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令孤
“各車報告情況!”對講機里傳來副團長濃重的甘肅話口音。
“幺洞兩準備完畢!”、“幺洞三準備完畢!”……“幺洞拐準備完畢!”報告“幺洞拐”的是坐在我們這車副駕駛位上的連長。
“出發(fā)!”。
車隊緩緩啟動,離開邦達機場,向昌都城區(qū)進發(fā)。兩小時前,我們還在成都的雙流機場檢驗行李,司務(wù)長給大家分發(fā)“紅景天”,每個人就著礦泉水服下兩粒,以應(yīng)對即將到來的高原缺氧環(huán)境。但我們對西藏的好奇要遠遠多于對身體的擔(dān)心。
飛機在天空時,鄰座的老兵大脾對我說:“排長,到了藏區(qū),我給你介紹一個紅臉蛋的妞。”我說:“你再胡說,我先把你的屁股打紅,你就改名叫大屁算了。”大脾原名張金勇,生性好動,用副連長的話說,“大脾你狗日的就是活躍得很!”部隊里把活躍的“躍”字發(fā)音成“藥”。我第一次聽領(lǐng)導(dǎo)講話時說,氣氛一定要搞得“火藥”起來,還以為是要放鞭炮,后來才明白是“活躍”。張金勇此前曾在西藏呆過幾個月,因為生病撤了下來,病情是脾腫大,于是,我們就開始叫他“大脾”。這次將到年關(guān),任務(wù)加重,他又跟隨我們再次進藏。
沒想到兩小時前大脾的一句戲言,如今竟成了真?,F(xiàn)在坐在我旁邊的就是一位女孩,不過不是紅臉蛋的藏族姑娘,而是一個貌似四川妹子的袖珍型女孩。車子快出發(fā)前,連長把她帶到車廂,看我旁邊有個空位,就說:“你就坐著吧?!避娷嚴镌趺磿习傩??我沒有多問,也許是哪個干部的家屬吧。
本來鬧哄哄的車廂,因為一個女性的出現(xiàn),突然安靜了很多,半天沒見人說話。但是她好像對這一切都不在意,一坐下就歪著頭看窗外,露出頭發(fā)后面一個紅色的發(fā)卡。窗外是連綿起伏的光禿禿的山嶺,盤山公路穿梭其間,像進入迷宮。路的左邊是荒涼的山石,幾根枯草在風(fēng)中抖動,路的右邊就是懸崖。車輛一個彎道接著一個彎道向下滑行,對講機里不時傳來領(lǐng)導(dǎo)提醒大家注意安全的命令。
最終,還是最活躍的大脾開了口:“離城區(qū)有多遠呀?”我說:“你急啥,這可不是坐出租?!贝笃⒄f:“要是真能打車,我自己打車去了?!蔽艺f:“你牛逼唄,怎么不打飛機去。”話一出口,便覺得有點不對勁。果然,車廂哄堂大笑。我瞄了一眼女孩,她還在專注地看著窗外。
路程的確不遠,已經(jīng)走了一個小時了,車子還在下山,好像永遠沒有盡頭。我的小腹處漲得生疼,下飛機后因為忙著整合隊伍,沒來得及上廁所,心想到了營區(qū)再上吧,但沒預(yù)計有這么遠。我問連長,能不能停車方便一下。連長說,上面沒通知休息,無法停車。
我只好挺緊肌肉,夾住尿泡,盡量不想與宣泄有關(guān)的事,但腦海里開始幻想起身邊這個女孩,考慮著要不要和她搭訕。故事的情節(jié)也不自覺得向深處延伸。這種幻想緩解了我身體的緊張。我終于又熬了半個小時。
車子下完了山路,開始沿著瀾滄江邊的公路行駛,兩邊的高山像巨人一樣聳立,看不到山頂。到達休息地,車門一打開,被內(nèi)急折磨了很久的戰(zhàn)士們像餃子一樣倒出來,直奔河邊而去。其他車輛也是一樣。一群穿著黃色迷彩服的人在瀾滄江邊排成一列,左右延續(xù)近百米,將黃色的體液噴入那黃色的奔瀉的水中。這是我進入藏區(qū)看到的第一道壯觀的風(fēng)景,不過是我們自己創(chuàng)作的。此后,每當(dāng)遇到朋友們談起他們?nèi)獾慕?jīng)歷時,我都會說,我雖然沒有出過國,但我的尿液已經(jīng)游歷了東南亞。
休息完后,回到車上,看到她還坐在那里。我終于有了搭訕的借口,問:“你不用上廁所嗎?”她說:“我已經(jīng)上過了?!?/p>
她是怎么上的?這是一個我無法解開的謎。
三年前,西藏發(fā)生打砸燒搶事件,我們部隊奉命前往執(zhí)行維穩(wěn)任務(wù),本以為是“三日游”,轉(zhuǎn)一圈就回來,但沒想到一去就是三年,變成了常駐勤務(wù)。我大學(xué)畢業(yè)后被分配到這個單位,在原駐地呆了不到一個周,就進了藏區(qū)。
部隊以連或排為單位,分散在城區(qū)的各個點。我們連所在的地方是一個學(xué)校廢棄的宿舍樓。剛來時,身體確實有些不適,從一樓爬到三樓就會氣喘。大便不敢蹲時間太長,否則起來會頭暈眼花。三班長剛到?jīng)]幾天,痔瘡犯了。每次從廁所出來臉色煞白煞白的,晚上拿一個盆子躲在澡堂里熏屁股。大脾說:“班長,我教你一個治痔瘡的法子?!比嚅L說:“怎么弄?”大脾說:“用一個燒紅的鐵棍,一下子捅進去,保證藥到病除?!卑嚅L怒罵:“你狗日的嘴里吐不出象牙?!弊妨死线h打他。
作息時間表是七點五十分起床,但是剛到七點半,學(xué)校里的喇叭便響起了宋祖英“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的歌聲。大家被吵醒,只好起來,把被子疊成豆腐塊。我剛到部隊,最討厭這種瑣碎事務(wù),便想了一個辦法,自己去市場買一床被子晚上蓋,把疊好的軍被放在旁邊,只是用來白天做內(nèi)務(wù)“展覽”。
最痛苦的是出操,藏區(qū)的清晨很冷,我們穿著棉衣,帶著棉帽、棉手套,像一群狗熊繞著操場轉(zhuǎn)圈,腳踩在冰凍的地上,揚不起一點灰塵。跑了幾圈后,身體開始發(fā)熱,每個人的嘴里都呼出白氣,隊伍成了一架噴氣式飛機。有時候,連長心情不好,會來幾趟沖刺,身體就會出汗,再過一會兒就會變成刺骨的寒氣,特別難受。
不過,過了一陣子,我又有了一個逃避早操的辦法,那就是晚上去陪營長打牌。
每個駐點都會有一個上級干部在這里監(jiān)管,負責(zé)我們駐點的是營長,他有兩個愛好,一個是打籃球,另一個是打雙扣。而我恰恰是這兩個項目的高手,沒多長時間就和營長混熟了。正好一個三級士官休假回家,我便頂替了他在牌局的位置。每天晚上,在營長的單身宿舍里,四個人圍坐在茶幾周圍,每個人嘴里叼著一根煙,在裊繞的煙霧中,眼睛覷成一條縫。發(fā)牌,出牌都是非常機械地進行,很少有人說話。只有當(dāng)一局打完之后,才是熱鬧的開始。營長會把出錯牌的勤務(wù)員罵得狗血噴頭,大家一邊回憶中間哪一步出錯了,一邊開始下一輪。牌局常常進行到凌晨兩三點才結(jié)束,第二天早上自然無法睡醒。因為有營長的緣故,連長也不好批評我。
在這個地方工作,如果臉皮不厚,那你就等著難受吧。這是我剛進單位時,一個老排長告訴我的話。而我現(xiàn)在無疑在全心全意地貫徹他的精神。
但打牌時要注意一點,不能讓營長輸。如果他哪個晚上牌風(fēng)不順,輸?shù)枚嗔?,第二天自己會起來出操,一看我們不在,就會讓哨兵去喊。然后罵幾句:“我都起來出操了,你們他媽的還在睡。”我懷疑他是躺在床上回想牌局,失眠了,才起得這么早。
我再次見到那個車上的女孩是在一個周之后了。
連隊在這里的一大任務(wù)是街區(qū)巡邏。一支數(shù)十人組成的小隊,大家?guī)箱摽?,穿上防彈衣和護腿,前面的人挎著防暴槍,中間的持著警棍盾牌,后面的人扛著一米長的應(yīng)急棍,由一個干部帶著,從駐點出發(fā),踩著“一二一”的步伐,沿給定的路線巡游。一開始我非常喜歡這項任務(wù),總是搶著去帶隊,因為可以到街上觀看藏區(qū)城市的風(fēng)景。
以前總以為這里是窮鄉(xiāng)僻壤,人們還過著原始生活。但真相并非如此,大街上隨處可見那種墨綠色的豐田越野車,少說也得有四十萬。聽說老藏們(我們都這么稱呼藏民)到取款機取錢,不像我們每次取個千兒八百,他們都是幾萬幾十萬地取,然后裝在麻袋里提走。我們巡邏的路線經(jīng)過一條小巷,名叫“臥龍巷”。這是整個城區(qū)最破敗的地方,房子全是低矮的土坯房,歪歪斜斜地擠在一起,墻壁早已被煙染成灰黑色。路邊滿是垃圾,臟水漫延在石板路上,經(jīng)過時得小心翼翼。但老兵們告訴我,不要小瞧這個地方,城中最有錢的人就住在這里。于是,我便想到了武俠小說,也許推開這扇門進去,步下幾步階梯,會看到一個金碧輝煌的地下室。誰知道呢?
我和新來的戰(zhàn)士們,對這個環(huán)境充滿好奇,一邊機械地向前走,一邊四處張望,在皮膚黑漆的漢子中間尋找有姿色的少女。偶爾,有的戰(zhàn)士會走神,腳步錯了,便被后面的人踩了鞋跟。帶隊的連長罵一句:“狗日的你再亂看,我把你眼珠挖下來,做成念珠掛在脖子上?!北涣R的人也不害臊,大家都心領(lǐng)神會。
隊伍繼續(xù)咔咔往前走。
由于巡邏的時間不固定,有時候會錯過吃飯的時間。再說,炊事班做的飯菜還沒到必須要吃的程度。所以,從飯館里叫外賣便成為普遍的現(xiàn)象。在這里開飯館的以四川人和河南人為主,一碗拉面十五塊錢,遠遠高于我在上海上學(xué)時的消費水平。
在這些送外賣的人里面,便出現(xiàn)了那個和我們一起乘車到昌都的女孩。我們到達的那一天,她一到營區(qū),便被一對夫妻接走了。原來她并不是干部的家屬,而是一個商販的女兒(也可能只是親戚)。因為商販和連長比較熟,便托我們的車把她從機場帶到城里。
她的身材并不高,容貌并不出眾,但是在這個荒涼的地方,她無疑稱得上是美女,單憑那潔白的皮膚,就可以征服無數(shù)目光。戰(zhàn)士們都喜歡買她家的面。她便每天很多次穿過學(xué)校的操場,經(jīng)過歪著的籃球架,來到營區(qū)門口,遞過塑料袋裝的飯盒。我們就暫且叫她賣面女吧。這時的她不像在車上那么沉默,而是很熱情的樣子,常常在找錢時和戰(zhàn)士們聊天。其中最活躍的,無疑又是大脾。
“喂,你是哪里人呀?”大脾問。
“我是四川的?!彼f。
“我也是四川的?!贝笃⒄f。
“你是四川哪里的?”她似乎很好奇。
“我是遵義的。”大脾回答。
“那不是四川,是貴州吧?!彼行┦?/p>
“?。渴锹?,我還老以為自己是四川人呢。”大脾哈哈大笑。
只有我們知道他是故意的。
連長常常訓(xùn)斥大家,你們他媽的能不能有點出息,看見一只母狗,都會激動半天。
誰讓我們都活在一個站著尿尿的群體中呢,這群20歲左右的少年,剃著接近光頭的寸發(fā),在跑步、站崗和打掃衛(wèi)生中迎接著日出和日落。他們可以分為兩類:一類是沒有女人,一類是有女人而見不到女人。
電視里正在播放一個地方臺的節(jié)目,一個主持人跑到學(xué)校去采訪,隨機問一個男生:“你是處男嗎?”
“當(dāng)然是啦。”
“那你平時是怎么解決的?”
男生抬起胳臂,做了一個展示肌肉的動作,說:“我掰手腕從來沒輸過?!倍筠D(zhuǎn)身走了。
大家哄堂大笑,大脾的聲音尤其響亮。
我身處其中,感到一陣孤獨,這是要比寒冷和饑餓更痛苦的感受。我是第二類人,也就是有女朋友的,但自從我入伍,已經(jīng)半年沒有見面了。尤其是進入藏區(qū)后,這種可能性就完全消失了。我們之間聯(lián)系的紐帶是,我每個月打給她一千塊錢租房的費用,她給我的是電話里不斷加重的分手的威脅。在高原之上,一切都存在于危機中。
那天晚上點名時,連長特意批評了大脾日常的懶散行為,在崗位上不守紀律,和干部沒大沒小,并進而延伸說到軍官的不作為。這自然是針對我的,誰都能聽出來。
我不能就這樣結(jié)束,連點名之后,在排點名時,我讓大脾出列站在隊伍面前,比連長更狠地批評了他。這本身是做給領(lǐng)導(dǎo)看的,但是在訓(xùn)話的過程中,我卻突然感到一陣無法名狀的狂躁,什么疊被子、巡邏、跑操、教育課,都露出了可惡的面貌,在眼前閃現(xiàn)。我抬手扇了大脾兩個耳光。
這是我進部隊第一次打人,恐怕也是人生中的第一次。根據(jù)紀律規(guī)定,是不允許干部打人的。但是在這個男人群體里,也是禁止不了的。當(dāng)然,打人也得講究原則,不是想打誰就打誰。一方面,士官是不能碰的,他們既然能夠在兩年義務(wù)兵之后繼續(xù)留下來,背后肯定有些微妙的關(guān)系。另一方面,新兵是不能打的,他們本來就什么都不懂,打他們自己反而會掉身價。這樣一來,只有老兵,常常成了被收拾的對象。
在打大脾的時候,我迸發(fā)出了一句話:“你以為說幾個笑話,那賣面的就會嫁給你,你做夢吧。瞧你那慫樣?!蔽也恢肋@句話是怎么說出來的,但是一張口,就發(fā)現(xiàn)了自己的失態(tài)。大脾低著頭站在那里沒有吭聲,他被我的言行給驚懵了。拋開身份,他算是我在這里最好的朋友。
是我嫉妒他了嗎,還是我想女朋友了?
我自己也搞不清楚。
雖然都是綠皮狗(我們常常這樣調(diào)侃自己),軍官畢竟比戰(zhàn)士要輕松一些,起碼晚上不用站崗。
在初中課本就已經(jīng)學(xué)過,高原氣候的一大特點是晝夜溫差大?,F(xiàn)在是真正體會到了。白天太陽當(dāng)空,但有陽光的地方和沒有陽光的地方,冷暖的感覺截然不同。到了晚上,寒氣陣陣逼來,哨兵穿上棉大衣,站在崗樓里,守衛(wèi)著一眼望不到底的黑夜。干部的任務(wù)是查崗,前半夜一次,后半夜一次,然后在崗本上簽字。有些干部偷懶,提前給戰(zhàn)士交代好,讓當(dāng)班的哨兵把崗本拿到床邊,把他叫醒,簽一下字就行了。
那天晚上,十二點左右,我躺在床上,肚子感到一陣饑餓,翻來覆去睡不著。想要出去吃點東西。我把便服穿在里面,把軍裝披在外面,借口查崗來到門邊,在崗本上簽字后,悄悄出了營區(qū)。在暗夜的掩護下,我把外面的軍裝脫下放在墻角的木架上,便成了一個普通人了。
我來到那家臥龍巷口的四川面館,店里一個人都沒有,賣面女坐在凳子上,兩手拖著腮部,望著門外,就像那天在車上一樣??吹轿疫M來,她連忙站起來招呼。
“煮一碗肉絲面吧,餓死了?!蔽艺f。
面端上來,她站在旁邊沒有離開。
“我能請你幫一個忙嗎?”她說。
“是不是今天的賣面任務(wù)沒完成呀?那我再多要一碗?!蔽覍W(xué)戰(zhàn)士們嬉笑的語氣回答。
“不是啦,我想找我的男朋友。”她說。
“你男朋友怎么了?”我停下筷子。
“他也是當(dāng)兵的,今年到了昌都,但是音訊中斷了,我給他打電話打不通,寫信也沒見回,不知道他到底在哪兒?”她聲音有些哽咽。
“那我怎么幫你呢?”
“你是干部嘛,肯定知道當(dāng)兵的花名冊,幫我查查,他叫劉水?!?/p>
“名字挺秀氣嘛?!?/p>
“我們從初中就認識了?!?/p>
原來如此。
我能夠體會到她的難處,部隊不允許戰(zhàn)士使用通訊設(shè)備,發(fā)現(xiàn)之后,立即沒收,砸碎。只有寫信是不禁止的,但未必有效。進藏之前,我收拾連隊的辦公室,在柜子里看到了滿滿一抽屜被打開的信件,很多里面夾著女生的照片,有的還真是美女。這都是新兵連時收到的信,為了不影響士兵的工作,干部先要過一遍目,再決定是否交給本人。
“我回去幫你留意一下吧?!弊叩脮r候,我答應(yīng)了她的請求。她千恩萬謝,不愿收我的飯錢,我執(zhí)意把錢放在了桌子上。
我知道這個忙是沒法幫的。首先,我不是機關(guān)干部,看不到花名冊。其次,即使我知道了,也不能告訴他,這是違反紀律的事。再說,告訴了她又能怎么樣,相望于江湖,不如相忘于江湖。
我為自己想到這句話而得意,在黑夜中笑了。
今天的生活是對昨天的重復(fù),明天的生活又是對今天的重復(fù)。每個月中,只有發(fā)工資的那一天,你才切實感到自己是在活著。
我沒有辦法幫助賣面女找男朋友,但是既然答應(yīng)了她,心中還是有些忐忑。我盡量不與她見面,怕她問起。我想,此刻她心中想的人中,還有一個我吧。
大年三十的下午,聚餐前,連長對我說:“少吃點,晚上帶你去黑子家見識見識老藏的生活?!彼f的黑子是學(xué)校的看門人,身材瘦削,皮膚如非洲人一般,大家都叫他黑子,本名無人知道。我們每次出去巡邏前都要經(jīng)過他的身邊,有時晚上回來還得讓他開門,一來二去就成了熟人。
戰(zhàn)士們都聚在會議室里看聯(lián)歡晚會,我和連長以及另外一個排長,來到宿舍樓背后的一個居民區(qū)里。一走進門口就能聞到那種濃烈的牛羊膻味。黑子和他的妻子,一個肥胖的藏族婦女,把我們讓進屋。桌子上擺著一大盆肉,這是藏族特產(chǎn)風(fēng)干牛肉。黑子掏出隨身帶的藏刀,在肉上拉鋸切割,分成一片片的小塊,放在我們面前的盤子里。我吃了一口,只覺得極為堅韌,很難咬爛,在嘴里咀嚼了半天,還是一整塊固體。只好喝了一口酒,像吃藥一樣囫圇咽下去。
老藏家釀的白酒倒是很好喝,很像日本清酒,有一種清澈沁人的口感。黑子的妻子在桌前的小塊空地上跳起了藏舞,然后唱著祝酒歌,把酒端到我們面前。我跟著連長的做法,伸出右手無名指,輕蘸酒杯,朝天彈三下,所謂敬天、敬地、敬佛。我仗著自己有幾分酒量,并覺得這種青稞酒度數(shù)不高,便沒有矜持,杯杯見底。
中途,我想起來上廁所,就在從凳子上直起腰身的一剎那,我意識到自己失策了。這酒絕對不是我所以為的低度酒,而是有著很大的后勁。我凝聚自己的意志力,慢慢走出屋子。外面地上幾天前下的雪還未融化,踏上去發(fā)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我在角落里解下褲腰帶,像當(dāng)初在瀾滄江邊一樣,釋放了身體的壓力。但是隨著體液的放松,胃中卻有一股東西在洶涌,剛才沒有嚼爛的牛肉發(fā)出更濃烈的膻味,從鼻腔里噴出來。我抑制不住,抱著墻柱,狂吐起來。身體像分裂一樣了,有一種沉痛的鈍感。
一只手敲打著我的后背,頓時感覺舒服了許多。
“一看你就是第一次喝蔵酒,沒掌握住量吧,”一個女人的聲音從背后傳來,“來,喝點水,漱漱口。”她遞過一個杯子。
是那個賣面女,我盡量躲避的賣面女,原來她也住在這里。
“你怎么沒有回家過年呀?”我很奇怪,好幾天沒見,以為她回老家過年去了。
“本來是準備回去,但想到過年時你們可能會放假,允許他外出吧,我看有沒有機會見一面?!?/p>
“別傻了,百姓過年,軍人過難,越是在這個時候越管得嚴?!蔽覍嵲捀嬖V她。
“那怎么辦呀?”她說。
“算了吧,愛上軍人是沒有前途的。他不想見你,你永遠也找不到。”我突然對她無比討厭,想狠狠刺激她一下。
“我已經(jīng)找到他了?!?/p>
“是嗎,那你還來纏我干什么?”一股混雜著酒精的憤怒沖上腦海。
我喝掉杯中的最后一杯水,準備繼續(xù)回到屋子里去戰(zhàn)斗。即使再吐一次,也未嘗不好。
在走進門口的時候,我回頭望了一眼。她還站在雪地里,背對著我,腦后的紅發(fā)卡在路燈的光芒下,無聲地紅著。
那是我最后一次看到她。
春節(jié)假期雖然在勤務(wù)上要求比較嚴,經(jīng)常有機關(guān)干部前來查崗。但是因為沒有訓(xùn)練任務(wù),大家還是普遍感到輕松。于是,打牌、打籃球、下棋等娛樂項目便開展起來。一些士官也敢于從倉庫中取出筆記本電腦,打起了游戲。
一天早上,我們吃過早餐,打掃好衛(wèi)生,準備支起牌桌,擺上棋盤,打起游戲。連長開完交班會回來,在樓下吹了一聲哨,部隊急急忙忙跑到院子里集合。根據(jù)往常的經(jīng)驗,肯定是連里出了什么錯誤,被領(lǐng)導(dǎo)批了,連長才會這么急躁。那么這一天,大家誰都別想過好日子了。
點過名后,連長從口袋里掏出一份文件,向大家宣讀。
原來是一個處分通報。在市下面的一個縣駐點的連隊,有一個士兵私自逃跑進城,被巡邏的糾察隊抓住,造成了惡劣的影響。通知要求各駐點以此為戒,加強管理,決不允許官兵與社區(qū)人物發(fā)生任何牽扯和糾紛。
一見與本連隊沒啥關(guān)系,大家的心就放松下來。解散后,牌局繼續(xù)支起來,棋盤繼續(xù)擺起來,打游戲的也繼續(xù)吆喝起來。這是僅有的幾天短暫的狂歡,就像偶爾的高潮,終究會化為長時間的空虛。
直到夜晚將天空染黑,寂靜包圍了匍匐在床上的綠皮狗,所有的躁動終于得到了安眠。然后,黎明出現(xiàn),在一天天的重復(fù)忙碌中,沒有人會意識到身邊那些發(fā)生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