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2013年發(fā)表《上嶺村的謀殺》后,壯族作家凡一平于2016年9月出版第六部長篇小說《天等山》,為廣西當代文學畫布再度添上絢爛一筆。對五十知天命,已著手構思文學回憶錄的作者而言,該新作的孕育、誕生,既是緊扣時代脈搏的意外之喜,也可以稱為作家三十余年來創(chuàng)作生涯的整理、反思與總結。
作為文學桂軍的中堅力量,都安作家群領軍人物,紅水河、邊境線、奇峰溶洞、翠屏疊嶂,百越之地的人文風物一直牽動著他的情懷。獨特的地理經(jīng)驗催發(fā)出作者的原鄉(xiāng)意識,進而演進成一種文學創(chuàng)作中的自覺。廣西這片神奇紅土地在凡一平文學作品中的意義,堪比遲子建的白山黑水、傲雪凌霜,抑或蘇童的金陵舊夢、煙雨迷茫?!短斓壬健吩诒憩F(xiàn)主題、人物形象、環(huán)境描寫等方面承襲了作者一以貫之的,立足本土、關注底層的寫實風格,在尋常百姓的人事倥傯之外,對八桂大地投以深情乃至謙卑的關照。以細密的現(xiàn)實感懷,來追溯現(xiàn)代社會喧嘩與騷動并存的政經(jīng)形勢,折射出迂闊的歷史憂思。然而同為廣西作家,同樣“根扎原鄉(xiāng)、心生情懷”,凡一平卻又不屬于張燕玲所概括的“當代廣西文學一直就活躍著這脈陡峭的劍走偏鋒的文風”①。從敘事模式、寫作技巧到審美意趣,《天等山》均呈現(xiàn)出一種接近“世俗技藝”的“邊緣化傾向”,獨特的創(chuàng)作寓意和藝術特征,得以將其與東西、鬼子等“廣西三劍客”所代表的豐沛奇崛或先鋒荒誕清晰地區(qū)分開來。
一、以“俚俗”反“現(xiàn)代”
盡管學術界歷年來對凡一平作品的評價大體上褒貶不一,但根據(jù)讀者的反饋情況,“讀凡一平的小說不必太拘束,因為無論你是從后往前讀,還是任意翻閱,都很容易讀下去。”②常為當代文學部分作品晦澀漫漶或情節(jié)與形式斷裂所苦的大眾讀者群,盡享敘事順暢所帶來的閱讀歡欣。他們對凡一平能夠建構出一個清楚明白、內容生動、語言流暢又足夠吸引人的精彩故事,顯然是喜聞樂見的。
“我的小說,是照著暢銷小說的路子寫的?!痹诮邮堋稄V西日報》采訪時,凡一平坦誠相告:“作家就像房屋設計師,客戶至上,但也得有自己的堅持?!雹鬯膱猿种饕τ凇皬男撵`出發(fā),要寫得好看耐看”④。以小說的可讀性為第一準則苦心經(jīng)營,在新作《天等山》的后記里仍不忘再次強調“愿這本書好讀好賣”⑤。
“好讀”且“好看”,是凡一平有意為之的書寫策略。與先鋒文學或現(xiàn)代寫作的陌生化或審美延宕,強調文學的“文學性”相對,他始終秉持以小說本身為中心,無論是文字、人物還是情節(jié),一切手段都要為講好一個故事服務。沖淡質樸的文風、圓融順暢的敘事,不以形式、才氣或筆法取勝。凡一平的“不隔”,正是他拉近讀者距離,與之對話的利器。在現(xiàn)實命題和沉郁思索下,有著“嚴肅文學作家”頭銜的凡一平并未選取學院派陽春白雪式的莊敬面孔進行道德說教或故作玄虛,而是在大眾和精英之間開辟了第三重選擇。這種中間道路使他不以“掉書袋”為能事,而是勇于借鑒民間藝術,從流行通俗文學和電影電視中汲取養(yǎng)料,用這些所謂下里巴人的“世俗技藝”,以“俚俗”反“現(xiàn)代”。
1.用懸疑的方式展現(xiàn)沖突 在總結近期廣西長篇小說時,《南方文壇》主編張燕玲評價:“凡一平的《上嶺村的謀殺》以‘中國盒子式的框架結構,環(huán)環(huán)相套,在建構完整封閉的敘事圈套中,為讀者奉獻了一個懸念迭出的好故事。”⑥凡一平本人亦曾肯定“有懸念、引人入勝是我的基本原則”⑦。
懸念的設置主要通過描繪沖突激烈且結局未知的事件,加之氣氛、環(huán)境的渲染,充分調動讀者的熱情和參與度。讓他們在興奮緊張的心理狀態(tài)下積極關注小說的情節(jié)發(fā)展同人物命運,增強了作家、文本與讀者間的多層次互動以及作品的可讀性。
從早期《尋槍》中環(huán)環(huán)相扣的槍支盜竊與故意殺人案;到圍繞上嶺村村民韋三得因長期欺男霸女被人殺害,有嫌疑者層出不窮,究竟誰才是真正兇手的《上嶺村的謀殺》。凡一平多部小說均不同程度地模擬了偵探文學的刑偵方法,融匯嚴密的邏輯推理和以懸念引人入勝的技巧。《天等山》也承襲了此種寫作守則。故事的源點發(fā)生在2015年6月26國際禁毒日的中越邊境縣靖林,著名企業(yè)家、慈善家,前來廣西投資的福建富商林偉文突發(fā)心臟病,猝死在湄公河大酒店中。承擔調查任務的青年警官韋軍紅從死者手機內幾條內容曖昧的短信里發(fā)現(xiàn)了蹊蹺的疑點,將這起表面單純的自然死亡事件指向有預謀的故意殺人計劃。所有線索都指向一位最不像殺人犯的嫌疑人——有充分不在場證明、備受當?shù)貛熒癖娮鹁磹鄞鞯哪橇夹W女校長龍茗。在案件審訊的過程中,韋軍紅不禁被龍茗的美麗、堅強與無私所吸引,然而他越是努力地尋找證據(jù),希望進一步了解所愛女子,以證實她的清白,就越是如剝洋蔥般層層撕開籠罩在龍茗身上的謎團,在掙扎與糾葛中逐漸靠近殘忍冷酷、令人不愿面對的真相。
在《天等山》里,凡一平再次借懸疑起筆,用一場撲朔迷離的謀殺案奠定全文驚險神秘、矛盾頻發(fā)的基調,最大限度引起讀者的好奇心,讓他們同文中的警官一道,撥開迷霧、找出真兇。他利用偵探小說特別擅長的倒敘、插敘等程式,打破了按照一維的故事時間進行歷時性線狀敘事的單一格局。不是由生寫到死,而是由死引出生。在敘事主體方面,同樣采取偵探小說常見的第三人稱內聚焦敘事,從查案人——即承擔偵探角色的韋軍紅警官出發(fā),借用他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想來傳達訊息。于是讀者跟隨著韋警官的行動步調,一起目睹大庭廣眾之下的殺人游戲;共同思索最普通卻最讓人費解的謎題:嫌疑人龍茗看似無懈可擊的不在場證明;在一路調查龍茗的離奇身世時,于最不合理之處揭示出血淚斑駁的作案動機;最終找出匪夷所思的犯案手法后攜手走向出人意料又合乎邏輯的悲情結局。我們可以看到,用偵探小說的模式架構文本,以謀殺、盜竊等刑事案件的發(fā)生和偵破過程為主要描寫對象,注重情節(jié)的離奇與結局的合理,著墨于扣人心弦的懸念、有條不紊的推理和水落石出的解疑,共同構成了凡一平小說創(chuàng)作的“另類”特色之一。從開篇的“不可能性”到中段的“懸疑性”,直至結局的“意外性”,憑借“奇而合理,荒而不謬”滿足了接受者的審美習慣和期待視野。
2.影像化敘述策略 在中國當代作家群乃至文學桂軍內部,凡一平雖不能稱為聲名最為卓著,得到過最多贊譽的作者。但如若從小說、劇本被改編成電影、電視劇比例和造成的社會影響之方向上考察,他則當之無愧的名列前茅。個人作品得到影視界的高度關注,曾被評為“2002年中國十大文學現(xiàn)象”之一。凡一平的文學作品之所以能夠喚起大眾媒體的極大興趣,被影視界反復選擇推崇,有其內在的必然聯(lián)系。
如上文所述,凡一平的上一部長篇小說《上嶺村的謀殺》以“中國盒子式”的框架建構敘事圈套?!短斓壬健穭t進一步推陳出新,借鑒《公民凱恩》《羅生門》等經(jīng)典影片的電影語言和表現(xiàn)技巧,用多人稱、多視角“拼圖式”手法串聯(lián)起發(fā)生時間和地點不一的情節(jié)線索,以及女主角龍茗反復無常、愛恨交織的人生經(jīng)歷。
故事的舞臺以富商林偉文的猝死拉開序幕,由警官韋軍紅針對唯一嫌疑人龍茗展開調查,引出五位知情人的分別陳述。通過邕州師范學院2008級輔導員馮祖軍、大學好友蒙金妮、四川鄰水中學校長黃飛躍、東莞房東黃伯、親生弟弟雷波等人的回憶,講述他們的主觀印象中曾相處和所了解的龍茗,加之第一敘事人韋軍紅的總結與點評,由此聚合成龍茗完整的個人履歷。
《天等山》和電影《公民凱恩》一樣,有別于一部獨白型單旋律小說,它拋棄了全知全能的上帝視角,而是采取新穎獨到的“六個人看龍茗”多重聚焦主觀敘事格局。透過情人、親人、老師、舊友和旁觀者的眼睛觀察龍茗,以六種不同的聲音來評價龍茗,在人物關系的變化莫測中調動情節(jié)高潮。位于文本的不同位置,每個聲音從自己的視角與立場來講述故事,平等地各抒己見,對龍茗給出獨立判斷。這些喧嘩的眾聲和男女主人公一樣,具有同等重要的地位和價值,并且不受限于一個統(tǒng)一意識。同時由于敘述者的客觀身份限制,他們不能在不同的場景間自由地來回轉換,不能提供自己尚未知曉的東西,也無法跳脫情節(jié),隨意進行評論或解說。加之不同角色的主觀身份局限與個人情感取舍,他們提供的訊息有真相亦有謊言,坦誠又伴隨著遮掩,可能并列互補、甚至彼此對立。這種敘述差異導致每個章節(jié)都如同一塊拼圖,只有將全文讀完,方可以將不同線索串聯(lián)在一起,環(huán)環(huán)相扣、前后呼應,根據(jù)讀者自身的價值判斷,窺得破碎完整體之全貌。龍茗本人,不僅是故事的第一敘述對象,承擔著女主角的職責和功能,同時亦成為他人主體回憶和親身感受中的經(jīng)歷者、目擊者或較次要的參與者。敘述對象和被敘述對象的疊加,補充了主線韋軍紅的視覺限制,避免了敘事的單薄,變封閉表意為自由詮釋。從而多角度、多層次、全方位地展現(xiàn)了龍茗坎坷顛簸的人生經(jīng)歷和游移在自卑與自傲間的復雜性格,使其成為開放式、立體多元的人物形象。
與此同時,《天等山》的時間元素架構,可以看作向《羅生門》這類時空交錯式影片的致敬。時間作為故事重要的組成部分,串聯(lián)起了小說建構中最基本的人物與情節(jié)。《天等山》里男主角韋軍紅警官的調查活動,以在虛擬文本世界中正常發(fā)展,符合物理規(guī)律的“故事時間”為軸線。而作者運用平行蒙太奇技巧,又在“故事時間”之外,構筑了另一重“敘事時間”。《天等山》的核心情節(jié)由五段閃回片段組成,前后時光跨度長達十年之久。蒙太奇手法所造就的時間維度,把一塊塊發(fā)生在不同時間、不同地點的記憶碎片有技巧且合乎邏輯地剪輯起來。對時間因素加以切割、扭曲等戲劇性運用,打破了完整有序的時空結構和客觀解釋事件因果鏈的傳統(tǒng)敘事模式。這種對時間因素進行自由剪切和拼貼的處理方法,使小說在制造懸念、渲染氣氛和材料組織等方面的表現(xiàn)手段更加豐富,也因其強烈的即視性與畫面感,更容易為普羅大眾所認可接受。
二、從小說到“大說”
如果說由作家和批評家共同構筑的當代中國文學話語集以傷痕反思或現(xiàn)代先鋒等為軸心,那么凡一平則時常游走在這幅圖景的邊緣地帶。藝術風格與手法上,他延續(xù)著批判現(xiàn)實主義的春秋筆法,并且主動吸收流行文學和影視作品的表現(xiàn)技巧,作品的流轉易讀與追求“怎么寫”的先鋒派標新立異相疏離。與此同時,和“宏觀歷史”相對,《天等山》并不以雄渾視野或宏大敘事見長。他創(chuàng)作與尋根的據(jù)點是廣西大地上“八山一水一分田”尚未完全走出貧困的山區(qū)小鎮(zhèn),那片親切與隔閡、熟悉與陌生、誤解與溫情共存的土地。他所刻畫的,是一個從過去到現(xiàn)在,無論經(jīng)濟基礎或地理條件,都處于邊緣位置的世界。把人物限定在社會機器中最平凡和普通的一群,誠懇還原了庸庸碌碌乃至勉力求生的當代民間日?,F(xiàn)狀。凡一平的書寫表面上專注于隱蔽的原鄉(xiāng)和庶民的喜怒哀樂、其筆下小人物碎片化、私密化與主觀化的生活場景與情感世界,看似與家國、民族和政治沒有過多緊密關聯(lián)。然而如果我們借助微觀社會學的“細胞分析”法,則可能管中窺豹,看到基本人際互動背后宏觀社會結構的微觀動力。個人的成長記錄與當代社會的主流線索最終連結,合而為一。終要以小人物的生存之痛,來注解這一時代隱秘的瘡疤和陰影。
1.一座邊陲小鎮(zhèn)的塑像 寫作對凡一平而言,既是個人興趣和理想追求,也是為了改變命運而做出的必然選擇。隨著一篇篇作品的問世,最初的鄉(xiāng)村教師成了都安縣文化館專職創(chuàng)作員,繼而調職到省會南寧。徹底走出大山后,他用《順口溜》《變性人手記》等四部長篇小說批判和剖析自己目睹或親歷的都市生活中,各種暗涌、虛無、紛爭、欲望。但是隨著創(chuàng)作之旅的步步深入,凡一平越發(fā)感覺到自己同都安這片曾度過最純真歲月的潔凈土地漸行漸遠。在離開故土的廿載間,這里也在發(fā)生著翻天覆地的變化,經(jīng)濟的逐漸富足似乎并未帶來內心更為充裕的生活。是什么導致了這一切,如何正視現(xiàn)狀、找回自我?
凡一平思索四年后得出的答案是:回應原鄉(xiāng)的呼喚。以第五部長篇小說《上嶺村的謀殺》為界碑,他從都市色彩濃郁的新寫實主義,重返鄉(xiāng)土文學之傳統(tǒng)——一種反思現(xiàn)代的,堅守竹籬茅舍、雞犬桑麻的生活方式;一種純屬鄉(xiāng)村的、原初而鮮活的寫作姿態(tài)。他把這種對原鄉(xiāng)的溯源尋根稱為“心靈的救贖”,“我以往的小說總是背離我成長的土地和河流,我愧對讓我無愧的農(nóng)村生活。而我現(xiàn)在的筆觸調轉了方向。我回來了。所以我解放了,得救了?!雹?/p>
《天等山》中,作者原鄉(xiāng)情結與敘述策略的互動得到了進一步延展。盡管這是一部虛構的文學作品,但其中罪惡、死亡與愛欲情仇等議題,以及其聚焦的社會、歷史和文化情境,都被作者以背井離鄉(xiāng)后虔誠的望鄉(xiāng)姿態(tài),有意識地鑲嵌在絕對真實的地圖冊與時間軸上。小說的敘事空間鋪排在桂南防城港市那良鎮(zhèn),一座中越邊境小城里。在凡一平筆下,郁郁蔥蔥的森林,穿過那層層疊疊的山巒,這里有八角、玉桂、甘蔗林,有淳樸善良的鄉(xiāng)里鄉(xiāng)親……是中國版圖邊緣、為戰(zhàn)火和歲月洗禮的僑鄉(xiāng),也是給曾經(jīng)失足的龍茗提供庇護與皈依的桃花源。
王德威評價李銳的呂梁山書寫是:“將這人為的歷史創(chuàng)痕擺在天地不仁的框架中構思,從亙古常在的蒼山中領會生命的渺小無常?!雹嵩撜摂鄬Ψ惨黄揭嗤瑯舆m用。天等山作為凡一平原鄉(xiāng)情結里的核心意象,不僅作為全文的標題,在小說中亦曾被作者多次提及。特別在第十一章“山在等,天也在等”里,作者利用近三頁的篇幅,詳細描繪龍茗與韋軍紅攀爬天等山的整個過程。此處靈活借鑒電影拍攝的景別運用手法,通過特寫、近景、中景、全景、遠景和大遠景鏡頭的不斷切換,以男女主角的活動為移動線路,全方位地介紹了天等山的風土歷史及各種物象,身臨其境般模擬了人物活動的典型環(huán)境和空間特色。
龍茗摯愛甚至依賴天等山,“只要我上了這山,躺在這草坪上,就能睡得著覺……這草坪的任何地方,包括那懸崖邊上,我都能睡得著,而且凈做好夢。”⑩然而以林偉文為代表的外部勢力的侵蝕,用海洛因和赤裸裸財色交易打破了這座邊陲小鎮(zhèn)原本的質樸與天真。天等山經(jīng)受住了戰(zhàn)爭歲月炮火烽煙的考驗,卻無力抗拒所謂現(xiàn)代化進程帶來的偽善、權謀以及罪念。美麗的山水和土地沉默見證了龍茗短暫一生所經(jīng)歷的菲薄溫情,最后像一只渴望安寧的蝴蝶,走向萬丈深淵的結局。寄希望人生可以重新開始的烏托邦,原本也不過是一場鏡花水月。
在民族情感與文化根源上,文壇桂軍和都安作家群們接近于一種“想象的共同體”(imagined community),由作為集體記憶的廣西文化相互連結。對紅土地的原鄉(xiāng)記憶,讓他們在獨立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的同時,主動抑或被動地呈現(xiàn)了對家園的回望。使得他們的文本,無論彰顯或隱藏,原鄉(xiāng)情結常常透過筆端浮現(xiàn)出來。凡一平自然也不例外,廣西文化既是《天等山》創(chuàng)作的切入點,也是它的終點和精神歸宿。這是一個女子“被社會偏頗的鐵錘砸向不幸”11的故事,也是一座邊陲小鎮(zhèn)在急劇的社會變遷里,所留下的充滿“苦悶與蛻變”的塑像。借用段義孚(Yi-Fu Tuan)的人本主義地理學思想,“天等山”是凡一平“經(jīng)驗透視中的空間與地方”,作者以“地方感”(the sense of place)為脈絡,一筆一觸均詮釋著濃郁的“地方之愛”(topophilia)。
2.歷史的吶喊及彷徨 雖然如前文論述,《天等山》在主題選擇、敘事技巧、故事建構甚至文學地理的向度上,均流露出某種邊緣化書寫的傾向。但作者的創(chuàng)作野心卻不只于表達小鎮(zhèn)里一方水土一方人的原鄉(xiāng)情調,更蘊藉一種時代浪潮中今非昔比的寫實心愿。究其極,位于國土邊緣的廣西小縣城可謂濃縮的中國,講的是一群人甚或一代人所經(jīng)歷的歷史變動、人世滄桑。
在后記里,凡一平詳細陳述了《天等山》明確的寫作動機:“這件事是眾所周知的2014年的東莞掃黃……我想說的是,那些被掃除的成千上萬的女孩,她們去了哪里?現(xiàn)在在做什么……我十分同情和關心她們的命運?!?2
《天等山》以人道主義的吶喊兼具現(xiàn)實主義的白描,表現(xiàn)最決絕的生存困境里,這些失足婦女所歷經(jīng)的殘酷洗禮。對貧窮、沉淪與不幸賦予真誠的關懷,為中國社會轉型中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邊緣人物留下見證。
凡一平深切悲憫她們“被毀掉的貞潔、青春,以及揮灑的血和淚”13。但在回答她們是否可以得到重生,回歸常人平靜生活的疑問時,相比魯迅的不恤用了曲筆,“不愿將自以為苦的寂寞,再來傳染給也如我那年輕時候似的正做著好夢的青年。”14他以自然、平實的美學原則所經(jīng)營出的聚焦當代特殊女性群體的小說,契合了美國文學批評家韋恩·布斯(Wayne Clayson Booth)所總結的“慈悲為懷”,卻并不“寬宏大量”。盡管“我其實不希望龍茗有那樣的結局,正如福樓拜不希望他的艾瑪有那樣的結局一樣”15?!短斓壬健凡⑽匆驉烹[之心而選擇執(zhí)行“超越結局的書寫”,沒有盲目的樂觀或強制的圓滿,而是以明顯的悲劇收束全文,清楚冷酷地回答“淪落為娼的娜拉能否回家”之問題。
除了展示中國女性多面的生存圖像與被遺忘的聲音,《天等山》對女性角色的運用,同時暗藏了一則有關現(xiàn)代消費文明中社會歷史視景和意識形態(tài)依歸的寓言。文中的龍茗也曾嘗試過各種方法英勇地抵抗,想要尋回尊嚴,徹底擺脫命運車輪的無情碾壓。然而在是非顛倒、甚或鮮血淋漓的興衰遞嬗時代,她追尋新生與身份認同的努力——無疑與當今社會的現(xiàn)實性相悖。有良知的父親被人欠下巨款后含恨自裁,販毒、行賄、嫖娼無所不為的林偉文卻一舉成為靖林最大的“慈善家”,人性與真情始終無力對抗?jié)L滾現(xiàn)代化洪流中物欲與金錢的誘惑,最終的幻滅也意味著個別角色與整個時代無望搏斗之必然結局。在拷問龍茗悲劇的根源時,淺層次上是彷徨于法制公義與私人情感,深愛龍茗又最終親自逮捕她的韋軍紅警官,最終導致了龍茗不愿承認卻必須承擔的宿命和懲罰。深層次上,凡一平指出韋軍紅也不過是陷龍茗于囹圄的那個社會的代言工具,有罪的是把她推入火坑的人,骯臟的卻是貪欲橫行的社會?!短斓壬健芬孕≡⒋?,將婦女問題放在現(xiàn)代性的平臺上合而觀之。正如英國社會學家安東尼·吉登斯(Anthony Giddens)的形容“現(xiàn)代社會有如脫韁的野馬,不但變遷的速度比先前要迅猛得多,而且它變遷的廣度和深度亦是如此。因此勢必影響到當前社會習慣與行為模式”16。從都市新市民小說回到書寫自己生活過的土地。凡一平事實上已察覺到長期以來鄉(xiāng)土中國最具延續(xù)性、穩(wěn)定性的社會、家族、倫理、文化之傳統(tǒng)秩序,當下已然受到現(xiàn)代化、城市化的激烈挑戰(zhàn)。故而選擇以小說的形式,以一個女性的悲劇來折射民生,銘刻下他置身于其中的焦慮和憂思。
所以表面上《天等山》類似于“是個體生命的嘆息或想象,某一個人活過的生命印痕或經(jīng)歷的人生變故”17。實際上通過個體在時代大潮里彷徨掙扎但最終回到既定結局的不可逆性,從小說到“大說”,隱喻著“歷史的沉重腳步夾帶個人生命、敘事呢喃看起來圍繞個人命運,實際讓民族、國家、歷史目的變得比個人命運更為重要”18。
綜上所述,《天等山》以福爾摩斯式偵探小說為結構,以茶花女之正派青年與風塵女子的愛情故事為主線,其內核卻是有關“罪與罰”的現(xiàn)實主義社會問題小說。雖然在不足十五萬字的篇幅里,《天等山》容納了太多重命題。平心而論,就總體的廣度和深度,既乏柯南·道爾情節(jié)輾轉的離奇變換、石破天驚;又無意比附小仲馬的愛恨糾葛、血淚深情;更沒有超越陀思妥耶夫斯基超驗的社會哲理。其所能成就的,最終融化為一種空茫、物哀的情緒,“生命不能承受之重”卻仍然無法回答,“寫實小說到底是社會的批判,還是同謀?”19的終極命題。但我們仍然需要肯定在“小說已死”塵囂至上的大環(huán)境下,作者始終堅守在文學創(chuàng)作的第一線,不斷學習、總結新的“講故事”方式。以“人本關懷”為寫作良心,廣西是他念茲在茲的靈感源泉?!短斓壬健防锟嘈墓略劦牡赖掳才?,一方面,固然深情地演繹著對弱者、受難者的同情,另一方面,也同時展現(xiàn)出他對女性的尊重、對家園的關照,以及對現(xiàn)代社會的深思。懸疑、精確、昭然可信,觸及文學的深層意義。這是“獻給被愛和受煎熬的人的一朵玫瑰花”20,也是為歷史血脈留下的,一枚名為“八桂大地”的時代圖騰。
【注釋】
①⑥張燕玲:《近期廣西長篇小說:野氣橫生的南方寫作》,載《文藝報》,2016年3月18日。
②杜寧:《廣西作家凡一平、黃佩華長篇力作首發(fā)》,廣西文聯(lián)網(wǎng)http://www.gxwenlian.com/index/wldt/czdt/20160919/095627.asp,2016年9月19日。
③⑦李湘萍:《從〈天等山〉〈河之上〉看“凡華”》,載《廣西日報》2016年9月20日。
④⑧舒晉瑜、凡一平:《書寫我自己生活的土地》,載《中華讀書報》2013年9月25日。
⑤⑩1112131520凡一平:《天等山》,221、154、221、220、123、221、221頁,上海文藝出版社2016年版。
⑨19王德威:《當代小說二十家》,181、46頁,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06年版。
14魯迅:《吶喊》,1頁,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1979年版。
16Anthony Giddens,“Modernity and Self-Identity:Self and Society in the Late Modern Age”,New Jersey:John Wiley & Sons,2013,p.16.
1718劉小楓:《沉重的肉身:現(xiàn)代性倫理的敘事緯語》,XVI頁,香港牛津大學出版社1998年版。
(楊一,香港大學中文學院。本文受香港特別行政區(qū)大學教育資助委員會香港博士研究生獎學金計劃資助,項目編號:HKPFS2014/1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