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卜林 文美惠 任吉生
吉卜林:英國的巴爾扎克
十九世紀將要結(jié)束的時候,在倫敦出現(xiàn)了一位剛從印度歸來的年輕作家,他的作品以獨有的雄渾、粗獷的男子漢氣概、豐富的想象力以及神秘浪漫的東方情調(diào),給世紀末萎靡的英國文壇吹進了一股清新的空氣。他的詩歌和小說,使厭倦了維多利亞時期老一套作品的讀者為之耳目一新。幾乎是一夜之間,他便成了英國文壇上的知名人物,成了一顆耀眼的新星,受到各大文學(xué)刊物的熱情贊揚。有人稱他為“狄更斯的繼承人”,也有人把他譽為“英國的巴爾扎克”。1907 年,瑞典學(xué)院由于其“敏銳的觀察力、新穎的想象力、雄渾的思想和杰出的敘事才能”而授予他諾貝爾文學(xué)獎,使他成為英國獲得此項殊榮的第一位作家。這位年輕作家便是約瑟夫·羅德亞德·吉卜林。
蝙蝠蒙釋放了黑夜,
于是老鷹朗恩把它帶了回來—
牛群都被關(guān)進了牛棚和茅屋,
因為我們要恣意放縱直到黎明。
這是耀武揚威的時刻,
尖牙利爪巨鉗一齊進攻。
哦,聽那呼喚聲—祝大家狩獵成功,
遵守叢林法則的全體生物!
—《叢林夜歌》
這是西奧尼山谷一個非常暖和的夜晚,狼爸爸睡了一天,醒來已經(jīng)七點鐘了。他搔了搔癢,打了個呵欠,把爪子一只接一只舒展開來,好趕掉爪子尖上的睡意。狼媽媽還躺在那兒,她那灰色的大鼻子埋在四只滾來滾去嘰嘰尖叫的狼崽子身上。月亮的光輝傾瀉進了他們一家居住的山洞?!班粏?!”狼爸爸說,“又該去打獵了?!彼v身跳下山去,一個長著蓬松的大尾巴的小個子擋住了洞口,用乞憐的聲音說道:“祝您走好運,狼大王,愿您的高貴的孩子們走好運,長一副結(jié)實的白牙,好讓他們一輩子也不會想起這世界上還有挨餓的?!?/p>
他是一只豺狗—專門吃殘羹剩飯的塔巴克。印度的狼都看不起塔巴克,因為他到處耍奸計,搬弄是非,在村莊里的垃圾堆上找破布和爛皮子吃。但是他們也都怕他。因為塔巴克比叢林里任何一個生物都更容易犯瘋病,他一犯病,就會忘了他過去曾經(jīng)那么害怕別人,他會在森林里橫沖直撞,遇見誰就咬誰。就連老虎遇上小個子塔巴克犯瘋病的時候,也會連忙逃開躲起來,因為野獸們覺得最丟臉的事兒,就是犯瘋病。人類管這種病叫“狂犬病”,可是動物們管它叫“狄沃尼”—也就是“瘋病”,遇上了要趕緊逃開。
“好吧,進來瞧吧,”狼爸爸板著臉說,“可是這兒什么吃的也沒有?!?/p>
“在一頭狼看來,的確是沒有什么可吃的,”塔巴克說,“但是對于像我這么一個微不足道的家伙,一根干骨頭就是一頓盛宴了。我們這伙豺民,還有什么好挑剔的?”他一溜煙兒鉆進山洞的深處,在那里找到一塊上面帶點肉的公鹿骨頭,便坐下來美滋滋地啃起了殘骨。
“多謝這頓美餐,”他舔著嘴唇,接著又不懷好意地說,“大頭領(lǐng)謝利·可汗把狩獵場挪了個地方。從下個月起他就要在這附近的山里打獵了。這是他告訴我的?!?/p>
謝利·可汗就是住在二十英里外韋根加河畔的那只老虎。
“他沒有那個權(quán)利!狼爸爸氣呼呼地開了口,“按照‘叢林法則,他不預(yù)先通知是沒有權(quán)利改換狩獵場地的。他會驚動方圓十英里之內(nèi)的所有獵物的。而且我,我最近一個人還得獵取雙份的吃食呢?!?/p>
“他的母親管他叫‘瘸腿,不是沒有緣故的,”狼媽媽從容不迫地說道,“他打生下來就瘸了一條腿。所以他一向都只獵殺耕?!,F(xiàn)在韋根加河一帶村子里的老百姓都被他惹得冒火了,他又到這兒來惹我們這里的村民冒火。他自己倒好,回頭走得遠遠的,那些人準會到叢林里來搜捕他,還會點火燒著茅草,害得我們和我們的孩子無處藏身,只好離開這兒。哼,我們真得感謝謝利·可汗!”
“要我向他轉(zhuǎn)達你們的感激嗎?”塔巴克說道。
“滾出去!”狼爸爸怒喝道,“滾去和你的主子一塊打獵吧!這一晚你干的壞事已經(jīng)夠多了。”
“我這就走,”塔巴克不慌不忙地說,“你們可以聽聽,謝利·可汗這會兒正在下面林子里走動。其實我用不著給你們捎信來?!?/p>
狼爸爸側(cè)耳細聽,他聽見下面通往一條小河的河谷里有只氣沖沖的老虎在發(fā)出單調(diào)粗魯?shù)暮吆呗?。這只老虎什么也沒有逮著,而且,哪怕全叢林都知道這一點,他也不在乎。
“傻瓜!”狼爸爸說,“剛開始干活就那么吵吵嚷嚷的!難道他以為我們這兒的公鹿都像那些養(yǎng)得肥肥的韋根加小公牛一樣蠢嗎?”
“噓!他今晚捕獵的不是小公牛,也不是公鹿,”狼媽媽說,“他捕獵的是人。”哼哼聲變成了低沉震顫的嗚嗚聲,仿佛來自四面八方。這種吼聲常常會把露宿的樵夫和吉卜賽人嚇得暈頭轉(zhuǎn)向,有時候會使他們自己跑進老虎嘴里。
“人!”狼爸爸齜著滿口大白牙說,“嘿!難道池塘里的甲殼蟲和青蛙還不夠他吃的,他非要吃人不可—而且還要在我們這塊地盤上?”
“叢林法則”的每條規(guī)定都是有一定原因的,“叢林法則”禁止任何一頭野獸吃人,除非他是在教他的孩子如何捕殺獵物,而且即使那樣,他也必須在自己這個獸群或是部落的捕獵場地以外的地方去捕獵。這條規(guī)定的真實原因在于:殺了人就意味著遲早會招來騎著大象、帶著槍支的白人,和幾百個手持銅鑼、火箭和火把的棕褐色皮膚的人。那時住在叢林里的獸類全部得遭殃。而獸類自己對這條規(guī)定是這樣解釋的:因為人是所有生物中最軟弱和最缺乏自衛(wèi)能力的,所以去碰他們是不公正的。他們還說—說得一點也不假—吃人的野獸的毛皮會長瘌痢,牙齒會脫落。
嗚嗚聲愈來愈響,后來變成了老虎撲食時一聲洪亮的吼叫:“嗷嗚!”
接著是謝利·可汗發(fā)出的一聲哀號,一聲很缺乏虎氣的哀號。“他沒有抓住,”狼媽媽說道,“怎么搞的?”
狼爸爸跑出去幾步遠,聽見謝利·可汗在矮樹叢里跌來撞去,嘴里怒氣沖沖地嘟囔個不停。
“這傻瓜竟然蠢得跳到一個樵夫的篝火堆上,把腳燙傷了,”狼爸爸哼了一聲說,“塔巴克跟他在一起。”
“有什么東西上山來了,”狼媽媽的一只耳朵抖動了一下,說道,“準備好?!?/p>
樹叢的枝條簌簌響了起來,狼爸爸蹲下身子,準備往上跳。接著,你要是注意瞧他的話,你就可以看見世界上最了不起的事—一只狼在向空中躍起的瞬間,半路上收住了腳。原來他還沒有看清要撲的目標就跳了起來,接著,他又設(shè)法止住自己。
其結(jié)果是,他跳到四五尺高的空中,幾乎又落在他原來起跳的地方。
“人類!”他猛地說道,“是人類的小娃娃,瞧呀!”
一個剛學(xué)會走路的小娃娃,全身赤裸,棕色皮膚,抓著一根低矮的枝條,正站在他面前。從來沒有一個這么嬌嫩的帶著笑的小生命,在夜晚的時候來到狼窩。他抬頭望著狼爸爸的臉笑了。
“那是人類的小娃娃嗎?”狼媽媽問道,“我還從來沒有見過呢,把他叼過來吧?!?/p>
狼是習(xí)慣于用嘴叼他自己的小狼崽子的。如果需要的話,他可以用嘴叼一只蛋而不會把它咬碎。因此,盡管狼爸爸咬住小娃娃的背部,當(dāng)他把娃娃放在狼崽中間的時候,他的牙連娃娃的一點皮都沒有擦破。
“他真小呀!皮膚真光溜呀,啊,真大膽呀!”狼媽媽柔聲說道。小娃娃正往狼崽中間擠過去,好靠近暖和的狼皮?!鞍?!他跟他們一塊兒吃起來了。原來這就是人的娃娃。誰聽說過一頭狼的小崽子們中間會有個小娃娃呢?”
“我們有時聽說過這樣的事,可要說是發(fā)生在我們的狼群里,或是在我們身邊,那倒從沒有聽說過。”狼爸爸說道,“他身上沒有一根毛,我用腳一碰就能把他踢死??墒悄闱疲ь^望著我,一點兒也不怕?!?/p>
洞口的月光被擋住了,因為謝利·可汗方方的大腦袋和寬肩膀堵住了洞口。塔巴克跟在他身后尖聲尖氣地叫嚷道:“我的主人,我的主人,他就是打這兒進去的。”
“承蒙謝利·可汗賞臉光臨,”狼爸爸說,他的眼里充滿了怒氣,“謝利·可汗想要什么?”
“我要我的獵物。有一個人類的娃娃沖這兒來了,”謝利·可汗說,“他的爹媽都跑掉了,把他給我吧?!?/p>
正像狼爸爸說的那樣,剛才謝利·可汗跳到了一個樵夫的篝火堆上,把腳燒傷了,痛得他怒不可遏。但是狼爸爸知道洞口很窄,老虎進不來。就在這會兒,謝利·可汗的肩膀和前爪已擠得沒法動彈—一個人要是想在一只木桶里打架,就會嘗到這種滋味。
“狼是自由的動物,”狼爸爸說道,“他們只聽狼群頭領(lǐng)的號令,不聽隨便那些個身上帶條紋的、專宰殺牲口的家伙的話。這個人類娃娃是我們的—要是我們愿意殺他,我們自己會殺的。”
“什么你們愿意不愿意!這是什么話?憑我殺死的公牛起誓,難道真要我把鼻子伸進你們的狼窩來找回應(yīng)該屬于我的東西嗎?聽著,這是我謝利·可汗在說話!”
老虎的咆哮聲像雷鳴一般,震動了整個山洞。狼媽媽拋下了崽子們跳上前來,她的眼睛在黑暗里像兩個綠瑩瑩的月亮,直瞪著謝利·可汗,灼灼攝人。
“這是我,是拉克莎在回答。這個人類娃娃是我的,瘸鬼—他是我的!誰也不許殺死他。我要讓他活下來,跟狼群一起奔跑,跟狼群一起獵食。等著瞧吧,你這個獵取赤裸裸的小娃娃的家伙,你這個吃青蛙的家伙,殺魚的家伙,總有一天,他會來捕獵你的!你現(xiàn)在馬上給我滾開,否則憑我殺掉的大公鹿起誓——我可不吃挨餓的牲口——我可要讓你比你出世時瘸得更厲害地滾回你媽那兒去,你這叢林里挨火燒的野獸!滾開!”
狼爸爸驚異地呆立當(dāng)場。他幾乎已經(jīng)忘記了過去的時光,那時他和五頭狼決斗之后才得到了狼媽媽。她那時在狼群里被稱作“魔鬼”,那可完全不是簡單的恭維話。謝利·可汗也許能和狼爸爸對著干,然而他可不敢對上狼媽媽。他很明白,在這兒狼媽媽占據(jù)了有利的地形,而且一旦打起來,就定要和他拼個你死我活。于是他低聲咆哮著,退出了洞口,到了洞外,他大聲嚷嚷道:“每條狗都會在自己院子里汪汪叫,我們等著瞧狼群對收養(yǎng)人類娃娃怎么說吧。這個娃娃是我的,總有一天他會落進我的牙縫里來的,哼,蓬松尾巴的賊!”
狼媽媽氣呼呼地躺倒在崽子們中間。狼爸爸認真地對她說:“謝利·可汗說的倒是實話。小娃娃一定得帶去讓狼群看看。你真的是打算收留他嗎,孩兒他媽?”
“收留他!”她喘著粗氣說,“他是在黑夜里光著身子、餓著肚子、孤零零一個人來的,可是他一點兒不害怕!瞧,他已經(jīng)把我的一個小崽子擠到一邊去了。那個瘸腿的屠夫會殺了他,然后逃到韋根加,而村里的人會來報仇,把我們的窩都搜遍的!收留他?我當(dāng)然要收留他!好好躺著,不要動,小青蛙。噢,你這個毛克利—我要叫你青蛙毛克利?,F(xiàn)在謝利·可汗捕獵你,將來有一天會是你捕獵謝利·可汗?!?/p>
“可是我們的狼群會怎么說呢?”狼爸爸問道。
“叢林法則”十分明確地規(guī)定,任何一頭狼結(jié)婚的時候,都可以退出他從屬的狼群;但是一旦他的崽子長大到能夠站立起來的時候,他就必須把他們帶到狼群大會上去,讓別的狼認識他們。這樣的大會一般是在每個月月圓的那一天舉行。經(jīng)過檢閱之后,崽子們就可以自由自在地到處奔跑。在崽子們第一次殺死一頭公鹿以前,狼群里的成年狼絕不能用任何借口殺死一只狼崽。只要抓到兇手,就會立即把他處死。你只要略加思索,就會明白必須這么做的道理。
狼爸爸等到他的狼崽子們稍稍能跑點路的時候,就在舉行狼群大會的晚上,帶上他們,以及毛克利,還有狼媽媽,一同來到會議巖。那是一個布滿了大大小小的石塊和巨巖的小山頭,在那里連一百頭狼也藏得下。獨身大灰狼阿格拉,不論是力氣還是智謀,都算得上是全狼群的首領(lǐng)。這會兒他正直挺挺地躺在他的巖石上。在他下面蹲著四十多頭有大有小、毛皮不同的狼,有能單獨殺死一只公鹿、長著獾色毛皮的老狼,還有自以為也能殺死公鹿的三歲年輕黑狼。孤狼率領(lǐng)他們已有一年了。他在年輕的時候曾經(jīng)兩次掉進人類設(shè)置的捕狼陷阱,還有一次他讓人狠揍了一頓,被當(dāng)作死狼扔在一邊。所以他很了解人類的風(fēng)俗習(xí)慣。在會議巖上大家都很少吭聲。狼崽子們在他們父母圍坐的圈子中間互相打鬧,滾來滾去。時常有一頭老狼靜悄悄地走到一頭狼崽跟前,仔細地打量打量他,然后輕手輕腳走回自己的座位。有時某個狼媽媽會把她的崽子往前推到月光下面,免得他被漏掉了。阿格拉在他那塊巖石上喊道:“大家都知道咱們的法則—大家都知道咱們的法則。好好瞧瞧吧,狼群諸君!”
那些焦急的媽媽們也急忙跟著叫嚷:“仔細瞧瞧啊—仔細瞧瞧,狼群諸君!”
最后,時候到了,狼媽媽脖頸上的鬃毛直豎了起來,狼爸爸把“青蛙毛克利”—他和狼媽媽是這樣叫他的—推到圈子中間。毛克利坐到那里,一邊笑著,一邊玩著幾顆在月光下閃爍發(fā)亮的鵝卵石。
阿格拉一直沒有把頭從爪子上抬起來,他只是不停地喊著那句單調(diào)的話:“好好瞧瞧吧!”巖石后面響起了一聲甕聲甕氣的咆哮,那是謝利·可汗在叫嚷:“那崽子是我的。把他還給我。自由的獸民要一個人類娃娃干什么?”阿格拉連耳朵也沒有抖動一下,只是說:“好好瞧瞧吧,狼群諸君!自由的獸民只聽從自由的獸民的命令,別的什么命令都不聽。好好瞧瞧吧!”
底下響起了一片低沉的嚎叫聲,一頭四歲的年輕狼用謝利·可汗提出過的問題責(zé)問阿格拉:“自由的獸民要一個人類娃娃干什么?”“叢林法則”規(guī)定:如果狼群對于某個崽子被接納的權(quán)利發(fā)生了爭議,那么,除了他的爸爸媽媽,至少得有狼群的其他兩個成員為他說話,他才能被接納入狼群。
“誰來替這個娃娃說話?”阿格拉說,“自由的獸民里有誰出來說話?”沒有人回答。狼媽媽做好了戰(zhàn)斗的準備,她知道,如果事情發(fā)展到非得搏斗一場的話,這將是她這輩子最后一次戰(zhàn)斗。
這時,唯一被允許參加狼群大會的異類動物巴魯用后腳直立起來,咕噥著說話了。他是只老是打瞌睡的棕熊,專門教小狼崽們“叢林法則”。老巴魯可以自由來去,因為他只吃堅果、植物塊根和蜂蜜。
“人類娃娃—人類娃娃?”他說道,“我來替人類娃娃說話。人類娃娃不會傷害誰。我拙嘴笨舌,不會說話,但是我說的是實話。讓他跟狼群一起奔跑好了,讓他跟其他狼崽子一樣加入狼群吧。我將親自來教導(dǎo)他?!?/p>
一道黑影跳進圈子里,這是黑豹巴希拉,他渾身的皮毛都是黑色的,在亮光下面顯出波紋綢一般的豹斑。大伙都認識巴希拉,誰都不愿意招惹他,因為他像塔巴克一樣狡猾,像野水牛一樣兇猛,像受傷的大象那樣不顧死活??墒撬纳ひ魠s像樹上滴下的野蜂蜜那么甜潤,他的皮毛比絨毛還要柔軟。
“噢,阿格拉,還有諸位自由的獸民,”他愉快地柔聲說道,“我沒有權(quán)利參加你們的大會,但是‘叢林法則規(guī)定,如果對于處理一個新的崽子有了疑問,可還不到把他殺死的地步,那么這個崽子的性命是可以用一筆錢買下來的。法則并沒有規(guī)定誰有權(quán)買,誰無權(quán)買。我的話對嗎?”
“好哇!好哇!”那些經(jīng)常餓肚子的年輕狼喊道,“讓巴希拉說吧。這崽子是可以贖買的,這是法則?!?/p>
“我知道我在這兒沒有發(fā)言權(quán),所以我請求你們準許我說幾句。”
“說吧!”二十條嗓子一齊喊了起來。
“殺死一個赤裸裸的小娃娃是可恥的。何況他長大了也許會給你們捕獵更多的獵物。巴魯已經(jīng)為他說了話?,F(xiàn)在,除了巴魯?shù)脑?,我準備再加上一頭公牛,一頭剛剛殺死的肥肥的大公牛,就在離這兒不到半英里的地方,只要你們按法則規(guī)定接受這個人類娃娃。怎么樣,這事難辦嗎?”
幾十條嗓子亂哄哄地嚷嚷道:“有什么關(guān)系?他會被冬天的雨淋死,他會被太陽烤焦的。一只光身子的青蛙能給我們帶來什么損害呢?讓他跟狼群一起奔跑吧。公牛在哪里,巴希拉?我們接納他吧。”接著響起了阿格拉低沉的喊聲:“好好瞧瞧吧—好好瞧瞧,狼群諸君!”
毛克利還在一心一意地玩鵝卵石,他一點兒也沒留意到一只接著一只的狼跑過來仔細端詳他。后來,他們?nèi)枷律饺フ夷穷^死公牛去了,只剩下阿格拉、巴希拉、巴魯和毛克利自己家的狼。謝利·可汗仍然在黑夜里不停地咆哮。他十分惱怒,因為狼群沒有把毛克利交給他。
“哼,就讓你吼個痛快吧,”巴希拉在胡子掩蓋下低聲說道,“總有一天,這個赤裸的家伙會讓你換一個調(diào)門嚎叫的,否則就算我對人類的事情一竅不通?!?/p>
“這件事辦得不錯,”阿格拉說道,“人和他們的崽子都是很聰明的,以后他很可能成為我們的幫手。”
“不錯,到急需的時候,也許他真能成個幫手。因為誰都不能永遠當(dāng)狼群的頭領(lǐng)?!卑拖@f。
阿格拉沒有回答。他在想,每個獸群的領(lǐng)袖都有年老體衰的時候,他會愈來愈衰弱,直到最后被狼群殺死,接著會出現(xiàn)一個新的頭領(lǐng)。然后,又輪到這新的頭領(lǐng)被殺死。
“帶他回去吧,”他對狼爸爸說,“把他訓(xùn)練成一個合格的自由獸民?!?/p>
于是,毛克利就這樣憑著一頭公牛的代價和巴魯?shù)脑挶唤蛹{進了西奧尼的狼群。
現(xiàn)在我要請你跳過整整十年或者十一年的時間,大家自行去想象這些年里毛克利在狼群中度過的美好生活吧。因為要是把這段生活都寫出來,那得寫好幾本書呢。他是和狼崽子們一塊兒成長起來的,當(dāng)然,在他還是孩子的時候,他們就已經(jīng)是成年狼了。狼爸爸教給他各種本領(lǐng),讓他熟悉叢林里一切事物的含義,直到草兒的每一聲響動,夜間的每一股溫暖的風(fēng),頭頂上貓頭鷹的每一聲啼叫,在樹上暫時棲息的蝙蝠腳爪的抓搔聲和一條小魚在池塘里跳躍發(fā)出的濺水聲,他都能明明白白地分辨清楚,就像商人對他辦公室里的事務(wù)一樣熟悉。他在不學(xué)習(xí)本領(lǐng)的時候,就待在陽光下睡覺,吃飯,吃完又睡。當(dāng)他覺得身上臟了或者熱了的時候,他就跳進森林的池塘里去游泳。他想吃蜂蜜的時候(巴魯告訴他,蜂蜜和堅果跟生肉一樣美味可口),他就爬上樹去取。他是從巴希拉那里學(xué)會怎么取蜜的。巴希拉會躺在一根樹枝上,叫道:“來吧,小兄弟。”起初,毛克利像只懶熊一樣死死摟住樹枝不放,但是到后來,他已經(jīng)能在樹枝間攀緣跳躍,像灰人猿一樣大膽。狼群開大會的時候,他也參加。他發(fā)現(xiàn)如果他死死地盯著某一頭狼看,那頭狼就會被迫垂下眼睛,所以他常常緊盯著他們,借以取樂。有時候他又幫他的朋友們從腳掌心里拔出長長的刺,因為扎在狼的毛皮里的刺和尖石頭碴兒使他們非常痛苦。黑夜里他就下山走近耕地,非常好奇地看著小屋里的村民們。但是他不信任人,因為有次巴希拉指給他看一個在叢林里隱蔽得非常巧妙的裝著活門的方匣子,他差點兒走了進去。巴希拉說,那是陷阱。他最喜歡和巴希拉一塊兒進入幽暗溫暖的叢林深處,懶洋洋地睡上一整天,晚上則去看巴希拉怎么捕獵。巴希拉餓了的時候,見獵物便殺,毛克利也和他一樣,但只有一種獵物他們是不殺的。毛克利剛剛懂事的時候,巴希拉就告訴他,永遠不要去碰牛,因為他是用一頭公牛為代價加入狼群的?!罢麄€叢林都是你的,”巴希拉說,“只要你有氣力,愛殺什么都可以,不過看在那頭贖買過你的公牛的份上,你絕對不能殺死或吃掉任何一頭牛,不管是小牛還是老牛。這是‘叢林法則?!泵死簿驼\心實意地服從了。
就這樣,毛克利像別的男孩一樣壯實地長大了,他不知道他正在學(xué)很多東西。他活在世上,除了吃的東西以外,不用為別的事操心。
有一兩回狼媽媽曾經(jīng)對他說,一定要提防謝利·可汗這家伙,她還對他說,有一天他一定得殺死謝利·可汗。但是,盡管一只年輕的狼會時時刻刻記住這個忠告,毛克利卻把它忘了,因為他畢竟只是一個小男孩—不過,要是他會說任何一種人的語言的話,他會把自己叫作狼的。
(選自《奇幻森林》,人民郵電出版社出版,童趣出版有限公司編譯)
我了解吉卜林的書……它們對于我來說從來不會變得蒼白,它們保持著繽紛的色彩,它們永遠是新鮮的。
—美國著名作家馬克·吐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