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霞
呆子是小昌的綽號,“呆”字越方言發(fā)音似“nie”。小昌生來癡愚,做過不少呆事,流傳最廣的一樁,據(jù)說還是他小時候的故事。
那是盛夏的一個黃昏,男人小孩們紛紛下河游水,女人們忙了一天,照例闔上門,各自在家洗浴。偏有幾個壞肚的家伙找著小昌,偷偷囑咐給他一些話。這叫小昌格外高興。因?yàn)榇舻木壒?,同伴群里他總搭不上話,更少受到這樣的專門待見。他照著這幾個小子的吩咐,樂顛顛兒地進(jìn)了屋,走到他娘正在洗浴的房間門口,趴著門縫瞧了一會兒,又樂顛顛兒地跑出來,把看到的景象一五一十地說給那群擠眉弄眼的小子聽。
這樁趣聞很快播散開來。打那以后,他就成了人們眼中不折不扣的小昌呆子。
小昌長到大小伙兒的時候,既沒人上門說親,也沒有姑娘肯嫁他。而他自己竟也不曾流露出一點(diǎn)兒娶親的愿望。不久,他從一個單身的青年小伙兒,變成了一個獨(dú)身的中年男人。只是他的臉上仍舊掛著一副孩子的表情,見人依舊“嘿嘿”地憨笑。可惜不大有人理會他。只有小孩子偶爾和他玩笑,玩笑過了,還是跑得遠(yuǎn)遠(yuǎn)的。
唯有每年的農(nóng)忙兩季,卻是小昌大受歡迎的時節(jié)。此時家家最缺搶農(nóng)忙的人手,須趕在幾個大好的太陽天里,將稻子收割、打刈、過篩完畢。稍有延誤,不幸遇上雨水,或是連稻帶梗爛在田里,或是收到一半,卻給雨水漿濕,一季的辛苦白費(fèi)無數(shù)。
于是就有人家出錢去聘勞力。小昌身大力壯,心眼著實(shí),干起活兒來最不惜力,一時成了眾人爭聘的幫手。一家的農(nóng)事方罷,馬上有新的人家趕著跑到他家,約定明天的活計。起初總是他娘代為應(yīng)承下來,老人過世后,大家便直接找小昌約活兒。有的時候,他正挑著谷擔(dān),便給人攔在道上。他不懂得挑揀活計,約了便去,去了便狠做。雇主看在眼里,也不虧待他,工錢總是算得滿當(dāng)而爽利。
可惜農(nóng)事一過,漸漸地又不大有人理會他了。他一時未從前頭的熱絡(luò)里回過神來,見人還是“嘿嘿”地迎上去,一副相熟的神情,卻不再有人和他搭話。
只有我們一幫小孩子,偶爾還放開膽子捉弄他一回。遠(yuǎn)遠(yuǎn)地,看他擔(dān)著籮走過來了,蒲扇似的一只大手搭扣在扁擔(dān)前頭,另一手微張在身側(cè),隨著腳步用力前后晃動。我們伺在路旁,專等他走近了,攸地跳將出來,一齊大喊:“小昌呆子——”接著便“哄”的一下,四散而逃。
這樣的玩笑,我們卻只敢結(jié)伙兒來做。換成一個人的時候,看見小昌老遠(yuǎn)走來,總是慌忙躲開的多。我們害怕他的大手會冷不丁抽下來。
有一回,正是一個人走著,兜頭碰上小昌。我轉(zhuǎn)身要跑,卻見他并未舉起駭人的大手,倒是努力浮起一臉的笑,一副見到老朋友的模樣。我于是也大著膽子喊他一聲:“小昌?!睆拇耍灰吹轿?,遠(yuǎn)遠(yuǎn)地便走過來,憨笑點(diǎn)頭地跟我打招呼。
那一天,我跟一群女伴簇?fù)碇白?,小昌迎面而來,站定在旁,沖著我樂呵呵地笑。女孩子們奇怪地看看我,頓時叫我感到,結(jié)交這樣一個傻子是多么臉紅的一件事情。我于是冷冰冰地板起臉,裝作不認(rèn)識地走過去了。
那以后,我留了心眼兒,一見到小昌過來,便飛也似的避走開去。他的笑未及收回,傻站在那里。好在很快地,他也把我給忘了。偶爾再碰到,他的目光只是憨實(shí)而陌生地掠過。他已不記得我了。
秋天里,我回老家探親,聽到了小昌去世的消息。他沒有子女,葬禮是村里籌資幫忙安排的。小昌的去世并未激起村人多少談興,聽到的人,順口道一聲“,小昌沒了”,也算是對他的紀(jì)念。我問父親:小昌這么早沒了?父親說:近七十了,也不早了。這讓我有些意外。我的記憶里總還留著他憨笑站立的模樣,像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