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勝應(yīng)
椿樹做的小床。長一米八,寬一米五,是二十年前爺爺為慶祝我上學(xué),特意雇人上門量身打造。一頓飯,一盤胡蘿卜炒肉絲,西紅柿炒雞蛋,煎豆腐,炒白菜,半只燉雞,一壺?zé)啤钅窘吵缘脻M嘴油膩,喝得紅光滿面。等我和弟弟上桌子的時候,只見杯盤狼藉??粗液偷艿軤幭葥屩€殘留幾根胡蘿卜絲的盤子,爺爺流了眼淚。安慰我們說,下次一定管夠。這一等,就是三年。那是我考取了初中。爺爺非常高興,賣掉了兩擔(dān)新谷,買回三斤豬肉。雖然很香,但卻找不到三年前的味道。看我們兄弟倆低頭拱飯,爺爺偷偷地流著淚。我打心底就發(fā)誓,一定要活出一個模樣來??上?,三年后的中考,我以幾分之差,無緣中專。那時候的爺爺,身體每況愈下。弟弟將進(jìn)入初中,我決定跟隨叔伯們南下福建打工。爺爺雖然不忍,但也沒有拒絕。他一輩子不喜歡認(rèn)命,但也不得不偶爾認(rèn)命一次。就像我的父母在替別人家蓋新房一樣,那么多人沒事,偏偏他們夫妻倆,雙雙被倒塌的磚塊砸中。
空調(diào)十六度。身下墊著竹制的精細(xì)涼席,身上蓋著薄薄的毛毯。紅玉背靠著我沉睡。真熱,真他媽的熱,我想。深夜,我輾轉(zhuǎn)難眠。紅玉起來上衛(wèi)生間,不滿地嘀咕,大半夜還不睡,明天還得趕工。我心里異常煩躁,第一次對她大聲吼,就知道趕工,不是有人做嗎?多我一個不多,少我一個不少。老子精力充足,想什么時候睡就什么時候睡,礙你何事?張大寶,你吃錯藥了,竟然敢吼老娘。要不是老娘,你現(xiàn)在還不知道在哪個破工廠受罪。你這沒良心的。紅玉氣急撲過來扭打。我一腳踹了過去。肥胖的紅玉,像球一樣,滾下了床,落地后發(fā)出了一聲悶哼。隨后是嚎啕大哭。我沒有起身安慰,而是取出硬玉溪,點了一支。吐了幾口煙霧,我才像沒有發(fā)生任何事一樣地說,我要回老家一趟??拗募t玉聽見我說要回老家,馬上不哭了,警惕地問,回去做什么?回去多久?什么時候回去?我看了她一眼,爺爺過世了,我得去奔喪。紅玉雖然蠻橫,但也知道大是大非,知道我是誰帶大的。爺爺突然離世,她似乎也被我的悲傷感染了,馬上黏過來安慰我,給我備資金,叫我回家該花的地方一定要花,要讓爺爺體面地離開。紅玉沒有說跟我一起回的意思,其實我也沒有想帶她回去。鄉(xiāng)親們的流言蜚語不把我淹死才怪。
爺爺?shù)膯适掠商貌钢鞒?,三年前就光榮成為人民教師的弟弟,配合著把各項事務(wù)安排得井井有條。我的歸來,無疑是悲傷中的一絲喜悅。當(dāng)然,這絲喜悅,很快就被悲傷扼殺。看著鄉(xiāng)親們忙前忙后的幫襯,我內(nèi)心流過一陣陣暖流。還是小地方好,人都是有血有肉的,心不是鐵做的,也不是豆腐做的,而是肉做的。就連以前爺爺?shù)米镞^的人,在這時候,也紛紛趕來幫忙,送爺爺最后一程。在這里,死者為大。生前再大的仇恨,也會跟隨人的死亡而煙消云散?;貋淼谝患拢乙痪湓挷徽f,扔下包裹,直奔堂屋的靈堂,直挺挺地跪倒在地,喊了三聲,爺爺不肖子孫張大寶回來了。一邊喊,一邊磕頭。眼淚忍不住就默默地流了出來。我絲毫感覺不到額頭已經(jīng)被磕出血來了。若不是堂伯父阻止我,我一定會磕暈過去。中午飯后,我才逐一地和長輩們、伙伴們打招呼。抑揚(yáng)頓挫、字正腔圓的普通話,讓大家多了異樣的眼神。見面招呼完畢,我跟隨陰陽先生去后山擇地。地?fù)窈煤?,剛到屋,就被堂伯父給拉去了院外的墻角。堂伯父很認(rèn)真地提醒我,大寶啊,你怎么操著滿口的外地話,你怎么不說我們這里的話。你這樣子,像什么樣兒啊。大家都在議論,說你在外混出息了,忘本了。要是你爺爺泉下有知,能夠安靜地走嗎?
躺在小木床上,吹著小電扇,開著五瓦的小燈,我輾轉(zhuǎn)難測。在這夏日炎炎的季節(jié),蓋著嶄新的棉被,卻沒有感覺到一絲的熱度。好像此刻正是隆冬,外面大雪正下。堂伯父下午提醒我的事,一直在我的腦海里縈繞。但無論如何,我始終改不了口音。我這不是第一次為說話倍感難安了。記得九八年春節(jié),在和爺爺?shù)艿艹酝昴暌癸埡?,我就帶著簡單行李,去了隔壁?zhèn)二姨家。在二姨家過了年三十,第二天清晨,就跟隨二姨夫坐上了南下的班車。到了湖南的吉首,排隊幾個小時,終于買到了火車票。然后在株洲轉(zhuǎn)車,又排隊買了幾個小時的票,這才坐上去福州的車。到了福州后,又坐了幾個小時的客車。歷經(jīng)二三十個小時,我和二姨夫終于抵達(dá)了福建泉州。二姨夫在刺桐路為一個養(yǎng)牛小老板喂養(yǎng)奶牛。吃住在牛圈對面,一個臨時搭建的小窩棚,四周都是高大的樓房,想進(jìn)去,還得經(jīng)過一個破舊的鐵門。鐵門長年上鎖,進(jìn)出鐵門得自備鑰匙。二姨夫雖然有鑰匙,但也不可以隨意交給他人。更悲哀的是,老板瞧不起我的小身板,還認(rèn)為我是童工,拒絕雇傭我,并且警告二姨夫,趕緊把我送走。迫于無奈,二姨夫只得把我交給他的一個老鄉(xiāng)。我在二姨夫那兒住了一夜,第二天就跟隨他去了北峰鎮(zhèn)的群石村。那兒有許多小廠,多是一些小老板在市里的大廠接活兒來加工,掙取一些小利潤。這些加工廠都是做陶瓷工藝的。所謂的陶瓷,就是用泥巴燒成各種各樣的物品,和老家燒磚、瓦、壇子是一樣的道理。只是這里燒成的,多是一些小動物和一些生活用品,比如小鴨、小雞、小狗或者圓形的小罐子、煙灰缸等等。我們則在這些陶瓷土坯上面涂抹色彩,讓它們形象豐滿起來。
二姨夫的老鄉(xiāng)叫萬軍,是一個二十來歲的小伙子,個子不高,皮膚黝黑,五官輪廓比較清秀,在小廠里很受大家喜歡。其實大家喜歡他還有另外一個重要原因:他是小廠里的質(zhì)檢員。所有完工的產(chǎn)品,都需要他的檢驗才算合格。因為初次涉及陶瓷,我心里有些畏懼,但在萬軍親手指導(dǎo)下,我很快就熟悉了。其實我很喜歡這個活兒,因為我初中的時候就特別喜歡畫畫,對描畫有天賦。當(dāng)時我中考填報的就是一所藝術(shù)師專,如果不是因為從來沒有涉及顏料,我的色彩考試也不會一塌糊涂,以致于最終以幾分之差失敗。通過幾天在壞土坯上的學(xué)習(xí),我很快就熟能生巧起來。由于繪畫功底好,像一些高難度的線條、眼睛,我也能夠很美地畫出來。萬軍瞧見大喜,馬上把這喜訊告訴了老板。老板當(dāng)場驗證,叫我現(xiàn)場繪畫。見我表現(xiàn)優(yōu)異,立即委以重任。剛好老板接了一批唐老鴨的產(chǎn)品,眼睛的繪畫是一大障礙。廠里多是一些學(xué)徒和年級大的婦女,手腳不靈活,眼睛畫出來非常難看。像這樣的動物,最關(guān)鍵的地方就是眼睛。眼睛活了,動物就活了。
得到老板的肯定,我很激動,加班加點地干了起來。很快一個月就過去了,也到了結(jié)算工資的時刻。老板娘一個一個地叫去辦公室,輪到我的時候,看著年輕漂亮的老板娘,我顯得十分拘束,站在辦公桌面前,不敢坐下,也不敢抬頭看對方,只是低著頭,雙手揉捏著自己的衣角。老板娘笑著說,小四川,你很害羞喲。對于小四川這個稱呼我沒有反對。九七年重慶直轄獨立,我并沒有更多的感覺。廠里好幾個四川人,只有我有這個榮幸,反而讓我有些小竊喜。我,我……我頓時結(jié)巴了起來,不知道如何回答對方。不是我找不到語言,而是我不知道如何發(fā)音,才能夠讓對方聽懂。老板娘似乎有意打趣我。她用她那雙明亮的眼睛,緊緊地盯著我問,你,你什么???我,我……我仿佛喉嚨被巨石堵住了,就是說不出話來。老板娘見我臉蛋緊張得通紅,知道不能夠繼續(xù)打趣我了,便把錢遞給我,叫我數(shù)數(shù),三百八十元,數(shù)目對了,就在收據(jù)上簽字。我倉皇簽下自己的名字,哪里敢去數(shù)錢,轉(zhuǎn)身就想離開。老板娘起身叫我,很認(rèn)真,也顯得關(guān)切地說,小四川,你得和萬軍他們學(xué)學(xué)普通話。我嗯了一聲,轉(zhuǎn)身彎腰表示感謝,便快速地逃離了辦公室。
萬軍見我想說普通話,頓時笑了。你小子,總算開竅了。普通話有那么難嗎?你仔細(xì)想想,我們說的是四川話,我們只要說慢一點,是不是別人也能夠聽懂?我想想,好像是這樣一回事,點了點頭。萬軍又道,你只要把聲音稍微變一些,就和說普通話差不多了。我按照萬軍的說法試了又試,可惜還是不行。只有一些簡單的句子,說出來有點普通話的味兒。萬軍見我方言根深蒂固,也懶得再繼續(xù)指導(dǎo)我了。我想想,反正廠里大多都是老鄉(xiāng),說不說普通話無所謂,也就不再那么刻意了。我甚至想,我雖然不會說普通話,但憑借我的能力,老板也不會開除我。就這樣很快過去了半年。半年時間內(nèi),來了一些人,也走了一些人。因為是暑假,村里的一些放暑假的學(xué)生紛紛前來廠里做活,賺取一些零花錢。那時候的我,已經(jīng)是廠里的技術(shù)骨干了,不僅參與色彩的調(diào)配,還參與部分產(chǎn)品的檢驗。有一天,來了一個和我年紀(jì)差不多大的漂亮女子,老板親自囑托由我?guī)?。我?nèi)心有些激動,也有些慌張。這女子一米六五左右,身材高挑,且不像當(dāng)?shù)仄渌右粯悠つw黑。她的皮膚很白,看起來水嫩水嫩的,讓人看了一眼還想再看。女子很熱情,主動和我打招呼,還伸出手來和我握手。我出于羞澀,只象征性地伸出沾滿顏料的左手,示意對方,手臟,不方便。女子叫高邦,就在隔壁高厝村,是市里一個職業(yè)中專的在校學(xué)生。暑假太長,她閑著無事,就來廠里做活兒。她還告訴我,她家里也有加工廠,不過是做鞋的。做鞋容易傷手,她一個大美女,自然不愿意去做那樣的事。對于這樣的一個大美女,放到現(xiàn)在來說,就是一個白富美了。她不排斥我這樣一個打工者,自然贏得了我的好感。
幾天相處下來,高邦突然意識到我不會說普通話。她好像找到了自己的優(yōu)勢,終于可以反過來教我了。有天完工完得早,她沒有著急回家,而是把我叫住,說要和我聊聊。我忙說,有什么好聊的,你快回家吧!我去爬清源山呢!高邦道,不允許。帶點撒嬌的味道。那神態(tài),看得我有些癡了,內(nèi)心跳得很厲害,臉蛋情不自禁地紅了。我有點傻乎乎地,嗯嗯地回著對方,卻不敢看她。她笑了起來,輕聲對我說,你害羞了。我忙道,哪里,我熱的,你不覺得今天好熱嗎?高邦知道適可而止,她附和著,今天都快40度了,確實很熱,不過,再熱,我也得和你談?wù)?。我想和你說個事兒,你答應(yīng)我,別生氣好不好?我大方道,說吧,不生氣。她道,你是不是說不來普通話???我沒有想到對方還是引到了這事,承認(rèn)吧,覺得丟臉;不承認(rèn)吧,自己好像是真的說不來,便沒有吭聲,點了點頭。要不,我教你說普通話吧。你教我?怎么,小瞧我了不是?我保證教會你。我說好啊。高邦自以為教我說普通話是件簡單的事兒,一個下午,我連幾個簡單的句子都說不出來,她非常郁悶。但說出來的話,猶如潑出去的水,是收不回去的。高邦決定了,每天都要教我一會兒。做活兒的時候,她也不忘用普通話和我交流、對話,可惜我就是死腦筋,就是轉(zhuǎn)不過彎兒,始終進(jìn)入不了大門。眼看開學(xué)將近,高邦也焦急了起來。她甚至對我下了狠招,很鄭重地告訴我,如果我學(xué)會了,她給我介紹女朋友。因為時間相處比較長了,我和她之間幾乎沒有陌生感,變得十分熟稔。我開玩笑說,還不如把你介紹給我。高邦竟然面色不改地說,行啊,只要你學(xué)會說普通話。見對方滿口答應(yīng),我很興奮。就算對方?jīng)]有時間教我,我也自己練習(xí),向萬軍他們請教??上?,還是突破不了那道壁障。高邦也有些失落,不知道是她沒有教會我的原因,還是做不成我女朋友的原因,總之,在她離開工廠回學(xué)校的前一天,她和我耍了小脾氣,說以后不理我了。這讓我手腳無措,心里有點酸楚感。
高邦的離開,讓我失落好長時間。這種感覺在我讀初中的時候也體驗過,那是我的一個叫李英的美女同桌。懵懂當(dāng)中,我給對方寫信,和對方約會。只要她不理我,我就會難過,倍感失落。那種感覺和高邦離開帶給我的感覺是一樣的。甚至高邦的離開,帶來的失落感更強(qiáng)烈。我知道自己愛上對方了,但想到自己的身份,我最終搖搖頭壓制了那份感情。時間繼續(xù)飛快地流逝。到了當(dāng)天,二姨夫突然來廠里找我們,說他四十五歲的生日快到了,盛情邀請萬軍和我去他那兒做客。那天我們?nèi)缂s前去,到場的時候,已經(jīng)有許多老鄉(xiāng)都到了。當(dāng)然,這些都是我不認(rèn)識的,畢竟二姨夫和我不同鄉(xiāng)鎮(zhèn)。萬軍和他們非常熟悉,有的甚至一起長大。大家許久不曾見面,顯得十分親熱,敞開肚子喝酒,很快就喝得醉醺醺的。酒后誰也沒有著急離開的意思,聚在一起打牌,因為人多的關(guān)系,最終商定扎金花。我對打牌不感興趣,就在二姨夫的小床上休息。等到傍晚醒來。一打聽才知道,萬軍輸慘了,好像有四五千元。那個時候每個月的工資最多也才五百來元,一年也才幾千。萬軍相當(dāng)于把一年的酬勞都輸了。他其實沒有那么多現(xiàn)錢,大部分都是在二姨夫他們那兒借的。因為輸多了,心情不好,晚飯也不吃,一個人回去了。我雖然有點怪萬軍走的時候不叫我,但想到他輸了那么多,心里難受,我也沒有怪他,反而同情他,為他難過。因為回去要走很長一段路,加上喝酒頭暈,沒有食欲,我也沒有吃晚飯,和二姨夫等人打過招呼,也離開了?;氐綇S里,萬軍一個人躺在床上抽煙,發(fā)呆,見我回來了,也沒有招呼。我想安慰他幾句,又深怕他更加難過。好在廠里吃飯是不要錢的,抽煙也可以在廠門口的小賣部賒欠。萬軍第二天就從賭博的陰影走出來了,繼續(xù)干著活。見他像沒事一樣,我也放心了。
沒有想到的是,月底結(jié)算工資的當(dāng)天夜里,萬軍偷偷地卷了廠里幾個工人的工資,半夜逃跑了。第二天清晨,我還在睡覺,就被那幾個工人揪住,要扭送我去派出所,說我和萬軍是同謀。我當(dāng)然打死不承認(rèn),但萬軍卷鋪蓋偷跑的事,絕對和偷錢有關(guān)系。唯有我和萬軍是唯一真正老鄉(xiāng)關(guān)系,也是萬軍把我介紹過來的,我自然成為了他們發(fā)泄的對象。這事被老板知曉了。老板也為這事痛心,但還是為我說話,畢竟我也不知道萬軍會做出這樣的事情。我知道老板為我說話,一方面是我真的無辜,另一方面,是我的能力在那兒。要是我被逼走了,廠里的活兒就耽擱了,到時候,老板損失就大了。為了安撫大家,老板私人掏錢,給每個被偷的工人補(bǔ)貼了兩百元,那些人才沒繼續(xù)鬧下去。這事雖然平息了,但我內(nèi)心的不安始終無法排除,特別是接下來的日子,那幾個人對我十分仇視,還揚(yáng)言要找機(jī)會報復(fù)我。眼見年關(guān)越來越近,我十分擔(dān)心,大家忙著回去過春節(jié)的時候,有人會在臨走前收拾我。想著我現(xiàn)在的本事,在其他工廠也可以謀生,我決定跳槽,換一個工廠做。想法一旦滋生,就再也難以控制。一個禮拜后,我借口家里爺爺生病需要錢,找老板娘支取了兩百元。老板娘也沒有二話,直接拿了三百元給我,還吩咐我,停下手中的活兒,先去給家里寄錢。老板娘的關(guān)心讓我很感動,但我還是選擇了離開。離開前,我寫了一封感謝信,放到老板娘辦公室門口就匆匆地走了,也不知道,老板是否認(rèn)真看了我的感謝信。其實,看了又有什么意義呢?他們需要我的,不是感情,而是技術(shù)。
離開群石村小工廠,我幸運(yùn)地在后茂找了一個比原來還大一些的陶瓷加工廠。這加工廠還有個名字,叫華光陶瓷工藝廠。這里也有幾個老鄉(xiāng),沒有多久我就和他們熟悉了。聽他們說,老板是個離婚女人,模樣長得不錯,就是有些胖,好像是一個有錢人家的兒媳婦,因為不能生育,被人家拋棄了,后來拿了一些錢,自己在這里辦了加工廠。不過,這不是她生錢的主要門路,據(jù)說她在市區(qū)還有個門面,她長期在那兒做化妝品生意。加工廠一直都由一個江西的男子打理,私底下大家都在謠傳兩人是情人關(guān)系,不過,真實情況不得而知。其中一個叫楊明的老頭笑著打趣我,老板特別喜歡帥氣的小年輕,你的模樣非常合適,說不定你被她看中,轉(zhuǎn)眼就發(fā)達(dá)了。對于楊老頭的打趣我嗤之以鼻。我是那樣的人嗎?但初來乍到,我也沒有過于表露臉色,只是笑著說,她怎么可能看得上我,我連普通話都說不來。幾個老鄉(xiāng)都驚訝地看著我,你可是讀過書的,怎么說不來普通話呢?特別是楊明,他拍拍胸脯說,瞧,我大字不識一個,照樣說得順溜。楊老頭確實沒有說大話,他的普通話,方言音比那幾個年輕點的更少。我萬分尷尬。我一直在思考,為什么我就是改變不了呢?對于我們說四川話的人來說,只要把音調(diào)稍微變化一下就是普通話了。來到華光廠,每天夜晚睡覺時,我都會在心里默默地說著話兒,感覺每個音都很準(zhǔn),比普通話還普通話,可惜說出來就是變樣。
日子在無聊、繁瑣中流過。半個月后,我見到了傳說中的老板。身穿一條黑色的緊身牛仔褲,上身穿著一件帶毛的皮衣,很好地把她一米七左右的高個凸顯了出來。不過,從那比較凸的腰身來看,她比較胖,屬于豐滿類型的女人。臉蛋不算很漂亮,但也屬于小美女范疇。特別是渾身上下散發(fā)著的成熟女人味道,瞬間就吸引了我。她進(jìn)了工廠就把我叫去辦公室。她叫我坐下,像警察審犯人一樣地審問我,現(xiàn)在多少歲,叫什么名字,讀過幾年書,哪里人等等。我有些忐忑地知無不答。問完了,她突然附身過來,挑逗地看著我說,你覺得我美嗎?我結(jié)巴著說,美,很美。說完我緊張得渾身冒汗??次疫@緊張模樣,老板放肆地笑了起來,肆無忌憚的,胸前的肉,抖得厲害。她說,你果然不會說普通話,看來方剛那家伙沒有騙我。你怎么不會說普通話呢?很有意思。這樣吧,姐姐教你好不好?我嚇了一跳,連忙說不敢。她說,就這樣定了,我會經(jīng)常過來,到時候你就跟我學(xué)普通話。
離開辦公室,從老鄉(xiāng)口中我才知道這個女人叫紅玉。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要教我講普通話,好像她沒事做一樣。我不敢把這些事情告訴老鄉(xiāng),怕他們嘲笑我。就算我沒有說,被紅玉叫去辦公室,依然被他們打趣了一段時間。他們說,我要發(fā)達(dá)了,被老板看中了。我經(jīng)常在想,難道她真的看中我了?要不然她也不會問我,她漂亮不漂亮。也不會提出教我說普通話。我心里有些不安,想離開這里??墒悄觋P(guān)要到了,我離開這里,又去哪里找這樣一個適合安身的工廠呢?我狠下心來,走一步算一步,船到橋頭自然直,等真正到那天再說。經(jīng)過和紅玉的相處,我發(fā)現(xiàn)事實并不是大家所說的那樣。她只是生活寂寞,想找個人說說話兒。至于那小江西方剛,也并不是她的什么情人。她只是分身乏術(shù),不得不把工廠交給一個外人管理。紅玉是打算真的教我說普通話,見通過對話教不了我,她還去咨詢了一些朋友。最后她找到了個方法,不知從哪里找來幾本初中語文教材,叫我空閑下來就放開嗓子大聲讀書,她還親自教我一字一句地念。不知道為什么,讀書,我的發(fā)音很端正,字正腔圓的,很標(biāo)準(zhǔn)的普通話。紅玉非常驚訝,似乎看到了曙光,便教得更認(rèn)真了起來,甚至有時候,店鋪也不開,跑來教我。這讓我十分感動。受她的邀請,那年我留在了泉州,沒有回家過春節(jié),也沒有因為遠(yuǎn)在異鄉(xiāng)而感覺到孤單。紅玉帶著我去了很多地方玩,還帶我去惠安看了海。在她不厭其煩的指導(dǎo)下,我終于會說普通話了。紅玉驚喜地忍不住抱著我轉(zhuǎn)了一個圈兒。我就像個木偶一樣,任由她抱著。
紅玉仿佛認(rèn)定了我這個弟弟,在小江西歸家后,她便把工廠交給了我。我受寵若驚,但也倍感驚喜,認(rèn)真地替她管理。我們的關(guān)系隨時間的推延,不斷地深交。在半年后的一天,她的生日宴會上,酒后她向我傾訴了她的辛酸。她并不是不育,而是老公有了另外的女人。她不甘心,找男人鬧,結(jié)果被男人拋棄了。她知道無法更改這個結(jié)果,便索要了一些賠償,要不然她就虧大了。后來她不再相信男人,覺得男人都不是好東西,平時故意做得很喜歡男人的樣子,像個富婆,喜歡和小年輕在一起,外人則誤以為她是那樣的壞女人。其實她心里很苦,一直希望找個疼她的男人??墒牵趺匆舱也坏?。紅玉說我很好,真的很好。說到這里的時候,紅玉睡了過去。看著眼前春光流露的成熟魅力女人,我身體有了反應(yīng),我心慌,緊張,不知該怎么辦,就這樣安靜地守護(hù)在她身邊,直到第二天對方醒來。她很認(rèn)真地看著我說,我昨晚沒有說什么胡話吧?我搖頭。她說真的?我再搖頭。她這才放心地洗臉去了。我有些納悶,她話里的胡話是什么意思?
就這樣,在華光又過了半年。爺爺意外地生病了,需要一筆錢,我只得硬著頭皮找紅玉支取工資。紅玉二話不說,直接拿了兩萬給我,并放我回家看爺爺。我當(dāng)時很感動,說了聲謝謝?;氐郊依铮褷敔斦疹櫤?,半個月后我便再次回到了華光。原本紅玉給了我一個月的假期,我也想在家里多陪陪爺爺,可是,因為我滿口普通話,爺爺非常生氣,叫我說方言,我竟然怎么也說不出來。爺爺憤怒地罵我,背棄祖宗,還揚(yáng)言不要我這個孫子。我十分傷心,萬分不解,不就一個普通話嗎?到處都有人說。當(dāng)初,因為說不來普通話,成為大家的笑柄,為何我會說了,又因說不來家鄉(xiāng)話而被親人唾棄。對于爺爺?shù)闹肛?zé),我很惱怒,一氣之下,離開了家?;氐饺A光才知道,紅玉因為投資化妝品,買到了假貨,導(dǎo)致很多顧客使用產(chǎn)品臉部受損,巨額賠償,掏空了她的存款。她不得不把店鋪、住房轉(zhuǎn)手,只身住到了工廠里。這次事件對紅玉的打擊很大,她的性情大變,竟然以借我的兩萬塊錢要挾我和她結(jié)婚。我當(dāng)然不甘心,可我又沒有辦法償還欠款。我甚至想到過偷偷地跑掉,讓對方找無可找,但想到祖祖輩輩都沒有做出這樣忘恩負(fù)義的事情來,我只得同意了紅玉的無理要求。就這樣,我們連結(jié)婚證也沒有扯,便住在了一起。時間一晃就多年過去,因為和爺爺鬧別扭,也因為和紅玉的同居,老鄉(xiāng)們的謠言到處擴(kuò)散。我終覺無臉見人,便一直不回家,如果不是爺爺過世,我還沒有回家的念頭。
爺爺?shù)膯适罗k好后,我給小弟留了一些錢,便打算離開。小弟也沒有挽留我,因為他也要趕去上課,讓我一個人呆在家里,也呆不習(xí)慣。他去學(xué)校前告訴我,今年年底可能會結(jié)婚,希望到時候我能夠回家。我點頭答應(yīng)了。爺爺去了,家里就剩下我兩兄弟。弟弟的婚事,是家里的頭等大事,我自然要到場。小弟欲言又止地看著我,我知道他肯定有不便說的話想和我說,既然是不便說的話,我也沒有追問。小弟見我沒有問,只好走了。他離開幾分鐘,我就收到了他發(fā)來的短信,叫我?guī)┳右黄鸹貋怼N蚁氲搅思t玉。這些年,我們在一起,雖然沒有辦證,但也算是事實夫妻。幾年的努力,我們把工廠做得有了起色,在泉州也買了房子、車子。除了沒有生孩子,該有的都有了。只是我也不知道在想什么,為什么就不想和紅玉生個孩子,難道我心里還隱藏著其他的想法?我這樣想也不是沒有道理,我曾經(jīng)去高厝村找過高邦,也單獨約她出來喝過咖啡,也得知了當(dāng)初她并不喜歡我的事實。就像當(dāng)初我給李英寫情書一樣,她雖然答應(yīng)做我女朋友,事實上,她并不喜歡我。她給我的答案很簡單:我家徒四壁,連件像樣的衣服都穿不起,她怎么可能喜歡我呢?
在離開前,我給初中同學(xué)楊波打去了電話,他是我初中畢業(yè)后唯一還保持著聯(lián)系的同學(xué)。楊波得知我竟然在老家,大為高興,非要叫我喝一杯。楊波是當(dāng)時我們班上考取中專的三個同學(xué)之一,后來和縣上領(lǐng)導(dǎo)的女兒結(jié)了婚,工作安排得不錯,在縣財政局上班,有車有房,育有女兒一個,小日子過得有聲有色的。不知道為何,我腦海里突然閃過李英的影子來。我鬼使神差地問,知道李英的消息嗎?說到李英,楊波嘿嘿地干笑著,很肯定地告訴我,如果來聚餐,保證能夠見到李英。楊波的答案讓我振奮,我毫不猶豫地答應(yīng)了。
聚餐在縣上新修的朝陽酒樓。見到楊波,我直言不諱地說,干嗎選擇在這樣的酒店,純屬浪費(fèi)。楊波拍著我的肩膀,低聲說,怕什么,公費(fèi)報銷,又不花你的錢。再說了,兄弟你回來了,我怎么能夠在小地方請你呢,這不是讓你掉價嗎?聽了他的話,我只能笑著搖頭,不知如何作答。我和楊波是最先到的,十多分鐘后,幾個同學(xué)陸續(xù)來了。有兩個還記得名字,有兩個一點印象都沒有。好在大家都主動報著名字和我打招呼。趙謙,劉銘,吳迪,王志成,這四個同學(xué)都在縣城謀生。趙謙在縣自來水廠送水,劉銘在職校教書,他當(dāng)初和我一樣,沒有考上中專,不過他沒有棄學(xué),而是去讀了高中,后來考了個師范大學(xué),算是曲線救國了。吳迪自謀職業(yè),學(xué)了廣告策劃,開了個廣告公司。王志成后來參軍,通過家里關(guān)系,到縣交通局做了一名司機(jī)。李英和劉銘一樣,也去讀高中,考了大學(xué)。大學(xué)畢業(yè)后,通過公考,目前在一個鄉(xiāng)鎮(zhèn)做公務(wù)員。前些日子,剛借到縣委統(tǒng)戰(zhàn)部工作。李英是在半個小時后才來的。她穿著一身白色的長裙,頭發(fā)高高地卷起,棕色,白嫩的脖子露出來,給人一種高雅的氣質(zhì),看得我怦然心動。只是,白嫩的脖子上,缺少飾物,看起來有點小小的遺憾。多年不見,李英也不再是當(dāng)初的小女生,顯得很開朗,走到我身邊,直接叫楊波讓位,靠著我坐下就自罰了三杯啤酒。喝酒的舉止和她的穿著打扮有些出入,但不影響我的感覺。
整個宴會幾乎都是在灌酒的氣氛下進(jìn)行的,沒有多久,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李英非要去唱歌,說喝得不夠盡興。既然美女要求,幾個男士當(dāng)然欣然接受。原本我是不愿意去的,多年來不曾放開喝酒,幾杯下肚,就覺得頭昏腦漲,有些難受。但李英死挽著我的手,不準(zhǔn)走,整個身子往我身上擠著,胸前比以前不知道大了多少的乳房摩擦得我難受。我有些心猿意馬,便答應(yīng)了,豪爽地?fù)]揮手說,楊波買單,唱歌我請客,哪里都不去了,就在朝陽酒店唱歌。見我如此豪爽,李英嬌羞地說,寶哥哥威武。在吧臺,我直接要了個豪包??上?,唱到一半,同學(xué)們就跑掉了一半。等到了12點,還剩下楊波、李英和我。楊波悄悄對我說,兄弟,我得走了,你嫂子打電話來催我很多次了,再不回家,就挨批了。你和李英難得見面,抓住機(jī)會,她還是單身喲。說完對我露出了詭異的微笑,轉(zhuǎn)身悄悄走了,也沒有和正在嗨歌的李英打招呼。楊波的話,仿佛一根火柴,劃過干枯的稻草。我看著一邊唱歌一邊扭動身體的李英,情不自禁地走過去抱住了她。我大膽的舉動,并沒有引起李英的反感,她似乎有意更加地靠近我,還增加了扭動的幅度,挑逗我。我借著酒意在她耳邊輕輕說,很晚了,我們?nèi)バ菹⒘税?。李英停掉歌聲,突然不滿地說,張大寶,說普通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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