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濤
教育部長江學(xué)者特聘教授,華東師范大學(xué)教育學(xué)部副主任,生命·實踐教育學(xué)研究院院長,教授,博士生導(dǎo)師。
與我已成的大多數(shù)書一樣,《傾聽著的教育》也浸潤了自身生命的情感與體溫。除此之外,它還多了些記憶,既有“教育記憶”,還有“生命記憶”。
我對“教育”最深的理解與感知,不是來自于教育學(xué)的課堂,也不是來自于書本,而是來自于家庭生活。
2016年暑假,我回到江西老家,與之前不同,此次返鄉(xiāng)之旅肩負(fù)著一個重要使命,給母親做“深度訪談”。這是看了《巨流河》《梅子青時》之后萌發(fā)的想法。
我母親的家族有著非同一般的“革命史”。她的祖父曾經(jīng)跟朱德一起上了井岡山,二祖父一家被國民黨活埋,她的大伯父從地主家里死里逃生后,加入了紅軍……解放后擔(dān)任過廣州軍區(qū)司令員……她的父親,也就是我的外公,深夜逃脫了抓壯丁,加入解放軍,后來參加抗美援朝,犧牲在上甘嶺……
她自己的人生,同樣是一個傳奇。幼童時期,她的媽媽改嫁,離開家門時,對她惡語相向,此后對她不聞不問,視同于拋棄,令她陷于孤苦伶仃的境地,留下了刻骨銘心且綿延終身的精神痼疾……之后的某一天,還在上小學(xué)的她,在一次鄉(xiāng)村的扭秧歌表演上,被一位日后成為轟炸機(jī)飛行員的男人一眼看中,隨即上門提親,她躲在房里拒不相見……這個男人,就是我的父親——祖?zhèn)魅?,貧下中農(nóng)……
此后她跟隨大伯父,輾轉(zhuǎn)于南京、汕頭,從南京師大附中考入汕頭醫(yī)學(xué)院,但因身體原因,多次莫名昏厥,不得已放棄大學(xué)學(xué)業(yè),終于走入軍營,成為軍嫂和部隊小學(xué)里的語文老師。
我是懷著前所未有的急迫之心趕回大余的。自從母親的身體屢經(jīng)磨難,不可逆轉(zhuǎn)地日漸衰微、虛弱之后,我對她的訪談,不僅是對她個人的“生命記憶”,也是對她的“家族記憶”的搶救性挖掘。我相信,這些碎片化的記憶,同時也是“時代記憶”“中國記憶”的一部分,它是20世紀(jì)中國歷史的縮影,理所當(dāng)然地?fù)碛小拔⒀源罅x”。我深知,那個時代的空闊與豐盛,微渺如我之人,只能取一勺而飲之。僅此一勺,已然感受到它的豐沛醇厚,既有刺痛的創(chuàng)傷,也有溫暖的情懷。
母親的絮叨之語,值得輕輕摩挲,不期然間觸摸出了堅硬而厚實的質(zhì)感。那些掩藏于歲月肌理中的枝蔓,有著累累的裂痕,但長年被棄置于晦暗之處,了無痕跡,成為有關(guān)歷史的藏匿。
我的任務(wù)呼之欲出:通過傾聽,觸摸它們,打開它們,敞亮它們……
我之所以如此急迫地尋覓傾聽母親生命史的機(jī)會,還源于內(nèi)心一種隱秘的擔(dān)憂甚至恐懼,我的爺爺、伯父和父親到了晚年,無一例外地逐漸失去了聽力。我完全有理由相信,這樣的遺傳密碼,在我的生命中同樣擁有。更深層次的原因,還在于這樣的擔(dān)憂與日俱增:由于時間的淘洗與消磨,在世間的種種世俗之事,日常生活的諸多糾結(jié),可能會讓我越來越失去傾聽的激情與動力。這個世界已經(jīng)不缺故事,不缺書籍、電影、電視,更不缺圖像時代蜂擁而來的諸多視頻、照片,它們異常的精美、精致、精細(xì),帶來太多的驚異、驚奇和驚悚,我們的感官已經(jīng)被刺激得愈來愈麻木,還有多少人與事能夠打動我們的心靈?即使偶爾為之的打動,也常常是稍縱即逝……
這樣的時代,帶給我個人最強(qiáng)烈的生命體驗,是各種精神的硬殼、硬繭在一層層積累,把生命包裹得愈發(fā)密實和厚實,對世間事物,可能越來越漠然、茫然,最后,一律變成了默然。這是一種死寂般的默然:無力傾聽,更無力回響。
對于母親的生命記憶、家族記憶,我的使命不只是“傾聽”,還在于“回響”,或神情,或語態(tài),或文字……這是對母親過往歲月的生命之聲的回響,通過回響,在鋪展并見證了這個人生命年歷的同時,也見證了我與母親在家族歷史意義上的牢不可破的血脈關(guān)系。也正是借助了我的傾聽與回響,她的人生增添了新的意蘊(yùn)和內(nèi)涵。
傾聽之后,必有回響,回響之后,必有靈魂的悸動與增生。
回望我的過往歲月,常常被人詬病的癥結(jié)之一,是我在人際交往中,時有對他人聲音的疏漏和遺失,怠慢和輕慢,常有“聽而不聞”“熟聽無聞”,還有,傾聽之后的回響缺失,回響乏力,回響錯位……
回想我的教育學(xué)生涯,傾聽與回響,逐漸成為我的教育思考的主旋律之一。
我堅信,教育的世界,源于一個傾聽與回響交織的世界。沒有傾聽的教育,不成其為教育,無回響的教育,也難言是真正的教育,或所謂“成功的教育”。
我無法想象一個沒有傾聽或不傾聽的教育,也難以想象只有傾聽,但沒有回響的教育。教育的目的之一,是培養(yǎng)既有傾聽能力,也有回響能力的人,這是我心目中的理想之人,是具有人性光輝和內(nèi)在力量的人。
心靈的遼闊與廣大,源自于傾聽的范圍與能力,聽什么,如何聽,聽到什么程度,塑造了一個人的精神世界,決定了靈魂的寬度與廣度,深度與高度。提升自我傾聽能力的過程,就是拓展自身精神邊界和靈魂疆域的過程。
與傾聽相關(guān)的是回響,對世界傾聽,對他人傾聽之后,是否有回響,以及如何回響,也影響到了一個人精神生活的狀態(tài)與品質(zhì)。教育也是有回響的,回響的方式與特性,影響到了教育的品性。好教育,是有回響的教育,回響之聲越清澈,越綿長,越有力量,就越是好教育。教育,不僅要培養(yǎng)人的傾聽能力,同時,還要培育人的回響的能力。
傾聽與回響都與價值觀有關(guān),必然都涉及“選擇”,對聽什么,不聽什么的選擇,對什么有所回響,對什么不予回響的選擇。無論什么樣的選擇,都賦予了傾聽與回響的一種獨特的功能:拆除人心中的城墻。通過傾聽與回響,我逐次拆卸了當(dāng)年青春叛逆期自我構(gòu)筑的與母親之間的城墻,憑借傾聽與回響,更多橫亙在師生之間的城墻,也得以拆除和崩解……
所有的傾聽與回響,都會回到自我,都是對自我的傾聽、對自我的回響,因而最終成為對自我的確認(rèn)與重鑄——我聽故我在。
在這個意義上,與其說,《傾聽著的教育》是對他人傾聽與回響的召喚與吁求,不如說,是對自我傾聽與回響之后的再一次勸勉與告誡:
此世,我的確無法成為長袖善舞之人,至少可以成為水滴石穿的存在,用柔韌的精神,溫和而堅定的氣度,化解時光的殘酷,洞貫時世的外殼;至少可以把自己變成“一盞寒夜中的燈”。
以最持久的熱情與心力去照亮前程,同時也要以最大的溫柔來包容隨時可能而來的終結(jié),與其在黑暗中追尋著遠(yuǎn)處的光亮,瑟瑟發(fā)抖地等著天亮,不如就做盞長明的夜燈。一盞燈也許無法帶來破曉,但自己生命所及的方寸之地,終歸是被照亮了。
無論是研究,還是思考,或者寫作,其實都是一種“照亮”——如此富含趣味與意義的工作,我真心喜歡。通過一次次微小、短暫因而簡短的“照亮”,得以在時光的罅隙中漸漸認(rèn)清自己:“兼濟(jì)天下”的宏愿終難得償,“獨善其身”或許也是奢侈……微小以至于微茫之我,可以做到的,是默默穿行于四季,敞開耳朵,傾聽這個廣大的世界,如同我在《四季》中所寫:
我們平凡地穿著夏天的衣服,
用渡船平靜地運(yùn)送春天,
它用記憶保存記憶,
頻繁地踱步,只為岸上的風(fēng)景。
在紀(jì)念冬日的船上,
閱讀著過分安閑的秋天,
遲疑與真誠并存,
寂靜與寂靜交匯。
在這眉清目秀的午后,
從身旁走出一個嚴(yán)肅的教授,
他抬頭望云,謹(jǐn)小慎微,
終于瞥見了激動的綢杉。
清風(fēng)掠過了蜿蜒的旅途,
雖然依舊舉目無親,
但不懈的冥想與凝視,
讓清瘦的目光凝固了熱烈的流水。
一個英雄除卻繁文縟節(jié),
動身于千里之外,
專心尋覓古色古香的建筑,
它被四季浸染,被簡樸的書籍包圍。
如我這樣的“書生教授”,所能做的是對這個時代的傾聽與回響……無論聽出的是華美與明亮,還是丑陋與陰暗,或者聽到了諸多碎裂和破解的喧嘩,都總應(yīng)該包容,并為之感恩……
為此,我寫下了《暮色》的詩句:
在暮色遼闊的日子行走,
燈一盞一盞地亮起,
一個輪回喚醒了另一個輪回,
憂郁的鐘聲散發(fā)出藍(lán)色的光芒。
從一場蒙蒙細(xì)雨開始的傾訴,
數(shù)算著綠色的時光,
此刻,誰在山谷里呼喊,
誰就擁有了傾聽回響的權(quán)利。
天性瘦削的人在黎明上路,
他不關(guān)心氣候、飲食和衣衫,
只是在意自己的孤獨,
能否被未來的歲月珍藏。
《傾聽著的教育》,是我長年在暮色中行走、傾聽之后有所回響的產(chǎn)物。現(xiàn)在,我的生命回響已經(jīng)轉(zhuǎn)化為新的聲音,通過此書的出版,它的聲音已經(jīng)發(fā)出了,此刻,我的耳朵已經(jīng)張開,朝向寥廓的世界,回響在哪里?回響在那里……
無論傾聽,還是回響,都會迎來自己的歸宿。人、自然、宇宙,都是有歸宿的存在,哪怕是一粒灰塵,也是如此。
塵埃不是總有落定的時候,它時常在漫天飛舞,永不止歇,只為找到屬于自己的歸宿。
我亦然……
(《傾聽著的教育》一書,即將由華東師范大學(xué)出版社出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