子阮渾的一句“遺言”:“仲容(阮咸,阮籍侄子)已豫吾此流,汝不得復爾!”他說在咱家,爹跟阿咸都入了“竹林”,阿渾你千萬不要犯渾,再學我們的樣子了!

正是深秋,嵇康家的竹林開出了一片晃眼的白花,遮葉壓枝,洋洋灑灑。寒號鳥撲楞在紛紛揚揚的“雪花”里,發(fā)出一聲聲悲戚的啼叫:“哆啰啰,哆啰啰,寒風凍死我,明天就壘窩……”

千年惆悵

震動江南的“嚴蕊案”,點了道學家朱熹的死穴。

那是南宋淳熙九年(1182),在家奉祠已久的朱熹突然得到“浙東提舉”的任命,巡三府、過四州,奉旨賑濟浙東地面的赤地饑荒。剛出嵊州地界,下面遞上來一件“信訪”文書,檢舉臺州太守唐仲友與營妓媟狎,堂堂州府衙門荷爾蒙彌漫,差不多變成了“雞窠”……朱熹即令歇鞍打尖,在通往明州的官道上生生勒住了馬頭。

就這樣,一支賑災小分隊臨時受命“捉奸”,帶著幾分莫名的興奮與緊張,飛馬轉(zhuǎn)道南下。至臺州行署,報知太守早一日已去各縣巡災,朱熹鎮(zhèn)定神色,傳令發(fā)簽捕拿營妓行首嚴蕊。——這唐仲友也是朝廷命官,要在他褲襠里攪屎,還得四兩撥千斤,從女人的“臍下三寸”下力。于是“打”,打得你春如舊人空瘦,淚痕血印小衣透!“打”,打得你桃花落閑池涸,胴體破碎陰魂難托!一場血肉橫飛的逼供信,攪得臺州地面一夕數(shù)驚、神愁鬼哭。

朱熹的反常舉動,緣于一段“朱唐勃豀”的坊間公案。

偏安江左的南宋小朝廷到了宋孝宗趙眘手里,就像是去勢的黃胖男子,印堂發(fā)暗、腿腳疲軟,躺倒在光線暗淡的寧式床榻上抽大煙、逗蟋蟀、撩小妾,荒嬉日久不知今夕何夕。聒噪朝堂的“主戰(zhàn)”或是“主和”的聲浪早已平息,棄尾自保的蜥蜴,躲在一株闊葉樹的庇蔭之下,鼓動著還算富態(tài)的肚皮,微閉復眼怡然養(yǎng)息。一日,趙眘不知搭錯了哪根神經(jīng),感慨“世無大儒,天下不治”,突然召來深居武夷山“格物”的朱熹,掃榻拭席垂詢國是。朱熹為紹興十八年(1148)賜同進士出身,在做了一任同安縣九品主簿之后,一直請祠在家,也就是拿著朝廷配給的“低?!?,等待組織部門擢用。三十多年過去,正當他深感“花兒也謝了海兒也哭了”,被世窮道孤的悲情籠罩時,倏忽間運交華蓋、沐浴皇恩,臉上的顴大肌陡然闊了半尺,不禁頭翹尾翹起來。

這段時間,身為當朝理學“大咖”、意見領(lǐng)袖的朱熹,足跡遍布閩浙湖湘,車駕所到,百官逢迎,猶如游龍過江、云雨間作,很是不可一世。乾道三年(1167),他在岳麓書院講道,就有“一時輿馬之眾,飲池水立涸”的盛景;更別說彼時他深得宸心,又擔著“帝師”的虛名,類似“百家講壇”的講堂一開,自是粉絲云集、萬人景從,遠道而來的儒生聽他講“太極”之理、王霸之學,張開的嘴巴流著哈喇子,就像魔怔了一般。要說當時的臨安,以陳亮為代表的浙東學派羽翼已豐,主張“適用于時”,反對虛而蹈空,劍來槍往,形成了與朱熹學派分庭抗禮的對峙局面。其中,就有朝中的新派人物唐仲友。一日逢朱熹在夫子廟布道,說到“人欲不除,天理不存”,唐仲友接茬問了一句:“子曰‘食色性也,人欲既除,人倫焉存;人倫寂滅,天地混沌。夫子深論奧義,欲置天理、天道于洪荒乎?”正襟危坐的朱熹,輕搖著一柄青縑小扇,原本神態(tài)十分安詳,聞聽此言,轟然蹦離坐席,呵斥道:“心妄思,口妄議,身妄動!何來豎子,敗吾事也!”全場嘩然。這樣的爭論當然無法繼續(xù),隨著壇主拂袖離去、人群一哄而散,“朱唐勃豀”的對白很快流入坊間,就像捧逗哏的經(jīng)典橋段,經(jīng)鄰人學舌,被兒童模仿,傳為一時笑談。勃豀,浙東方言稱“勃嘴”,多指不對付的鄰家女子拍掌相罵,或由此引發(fā)的捶胸跺足、口吐白沫、倒地撒潑,情狀各異洋相百出,雖說情勢洶洶,卻也時有樂子。何則?事不關(guān)己也。

至于當事人,當然另有“尿壇子煮開水”的難受滋味。朱熹“起底”嚴蕊案,用的是歷朝黨爭慣使的隔山打牛、釜底抽薪之術(shù),你正面防守嚴密,就專打下三路,再牛逼的武學高人也有要了老命的“命門”。淳熙年間,一覺醒來的趙眘倚重理學思維,把整飭綱紀、敦尚風俗提上了治國日程,“官員狎妓”是不赦之罪,妓女勾搭官員、“拉干部下水”的,按“浮浪律”也可判“杖八十”。宋徽宗時代眾官員上下其手,自由蓄養(yǎng)小三、打地道私通婊子的美好時光,已經(jīng)成為一張“藏書票”,偷偷掖進了色情小說的書皮——此情可待成追憶,無須隔空流口涎了。這也是朱熹拷逼嚴蕊的底氣所在,老瞎子走夜路,靠的是手里的一根“探路竿”,邁墩過坎、腳深腳淺,全在手拿把掐之間。

但朱熹低估了嚴蕊。那位來自黃巖縣的小娘,身材嬌小、體態(tài)婀娜,說話婉轉(zhuǎn)如鶯,血管里卻流著烈女的血,身上充滿了“臺州人的硬氣”。幾次過堂下來,十八般刑具用盡,單薄的衣衫被“抽絲剝蕉”,血赤糊拉的胴體筍肉一般呈現(xiàn)。還死扛著?猢猻不上樹,再敲三通鼓!虎狼衙役應聲而上,將一具軟塌塌的女體像貼烙餅似的翻來翻去。朱熹的心臟先自吃不消,雇了一張滑竿,跑到附近的黃巖縣躲清靜去了?;蛟S,刑堂呼嘯的鞭子、尖厲的哭號,多少讓他動了心底的“惻隱”;也或許,出于某種政治潔癖,他十分討厭唐仲友留在臺州府邸的起居氣味。也罷,他正好利用這段閑暇,給朝廷擬制一份“等因奉此”的調(diào)查報告。

沒有想到的是,臺州人不只性格硬直,還有抱團護犢子的習慣。隨著來府衙“聽訊”的人群日日見多,坊間的“奇談怪論”也像長了翅膀?!哿柽@么個弱女子,那是傷天害理??!提審是假,白相嚴姑娘的身體是真,這老倌就是個變態(tài)呵!時而短促、有力、像鎬頭鋤地,時而長聲、軟泛、像江頭對歌的臺州方言,夾帶著牢騷、嘲訕和粗口,像一塊塊帶棱帶角的石頭,飛進水火棍林立的刑堂,砸暈了主審官的腦殼。很快,做生意的婺州人、海寧人、溫州人把發(fā)生在臺州的“奇葩事”傳遍了江南諸縣,當然也傳到了臨安城——那位在養(yǎng)生殿被鶯燕環(huán)繞,正在接受人體理療的趙眘的耳朵里。

此前趙眘已接到朱熹遞來的多個奏章,心想唐仲友素來官聲不錯,怎么會如此不檢點、不自持、有負組織的培養(yǎng)?現(xiàn)下又多出一個版本完全不同的“耳報”,心里拿捏不住,就問身邊的宰輔,答曰:“秀才爭閑氣耳!”趙眘無話,憂郁的眼神里飄過一片薄薄的陰翳。

“嚴蕊案”,就此成為朱熹的滑鐵盧。

岳飛第三子岳霖在善后該官司時,翻閱卷宗,發(fā)現(xiàn)獄吏與嚴蕊有一段生動的對話:

獄吏:“汝何不早認,亦不過杖罪耳,何得受此辛苦邪?”

嚴蕊:“身為賤妓,縱是與太守有濫,科亦不至死罪。然是非真?zhèn)?,豈可妄言以污士大夫,雖死不可誣也!”

岳霖撫卷終日,泫然落淚。交割文書時,為她脫去樂籍,“笑而釋之”。行前,嚴蕊用夾壞了的手指,拈筆寫下了一首《卜算子》:

不是愛風塵,似被前緣誤,花開花落自有時,總賴東君主。

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

詩里的“東君”是誰呢?一個落入風塵的女子,縱然才比易安,在這個沒有人性、不講天理、偽學橫行、虎狼當?shù)赖哪甏?,還不是飄蓬隨風、花落溝渠,誰是她命運的主宰,誰又能預料她的未來呢?抑或,因為茍活在這個法度廢弛、道德崩壞、人命倒懸的年代,萬民仰望的“東君”才會如此崇高、如此神圣、如此慈祥地活躍在人們的睡夢里,“子規(guī)夜半猶啼血,不信東風喚不回”,可是,他出現(xiàn)了嗎?

“嚴蕊案”后,朱熹的偽道學跌成了“垃圾股”,偶有抬頭即遭“做空”,至“慶元黨禁”年間終于被徹底清倉、逐出市場。宋寧宗趙擴斥他為“道學之人”,列入“偽學逆黨”名單,理學書籍盡遭禁毀。若干年后有個叫葉紹翁的詩人,寫了一本《四朝聞見錄》,雜記徽宗、欽宗、高宗、孝宗四朝軼聞,其中提到朱熹生前的許多“不端之事”,諸如“虐待老母,不孝其親”、“與尼同行,誘其為妾”、“開門收徒,厚索束脩”,把老夫子“還原”成不孝、不倫、不檢的無賴潑皮,而且還是個泡妞高手、情場屌絲,將他的文化人格降到了谷底。如此指名道姓的“詆毀”,即使是小說家言,在歷史上也是非常罕見的。朱熹生前落魄,酒后游園時曾留下過一首題壁詩,句云:“十年浮海一身輕,歸對梨渦卻有情;世上無如人欲險,幾人到此誤平生?!闭f自己致仕回家,看到侍妾臉上的一對梨渦,真切體會到做人的生趣;不禁后悔之前官癮太大、權(quán)欲太盛、聲調(diào)太高,感嘆世人生而有欲,有幾人不在這坎上栽跟頭呢?——這才是有血有肉有溫度,曉得痛癢、知道死活的朱熹!得意時擺Pose、裝逼,原本也是常人通病,但把自己包裝得太光鮮、太完美,別人就不好做人了,就要發(fā)動“人肉大戰(zhàn)”,翻騰出你“皮袍下面的‘小來”。

然而,大幕沒有收攏,劇情還在繼續(xù)。

至明永樂年間,明成祖親自作序,將朱熹的《四書集注》列為國學;康熙朝,清帝玄燁又命人修編《朱子全書》,詔令頒行全國。他的八股范式,成為士人晉身仕途的葵花寶典。先圣朱熹,又一次咸魚翻身、躍上神龕,迎來了萬民宗奉的蜜月時光。這是一場全民瘋狂的饕餮豪宴,人影散亂之間,有人酕醄有人醒。清初思想家顏元寫過一篇《朱子語類評》,在朱熹頭上狠拍了一板磚:“千余年來,率天下入故紙中,耗盡身心力氣,作弱人、病人、無用人者,皆晦庵為之也?!崩舷壬劬暎虺龅陌遄硬皇呛苡袦暑^——朱熹早就躺進了棺材,還能變成倀鬼,牽著你的鼻子去“以身飼虎”?魯迅說中國歷史寫滿了“吃人”兩字,但要“吃人”,終須將人“麻翻”了才能實行。在施耐庵筆下的十字坡,孫二娘的方法是“先把些蒙汗藥與他吃了,將大塊好肉,切做黃牛肉賣,零碎小肉,做餡子包饅頭”,讓被吃的人在欲仙欲死、不知不覺的狀態(tài)下就范,是要講究點技術(shù)和做功的。有好事者,在明代梅元實的《藥性會元》中找到了蒙汗藥的配方,“有曼陀羅、川烏、草烏三味,烘焙后,經(jīng)研磨合末乃成”。除了后發(fā)的毒性,三味藥都有鎮(zhèn)痛作用,曼陀羅能放松神經(jīng),川烏可增強心搏,草烏還有“益陽事”的功能,只是不能心急,“未可遽然也”。比起華老栓手里的人血饅頭,它們的完美組合更具情趣暗示和愿景誘惑,興奮,致幻,賞玩風月寶鑒,墮入太虛幻境……這是什么況味?套用古文里的一句熟語,那真是“朝嗑藥,夕死可矣”!

于是,街上出現(xiàn)了像范進一樣的“骨灰級”瘋子,像孔乙己一樣的“人妖級”孱頭,河清海晏,天下太平。

政治與儒學“明鋪暗蓋”,也是所來有自。一個需要“理論體系”來管控輿情,一個想搭上“政治云梯”來兼濟天下,一張床上躺著倆情種,榫卯相合,款曲綿長,熱切程度是可以想見的。孔丘輾轉(zhuǎn)列國古道,從來沒有停歇過“跑官”的腳步;朱熹體察圣意、“蹭蹬江南”,也著實下了“洪荒之力”。這種一成不變的,仰承圣露、迎合宸衷的“體式”,在儒林中種下了根深蒂固的“臣妾”心態(tài),“妝成低眉問夫婿,畫眉深淺入時無”?從輔政到媚政,直至縱惡荒政,儒者的話語權(quán)在不斷丟失,而“舉案齊眉”的風險卻日見加深,就不免忸怩作態(tài)、掩口遮鼻、大撒其嬌。“媚者何則?悅?cè)艘郧笞员R病薄?/p>

這是一段糟糕的“婚姻”。儒學附著于政體得到不斷孵化的同時,也在不斷地自殘自傷、自我閹割,在“霸王硬上弓”的皇家潛規(guī)則面前,時而退居屏后,時而含笑應客,逐漸從落落寡歡、囁嚅失語發(fā)展到言不由衷、謊話連篇。要說“儒學預政”給官場留下了什么“非物質(zhì)文化”,那便是陽奉陰違、皮里陽秋、口是心非,肚子里夾帶“私貨”,口頭上蓮花盛開。歷史發(fā)展到今天,官場上仍有數(shù)不清的“大老虎”“小老虎”“隱形老虎”,在臺上捏著個話筒說得地動山搖,在臺下“放屁夾屎”、做得狗屁倒灶!

這大概就是朱熹的悲哀了。

明代有一個孝廉,是朱熹的第N代后裔,看到葉紹翁的筆記小說,產(chǎn)生了強烈的心理落差,萬般糾結(jié)之余,遂變賣田產(chǎn),遍覓江浙一帶書肆,將能搜羅到的這部宋人著作悉數(shù)買下,然后付之一炬。哎呀,這不是“焚書坑爹”嗎?

其實早在兩千多年前,李斯先生舉起來的一把邪火,已經(jīng)吞噬了讀書人的所有“體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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