米麗宏
唐朝詩人賈島有詩:過橋分野色,移石動云根。
云有根嗎?
關于云根,古人三說,無不透著詩人氣質的萌:之一,云“觸石而出”,故石為云根;之二,云生于深山,云起之處自是云根;之三,僧寺,即云根,僧人四方游歷,就叫“云游”嘛。
可是,云聚云散,云舒云卷,無蹤無常,都像無根的事。
細想,何止是云呀,這世上,可有哪一種東西能夠永恒呢:若它流動,它會流走;若它存在,它會干涸;若它生長,它會凋零。
云,不過多出來一點悠悠逸世之味。
很喜歡臺灣作家龍應臺在《寂寞》一文中寫的云,那時,她蟄居山莊三十天,每天記錄落日下山的分秒,以及日落時與山棱碰觸點的移動。她看遠處山頭的一朵流云一點點飄過來,飄進窗口,進入客廳,把自己包裹;然后流向每個房間,分成小朵,從窗口飄出,再回歸山巒。
那白云不經邀約,如故友來訪,完了,招呼也不打一個,徑直飄走,真如幻境。這正是她所翻譯《紫杜鵑》中那句詩的例證:吾來看汝,汝自開落,緣起同一。
而我一介凡人,遲鈍之心很難翩然云游;老天厚顧,一朵秋日的蓬松大白云,曾那么倏忽飄進眼睛。那時我在老家南山上攀爬,至半山腰,一回頭,見對面山峰平緩處,白云布下了一大片暗影。那片影子,竟在緩緩地飄移!循著它往上看,就看到了那蓬碩大的云,雪白,松散,閑逸。襯著山的青,天的藍,有一種特殊的優(yōu)雅,它讓我癡癡沉醉。過不多久,它消失了,山間黯綠的投影也一并消逝。真正是,云聚云散瞬忽之間,只剩一片天空,在那兒空曠著。它曾生出那么漂亮的云,是不是只有我看到了呢?不會的。但也許只有我,對那蓬白云念念不忘。它的前世,是河水、江水,是屋檐下小水坑的雨水,植物經脈里流淌的汁水,春曉花蕊里的露水,如今,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已投影在我心……
我聽說過白云親舍這個詞,“仁杰赴并州登太行山,南望見白云孤飛,謂左右曰:‘吾親所居,在此云下。瞻望佇立久之,云移乃行?!?/p>
吾親在云下。喔,那縹緲之云,頓時便有了溫厚情味;白云在,至親在,無論天涯海角,都被頭頂上那白云一般的親情看護著、牽念著。
那云,豈能無根?
我也曾看到老者,寂然獨坐在冬日微醺的陽光下,臉上的溝壑里,息著陽光的碎影。這個老人,我是知道的,一生走南闖北,做過不少大事,村里面,第一輛豪華大巴是他開進來的,第一個柿子酒廠也是他籌建起來的。如今,其間浮沉悲歡,一并忘卻。他與人閑談,往昔一字不提,如老僧安然入定。
坐看云起,也便是這般忘卻榮辱、與歲月兩兩安好的境界吧。
你恰好來,我恰好在,剎那與剎那的交會,像云根,便是最牢穩(wěn)的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