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嘉祿
上海武康路上一家網紅面包店出事情了,據(jù)說店家用了過期面粉,還是從法國進口的。
那我就來說說面包這檔事吧,而且是面包中不招人待見的羅宋面包。
說到面包,上海是得風氣之先啦!我小時候曾看到一本連環(huán)畫,上面說到鴉片戰(zhàn)爭后英國人到上海開洋行,但找來的中國廚師不會烤面包,烤出來的面包像墨一樣黑,難以下咽。于是英國人編了一本書,翻譯后的書名是《造洋飯書》,但中國的廚師大半不識字,得由翻譯講給他們聽。有時候中國的大師傅與洋人鬧別扭,卷鋪蓋走人,洋人只得自己開伙倉,結果烤出來的面包也是墨墨黑的。
事實上,面包進入中國要更早些,具體時間不可考,但有關史書透露,在明朝萬歷年間,意大利傳教士利瑪竇最先將面包的制作方法引入我國沿海城市。在上海,徐光啟在把意大利傳教士郭居靜等人引入上海時,就同時引進了西菜,商業(yè)化后就叫作“番菜”。
開埠后的上海,于1882年由中國人開創(chuàng)了第一家西菜館,叫作“海天春番菜館”。到上世紀初,先后出現(xiàn)了“一品香”、“一家春”、“一江春”、“萬年春”、“品芳樓”、“惠爾康”、“嶺南樓”、“醉和春”等20多家西菜館。不過,上海的西菜一開始就實施本土化的戰(zhàn)略,與所在國的本味有很大不同。
在這些“番菜”中,稍后登場的就有羅宋大菜。
小時候我不知道羅宋大菜是何等樣子,但羅宋面包是見過的,不僅食品店里有售,老虎灶旁邊半開間門面的面包作坊里也做。除了自產自銷,還代客加工,你只要送去500克面粉,付0.12元加工費,老板娘就會交你一塊竹牌,約定下午4點后來取。放學后,背著書包,攥著牌子向老虎灶走去,羅宋面包那種暖烘烘的香味已經在黃昏前的金色陽光中彌漫開來了。
交了牌子就能領到5個溫熱而焦黃的面包。橄欖形的羅宋面包兩頭尖尖,肚皮中間劃開一刀,有一種爆脹開來的效果。上海人也根據(jù)它的外形稱之為“梭子面包”。
記得當時食品店里一個成味羅宋面包售價0.09元,二兩糧票,甜味的要0.11元。如果請作坊加工要便宜一些,而且是新鮮出爐。
羅宋面包表面很硬,因為用的是標準粉,也就是后來所說的“黑面粉”,咸味,吃口極香。春游或秋游,父母經不住我軟磨硬泡,只得答應做500克面粉的面包,那是極端的奢侈行為,預算外的開支。
羅宋面包的好處是慢慢啃,可以消磨很長時間?,F(xiàn)在吃到的羅宋面包都用精白粉做,香味與韌勁都差多了。當然,面包作坊里是不可能給你放奶油的,如果要做甜的也行,放糖精。當時食糖是憑票供應的。
面包作坊偶爾還會出售一些面包頭子。據(jù)說附近住了一對從蘇聯(lián)留學回來定居的老夫妻,一個彈鋼琴,一個唱歌,他們吃慣了面包牛奶,但要求去掉他們咬不動的頭子。這些頭子就成了孩子的零食,賣得很便宜。在冬天,經西北風一吹,面包頭子硬得像石頭,能打死狗。有個同學買了帶到學校,送我一個,等老師轉過身在黑板上寫字,趕緊摸出來啃一點,真香!
上海人對面包懷有一種復雜的情愫。“十年動亂”結束后,“靜安面包房”出售法式面包,從早到晚要排隊,此種風景生動演繹了社會的巨大變革。如果今天有誰策劃一組文章,評選十個印象最鮮亮、最有持久記憶的上海新時期街頭即景,“靜安面包房”門前的長隊肯定入選。
如今,羅宋面包在淮海路的“老大昌”仍有供應,但是與過去的相比,加了太多的發(fā)酵粉和黃油,高級是高級了,口味不夠“羅宋”了。
與羅宋面包攜手而至的是羅宋湯。
不過,羅宋湯在上海的大面積出現(xiàn),應該在居民食堂、職工食堂和幼兒園。上世紀70年代,供應開始豐富了,羅宋湯的原料容易備齊,無非是卷心菜、牛肉、土豆,但關鍵是梅林罐頭廠出品的番茄醬在市場上成規(guī)模地現(xiàn)身。0.22元一小罐,砌磚似地摞在食品店的柜臺上,買回家可涂面包,可燒羅宋湯,可燒茄汁黃魚。上海人逮著機會就想品味生活,盡管生活依然是那么窘迫。所以在上海版的羅宋湯里,通常專供回族居民憑票購買的牛肉是沒法當作主料投放的,取而代之的是切絲的紅腸,山芋淀粉則取代了操作起來比較麻煩的油面粉。
內容龐雜、咸鮮帶酸的羅宋湯熱騰騰地來了。本土化吃法也不是與面包配套,而是當作湯來喝。三兩大米飯一碗羅宋湯,有萬山紅遍的視覺效果,相當豐盛啦!在單位食堂里誰都這么“西湯中喝”,不會搭配一只硬邦邦的羅宋面包。
直至20年后,我才從一本菜譜里得知,正宗的羅宋湯輔料里還應該有洋蔥、芹菜、胡蘿卜。后來在國外喝到了據(jù)說是莫斯科版的紅菜湯,紅菜頭唱主角,大塊牛肉一聲不響地幫襯著,湯色呈現(xiàn)晚霞般的玫瑰紅,湯面上還冰山似地浮著一小坨老酸奶,喝一口,酸得眉毛直抖,胃口大開。
如今,上海的煮婦都驕傲地宣稱自己會做一流的羅宋湯,也時常在家里蒙—下丈夫和孩子,當然,中國版的味道也不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