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圖畫課

2017-05-25 18:08俞妍
文學(xué)港 2017年5期
關(guān)鍵詞:二舅雪蓮表姐

俞妍

我小時候,住在姚鎮(zhèn)的九十九間里。九十九間是我們姚鎮(zhèn)最大的木結(jié)構(gòu)老房子,大概建于乾隆年間。最早聽說是一個朱姓家族的祖屋,后來四分五裂。到我出生時,里面已住了四五十戶人家。三教九流的,都擠在一處。

我家住的是東廂房,老輩人不屑地說,這是當(dāng)年朱家丫鬟小廝住的房子。我們沒感覺仄逼。東廂房里除了我家,還住了幾戶人家,分別是小和尚,嗆蟹,沙奶奶……我家和沙奶奶家隔得最遠,關(guān)系卻最好。聽我母親說,她和沙奶奶穿開襠褲時就認識,一起讀書長大,后來都嫁到九十九間。沙奶奶本名丁濃利,長了一張老太婆臉,當(dāng)年公社俱樂部演樣板戲,才二十歲的丁濃利演沙奶奶,活脫像。此后,大家都叫她沙奶奶。我母親直接喊她老沙。她稱我母親老香,我聽成“老鄉(xiāng)”。很多年后,我才知道我母親的乳名叫香香。那時,我們已經(jīng)搬出九十九間了,再也沒有人喊我母親老香了。老香成了我母親的絕版代號。

我母親和沙奶奶要好到什么程度,我也說不清。她們在進社辦廠之前,一起在祠堂后半間紡石棉。她們做了新衣,經(jīng)常換著穿,外人以為她們做了一樣的衣服。家里有好吃的零食,必定互分一半。要是男人不在家,她們還會把小菜搬在一起吃飯。同樣是榨菜、腌冬瓜、莧菜根之類的咸齏,聚在一起吃,飯能嚼出甜味來。

可能是我母親跟沙奶奶太要好了。我們家跟小和尚、嗆蟹家的關(guān)系就有些糟糕。小和尚家與我家隔了一層薄墻,幾次為下水溝的事與我們爭吵。嗆蟹家做海鮮生意,腥臭的氣味常常讓人情緒失控。小和尚和他們吵,沙奶奶也跟他們吵,那混亂的場面,如同打三國。我家沒有跟嗆蟹家吵過,但我母親從不跟嗆蟹老婆搭話。我懷疑沙奶奶晚飯后找我母親纏毛線,多半來講嗆蟹老婆的壞話。

有一陣子,一個叫阿強的名字,從她們嘴里蹦出來。我猜測這個阿強是個二十出頭的小后生,她們在尋尋覓覓給他介紹對象。幾日后的黃昏,一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我父親不在家,母親招呼沙奶奶一起招待他。這個男人禿著頭,長了一張哭喪的臉。他抬頭看人時,兩只小眼睛偷偷一瞥,又快速跳開。沙奶奶有些沉默,說是來幫忙,做事很心不在焉,泡一杯糖水茶,白糖撒了一桌面。我母親心疼得直咋舌。這個無聊的夜晚,實在引不起我的興趣,不等母親催促,我就去睡覺了。第二天早上醒來,沙奶奶的女兒竟然睡在我腳后頭。母親說,沙奶奶的老娘昨晚忽然發(fā)病,家里男人又不在,她半夜趕到娘家去了。那個叔叔呢……辦完事早回家了。母親沒等我問完,煩躁躁地答道。我便閉了嘴。

之后的第三天,沙奶奶又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臉紅撲撲的,像剛下蛋的母雞。我母親又和她嘁嘁喳喳起來。我從她們談話中,沒聽到一絲老太婆的病情。

2

說實話,我討厭這兩個女人嘁嘁喳喳講小話。這一點,做赤腳醫(yī)生的父親跟我一樣受不了。父親多次說過,他最討厭女人的碎嘴,雞啄米似的。我猜想他在說沙奶奶,因為沙奶奶長了一張尖嘴巴。只要沙奶奶一進門,我父親就找借口跑到樓上。

有一晚,沙奶奶跟母親嘁嘁喳喳一小會就回家了。她沒繞完的毛線扔在一只藤籃里。我家的貓咪盯著藤籃里的線團,眼泛綠光。母親也沒心思去驅(qū)趕。她興奮地跑上樓,拉起翻讀內(nèi)科學(xué)的父親。老沙家買電視機,我們借他們多少?母親的眼睛閃著光芒,她拉開大衣柜門的動作那么輕捷,像芝麻開門,仿佛里面有很多寶藏。她翻出父親那件泛白的球衣。我知道那件球衣里包著錢,但我從不敢偷看里面到底有幾塊。我們有錢,不會自己買呀。父親有點不高興。母親伸出右手食指抹了一下嘴唇,一張一張數(shù)著十元大鈔,那疊錢在她的指間嘩啦嘩啦響。母親瞇著眼道,你傻呀,他們家買電視機,不是跟我們自己買一樣嘛,我們可以天天去看。父親沒有抬頭,他捏著紅筆在那本磚頭書上劃波浪線,看起來是那么不耐煩。我緊張地望著父親佝僂的后背,等著他的下文。我知道要我母親自己掏錢買電視機,那等于割她的肉。隨你吧……過了好久,父親才回過頭輕嘆道。在母親的歡叫聲中,我長吁了一口氣。

此后的夜晚,我天天窩在沙奶奶家里。沙奶奶家的臥房,跟我家一個套型。自從五斗櫥上擺了十四寸黑白電視機,臥房好像高檔很多。而矗立在屋頂上的那根天線,更像一面旗幟驕傲地招展著。清晰了嗎……還差一點點……這樣呢……好好……母親總是自告奮勇去轉(zhuǎn)天線。一伙人屏住氣盯著跳躍的屏幕,直到出現(xiàn)清晰的鏡頭。那時,上海臺正熱播《上海灘》,周潤發(fā)演的許文強老少通吃。他耍酷的樣子,不用說我們小孩子,就是我母親和沙奶奶都激動得眼圈泛紅。只有在廣告來臨時,大家才回到現(xiàn)實。透風(fēng)的木板壁,吱嘎作響的竹榻眠床,搪瓷斑駁的水杯。誰的腳臭味在仄逼的房間里旋轉(zhuǎn),熏得人暈頭轉(zhuǎn)向。而我和沙奶奶的女兒卻在這時樂起來。我們喜歡看一則廣告:幾個上海女人打開水獺牌陽傘,用上海白脆生生地講一句:“死脫吧陽傘。”

3

母親說,你多跟雪蓮?fù)嫱妗Q┥徥巧衬棠痰呐畠?,長著跟她母親一樣的老太婆臉,喜歡在后腦勺扎一根獨角辮。許是橡皮筋扎得太緊的緣故,前鬢的頭發(fā)都像倒伏的韭菜一縷一縷的,可以清晰看到粉色的頭皮。母親不止一次提醒沙奶奶,不要給雪蓮梳這種頭發(fā),免得頭上生吊發(fā)瘡,沙奶奶總是不聽。誰叫她那么傻,考試從來沒及格過……我母親一聽這話就不說了。這時候,我很不適時地從書包里掏出批了一百分的試卷給母親看,母親白了我一眼,卻又抑制不住開心,故意擺擺手驅(qū)趕我去寫作業(yè)。

雪蓮到底有多傻,我也說不上來,感覺她喜歡認死理。每次玩游戲,最倒霉的肯定是她。捉迷藏吧,別人蒙上眼睛后,總要偷眼看,然后一找一個準,只有她老老實實從不偷看。有一回,我們在生產(chǎn)隊的倉庫里玩。她躲到廢棄的打稻機里,大家玩了一會兒就散了。直到天黑,沙奶奶找到我,我才想起她來。原來,她蜷縮在稻桶里睡著了。稻桶的外沿上,涂滿了各種動物圖案。那是她用黃泥塊教我們畫的,美其名曰“圖畫課”。

母親說,雪蓮也不是啥都不好,畫畫就很出彩。而我呢,畫只狗都像坨屎。我很不屑,畫畫好頂個屁用。我跟她玩得最多的是“升級留級”的游戲。她伸出細長的手臂,我捏著她的手腕開始往上挪移,升級,留級,升級,留級……我狡黠地念叨著,她緊張地望著自己的手臂。啊,又是留級……我笑著拍打她的肩膀。為什么每次都是留級呀。她紅潤的圓臉像失了水,黯淡下來。要不要再來一次?我抓住她手臂,她掙扎著逃脫了??墒?,她還是逃離不了留級的命運。讀完四年級后,她竟然一口氣留了兩級,像一只漏氣的氣球,落到我們班里。

還要不要臉呀,你這個豬腦子,人家跳級,你留級,書都讀到屁眼里去了……沙奶奶拉扯著雪蓮的獨角辮,好像所有的愚笨都是從這根辮子里長出來的。母親聞聲趕去救駕。她領(lǐng)著雪蓮到我家里,給她擦凈臉,梳理亂蓬蓬的頭發(fā)。被母親清理后的雪蓮,變成了一個清爽的姑娘。我的嫉妒心在瞬息間膨脹——自小到大,我一直梳童花頭,母親從來沒耐心給我扎辮子!我開始捉弄雪蓮。我讓她彈我家的玩具鋼琴。她蹺著尖尖的拇指笨拙地尋找琴鍵,我趁機在她頭頂上彈奏。一閃一閃亮晶晶,滿天都是小星星……她彈得很開心,我玩得更得意。那一刻,我竟然忘記了雪蓮比我大兩歲,她已經(jīng)是十二歲的姑娘了。

4

有一日,父親很早從醫(yī)療站回來,翻箱倒柜尋找著什么。晚飯時,他黑著臉,聲音很響地嚼著蘭花豆。母親沉默著。我扭動著腳趾頭(緊張的時候,我老覺得鞋子很小,壓得我的腳趾頭不能動彈)。我偷偷脫掉一只鞋子,母親開口說話了。她說的都是我聽不懂的話,什么土地證呀,房產(chǎn)呀。父親起先沒應(yīng)聲,他一口抿干酒盅里的白酒后,嘴里呵出沙奶奶的名字。沒有這回事……不可能的……聽得出來,母親一直在替沙奶奶辯護,好像把矛頭指向了一個上海女人。上海婊子!母親狠吸著螺螄,呼地吐出一大塊黑衣片。不要說了!父親忽地重拍桌子,嚇得我腳上的另一只鞋也落在地板上。母親扔了筷子,捂住臉哭起來。她哭罵的聲音像扯一塊破布。自從嫁給父親后,家里只有三把椅子四捆柴,跟著父親天天過窮日子?,F(xiàn)在倒好,連一間破樓屋都是別人的,你還有臉朝我發(fā)火……母親哭起來沒完沒了。我的頭埋在飯碗里,直到父親離開飯桌,才抬起來。

第二天晚上,我二舅來了。他的身后跟著兩個人,竟然是嗆蟹夫婦。在我驚愕中,父親卻很自然地與他們打招呼,好像一直以來,他們都是這樣打招呼的。母親有點慌亂,她去廚房里給他們倒茶,老半天才出來。她給二舅和嗆蟹泡了茶葉,給嗆蟹老婆泡了糖茶。想起母親平時與沙奶奶嘁嘁喳喳的小話,玻璃杯底里那層厚厚的白砂糖讓我很不滿。

一陣寒暄后,嗆蟹夫婦圍著我家的飯桌坐下。母親幾次攆我去睡覺,我都賴著不動。讓她再玩一會兒吧,小燕挺乖的。嗆蟹老婆輕笑道。我驚了一下,她居然也叫我小燕,口氣那么自然。我趴在八仙桌上,玩著五子棋,眼睛偷偷瞟向她。我第一次發(fā)現(xiàn)嗆蟹老婆原來長得不丑,特別是那雙杏仁眼,眼白很干凈,好像并沒有被她家的咸腥污染。她坐在母親旁邊,母親像啞掉了一樣。我只聽到三個男人渾濁的說話聲。

他們談得正在興頭上,白熾燈泡的鎢絲暗了。又停電了。母親摸著黑,去廚房的壁柜里找來兩根白蠟燭。燭光如豆,他們的腦袋投射在四周的白墻上,層層疊疊,影影綽綽。屋外,深秋的風(fēng)像一輛輛警車呼嘯而過。我的小心臟劇跳起來。我想起前幾天在沙奶奶家看的電視劇《夜幕下的哈爾濱》。眼前這幾人,好像秘密開會的地下共產(chǎn)黨員……

5

之后的夜晚,嗆蟹和他老婆時常到我家來。我母親見他們過來,趕緊放下手中的活,正兒八經(jīng)跟他們說話。以前沙奶奶來時,母親該干什么就干什么。好幾回,母親坐在馬桶上,還是麻煩沙奶奶拿手紙。嗆蟹夫婦來我家后,沙奶奶再也沒有來過我家。我們的晚飯時光也變得無比乏味,以前吃晚飯,我和母親總是熱切地談?wù)摦?dāng)晚的電視劇情。現(xiàn)在,母親收拾碗筷后,靠織毛衣來打發(fā)那些無聊時光。那件毛衣本來是沙奶奶給雪蓮織的,因為里面的花樣有點繁,母親當(dāng)初就自告奮勇接任下來。我盯著鵝黃色的線團在藤籃里打轉(zhuǎn),不由癡想,要是母親織好毛衣,沙奶奶不來拿,母親會不會順手給我穿。

你太傻了!我把這點小心機告訴表姐,表姐往黑乎乎的禮堂墻壁吐了一口痰。你還不知道嗎?她挽了挽袖子,像要與人干架似的。上海婊子回來,要搶你家房子,正跟你爸打官司呢。她沒頭沒腦的話,嚇了我一大跳。好一會兒,我才知道最近我家發(fā)生的大事。原來我家的房子,是解放前我祖父向地主租的。解放后,地主打倒了,這事不了了之?,F(xiàn)在新政策出來了,地主的女兒從上海回來,要收回我家和嗆蟹家的房子……原來這樣子呀。我裝出恍然大悟的樣子。其實,我根本弄不明白。但我總算知道,為什么嗆蟹夫婦跟我父母搞“地下黨”了,原來他們要一起對付上海人。可是,這跟沙奶奶家有什么關(guān)系呀。你傻呀,上海女人是沙奶奶的表姐。上海女人能回來收你家房子,當(dāng)然是沙奶奶一家子在背后搞鬼了。收了房子,他們自然也有好處呢。

憤怒,像一股氣流在胸腔里盤旋。我氣憤的,不是我家的房子要被人奪走,而是沙奶奶家居然幫地主的女兒來對付我們。我望著表姐得意的臉,慢慢平靜下來。表姐是二舅的小女兒,比我大一歲,與我同班。她就是個愛?;ㄕ械呐?。粗粗的辮子從來沒有梳正,總是照電視明星的樣子梳出各種花樣。上課從來不安分,捏著一根黃絲帶,在手上繞來繞去。即便老師將它沒收,她還會從口袋里掏出一根來。

你怎么知道的?我為自己的懷疑表示得意。當(dāng)然是聽我爸說的了。她乜斜著眼努努嘴,在地上撿了一截斷粉筆,在墻壁上胡涂起來。

雪蓮很不適時地跑過來,后腦扎著很緊的獨角辮興奮地甩擺著。你在畫什么?她從燈芯絨罩衫袋里摸出一把大白兔奶糖直往我們手里塞。我上海姨媽給我吃的,可甜了。上海姨媽——誰要地主婆的奶糖!表姐哼了一聲,將奶糖砸在雪蓮身上。我也做了同樣的動作。雪蓮一臉無辜地望著我們。你們怎么了?她撇撇嘴叫嚷著。你自己知道!我別過頭,像一頭受傷的小獸往操場沖去。

操場上,充滿著歡笑聲。女孩子的皮筋和男孩子的籃球,在夕陽的余輝中,像一段樂音在五線譜上跳躍。我卻瞥見梧桐樹的枯葉,在碎光中慢鏡頭般飄落。我下意識地捏捏手。我的手心剛才碰過奶糖,黏糊糊的,很難受。那種難受讓我很想哭。

6

一切都變了。拒絕了雪蓮的大白兔奶糖,我就知道去沙奶奶家看電視已成了傳說。那些天,晚上熱播《射雕英雄傳》,梅超風(fēng)到底有沒有練成九陰白骨爪,成了我的心病。早上到校后,我只能在同學(xué)們的話語間拾撿一些零碎的劇情。

深秋黃昏,西北風(fēng)吹著檐頭的枯草,嗚嗚作響。我獨自在老屋的天井里跳房子。沙奶奶穿過胡同走來,我裝作沒看見她,自顧踢小石子。小燕,這幾天怎么沒來我家看電視呀。沙奶奶問道。明知故問!我心里罵著,一開口卻說,我不知道啦。沙奶奶好像并不在乎,又問我媽那件毛衣織得怎么樣了。我不知道啦。我重復(fù)道。這回是真不知道。既然沙奶奶成為我家的敵人,那么老媽肯定不會再給她織毛衣了。出乎我意料的是,那件毛衣竟然織好了。

那日晚飯后,沙奶奶出現(xiàn)在我家門口,跟我母親說話。知道你們也要買電視,我不好意思再借下去了。她手里捏著格子手帕,里面估計包著錢。母親接過手帕,捏了捏鼻子不說話。沙奶奶靠著門框,似乎在等待母親接話。但母親卻抓了一塊抹布,擦拭著靠近門口的木椅和茶幾。

你倒說說,我們這房子……母親終于開口了。她平時爆豆子般的聲音,此刻只說了一句,就啞掉了。沙奶奶下意識地后仰了一下,手指掐著門框上脫落的漆皮,微微動了動嘴唇。這個叫我怎么說呢,上輩人的東西,總歸要物歸原主吧……她說不下去了。

沉默在屋子里彌散開來。沙奶奶的影子投射在青石板上,若有若無地晃動著。我懷疑這場景像似在夢里。

那我先回去了。沙奶奶說。等等……母親扔下抹布,蹬蹬蹬地跑上樓梯,又蹬蹬蹬地下來。她拎著一件鵝黃色的毛衣,我認出就是給雪蓮織的那件。母親把衣服遞給沙奶奶,喃喃道,我不知道,阿蓮穿著會不會合身。沙奶奶沒有說謝謝,囁嚅著,阿蓮一定很喜歡……

夜風(fēng)像一個孤獨的孩子小聲哭泣,遠處的胡同里傳來雌貓悲愴怪異的叫聲。沙奶奶抱著那件毛衣,走在石板路上,搭襻皮鞋發(fā)出嘀咯嘀咯的聲音。母親扶著門框,臉白得駭人。我家到沙奶奶家不過二十米路,但似乎過了很久,我才聽到沙奶奶家木門的吱嘎聲。

等母親關(guān)上門,我就迫不及待地問母親,我家什么時候買電視機。話音未落,母親的巴掌就甩過來,重重拍在我的后腦勺上。

7

雪蓮還是像往常一樣,突然出現(xiàn)在我身后。猜猜我在吃什么?她暗紅的嘴唇抿得緊緊的。這是她一貫的伎倆。嘴里不是嚼著咸肉,就是面筋。我看她舌苔上的碎末就能知道??纱藭r,我自顧甩著跳繩,不睬她。你聞聞,她湊近來。一股咸菜味從她嘴里惡俗地散發(fā)出來。你走開……我有點生氣。日光西斜,再不抓緊時間玩,母親又要催命似的差我去喂雞趕鴨了。你知道嗎,黃蓉帶著郭靖去桃花島了……黃老邪的老婆記性可真好,把老頑童的秘籍都默出來了。我不由收了跳繩,聽她講《射雕英雄傳》。這些天沒看電視,我都熬得快拉不出屎了。雪蓮拿起黃色的斷磚塊,在白墻上畫黃蓉。不得不說,她畫的黃蓉像得要罵人,特別是那兩顆大板牙很俏皮地爬在嘴唇外。

你為啥不來我家看電視呀?她講完劇情突然問道。一聽這話,我就來氣了。你問我,你怎么不去問你媽呀?我踢了一腳石頭。一群螞蟻浩浩蕩蕩從墻角的枯草邊涌過來,圍聚著石板上,那里有雪蓮?fù)碌舻膸灼瑲埿?。我一腳踩上去,使勁摩擦著。螞蟻們四處逃散,雪蓮跑上來,吐了一口痰,想堵住它們的去路。

幾只麻雀嘩啦啦地從祠堂的柴堆里飛出來,隨之飄來一股咸腥味。嗆蟹挑著擔(dān)子,從胡同里走來。我正想著要不要跟他打招呼,他的大嗓門先罵起來了。墻壁上的圖畫,誰畫的?他的粗指頭戳著我們的腦袋,我和雪蓮都嚇了一跳。好好的墻壁被搞成這樣,他奶奶的。我靠著墻縮了縮身子,真擔(dān)心他放下?lián)樱槌霰鈸?dān)趕過來。

嗆蟹女人從后門走出來。她暼了一眼墻壁,好看的杏仁眼瞪得滾圓。我才知道,原來這一堵墻是她家的。哎呦,誰畫上去的呀。她雙手一拍嚷起來。小燕……這是你畫的嗎?她問道,眼睛卻盯著雪蓮。我沒畫……我瞥見嗆蟹女人的眼睛,好像梅超風(fēng)!原來她在我家的溫柔樣都是裝出來的呀。哪個偷漢子搞下的種,生了雙賤手亂涂亂畫……房子還沒收回,就派小的來作亂,還有王法嗎……嗆蟹女人的薄嘴唇快速抖動著,尖利的聲音似乎能穿透墻壁。我盯著她解下圍裙,一記一記抽打著墻壁上的“黃蓉”。

沙奶奶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我們身后。她揪住雪蓮的獨角辮,扇了她一巴掌。招禍的胚子,總有一天被我斬斷手指……雪蓮捂著后腦哭起來。沙奶奶叫罵著把雪蓮?fù)线M她家后門。我徹底僵掉了,挨著墻壁不敢挪動一步。嗆蟹女人走過來,捏住我的右臂道,小燕,這種人,咱少跟她們玩。她像摘下了梅超風(fēng)的面具,臉上的器官又柔和起來。我一聲不吭,趁她低頭用圍裙撲打衣襟,趕緊溜走。

祠堂里,天已昏暗。我跨過門檻,一腳踩在散架的棉花桿子上。棉花桿子刺穿布鞋底的破洞,扎進腳趾頭,狠狠疼了一下。我脫了鞋,捂著腳趾頭小聲哭起來。黑暗在我身邊升起。一只貓喵叫著走過來,它閃動的綠眼睛讓人恐懼。我艱難地穿上鞋,一瘸一瘸走出祠堂,抬眼看到母親捏著畚斗在柴棚邊倒垃圾。你瘋得還知道回來呀……她乜斜著眼道。聽口氣,她好像早已聽到兩個女人的罵聲,卻裝作什么都不知道。

8

我發(fā)現(xiàn)相比沙奶奶,我實在不喜歡嗆蟹老婆。那個星期六,父親和母親去省城,打算把我放在嗆蟹家里,我死活不肯,母親只好帶上我。

我們坐“豬玀車”到了縣城,在縣城車站等去省城的車。初冬時節(jié),空氣里已有了肅殺的味道??h城車站門口光禿禿的梧桐樹枝擊打著玻璃窗,讓人心煩。喇叭里一個卷舌音很重的女人播報著開車消息。她每次播報后,都有十來個旅客拖拉著行李,慢吞吞地朝檢票處走去。

等會兒檢票,你裝得矮一點。母親緊攥著她的青花布包,不止一次提醒我。

聽見沒有,裝得矮一點。喇叭里再一次播報消息時,母親又強調(diào)了一遍。最近,她的脾氣有點暴躁,不像以前,嘻嘻哈哈像個孩子。我突然緊張起來。母親拉起我的手,跟著人流走向檢票處。父親背著一個蛇皮袋,捏著兩張票走在前面。我像只猴子半蹲著身子向前走。這個小孩,怎么不好好走路,有沒有買半票??斓綑z票口,一個穿制服的女人突然叫道。我嚇了一跳,站直了身子。小孩肚子疼……母親攥著我向前跑。那個制服女人一轉(zhuǎn)身就逮住了我。還是量一下身高,看有沒有超過一米二。母親臉色煞白,拼命解釋道,我們帶她去看病的。我弓著背,感覺自己縮成了一個球。還走不走呀!排在后面的幾個男人催促叫罵著,穿制服的女人才放開我。

坐上車,我開始啜泣。母親拿出手帕重重擦拭我的臉,我開裂的嘴唇弄得很痛。她亮開嗓子訓(xùn)斥我不應(yīng)該跟他們一起去,又埋怨父親不應(yīng)該自己檢了票先走,后來非常憋屈地說我已經(jīng)夠矮了,像我這個年紀的小孩大多超過一米三了,就我還在一米二徘徊。孩子長不高,破房子還保不住……母親絮叨個沒完,前后排座位上的人都轉(zhuǎn)過頭來看母親。我緊張地望著父親,怕他吼出聲來。但是,父親像面對一個無理取鬧的病人,沒有還口,他臉上的疲憊和愁緒凝固著,猶如一尊蠟像。

突然,汽車一個急剎車,站立的父親像一棵大樹撲倒在地。還好嗎,很多人上前問。母親拉住父親,幫父親揉膝蓋。父親推開母親的手,咧了咧嘴,艱難地站起身。我發(fā)現(xiàn)他罩褲的膝蓋處有一個窟窿。

終于到了省城。走出車站,抬頭望見陰翳的天被烏云團住。西北風(fēng)越過空曠的停車場襲來,抽打在臉上。父親一瘸一瘸走在前面,母親拉著我躲過車流跟上去。我感到母親的手冰冷冰冷的。

這條街道并不寬,兩邊的梧桐樹落盡葉子,它們的枝干互相交集著,像兩個巨人在握手。沿街的商店一律青褐色,斑駁的石灰里隱現(xiàn)出毛主席語錄。毛主席要是活著,一定會給我們做主的……這是祖母在世時常說的一句話。此時,那些標語被樹枝遮蔽著,看上去有種奇怪的感覺。

走了一段路,父親的腿似乎不瘸了,越走越快,我們都有點跟不住他了。果然,他拐進一條胡同后,不見了。爸爸呢?我問母親。母親失了魂似的,望了我一眼。等她明白過來,細長的手指掐進墻壁上的苔蘚。她開始咒罵父親,咒罵已故的祖父母,咒罵我們那套該死的老房子……天很惡毒地下起了雨,她一只手舉著帆布包遮蓋我的腦袋,另一只手抹著臉。雨水順著青黑骯臟的墻壁不斷流下來。

不知是緊張還是寒冷,我的小腹不合時機地痛起來。我肚子疼。我拖著步子對母親說。母親像沒聽見,繼續(xù)拉著我朝前走。媽……我走不動了,我肚子疼死了。我哭起來,蹲下身子。母親松開我的手,一腳跺在水潭里,大聲喊父親的名字——張志文……幾只麻雀冒雨從檐頭飛過。父親像被胡同吃掉了,再也沒有出現(xiàn)。

9

從省城回來后,母親病倒了。父親像什么事都沒發(fā)生,自顧上班忙碌。嗆蟹夫婦好幾天沒來了,二舅倒是來了一趟,嘀哩咕嚕地跟父親說著事,并不時發(fā)出嘆息聲。我略帶困意的腦子弄明白了一件事。前幾天,父親帶我們?nèi)ナ〕窃瓉硎侨フ宜贤瑢W(xué)的,聽說那家伙當(dāng)了律師??上В莻€律師同學(xué)說,這樣的官司基本上沒戲。

那晚的月亮亮得出奇,屋子里又停電了。二舅回家前,上樓看了母親。二舅嘆息道,你呀你呀,當(dāng)年她娘跟我們老娘鬧,你卻非要跟她好,現(xiàn)在你看看,她還不是跟她娘一個貨色。母親沒有吭聲,呆呆地盯著蠟燭。她的臉在燭光中白得像一張紙。二舅說,沒別的事,我先走了,你好好養(yǎng)著。母親從被窩里坐起來,湊近二舅的耳朵嘁嘁喳喳了一會兒。我在蠟燭邊玩五子棋,抬頭瞥見二舅的眼睛瞪得像月亮一樣大。父親走過來,捏了一個棋子。他似乎聽到了母親的話音,喝了一聲,無中生有的事,不許亂說。母親咬著嘴唇,她微微扭曲的五官,像不是她自己的。

二舅說,這種事,我跟你嫂子一說,明天保證有好戲看。他對我眨眨眼披上舊棉襖出門去了。月光下,二舅走路的樣子像一只笨熊??墒牵瑸槭裁匆郧拔铱傆X得他像個很有能耐的人呢。我對著地上白霜一樣的月光,心里涌起迷霧樣的謎團。

上樓鉆進被窩后,我聽到母親搭理父親的聲音。朦朧中,他們的被筒起伏又塌下,隱約聽到母親的嗚咽聲。壓在我胸口的氣流,終于隨著混沌而來的睡意,一點點退去了。

我醒來時,天已大亮。雖說是星期天,父親還是早早去上班了,母親坐在被窩里織毛衣。看過去,她的臉色好多了。我打了個哈欠,又鉆進被窩,掏出一本小人書翻看起來。那本書是雪蓮借我的,叫《舞臺姐妹》,里面講兩個唱戲的姑娘一會兒好一會兒鬧的故事。

還不起床嗎?母親叫道,我嚇了一跳,趕緊把書藏起來。那就再躺一會兒吧。母親拿鋼針劃劃自己的頭皮,她的手上帶著露指手套。近些日子來,難得她這樣溫柔悠閑。

一陣公雞打鳴后,隱隱傳來叫罵聲。我側(cè)著耳朵,聽出是嗆蟹老婆的尖嗓子。起先,聽不出她在罵誰,只聽到她滿嘴的污言穢語。媽,外面在吵架……我叫道。母親低著頭,像沉浸在夢里。外邊的聲音越來越吵,我趴在窗檔上,推開一點點窗縫。嗆蟹老婆錐子般的聲音里混雜著沙奶奶同樣鋒利的聲音,隨著冷風(fēng)灌進來。她們在吵架!我又叫了一聲。母親自顧織毛衣,她手中的兩枚鋼針不時碰撞著,像兩個戰(zhàn)士短兵相接。我側(cè)著頭看她的臉,她臉上的器官僵硬著,似乎在為手上的活使力。我套上棉襖棉褲準備下樓去。她沒有攔我,只說了一句,粥在鍋里燉著。

樓下更冷。大門關(guān)得緊緊的,兩個女人的叫罵聲還是無比清晰地從門縫里漏進來。沙奶奶只是用一些毫無意義的詞語反復(fù)咒罵。嗆蟹老婆的嘴卻像一把鋒利的菜刀亂切亂砍。她罵沙奶奶搞野男人,破鞋爛貨。你以為我們不知道呀,門后面拉屎,天總歸要亮的……那個臭豬頭叫阿強是吧……我一個激靈,偷偷拉開了一點門。只見沙奶奶蓬散了頭發(fā),屁呀,屁呀地罵。

這時,沙奶奶的男人從里屋奔出來,手里舉著一把掃把。嗆蟹女人一見,嚇得跑進屋。那掃把卻朝著沙奶奶劈頭蓋臉打下來。臭婊子,臭婊子……他們身后,一只母雞咯咯叫著從柴棚里躥出來。

我嚇得趕緊關(guān)上門。頭頂咚的一聲巨響,好像木箱子翻倒了。我跑上去,見床邊的木凳橫在地上,母親正趴在床沿上,對著痰盂嘔吐。她的長發(fā)垂掛在前額,隱蓋著蒼白的臉。尿騷氣混雜著酸菜的腌臜味,在空氣里發(fā)酵。我不由捏了捏鼻子。

小燕,幫媽媽倒杯茶來。母親仰起頭。不知怎的,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10

表姐說,那個不要臉的女人快被他男人打死了。我剛想問由來,見雪蓮捏著數(shù)學(xué)作業(yè)本跑過來。她頭發(fā)蓬亂,眼圈發(fā)黑,好像一夜沒睡。果然,作業(yè)本上的字比蚯蚓還難看。表姐乜斜著,嘴巴快碰到鼻尖了。昨晚你爸打你了?表姐翻著作業(yè)本問——幫我收作業(yè)本,是她無上的榮光。沒有……雪蓮慌亂地擺弄著舊罩衫的紐扣。那件粉灰色的線呢罩衫已臟得發(fā)黑,紐扣也掉了好幾粒。沒打你,難道是你爸打你媽了……表姐咄咄逼人。沒有,沒有……雪蓮急得臉上的皴裂鼓起來。別裝腔作勢了,你媽的那些爛事,我們都知道了。表姐抬了抬下巴道。雪蓮像被人扇了一巴掌,囁嚅著,你不要胡說,沒那回事……她的眼皮眨了幾下,眼淚沿著臉上的皸裂滑下來,一直滑到嘴角邊。表姐哈哈笑起來,捏住我的雙肩。這事,你媽最清楚了,是吧。我掙脫開了。說真的,我討厭表姐的幸災(zāi)樂禍。

下午的課,我有點心不在焉。最后一節(jié)自習(xí)課,班主任抱著昨晚的作業(yè)怒氣沖沖走進來。教鞭呼呼作響。丁陽,孫菁、劉強、吳雪蓮……她一個個報著名字,接著便是“竹筍炒肉”的啪啪聲。吳雪蓮……班主任老師叫了一聲。吳雪蓮,她又叫了一聲,聲音響得幾乎要碰到樓板了。我回過頭去,見吳雪蓮低著頭,捏著一截橡皮頭開花的短鉛筆在本子上畫著什么。班主任憤然揪起她后腦的辮子。你個不要臉的,留了兩級還不知羞……雪蓮被班主任拖上去,她握緊的手指被一根根扳開。你昨晚到底在干什么去了?竹棒一記記打下來,每一次在空中劃過弧線,我都忍不住閉一下眼。明天叫你家長來一趟……班主任叫囂的聲音飚到最高處,收了一個尖利的尾音。

老師,不要,不要呀……雪蓮像只烏龜,腦袋縮進肩膀里,干裂的下嘴唇咬出了血絲。我的頭皮一陣發(fā)麻。不知哪里來的勇氣,我竟然站起來說道,雪蓮的爸爸媽媽昨晚吵架了,她沒法寫作業(yè)。班主任慍怒的目光投向我。你怎么知道的?她家在我家隔壁。我哆嗦著,感覺身上的血都涌到了腦門。角落處傳來同學(xué)的偷笑聲,教室里的空氣一下子輕松起來。班主任不耐煩地揮揮手,讓雪蓮回去。雪蓮握著手掌,像個瘸子一步步走下來。

終于放學(xué)了。我在一樓走廊等表姐。小燕,小燕……雪蓮在背后喊,她的舊棉鞋咚咚地擊打著樓梯,聽起來特別揪心。在我回頭的那一刻,她摔倒了,摔倒在樓梯口。她蜷縮著身子,雙手捂住額頭。我愣了一下,跑過去。我知道,你跟我是最好的……她紅腫的手捏著我的手指。我突然有種想哭的感覺。我慢慢騰出手,掏出臟兮兮的手帕按住她的額頭,血絲很快染紅了手帕。

我知道你們都恨我的上海姨媽,你放心,我不會做她的干女兒的,我只想跟你好,像以前一樣好……她握著我的手,緊緊地握著。我第一次覺得雪蓮的手骨很硬,柴棒似的。

11

春天說來就來。桃花盛開的季節(jié),二舅幫我們在外婆家隔壁找了兩間老平房。二舅說,先將就著住進去,好歹能先安身下來。母親打量著臥房梁柱上漏下來的一縷光,沒有多說。接下去的日子,父親叫了幾個后生幫忙搬家具,連老家隔斷處的舊門窗都拆了過去。嗆蟹夫婦依舊若無其事地做生意。他們仿佛要挨到最后一天。法院判下來的期限是六個月,多拖幾天也沒啥意思。父親這樣說道。

搬掉家具的老房子,像一棵蛀空的樹,頹敗得不成樣子。撞落的墻皮混著結(jié)成球的灰塵,在地板上滑動。墻角的蛛網(wǎng)也像破碎的心情,在窗檔的漏風(fēng)口晃蕩。一切都那么陌生。我望著空蕩蕩的房子,好像自己從來沒在這里住過。

表姐不知從哪里撿來一堆粉筆頭,在布滿灰塵的墻壁上胡亂涂寫起來。我驚訝地望著她。她甩著故意梳歪的長辮子,踢著墻壁道,給上海婊子寫點東西呀。寫什么?我很好奇,心想她從來沒有完整地寫過一篇作文,這一點跟雪蓮可以比拼。傻瓜,當(dāng)然是罵人的話。她撇撇嘴,開始涂寫。上海女人是個婊子,嫁給老公生下傻子……刷刷兩筆,綠粉筆像骯臟的浮萍在河面上蕩開來。爛眼睛,爛嘴巴,爛屁眼,爛XX……她繼續(xù)寫著。最后,幾個XX,她改用了紅粉筆,像死囚犯胸前的大紅叉,很駭人。她扔了粉筆頭,從凳子上跳下來。你不寫嗎?她問我。我搖搖頭。她翹著鼻孔,一臉鄙夷。說實話,我很喜歡寫粉筆字。每每班主任要我布置家庭作業(yè),我總是很積極地踮著腳在黑板的右下角歪歪斜斜寫下一堆粉筆字??墒?,此時我真不知道寫什么。地主家的爛婊子,臭婊子,搶我家的房子……難道就寫這些?

雪蓮不知什么時候出現(xiàn)在門口。她黑乎乎的手扳著墻角,像是在外面站了很久。你在干什么?我問道。這話應(yīng)該她問我們才對。但她不做聲,繼續(xù)站著看我們。表姐用往日的眼神刺了她一下。表姐的眼睛里要是有寶劍的話,雪蓮早被刺死十幾回了。好一會兒,她才輕輕地問道,你家搬到哪里去了?你管得著嗎,特務(wù),漢奸,小地主婆……表姐用最犀利的話語一次次砍殺她??伤钥恐鴫菗笁ζ?。

四周很安靜。大人們都去了二舅家隔壁的租房里。弄堂風(fēng)長驅(qū)直入地撲進來,攜帶著春日特有的馨香和慵懶。誰家的自鳴鐘當(dāng)當(dāng)當(dāng)連敲三下,我的心莫名地跟著劇跳。

雪蓮終于走進來。你進來做什么,小婊子?表姐站在凳子上,居高臨下,用粉筆頭戳著雪蓮的眼。雪蓮默默地從地上撿起幾個粉筆頭。你到底想干什么?表姐跳下來,一掌拍在她的肩頭上。別打她,讓她寫。我對表姐說。表姐就停了手。我們就放下粉筆看雪蓮拿紅粉筆作畫。在我們兩家好得膩在一起時,雪蓮教我們畫過多少圖畫呀,可我一幅都學(xué)不像?,F(xiàn)在,她的手指又在發(fā)青的石灰墻上上下劃動:燙成“脫褲菜”的頭發(fā),青蛙樣的腫眼泡,扁嘴巴,粗手臂,布袋似的乳房下垂著,快到肚臍眼了……你怎么不給她穿衣服。我叫道。這回輪到表姐阻止我了。雪蓮沒有回頭,繼續(xù)畫下半身。粗短的大象腿,膝蓋上像貼著兩只大饅頭。高跟鞋頭破了,露出光溜溜的腳趾頭。兩條大腿中間,一朵丑陋的花快要干枯了。她竟然又添了幾筆毛毛蟲……

惡心,惡心死了!我捂住眼睛叫道。雪蓮在這個裸體女人旁邊寫下幾個字:上海表子(她到底還寫了錯別字)!

表姐爆笑起來。她撲上去摟住雪蓮的肩膀,笑得渾身發(fā)顫。我也被她惹笑了,撿起粉筆頭,在那個“表”字左邊塞進瘦瘦的“女”字。雪蓮沒有笑。她慢慢轉(zhuǎn)過頭來。我發(fā)現(xiàn)她的眼里含滿淚水。

小燕……她艱難地說著,喉嚨像被人摳住了,喘不過氣來。我知道,你跟我最好了,我們會一直好下去的……她輕聲說著,扔了粉筆,轉(zhuǎn)過身,慢慢走向門口。我和表姐都傻掉了,呆在原地一動不動。

弄堂里的風(fēng)像一場預(yù)謀的風(fēng)暴,席卷而來。地上的垃圾堆和柴葉被刮得滿天飛。雪蓮撫著墻上的石灰,走向自己的家。她干癟的背影像一只紙風(fēng)箏,要被暴風(fēng)掀起。

那是雪蓮給我們上的最后一堂圖畫課。那年我十一歲,雪蓮十三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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